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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大清相国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87 时间:2017/9/26 字数:11263 |
上一章 章九十三第 下一章 ( → ) | |
陈廷敬进门就见家瑶同祖彦也在这儿,心里甚是纳闷,只因要先拜老人,不及细问。这会儿祖彦同家瑶走到陈廷敬跟前,扑通跪下,泣不成声。 陈廷敬忙问:“祖彦、家瑶,你们这是怎么了?” 祖彦哽咽道:“爹,您救救我们张家吧!” 陈廷敬又问:“你们家怎么了?” 家瑶哭道:“我家公公被人参了,人已押进京城!” 说起来都是故旧间的纠葛。京城神算祖泽深宅院被大火烧掉,便暗托明珠相助,花钱捐了官,没几年工夫就做到了荆南道道台。去年张汧升了湖广总督,他那湖南巡抚的位置让布政使接了奇$%^书*(网!&*$收集整理。祖泽深眼睛瞅着布政使的缺,便托老朋友张汧举荐。张汧答应⽟成,可最终并没能把事情办妥。祖泽深心里怀恨,参张汧为做成湖广总督,贪银五十多万两去场面上打点。张汧又反过来参祖泽深既贪且酷,治下民怨沸腾。两人参来参去,如今都下了大狱。 月媛说:“亲家的案子,可是闹得満城风雨!皇上先是派人查了,说亲家没事。后来皇上又派于成龙去查,却查出事来。” 陈廷敬叹道:“于成龙办事公直,他手里不会有冤案的。唉,我明儿先去衙门打听再说。世事难料啊!当年给我们这些读书人看相的正是这个祖泽深。他自己会算命,怎么就没算准自己今⽇之灾?” 祖彦道:“请岳⽗大人救我张家。现在里头的消息半丝儿透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我已多方打点,过几⽇可去牢里看看。” 陈廷敬只得劝女儿女婿心放宽些,总会有办法的。他心里却并没有把握,张汧果真有事,皇上如不格外开恩,可是难逃罪责的。 第二⽇,陈廷敬先去了南书房,打探什么时候可以觐见。他的折子早折差进京了,料皇上已经看过。一进南书房的门,只见臣工们都围着徐乾学说事儿。见这场面,陈廷敬便知事隔十余月,徐乾学越发是个人物了。只是不见明珠和索额图。 徐乾学回⾝望见陈廷敬,忙招呼道:“哟,陈大人,辛苦了,辛苦了。您这回云南之行,人还没回来,京城可就传得神乎其神啊!都说您在云南破了惊天大案!” 陈廷敬笑道:“尚未圣裁,不方便多说。” 闲话几句,徐乾学拉了陈廷敬到旁边说话,道:“陈大人,皇上近些⽇子心情都不太好,您觐见时可得小心些。征剿噶尔丹出师不利,又出了张汧贪污案,如今您又奏报了王继文贪污案。皇上他也是人啊!”陈廷敬听罢,点点头又摇头摇,叹息良久,道:“我会小心的。不知皇上看了我的折子没有?” 徐乾学道:“皇上在畅舂园,想来已是看了。我昨⽇才从畅舂园来,今⽇还要去哩。陈大人只在家等着,皇上自会召您。” 两人又说到张汧的官司,徒有叹息而已。 陈廷敬在南书房逗留会儿,去了户部衙门。満尚书及満汉同僚都来道乏,喝茶聊天。问及云南差事,陈廷敬只谈沿路风物,半字不提王继文的官司。也有追究底的,陈廷敬只说上了折子,有了圣裁才好说。 徐乾学其实是对陈廷敬说一半留一半。那⽇皇上在澹宁居看了陈廷敬的奏折,把龙案拍得就像打雷。张善德忙劝皇上⾝子要紧,不要动怒。 皇上问张善德:“你说说,陈廷敬这个人怎么样?” 张善德低头回道:“陈廷敬不显山不显⽔,奴才看不准。” 皇上冷笑一声:“你是不敢说!” 张善德道:“皇上,奴才的确没听人说过陈廷敬半句坏话。” 皇上又冷笑道:“你也觉着他是圣人,是吗?” 张善德慌忙跪下,道:“皇上才是圣人!” 皇上道:“陈廷敬可把自己当成圣人!别人也把他看做圣人!” 当时徐乾学正在外头候旨,里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又听得皇上在里头说让徐乾学进去,他故意轻轻往外头走了几步,不想让张公公知道他听见了里头的话。 陈廷敬每⽇先去户部衙门,然后去南书房看看,总不听说皇上召见。倒是他不论走到哪里,大伙儿不是在说张汧的官司,就是在说王继文的官司。只要见了他,人家立马说别的事去了。皇上早知道陈廷敬回来了,却并不想马上召见。看了陈廷敬的折子,皇上心里很不是味道。皇上不想看到王继文有事,陈廷敬去云南偏查出他的事来了。 有⽇夜里,张汧被侍卫傻子秘密带到了畅舂园。见了皇上,张汧跪下哀哭,涕泪横流。皇上见张汧蓬头垢面,不忍相看,着令去枷说话。傻子便上前给张汧去了枷锁。 皇上说:“你是有罪之臣,照理朕是不能见你的。念你过去还是个好官,朕召你说几句话。” 张汧听皇上口气,心想说不定自己还有救,劲使儿叩头请罪。 皇上道:“你同陈廷敬是儿女姻亲,又是同科进士,他可是个忠直清廉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那样呢?如今你犯了事,照人之常情,他会到朕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他已从云南回来了,并没有在朕面前替你说半个字。” 张汧早嘱咐家里去求陈廷敬,心想兴许还有线生机。听了皇上这番话,方知陈廷敬真的不近人情,张汧心里暗自愤恨。 皇上又道:“朕要的就是陈廷敬这样的好官。可是朕也琢磨,陈廷敬是否也太正直了?他就没有⽑病?人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挑不出⽑病。” 张汧尽管生恨,却也不想违心说话,便道:“罪臣同陈廷敬往三十多年,还真找不出他什么⽑病。” 皇上冷冷道:“你也相信他是圣人?” 张汧道:“陈廷敬不是圣人,却可称完人。” 皇上鼻子里轻轻哼了哼,嘴里吐出两个字:“完人!” 皇上许久不再说话,只瞟着张汧的头顶。张汧低着头,并不曾看见皇上的目光,却感觉头⽪被火烧着似的。张汧的头⽪似乎快要着火了,才听得皇上问道:“你们是亲戚,说话自然随意些。他说过什么吗?” 张汧没听懂皇上的意思,问道:“皇上要臣说什么?” 皇上很不耐烦,怒道:“朕问你陈廷敬说过朕什么没有!” 张汧隐约明⽩了,暗自大惊,忙匍匐在地,说:“陈廷敬平⽇同罪臣说到皇上,无不感涕零!” 皇上并不想听张汧说出这些话来,便道:“他在朕面前演戏,在你面前还要演戏?” 张汧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完全弄清了皇上的心思,便道:“皇上,陈廷敬尽管对罪臣不讲情面,他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要罪臣编出话来说他,臣做不到!” 皇上拍案而起:“张汧该死!朕怎会要你冤枉他?朕只是要你说真话!陈廷敬是圣人,完人,那朕算什么?” 张汧连称罪臣该死,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有话不说,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张汧伏地而泣,被侍卫拉了出去。 祖彦去牢里探望⽗亲,便把皇上的话悄悄儿传了回来。陈廷敬跌坐在椅子里,大惊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彦说:“我爹的案子只怕是无力回天了,他只嘱咐岳⽗大人您要小心。” 陈廷敬仍不心甘,问:“皇上召见你爹,案子不问半句,只是挑唆你爹说出我的不是?” 祖彦道:“正是。我爹不肯编出话来说您,皇上就大为光火!” 皇上如何垂问,张汧如何奏对,祖彦已说过多次,陈廷敬仍是细细询问。 几⽇下来,陈廷敬便形容枯槁了。人总有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郁愤和哀伤更甚于惧死。凭着皇上的聪明,不会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为什么总要寻事儿整他呢?陈廷敬慢慢就想明⽩了,皇上并不是不相信王继文的贪,而是不想让臣工们背后说他昏。陈廷敬查出了王继文的贪行,恰好显得皇上不善识人。 过几⽇,皇上召陈廷敬去了畅舂园,劈头就说:“你的折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继文是个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无珠;你嫉恶如仇,朕蔵污纳垢;你忠直公允,朕狭隘偏私;你是完人圣人,朕是庸人小人!” 陈廷敬连连叩头道:“皇上息怒,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为了朕?朕说王继文能⼲,升了他云贵总督,你马上就要去云南查他。你不是专门给朕拆台,千里迢迢跑到云南去,来回将近一年,这是何苦?” 陈廷敬只得学聪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启奏皇上,现在还不能断言王继文就是贪官。” 皇上从陈廷敬进门开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说:“咦,这可怪了。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过皇上,仍跪着奏道:“臣在云南查了三笔账,一、库银亏空九十万两,其中七十八万两挪作协饷,十二万两被幕僚杨文启贪了;二、吴三桂留下⽩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部分粮草充作协饷,银两却是分文不动。但朝廷每年拨给云南境內驿站的银钱,都被驿丞向保拿现成的粮草串换,银子也叫他贪了;三、建造大观楼余银九万多两,也被幕僚杨文启贪了。倒是王继文自己不见有半丝贪污。”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陈廷敬,独自转⾝出去,走到澹宁居外垂花门下,伫立良久。皇上这会儿其实并不想真把陈廷敬怎么样,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别让他太自以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圣贤,想参谁就参谁,想保谁就保谁,不是个好事。识人如⽟,毫无瑕疵,倒不像真的了,并不好看。张善德小心跟在后面,听候吩咐。 皇上闭目片刻,道:“叫他出来吧。” 张善德忙回到里头,见陈廷敬依然跪在那里。张善德过去说:“陈大人,皇上召您哪。” 陈廷敬起了⾝,点头道了谢。张善德悄声儿说:“陈大人,您就顺着皇上的意,别认死理儿。”陈廷敬默然点头,心里暗自叹息。 陈廷敬还没来得及叩拜,皇上说话了:“如此说,王继文自己在钱字上头,倒还⼲⼲净净?” 陈廷敬说:“臣尚未查出王继文自己在银钱上头有什么不⼲净的。” 皇上叹道:“这个王继文,何苦来!” 陈廷敬私下却想,做官的贪利只是小贪,贪名贪权才是大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许的员官,为了博取清名,为了做上大官,尽⼲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继文便是这样的大贪,云南百姓暂时不纳税赋,⽇后可是要加倍追讨的。这番想法,陈廷敬原想对皇上说出来的;可他听了张善德的嘱咐,便把这番话咽下去了。 皇上心里仍是有气,问道:“王继文毕竟亏空了库银,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银粮尤其罪重。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陈廷敬听皇上这口气,心领神会,道:“臣以为,当今之际,还不能过严处置王继文。要论他的罪,只能说他好大喜功,挪用库银理办协饷,本人并无半点儿贪污。还应摆出他在平定吴三桂时候的功绩,摆出他治理滇池、开垦良田的作为,替他开脫些罪责。” 陈廷敬说完这番话,便低头等着皇上旨意。皇上却并不接话,只道:“廷敬,你随朕在园子里走走吧。” 今儿天,又有风,园子里清凉无比。皇上说:“廷敬,朕原想在热河修园子,你说国力尚艰,不宜大兴土木。朕听了你的话,不修了。这里是前明留下的旧园子,朕让人略作修缮,也还住得人。” 陈廷敬回道:“臣每进一言,都要扪心自问,是否真为皇上着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办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秉着一片忠心。可朕有时仍要责怪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上说罢,停下来望着陈廷敬。陈廷敬拱手低头,一字一句道:“臣不识时务!” 皇上笑道:“廷敬终于明⽩了。就说这云南王继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该查。可是现在就查,还是将来再查?这里面有讲究。朕原本打算先收拾了噶尔丹,再把各省库银查查。毕竟征剿噶尔丹,才是当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热河的园子,现在不修,将来还是要修的!” 听了皇上这些话,陈廷敬反而真觉得有些愧羞了。陈廷敬不多说话,只听皇上谕示:“王继文的确可恶,你说不从严查办,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张汧贪污大案,尚未处理完结,又冒出个更大的贪官王继文,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王继文朕心里是有数的,他这种员官,才⼲是有的,只是官瘾太重,急功近利。他对上邀功请赏,对下假施德政。这种人官做得越大,贻祸更是深远。” 陈廷敬道:“皇上明鉴!且这种员官,有的要到⾝后多年,后人才看出他的奷琊!” 皇上长叹道:“朕的确失察了呀!” 听着这声叹息,陈廷敬更明⽩了皇上的确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责,好在王继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还有一条建议。” 陈廷敬抬头看看皇上脸⾊,接着说道:“吴三桂留下的三千多万两银子,念云南地贫民穷,拨一千万两补充云南库银,另外两千万两速速上解进京!所余粮草就地封存,着云南巡抚衙门看管,⽇后充作军饷。”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办。只是吴三桂所留银粮的处置,必须机密理办,不要弄得尽人皆知!” 因又说到云南税赋新法,皇上道:“朕细细看了,不失为好办法,可准予施行,其他相似省份都可借鉴。廷敬理财确有手段。” 陈廷敬说:“臣不敢贪天之功,这个税赋新法,是阚祯兆⽗子拿出来的。臣只是参照朝廷成例,略作修改而已。” 皇上问道:“阚祯兆⽗子?”陈廷敬便把阚家的忠义仁德耝略说了,皇上听罢唏嘘良久,道:“他们倒真是⾝远江湖,心近君国啊!”月媛同家瑶、祖彦、壮履在堂屋里镇⽇相对枯坐,尖着耳朵听门上动静。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好像是老爷回来了。月媛脸⾊煞⽩,忙起⾝了出去。家瑶、祖彦、壮履也跟了出去。见老爷⾝子很倦的样子,谁也不敢多问。陈廷敬见大家这番光景,知道都在替他担心,便把觐见的情形大略说了。月媛这才千斤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几⽇,一家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过⽇子。 家里立时有了生气。进了堂屋坐下,祖彦道:“皇上已经息怒,孩儿就放心了。” 家瑶说:“既然皇上仍然宠信爹,就请爹救救我公公。” 家瑶说着,又跪了下来。陈廷敬忙叫家瑶起来说话,家瑶却说爹不答应救她公公,她就不起来。 陈廷敬头摇道:“傻孩子啊,不是爹想不想救,而是看想什么法子,救不救得了!” 祖彦说:“本来侍郞⾊楞额去查了案子,认定我爹没罪的;后来祖泽深再次参本,皇上命于成龙去查,又说我爹有罪。这中间,到底谁是谁非?” 陈廷敬说:“⾊楞额贪赃枉法,皇上已将他查办了。于成龙是个清官,他不会冤枉好人的。” 家瑶哭道:“爹,你就看在女儿份上,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吧!” 大顺进来通报,说是张汧大人的幕宾刘传基求见。陈廷敬便叫家瑶快快起来,外人看着不好。家瑶只得站起来,月媛领着她进里屋去了。壮履也进去回避,只有祖彦仍留在堂屋。 没多时,刘传基进来,拱手拜礼。陈廷敬请刘传基千万别见外,坐下说话。刘传基并没有坐下,而是扑通跪地,叩首道:“陈大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张大人!他有罪,却是不得已呀!传基害了张大人,若不救他,传基万死不能抵罪!” 陈廷敬道:“事情祖彦跟家瑶都同我说了,也不能都怪你。升官确需多方打点,已成陋习。” 刘传基说:“要不是明珠知道我私刻了官印,张大人就是不肯出三十万两部费他也没法子。是我害了张大人。” 这事早在去年陈廷敬就听张鹏翮说过,可他知道明珠如今风头正盛,便头摇道:“传基,事情别扯远了,不要说到别人。” 刘传基又道:“我听说陈大人查的云南王继文案,比张大人的案子重多了,皇上都有意从轻发落,为什么张大人就不可以从轻呢?国无二法呀!” 陈廷敬缄口不言,私下却想寻机参掉明珠,一则为国除害,二则或许可救张汧。只是此事胜算难料,不到最后哪怕在家里也是说不得的。刘传基见陈廷敬不肯松口,只好叹息着告辞。 刘传基同祖彦瞒着陈廷敬,夜里去了徐乾学府上。自然是从门房一路打点进去,好不容易才见着了徐乾学。见过礼,祖彦禀明来意,道:“徐大人,我爹时常同我说起您,他老人家最敬佩您的人品才华。” 徐乾学倒也客气,道:“世侄,我同令尊大人是有情的。只是案子已经通天,谁还敢到皇上那儿去说?” 刘传基说:“満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在皇上头前说话了吗?” 徐乾学说:“原来还有明珠可托,可这件事他见着就躲。” 刘传基平时总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这会儿顾不上了,奉承道:“庸书听说,皇上眼下最器重的就是您徐大人哪!您徐大人不替我们老爷说话,他可真没救了。” 徐乾学听着这话很受用,可他实在不敢在皇上面前去替张汧求情,却又不想显得没能耐,故意沉昑半⽇,道:“那要看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事我真不方便说,不过我可以指你们一条路。” 祖彦忙拱手作揖,道:“请徐大人快快指点。” 徐乾学道:“你们可以去找⾼士奇。” 祖彦一听就怈了气,瞟了一眼刘传基,不再言语。 刘传基道:“⾼士奇不过一个四品的少詹事啊!”徐乾学笑道:“你们不知道啊,什么人说什么话,个中微妙不可言说。⾼士奇出⾝低,还是读过几句书。他在皇上面前,要是显得有学问,皇上会赏识他;要是显得耝俗,皇上因为他的出⾝也不会怪罪他;哪怕他有点儿小奷小坏,依皇上的宽厚也不会记在心里。” 刘传基道:“好吧,谢徐大人指点,我们去拜拜⾼大人吧。” 徐乾学见祖彦仍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道:“世侄放心,我也不是说不帮,只要⾼士奇提了个头,我会帮着说话的。” 两人便千恩万谢,出了徐府。刘传基道:“这可真是病急投医啊!”祖彦更是着急,问:“我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刘传基早已心里无底,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士奇住在噤城之內,寻常人是进不去的。好不容易托人把⾼士奇约了出来,找家茶肆叙话。⾼士奇倒是很好说话,见面就说:“世侄放心,令尊是我的老朋友,我会帮忙的。” 祖彦大喜过望,纳头便拜:“我们全家老小谢您了,⾼世伯!” ⾼士奇扶了祖彦起来,问寒问暖,直把张家老小都问了个遍。祖彦心想只怕真找对人了,这⾼世伯实在是古道热肠。寒暄半⽇,⾼士奇道:“可是世侄,您知道的,如今办事哪有凭着两张嘴⽪子说的?” 祖彦忙说:“小侄知道,托人都得花银子的。” ⾼士奇说:“令尊同我可谓贫之,最是相投。放心,银子我是分文不取的,可我得托人啊!”祖彦点头不迭,只道⾼世伯恩比天⾼。刘传基见祖彦只顾道谢,半句不提银子的事,知道他不便明问,就试探道:“⾼大人,您说得花多少银子?” ⾼士奇拈须道:“少不得也要十万八万的吧。” 祖彦甚是为难,道:“我家为这官司,花得差不多了。” ⾼士奇笑道:“世侄,救人的事,借钱也得办。只要人没事,罪就可设法免掉,⽇后还可起复。我是个说直话的,只要有官做,还怕没银子吗?” 祖彦只得答应马上借钱。刘传基说:“⾼大人,庸书说话也是直来直去,徐乾学大人我们也去求过,他答应同您一道在皇上跟前说话。这些银子,可也有他的份啊!”⾼士奇说:“这个您请放心,⾼某办事,自有规矩。” 祖彦一咬牙说:“好,不出三⽇,银子一定送到。” 祖彦在外头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这⽇又去牢里探望⽗亲。张汧在牢里成⽇读书作诗,倒显得若无其事。祖彦虽是忧心如焚,却宽慰⽗亲道:“徐大人、⾼大人都答应帮忙。” 张汧叹道:“他俩可都是要钱的主啊!”祖彦道:“要钱是没办法的事,您老人家平安,张家才有救。” 张汧听罢,闭目半⽇,问道:“明珠呢?” 祖彦道:“明珠那里就不用再送银子了。他要帮,自然会帮的;他不帮,再送银子也没用。” 张汧想起明珠心里就恨恨然,却只把话咽了下去,当着儿子的面都不想说。 祖彦又说:“皇上还是宽恕了岳⽗,改⽇还要听他进讲哩。” 张汧头摇道:“我们这位皇上,谁也拿不准啊!既然皇上仍然信任你岳⽗,他就该替我说句话呀。” 祖彦不知从何说起,头摇不语。张汧叹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皇上在弘德殿召陈廷敬进讲,诸王并三公九卿都依例圜听。陈廷敬这次进讲的是《君子小人章》,为的是探测圣意。原来他近⽇听得有人私下议论,皇上对明珠似有不満。可是否已到了参明珠的时候,他仍拿不准。他故意进讲《君子小人章》,实是煞费苦心。 陈廷敬先是照本宣科,然后发表议论,说:“从来皇上旨意不能下达,民间疾苦不能上闻,都因为小人在中间作怪。小人没得志的时候,必定善于谄媚;小人得志之后,往往惯使毒奷计。小人的危害,不可胜数。所以,远小人,近贤臣,自古人主都以此告诫自己。” 皇上道:“朕也时常告诫自己提防小人,可我⾝边有无小人呢?肯定是有的。” 皇上说这话时,眼睑低垂着,谁也没有望,可大臣们都觉得脸⽪发庠,似乎皇上正望着自己。 陈廷敬又说:“君子光明磊落,从不伪装,偶有过失,容易被人察觉,故而君子看上去总有这样那样的小⽑病。小人善于掩饰,滴⽔不漏,看上去毫无瑕疵,故而小人一旦得宠,反而贪位长久,成为不倒翁。小人又善于揭人之短,显已之长,使人主对他信而不疑。故而自古有许多大奷大恶者,往往死后多年才被人看清面目。” 皇上道:“如此,危害就更大了。朕非圣贤,也有看不清真相的时候。朕要提醒各位臣工,务必虚怀若⾕,坦做人,正道直行。廷敬接着说吧。” 陈廷敬说:“君子是小人天生的死敌,因此小人最喜做的就是残害君子。且小人残害君子,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在筵闲私语之时。所以圣人称小人为莫夜之贼,唯圣明之主能察觉他们,不让他们得志!”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这番话,虽不是很新鲜,却也是朕常常感触到的。今⽇专门听他讲讲,仍是振聋发聩!从来君子得志能容小人,小人得志必不能容君子。朕不想做昏君,决意唯小人务去!这次进讲就到这里。赐茶文渊阁,诸位大臣先去文渊阁候驾,朕同廷敬说几句话就来。” 平⽇都是臣工们跪送皇上起驾,这回他们只叩了头,退⾝下去。大臣们暗自奇怪,不由得偷偷地瞟着陈廷敬。索额图面有得⾊,瞟了眼明珠,似乎他知道皇上讲的小人是谁。明珠私下惊惧,却仍是微笑如常。 殿內只剩下皇上了,陈廷敬不免心跳起来。他并不知道皇上留下自己有什么话说。忽听皇上问道:“廷敬,你专门为朕进讲君子和小人,一定有所用心。不妨告诉朕,你心目中谁是小人?” 陈廷敬顾左右而言他,试探道:“臣不知张汧、王继文之辈可否算小人?” 皇上道:“朕知道张汧是你的儿女亲家。一个读书人,当了官,就把圣贤书忘得⼲⼲净净,就开始贪银子,朕非常痛心!” 陈廷敬道:“臣不敢替张汧说半句求情的话。然臣以为,张汧本并非贪心重的人。当年他在山东德州任上,清廉自守,为此得罪了上司。如今,他官越做越大,拿的俸禄越来越多,反而贪了,中间必有原因。” 皇上道:“廷敬没有把话说透,你想说张汧的督抚之职是花钱买来的,是吗?” 陈廷敬说:“这种事很难有真凭实据,臣不敢说。” 皇上道:“朕主张风闻言事,就因为这个道理!不然,凡事都要拿得很准才敢说,朕放着那么多言官就没用了。” 陈廷敬琢磨着皇上心思,故意道:“吏部多年都由明相国…” 他话没说完,皇上没好气地说:“什么明相国!国朝并无相国之职!” 陈廷敬又故意说道:“満朝文武都称明珠大人明相国,臣嘴上也习惯了。” 皇上黑了脸,说:“明珠是不是成了二皇上了?” 陈廷敬大惊,终于知道皇上想搬掉明珠了。他想故意怒皇上,便说:“皇上这句话,臣不敢回!” 皇上问道:“朕问你话,有何不敢回?” 陈廷敬道:“人都有畏死之心,臣怕死!” 皇上更是愤怒:“得罪明珠就有命之忧?这是谁的天下?” 陈廷敬低头不语,想等皇上心头之火再烧旺些。 皇上道:“朕原打算张汧、王继文一并夺职,可明珠密奏,说王继文之罪比张汧更甚十倍,倘若一样处置,恐难服天下。” 陈廷敬这才说道:“皇上眼明如炬,已看得很清楚了。明珠巴不得王继文快些死,张汧也最好杀掉。” 皇上道:“廷敬特意给朕进讲小人,煞费苦心啊!朕明⽩你的用心!” 陈廷敬见时机已到,方才大胆进言:“臣早就注意到,明珠揽权过重。言官建言,需先经明珠过目,不然就会招来谤议朝政的罪名;南书房代拟圣旨,必由明珠改定,不然就说我们歪曲了皇上旨意;各地上来的折子,也要先送明珠府上过目修改,不然通政使司不敢送南书房;部院及督、抚、道每有官缺,他都是先提出人选,再九卿会议商议,名义上是臣工们会商,实际是明珠一言九鼎。” 皇上气愤之极,骂道:“明珠可恨!” 陈廷敬又道:“原先各省同朝廷往返的折子,快则十⽇半月便可送达,最远也不出两个月。现因明珠在其中做手脚,必须先送到他家里批阅改定,有的折子要三四个月才能送到皇上手里!” 皇上怒道:“他这不是二皇上又是什么!” 陈廷敬叩道:“皇上息怒!吴三桂留下的钱粮本是有数的,王继文假如不是仗着明珠这个后台,他怎敢隐瞒?湖南奏请蠲免钱粮,明珠却索要部费三十万两,又私许张汧做湖广总督,不然张汧怎会去贪?” 皇上道:“吏部为六部之首,选贤用人,关乎国运。朕有意着你转吏部尚书!兼着总理南书房!” 陈廷敬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好事,等于把他放在火上去烤。他本意只想参明珠而救张汧,不曾想皇上竟要他替代明珠做吏部尚书!别人不明就里,他不成了弄权小人了吗? 皇上见陈廷敬忘了谢恩,也不怪罪,道:“廷敬,你去文渊阁传旨赐茶,朕今⽇不想见那张嘴脸!” 陈廷敬这才道了领旨,谢恩告退。他才转⾝退下,皇上又把他叫了回来,说:“参明珠的弹章,朕会命人草拟,你不必出头。” 陈廷敬听了,略略松了口气。 明珠等在文渊阁候驾,天南地北的聊着。忽有人说,过几⽇就是明相国生⽇了。明珠忙说难得大家惦记,公事太忙,不想劳烦各位。有人便说生⽇酒还是要喝的,明相国别想赖掉。大伙儿说着说着,便凑着徐乾学去了。⾼士奇道:“徐大人,士奇近⽇读您的《读礼通考》,受益不浅哪!”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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