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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大清相国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87 时间:2017/9/26 字数:108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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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们有的点头,有的头摇,闹哄哄的。 张乡甫又道:“听不听由你们,我是要回去觉睡了!” 师爷厉声喝道:“不准回去!” 张乡甫又喊道:“这会儿皇上在觉睡,知县老爷在觉睡,要我们傻等⼲什么?” 人群动起来,开始往回涌。衙役们阻拦着,挥起打人。毕竟百姓们人多势众,衙役们阻拦不住。也有几十个百姓胆小的,不敢回去,仍跟着衙役往郊外走。 第二⽇,杭州城外⻩沙铺道,圣驾浩浩来了。可离圣驾一箭之遥,竟有两家亲的,锁呐声声,爆竹阵阵。皇上坐在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看,好生喜:“朕怎么尽看到娶亲的?” 张善德随行在马车旁,回道:“皇上,兴许是⽇子好吧。” ⾼士奇、阿山等员官肃穆而立,望着远处猎猎旌幡。几丈之外,百姓们低头站立,没人吭声半句。陈廷敬混在百姓里头,并不上去同⾼士奇打招呼。⾼士奇也不会朝百姓们瞟上半眼,自然看不见陈廷敬。 圣驾渐渐近了,⾼士奇等老早跪在官道两旁。直到圣驾停了下来,⾼士奇才低头拱手跑到道中跪下奏道:“奴才⾼士奇恭圣驾!” 阿山也跪在道中,奏道:“奴才浙江总督阿山率杭州官绅百姓恭圣驾。” 百姓们齐刷刷跪下,⾼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陈廷敬⾝着便服,从百姓中走出,低头走到圣驾前跪下:“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士奇早知道陈廷敬出宮多时了,并不怎么吃惊。阿山刚才见着位百姓装束的人直往前走,正担心有人犯驾,不想此人却是陈廷敬。李启龙吓一大跳,慌忙抬头去看那人是谁,又想看看阿山在哪里。索额图见李启龙左右顾盼,立马叫纠仪官上前拎了他出来。 阿山忙朝皇上叩了几个响头,道:“恳请皇上恕罪!余杭知县李启龙为接圣驾殚精竭虑,刚才一时忘了规矩。” 李启龙早吓成一摊烂泥,汗出如浆,不知所措。皇上道:“免了李启龙的罪,仍旧⼊列吧。” 李启龙爬了起来,退列班末,叩头不止。徐乾学正站在太子旁边,悄声儿道:“太子殿下,地方员官该到的都到了,我看了看只有杭州知府刘相年没到!” 太子说:“刘相年接驾不恭,皇阿玛早知道了。” 正说着,刘相年浑⾝漉漉气地跑了来,悄悄儿跪在后头。皇上抬头看看,问道:“刚才来的是谁呀?” 刘相年忙叩头拜道:“臣杭州知府刘相年驾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太子怒斥道:“刘相年,你⾐冠不整,像个落汤,这个样子来接驾,这是死罪!” 太子说着,回头望望皇上。皇上见刘相年这副模样,心里自然不快。陈廷敬禀道:“皇上,刘相年预备皇上检阅⽔师,领着民夫搭台子,在钱塘江里泡了个通宵,方才从河里爬上来。”原来昨儿夜里,陈廷敬知道了圣谕讲堂的事,急忙叫刘景去找刘相年。刘景去了知府衙门,才知道刘相年到钱塘江搭台子去了。 皇上冷冷望了眼刘相年,回头对众员官说:“你们都起来吧。朕这会儿就不下来同你们叙话了,走吧。” 员官们站起来,低头退至道路两旁。道路两旁跪満了百姓,皇上停驾下车,道:“乡亲们,你们都别跪着,起来吧。” 百姓们又是⾼呼万岁,却没有人敢起来。皇上又喊道:“起来吧。你们都是朕的好子民,朕见着你们⾼兴。起来吧。” 这时,张乡甫把一个卷轴⾼⾼举过头顶,喊道:“杭州士子张乡甫有诗进呈皇上!” 太子接过卷轴,递给皇上。皇上大喜,打开卷轴看了,脸⾊骤变。左右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大气不出。不料皇上又笑了起来,口里称好。太子伸手去接诗稿,皇上却没有给他,只道:“好诗,好诗呀!朕先拿着,还要慢慢看。” 张乡甫仍是低头跪着,并不说话。皇上却道:“张乡甫,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张乡甫慢慢抬起头来,见皇上正对他微笑着。可皇上这微笑叫张乡甫不寒而栗。皇上转头望着众百姓,喊道:“大伙儿都起来,你们老这么跪着,朕心里不安哪。” 阿山看看索额图和太子,便叫道:“起来吧,皇上让你们起来。” 百姓们这才慢慢站起来,却不敢拍膝上的泥土。 皇上微笑道:“多好的百姓呀!阿山,请些百姓随驾去西溪山庄,朕要赐宴给他们。” 阿山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先替百姓叩谢皇上恩典!” 阿山回头吩咐李启龙,悄声道:“你去挑些人,挑⼲净些的,不要太多,十个就够了。” 又听皇上说道:“对了,把张乡甫得叫上啊。” 皇上上了马车,百姓们再次跪下,⾼呼万岁。圣驾走过,李启龙落在后面挑人。他头一个挑的便是张乡甫,道:“张乡甫,皇上要赐宴给你!看样子你小子走运了!” 张乡甫连连头摇,道:“我不去。” 李启龙脸⾊变了,道:“你想抗旨?真是不识好歹!兴许是皇上瞧上你了。你真要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李某人啊。” 李启龙随后又挑了十来个百姓,道:“你们随本老爷到西溪山庄去,皇上要赐宴给你们。” 挑出来的人个个半⽇回不过神来,喜也不知,惧也不知。只有张乡甫自知凶吉未卜,満腹心事。 圣驾径直去了⾼家西溪山庄,⾼士奇率全家老小跪,喊道:“臣⾼士奇率全家老小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早已换过肩舆,下了轿来,往早先安放的龙椅上坐下,道:“⾼士奇,朕见你们家一团和气,吉祥兴旺,很⾼兴。你⾼家可谓忠孝仁义之家呀!” ⾼士奇伏⾝而泣,叩谢不止。皇上说了许多暖心的话,才道:“士奇起来,叫你家人都起来吧。” ⾼士奇揩泪而起,叫全家老小起⾝,徐徐退下。皇上见罢⾼士奇家里的人,再命阿山上前说话,阿山低头快步上前,涮袖而跪,⾼声唱喊:“西湖映红⽇,钱塘起大嘲。皇恩浩,东海扬碧波…” 皇上忍俊不噤,笑了起来,道:“阿山,你有话就直说吧,凭你肚子里那点文墨,说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话。” 阿山顿时脸红,道:“臣阿山进宴两百桌,进奇石、珠⽟、古玩、古字画若⼲,这都是浙江⽗老自愿贡呈。” 皇上笑道:“阿山,朕千里迢迢来杭州,你请朕跟朕的臣工们吃顿饭,还说得过去。你送那些珍宝、古玩跟古字画⼲什么?真是百姓自愿的?”皇上说着便望望陈廷敬,原是多年前陈廷敬就说过,大凡下头讲百姓自愿的事,多半是假的。只是皇上心里⾼兴,并不想太认真了。 阿山道:“百姓爱戴我皇,倾其所有进呈皇上都是心甘的。” 皇上头摇笑道:“你这话又不通了。百姓果真倾其所有,朕就眼睁睁望着他们饿死?” 皇上说的自是随意,却把阿山吓着了:“皇上恕罪!皇上知道阿山书读得不多,不会说话。” 皇上又道:“好了,朕并没有怪你。⾼士奇,朕想到你家四处看看。” 皇上去了⾼家花园,道:“南方就有南方的好处,你看这树木花草,北方是长不出的哦!”⾼士奇笑道:“这些树木花草今儿浴沐天恩,会长得更好的。” 皇上哈哈大笑,说:“⾼士奇,朕想给你写几个字。” ⾼士奇这边忙跪下谢恩,那边早有太监飞快拿来了文房四宝,放在小亭的石桌上。皇上连写了两幅字,一曰“忠孝仁义”一曰“竹窗”⾼士奇跪接了皇上墨宝,又是伏泣不已。 皇上在这里游园子,赐字,陈廷敬、张鹏翮一班大臣也都跟在后面。刘相年品衔低些,总是站在远处。张鹏翮见刘相年面⾊疲惫,心里暗自感慨。皇上⾝边正热闹着,张鹏翮便悄悄儿同陈廷敬说话:“皇上前几⽇私下问我浙江员官谁的官声最好,我对奏说杭州知府刘相年官声最好。可今⽇我觉着皇上对刘相年好像不太満意。” 陈廷敬道:“张大人果然慧眼识珠。刘相年子耿直,又不伍流俗,在浙江官场上得罪了很多人。” 张鹏翮笑道:“我记得,当年是您在皇上面前举荐了刘相年。” 陈廷敬正想找张鹏翮联手保刘相年,便说:“只可惜,刘相年这回可要倒霉了!” 张鹏翮忙问是怎么回事,陈廷敬便把阿山密参刘相年,徐乾学暗中派人向刘相年索银子,⾼士奇故意选江⽔湍急处搭台子诸事大致说了,却瞒住了刘相年把院改作圣谕讲堂的事。 张鹏翮气不打一处来,却碍着这会儿正在侍驾,便轻声说道:“我治河多年,沿河督抚道县都有知晓,这个阿山官品最坏!徐乾学、⾼士奇也是不争气的读书人!”[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 陈廷敬道:“我虽然把沿途所见所闻都密奏了皇上,可并没有想好要参谁。若依国法,可谓人人可参,少有幸免。可皇上会答应吗?我让皇上知道天下没几个清官了,我就完了;我让天下人知道大清没几个清官了,天下就完了。” 张鹏翮也低声道:“陈中堂所思所想,正是下官⽇夜忧心的啊!我这些年成⽇同沿河督抚们打道,可谓忍气呑声!我太清楚他们的劣迹了,可治河得倚仗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在皇上面前说他们半个不字!皇上也不想知道自己用的官多是贪官坏官!若依往⽇年少气盛,我早参他们了。” 没多时,张善德过来恭请皇上用膳。西溪山庄大小房间、亭阁、天井都摆上了筵席。皇上在花厅坐下,太子胤礽在驾前侍宴,其余臣工及随行人员各自按席而坐。 皇上举了酒杯,道:“朕这次南巡,沿路所见,⻩河治理已收功效,更喜今年⾕稻长势很好,肯定是个丰年。百官恪尽职守,民人安居乐业,一派盛世气象。朕心里⾼兴,来,⼲了这杯!” 自然是万岁雷动,觥筹错。皇上吃了些东西,⾝子有些乏了,先去歇着。 宴毕已是午后,各自回房歇息。陈廷敬正要回房,却见张乡甫过来拜道:“中堂大人,您说打赌皇上会把画还我的,什么时候还呀?” 陈廷敬心想这张乡甫也真是倔,便道:“皇上刚到杭州,您的画皇上都还没见着哩。” 张乡甫说:“我听说阿山大人这回收罗古字画若⼲,真假难辨,都让⾼大人一一过目。我就怕被他看做假的随意丢了。” 听得这么一说,陈廷敬就猜着张乡甫的古画八成是回不来了。米芾真迹甚是难得,⾼士奇哪肯进呈皇上?这时,又见索额图正在不远处同人说话,陈廷敬心里忽有一计,道:“乡甫先生,那位是领侍卫內大臣索额图大人,此次皇上出巡一应事务都是他总管,您去找他说说。您只说自己进呈的画是米芾真迹,应是今人难得一见的神品,千万小心。” 张乡甫稍有犹豫,就去找索额图。陈廷敬掉头转⾝往屋里走,没多时就听得后头索额图骂张乡甫好不晓事。陈廷敬头也不回,回房去了。 陈廷敬刚进屋,徐乾学进来叙话,问:“陈中堂,皇上派您下去密访,可下面接驾照样铺张。您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廷敬笑着敷衍道:“皇上差我先行密访,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啊。” 徐乾学笑道:“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皇上⾝边几个人的。” 陈廷敬反过来问徐乾学:“徐中堂知道下面为何仍然铺张接驾?” 徐乾学顾盼左右,悄声道:“索额图指使太子沿途给督抚们写了密信。” 陈廷敬道:“事涉太子,可要真凭实据啊。” 徐乾学摇头摇,道:“不瞒您说,皇上早就察觉太子胤礽暗中结大臣,着我派人暗中盯着。我已拿获送信的差人,手中有了实据。” 陈廷敬甚是吃惊,问:“徐大人想怎么办?” 徐乾学叹道:“太子毕竟是太子,况且太子所做都是索额图挑唆的。” 陈廷敬琢磨徐乾学的意思,低声问道:“徐大人意思是参索额图?” 徐乾学点头道:“正是!参掉索额图,我们都听陈中堂您的!首辅大臣,非您莫属!” 陈廷敬连连摇手:“徐中堂千万别说这话!我陈廷敬只办好自己分內差事就行了,并无非分之想。” 徐乾学情辞恳切,道:“我不想绕弯子,直说了吧,想请陈中堂和我联手参倒索额图!” 陈廷敬想了想,说:“徐中堂,你我上折子参索额图都不明智。” 徐乾学不解:“为什么?” 陈廷敬道:“朝中上下会以为你我觊觎首辅大臣之位,这样就参不倒索额图。” 徐乾学问:“您是怕皇上这么想吧?” 陈廷敬道:“明摆着,谁都会这么想的!” 徐乾学问:“您意思怎么办?” 陈廷敬说:“有更合适的人。” 徐乾学摸不准陈廷敬的心思,噤口不言。陈廷敬笑笑,轻声道:“⾼士奇!” 徐乾学一拍腿大,道:“对啊,⾼士奇!⾼士奇对索额图早就是恨不能食其⾁,寝其⽪啊!何况他只是个四品少詹事,别人不会怀疑他想一步登天。” 徐乾学转眼又道:“陈中堂,⾼士奇敢不敢参索额图?他在索额图面前就是个奴才,对索额图既恨且怕,他恐怕还没这个胆量啊!”陈廷敬说:“他没这个胆,我俩就把胆借给他。⾼士奇巴不得索额图早些倒台,你只要告诉他我俩都会暗中帮他,他必定敢参的。你和⾼士奇过从密切,你去同他说。”徐乾学连声说好,出门而去。 徐乾学走后,陈廷敬闭目沉思,脑子里翻江倒海。刘相年那⽇告诉他徐乾学暗中派人索贿,他心里便有参徐之意。今⽇更见徐乾学野心,⽇后必成大奷,他肯定会⾝受其害。不如现在就把他参了。阿山之劣迹实在叫人难以忍受,陈廷敬想此人不除也必祸及到自己。刘相年是他当年推举的廉吏,如果让阿山密参刘相年得逞,陈廷敬就有失察滥举之嫌。⾼士奇也不能再容忍,却用不着陈廷敬去参他,索额图自会收拾他的。陈廷敬思来想去,决意自己不必出面,只叫刘相年参人。刘相年已⾝负诸罪,又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他拼死一搏或许还可自救。 陈廷敬再仔细想想,觉着料事已经甚为缜密,便让刘景去请了刘相年。刘相年进门见过礼,陈廷敬便说:“相年,您做事也太鲁莽了!” 刘相年心里明⽩是怎么回事,便问:“中堂大人也知道了?” 陈廷敬道:“院改圣谕讲堂,杭州城里只怕人人皆知了,只有皇上还不知道。” 刘相年也有些后悔,道:“此事确实做得荒唐,可事已至此又如何呢?我到底是为着省些银子。中堂大人,还望您救救相年。” 陈廷敬道:“您不如自救!” 刘相年问:“如何自救?” 陈廷敬道:“您去参阿山和徐乾学!” 刘相年听了,愣了半⽇,说:“我何尝不想参他们?可人家是二品大员,我参他们是蚍蜉撼树啊!况且我品衔不够,如何参人!” 陈廷敬说:“我想好了,您可以托人代奏。” 刘相年望着陈廷敬,拱手而拜,道:“好,只要陈中堂肯代奏,我掉了脑袋也参!” 陈廷敬头摇道:“您我渊源朝野尽知,我替您代奏,别人会怀疑我有私心。您可找张鹏翮大人!”原来陈廷敬早算准了,张鹏翮肯定会答应代奏的。张鹏翮本⾝就是刚直耿介之人,他对阿山、徐乾学之流早就厌恶,只是他经过多年历练,少了些少年⾎,才暂时隐忍。如今刘相年危难之时相求,依张鹏翮平生心,必定仗义执言。 刘相年略略一想,点头道:“好!我反正命已在刀口上,管他哩!陈中堂,我这就去找张大人!” 陈廷敬说:“好,我相信张大人会答应。相年,您不必把我们的话告诉张大人,免得他多心,反而不好。我自会暗中帮您!” 刘相年走了,陈廷敬本想躺一会儿,却没有半丝睡意。他想自己躲在后头密谋连环参人,是否太狠了些?狠就狠吧,这狠字是出来的。倘若再不下狠手,国无宁⽇,自己⽇后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忽有公公过来传旨,命陈廷敬觐见。陈廷敬不知皇上有何吩咐,急忙赶了去,却见皇上正在赏玩字画,索额图、张鹏翮、徐乾学、⾼士奇一班大臣已在里头侍驾。 皇上道:“杭州果然有好东西,你们俩也来看看。” 张鹏翮道:“看古字画,陈廷敬、⾼士奇是行家,我是外行。” 陈廷敬留意看了,居然没有米芾的《舂山瑞松图》,心里便存了几分疑惑。再仔细看了几幅,真的全是赝品。心想⾼士奇简直胆大包天,拿假字画骗了皇上几十年。 皇上却是十分⾼兴,连连称好。陈廷敬并不点破,只看时机再说。兴许不需陈廷敬点破,只要⾼士奇参索额图,索额图就会说的。陈廷敬猜着索额图已知道张乡甫进呈了米芾真迹,皇上那里未必就有。 赏画多时,皇上命大臣们退下,只把陈廷敬留了下来,道:“廷敬,你一路密访,有些事情不必声张,朕知道就是了。你看个折子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竟是浙江将军纳海的密奏,说的是冒充诚亲王的歹人已经擒获。那歹人唤作孟光祖,为镶蓝旗逃人,假冒诚亲王招摇诓骗五年之久,所经数省竟无人识破,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浙江总督阿山,或馈送银两、马匹,或馈送珠宝、绸缎,都受了骗。 皇上道:“孟光祖所经地方文武员官都有失察之责,待刑部详细审问,必严追细究!” 陈廷敬想来好生后怕,便道:“臣在杭州与刘相年偶遇,过后再细细奏与皇上。臣这会儿要说的是刘相年看出假诚亲王有诈,跑来同臣商量。臣叫他设法稳住歹人再做道理,不曾想竟叫歹人跑了。臣未能及时缉拿孟光祖,也是有罪。” 皇上道:“廷敬,你是有功的。幸得你及时密奏,不然歹人还要作恶多时。刘相年也算眼尖,唉,这个刘相年,朕这会儿不说他了。廷敬,此事甚密,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陈廷敬辞过皇上,回到房间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幸亏刘相年没赶上送银子,不然他同刘相年两人都罪责难逃。皇上刚才说起刘相年便头摇叹息,可见阿山参人的密奏皇上必定信了。陈廷敬心里便多了几分担忧,怕自己连环参人之计失算。但箭已离弦,由不得人了。好在自己没有露面,既可避祸,又能暗中助人。 晚上,皇上命阿山觐见。原来⾼士奇参索额图的折子,张鹏翮代刘相年参阿山和徐乾学的折子,都已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心情极坏,却不想在外头发作,都等回京再说。只想先召阿山说说,嘱他凡事小心。 阿山早在外头恭候多时了,听得里头传出话来,忙领着两个姑娘进去了。阿山见过皇上,朝后头招呼道:“进来见驾吧!” 皇上还没明⽩是怎么回事,两位如花似⽟的姑娘碎步上前行礼。皇上异常震怒,斥骂道:“阿山,你这是什么意思?美人计?你当朕是什么人了?” 阿山慌忙跪了下来,道:“皇上恕罪!” 皇上拂袖而起,气冲冲地走到外头去了。皇上边走边吩咐张善德:“把索额图、胤礽、陈廷敬、张鹏翮、徐乾学、阿山、⾼士奇都叫来!还有杭州知府刘相年!”张善德应了一声,吩咐随侍太监传旨。 阿山战战兢兢去了索额图那里,只道皇上发火了,如何是好!索额图先问明⽩,才道:“你⼲吗吓成这个样子?兴许是皇上不称意,换两个吧!” 阿山哪里再敢换人,只道:“索相国,还送人呀?卑职可是怕掉脑袋啊!”索额图笑道:“听老夫一句话,皇上也是人!” 阿山问:“换谁呀?” 索额图说:“换梅可君和紫⽟吧。” 阿山说:“紫⽟可是给索相国您预备的,梅可君是太子要的。” 索额图道:“只要皇上⾼兴,老夫就割爱吧。太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这会儿要紧的是把皇上侍候好。”两人正商量着,公公传旨来了。索额图同阿山忙去了⾼家客堂。 皇上黑着脸坐在龙椅上,大臣们低头站作几行。皇上道:“朕一路南巡,先是看到⻩河大治,心里甚是⾼兴。后来却越看越不对劲儿,进⼊江浙,尤其到了杭州,朕就⾼兴不起来了。⽩⽇里你们看到朕慈祥和蔼,満面舂风,你们以为朕心里真的很舒坦吗?” 皇上冷眼扫视着,大臣们谁也没敢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叫人透不过气,外头传来几声猫叫,甚是凄厉。皇上痛心至极,道:“朕脸上的笑容是装出来的,朕是怕江浙百姓看了不好过!” 皇上说着,拿起几案上的卷轴,道:“这是杭州一个叫张乡甫的读书人写给朕的诗,颂扬圣德的,你们看看!” 皇上说罢,把卷轴哐地往地上一扔。张善德忙捡起卷轴,不知给谁。皇上道:“让阿山念念吧。” 阿山接过卷轴,打开念道:“奉宸游未乏人,浙江办事一…反了,简直反了!”阿山没有再念下去,直道张乡甫是个头生反骨的狂生。皇上却视着阿山,喝道:“念下去!” 阿山双手颤抖,念道:“奉宸游未乏人,浙江办事一贪臣。百年⽗老歌声沸,难遇杭州几度舂。这…还有一首,忆得年时宮市开,无遮古董尽驼来。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反诗,反诗,皇上,这是反诗呀!” 皇上怒道:“什么反诗?骂了你就是反诗了?你不听朕的招呼,大肆铺张,张乡甫骂你的时候把朕也连带着骂了!” 索额图上前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应把张乡甫拿下问罪。” 皇上问道:“张乡甫何罪之有?他说的是实话!”皇上敲着几案“朕这里有几个参人的密奏,本想回京再说。这会儿朕已忍无可忍,索摊开了。参人的,被参的,都在这儿,你们谁先来呀?” 大臣们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这时,⾼士奇突然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参索额图!” 索额图顿时目瞪口呆,脸⾊铁青,怒骂道:“⾼士奇你这个狗奴才!” 皇上拍案骂道:“索额图,休得放肆!⾼士奇你参他什么,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 ⾼士奇道:“索额图挑唆太子结外官,每到一地,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给督抚,如此如此嘱咐再三。阿山其实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驾的!” 胤礽立马骂了起来:“⾼士奇,你这老贼!” 皇上拍椅喝道:“胤礽,你太不像话了!” 胤礽跪了下来,奏道:“皇阿玛,⾼士奇凭什么说儿臣写密信给督抚们?” ⾼士奇正在语塞,徐乾学上前跪下:“启奏皇上,臣奉旨给阿山写的密诏送到杭州的时候,太子给阿山的密信也同时送到了。臣已拿获信差,这里有信差口供,正要密呈皇上。” 张善德接过口供,递给皇上。皇上匆匆看了口供,抬头问太子道:“胤礽,朕且问你,你从实说。如果抵赖,总有⽔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你别后悔。” 胤礽低头道:“皇阿玛问便是了,儿臣从实说。” 皇上问:“你是否给阿山写过密信?” 胤礽嗫嚅道:“写过,但儿臣只是嘱咐阿山好生接驾,不得出半点儿纰漏。” 皇上指着太子,骂道:“胤礽你真是大胆!你若不是别有用意,为什么要写密信给督抚们?他们是朝廷命官,只需按朕的旨意办事即可,用得着你写密信吗?什么好生接驾!你说得再轻描淡写,督抚们也会琢磨出你的深意来!” 胤礽期期艾艾,嘴里只知道说儿臣二字。皇上气极,喝道:“你不要再狡辩了!” ⾼士奇知道终究不能冒犯太子,又道:“启奏皇上,太子所为,都是听信了索额图的挑唆。” 索额图哭喊起来:“皇上,⾼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 皇上瞟了眼索额图,道:“索额图,没人冤枉你。朕忍你多时了,只想看你有无悔改之意。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朕派你去随侍。你骑马直到太子中门才下马,单凭这条,就是死罪!太子结內臣外官,朕早有察觉,都是你挑唆的!” 索额图只是哭泣,道:“臣冤枉呀!” 皇上道:“索额图闭嘴!朕现在还不想把你们怎么样,明儿朕要检阅⽔师,朕仍要扮笑脸,你们也得给朕扮笑脸!要死要活,回京再说!” 索额图揩了把眼泪,道:“臣参⾼士奇!” 皇上听了,顿觉奇怪,竟冷笑起来,道:“朕还没接到你的折子呢,你参⾼士奇什么呀?” 索额图奏道:“⾼士奇事君几十年,一直都在欺蒙皇上。当年他进呈皇上的五代荆浩《匡庐图》原是假的,只花二两银子买的,真迹他花了两千两银子,自己蔵在家里。这事陈廷敬可以作证!” 陈廷敬万万没有想到索额图居然知道这桩陈年旧事,一时不知如何说话。皇上已惊得脸⾊发青,正望着他。陈廷敬忙上前跪下,道:“⾼士奇进呈假古董,臣的确有所察觉。但臣又想⾼士奇是玩古行家,臣只是一知半解,也怕自己弄错了,倒冤枉了他,便一直把这事放在心里。臣反过来又想,不过就是些假字画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何必为此伤了君臣和气,就由他去了。臣未能及时禀奏皇上,请治罪!” 皇上叹道:“陈廷敬到底忠厚,可朕却叫⾼士奇骗了几十年!” 索额图又道:“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宝若⼲,真假难辨,都叫⾼士奇一一甄别。今⽇进诗的那个张乡甫,说他家有幅祖传的米芾真迹《舂山瑞松图》,被余杭县衙強要了来。臣早知⾼士奇一惯伎俩,去看了贡单,里头果然没有这幅米芾真迹,说不定他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献给皇上了。” 皇上冷笑几声,道:“难怪张乡甫诗里说,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朕本以为诗里并无实指,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士奇,⾼家,忠孝仁义呀!” 索额图接着又奏道:“皇上曾有御书平安二字赐给⾼士奇,⾼士奇就把皇上赐给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他本应感念皇上恩德,却大肆收贿。即使没事求他,也得年年送银子,这叫平安钱。若要有事求他,更得另外送银子。这事臣早有耳闻,念他是臣旧人,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宠,臣就一直没有说他。” 皇上怒道:“索额图,你如此说,倒是朕包庇他了!” ⾼士奇跪伏在地,浑⾝发软,半句话也不敢狡辩。一时没人说话,张鹏翮忽又上前奏道:“杭州知府刘相年参徐乾学、阿山,臣代为奏本!”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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