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梅次的故事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梅次的故事  作者:王跃文 书号:42186  时间:2017/9/26  字数:13817 
上一章   ‮章十第‬    下一章 ( → )
  范东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说枣林经验。他回荆都后,念念不忘枣林村,随时都会冒出些新灵感,就打电话过来。朱怀镜就坐不住了,非亲自去马山蹲几天不可。

  他本想图清净,不惊动马山县委,先去枣林村住上两天,作些调查研究。想想又觉不妥。余明吾和尹正东终究还是会知道的,他们就会有想法。说不定《梅次⽇报》还会有新闻出来说他微服私访。老百姓的政治理想自然是浪漫的,会说梅次又出了个清官,只怕在人们的口碑相传间,还会敷衍出些带古典⾊彩的故事,诸如断冤狱、惩贪官之类。官场中人见多了把戏,只会说他做秀。老百姓说好说歹都没什么关系,怕只怕官场的流言蜚语。他又的确想去走村串户,最好在农家住上一两晚。想自己在官场上泡了这么多年,口口声声调查研究,却从来就是只听各级‮导领‬汇报,还没有真正从老百姓那里听到过一句话。反复琢磨,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枣林村还是去,余明吾也告诉他。不用县里来‮导领‬陪同,只请那帮写材料的秀才去就行了。

  余明吾接了电话,忙说:'朱‮记书‬,您听我汇报,还是让我陪着您去枣林村,开个座谈会,看几家农户,住还是住到县里。农村条件到底还是艰苦,我们不能忍心让您住在农民家里啊。'

  朱怀镜笑道:'我朱某人怎么就不可以住在农民家里?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啊。明吾你也是乡下人啊。我知道,这会儿农村就是蚊子多些,其他都好。'

  余明吾还想劝阻,说:'朱‮记书‬,枣林村到县里又不远,住在县里,不影响您的调研工作。我说呀朱‮记书‬,您就接受明吾的建议吧。'

  朱怀镜说:'明吾啊,你就别心了。我是农村人,习惯乡下生活,吃住都可以的。我又不是万金之体,不存在‮全安‬问题。你该⼲什么就⼲什么,我在枣林呆过之后就去县里,同你碰头。'

  朱怀镜执意要住在乡下,余明吾也不敢多说了。朱怀镜晚上打的电话,次⽇一早便赶枣林村去。随行的只有秘书赵一普和司机杨冲,也没有让新闻单位知道。

  驱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进⼊了马上县的枣子产区。四野尽是低矮的山丘,栽満了枣树。山丘间是开阔的田野,⽔稻正在灌浆壮实。轿车穿村而过,枣树几乎要扫着车顶。枣子还没透,青⽩⾊的,缀満了枝头,枣树便婀娜如垂柳。

  很快就到了枣林村,远远的就见村口聚了好些人。近了,先是看见邵运宏和舒天,再就看见村支书。想不起村支书名字了,只记得小伙子人还精明。还有很多人,只怕是村里看热闹的。

  邵运宏上来,说:'朱‮记书‬辛苦了。'

  '你们辛苦,下来这么久了。'朱怀镜说着就把手伸向村支书,'辛苦了,辛苦了。我同明吾同志说了,不要打扰你们。怎么仍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村支书憨厚的笑笑,说:'余‮记书‬也没让我们做什么接待准备,只是代我们准备汇报,准备个座谈会。怎么安排,请朱‮记书‬指示。'

  '我们走走吧。'朱怀镜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村支书客气一下,就在前面带路。邵运宏、赵一普、舒天他们紧随其后。虽说是深⼊基层了,还得听村支书的安排。要是凭着兴致,或是真想看个究竟,想上哪户人家就去敲门,说不定就会让自己下不了台的。

  沿路尽是看热闹的乡亲,朱怀镜挥手向他们致意。乡亲们没什么反应,只是笑。有些女人见他笑了,竟往屋里蔵。朱怀镜到底不算迂,挥手之间并没有喊乡亲们好。不然,乡亲们没有回答说首长好,那就难堪了。没人事先打招呼,乡亲们哪知到回答首长好?

  见了栋两层的新砖屋,村支书说:'朱‮记书‬,我们上这户人家看看?'

  '好吧好吧。'朱怀镜说。村支书就⾼声招呼这家主人,说:'三砣,三砣,在家吗?地委朱‮记书‬来看你们来了。'

  一位西装⾰履的小伙子出来了,伸出双手拍着,说:'各位‮导领‬。'小伙子又回⾝朝里屋叫道:'翠翠快开大门。'屋子正中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女人微笑着说:'各位‮导领‬请坐。'两口子都穿得整齐,像要出门做客。女人还描了眉,抹了红,像乡下唱戏的旦角。

  这是农家中堂,好比城里人的客厅,摆了些沙发和凳子。

  ⼊了座,村支书介绍说:'朱‮记书‬,这位是陈昌云,村里人都叫他三砣。三砣是我们村的能人,在外做生意,夏天做枣子生意,冬天做柑橘生意。别的生意也做,什么‮钱赚‬贩什么。'

  三砣老婆翠翠递茶上来,朱怀镜道了谢,说:'好啊。搞活农村流通,就靠你们这些能人。'便问他家几口人,每年能挣多少钱,几个孩子,上几年级了,负担怎么样。三砣一一答了,朱怀镜点头不止。邵运宏、赵一普和舒天他们则是不停地记笔记,还得不时点头微笑。朱怀镜揭开茶杯盖,立马就闻到一股菜锅味了。想必女人是用菜锅烧的⽔。他也只好硬着头⽪喝了口茶,点头道:'好茶好⽔。'

  门口早围了些人,场院里也有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年轻姑娘很害羞的样子,你打我一拳,我捏你一把,却都把眼睛偷偷儿往屋里面瞟。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喧哗。朱怀镜望望外面,见大家都往远处张望。心想是不是有人‮访上‬来了?下到基层,就怕碰上群众当面递上状子。古典戏曲对群众影响太大了,他们总把时空弄混淆了,希望碰上包拯或海瑞出巡,然后跪递诉状。朱怀镜正寻思着,只见人们迅速闪向两侧。他正想看个究竟,原来是余明吾和尹正东来了。有两位不认得的,想必是乡‮府政‬的⼲部。后面扛着‮像摄‬机扫来扫去的,肯定就是马山电视台的记者了。朱怀镜內心不快,却不好当着村⼲部发作,只好站起来,同他们亲切握手。'明吾同志,正东同志,你们真的不肯放过我啊!'

  余明吾笑道:'朱‮记书‬您就别再批评我了。您亲自下来了,我在县里坐得住?'

  '是啊,我同明吾同志商量,哪怕您再怎么批评,我们也要赶来。'尹正东说。

  朱怀镜只好说:'好吧,你们就同我一道搞调研吧。'回头对主人说,'三砣,你带我参观一下你们家房子行吗?'三砣的称呼从朱怀镜嘴里出来,别人听着就有几分幽默,都笑了。三砣就觉得亲切,抓耳挠腮的。

  这种房子在乡下叫做洋房,格局却依然是旧式的。中堂设着神龛,立着祖宗牌位,香火不断。只是香火被⾰新了,两支像烛又像香的红玻璃管,通了电源,火苗闪闪,犹如长明灯。中堂平时又是家人看电视和待客的地方,沙发、茶几等尽可能讲究些。中堂两头,各有两个套间,每套里外两间。中堂后面是楼梯间,楼上是三个套间,每套也是里外两间。房间里家具都还齐全,收拾得也⼲净。进了中间那个套间,里面家具、被褥和各式摆设格外不同些,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抬头一看,居然装着空调。'不错嘛,三砣。你这房子有三百多个平米吧?我只住一百多个平米,你比我级别⾼。按住房标准,你同‮家国‬
‮导领‬人差不多了。'朱怀镜玩笑道。

  此话其实并不怎么幽默,却引得満堂笑,其乐融融。人们对待‮导领‬,就同对待小孩差不多。小孩子只要稍有表现,大人就直夸他聪明。余明吾领了头,大家放声笑着。这笑声又夸张着朱怀镜的幽默,气氛说不出的快意。

  大家笑得如此随便,三砣也就放肆了,说:'朱‮记书‬这么一表扬,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想起前几年在舂节联晚会上看到的一个小品。赵本山演个村长,说村长上面是乡长,乡长上面是县长,县长上面是‮长省‬,‮长省‬上面是总理。掰着指头一算,总理只比村长大四级。我三砣比村长矮一级,我还没有总理大,比总理矮了五级。'

  大家不知三砣这话是否犯了忌,就望了望朱怀镜。见朱怀镜笑了,大家又哄堂大笑。朱怀镜还想看几户,就告辞出来。村支书⾼声吩咐:'三砣,叫你老婆弄几个菜,我们等会儿就到你屋里吃饭啊。'

  三砣两口子都争着说要得要得,说好了就要来啊。又看了几户,都是村里的殷实人家。运气真好,户户都有主人在家,都烧了茶⽔,洗了茶杯。朱怀镜再不像在三砣家里那样坐下来细细询问,只是站着同主人攀谈几句,就拱手而别。他慢慢心里就清楚了,知道这些人家都是村⼲部事先打了招呼的。

  '看几户困难人家吧。'朱怀镜说。

  村支书便望着余明吾,不知如何是好。余明吾说:'小陈,你带朱‮记书‬看一两户有代表的困难户吧。'原来支书也姓陈。乡村多是团族而居,每个村就是几个大姓,杂姓很少的。

  陈支书拍拍脑袋,想了想,继续领着大家往前走。没走多远,就有人将两百块钱偷偷塞在朱怀镜手里。朱怀镜明⽩这是怎么回事,却不好说什么。不一会儿,就到了家土坯房前。陈支书过去敲了门,没人答应。陈支书回头说:'家里没人,出去做事去了。'又到了栋歪歪斜斜的旧木板屋前,陈支书上去叫门。听得里面有人应,却不见有人开门。陈支书推推门,门就开了。进去一看,里面漆黑如洞。

  听得角落里隐隐有声,陈支书凑近一看,才见上躺着个人。是位老太太,正轻轻呻昑。陈支书伏在老太太耳边⾼声说:'上级‮导领‬来看看你。是地委朱‮记书‬,还有县委余‮记书‬、尹县长,都是大官哩。'有人提醒说:'还有地委政研室邵主任。'陈支书又补充说:'还有地委邵主任。'

  朱怀镜在边坐下来,抓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想坐起来,朱怀镜按着她的肩头,说:'老人家你躺着吧。你老⾼寿?'陈支书说:'朱‮记书‬问你好大年纪了。'老太太说了句什么,朱怀镜没听清。陈支书说:'老人家说她今年満七十九,吃八十岁的饭了。'朱怀镜又说:'老人家,你是寿星啊!你保重⾝体,⽇子会越来越好的。'陈支书又提⾼了嗓门,把朱怀镜的话重复一次,像个翻译。

  这边却急坏了电视台‮像摄‬的,屋里的光线太暗了。他们静悄悄地忙做一团,打开所有窗户,又四处找点灯开关。开了灯,灯光又太暗了。听得尹正东低声骂人:'怎么不带灯来呢?打仗忘了带还行?'

  朱怀镜询问了几句,掏出两百块钱,说:'老人家,我这里给你两百块钱,表示个心意。只要我们好好⼲,辛勤劳动,很快会脫贫致富的。'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每人也递上两百元钱。老人家捧着这些钱,说了很多感话。朱怀镜一句听不清,陈支书就翻译着。

  又去了三户,也是栋低矮的土坯屋。一敲门,马山就开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傻傻地笑。満屋子小孩,上坐着,地上蜷着,凳上趴着。朱怀镜本想上去拉拉那女人的手,可那女人只知道笑。陈支书轻声说:'她脑子有些问题。她男人是个清⽩人,不在家。'朱怀镜便又递上两百块钱去,说了些勉励的话。女人反正听不明⽩,朱怀镜就说得敷衍。不说又不太好,‮像摄‬机对着他哩。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也依次递过两百块钱。陈支书就低头代女人的大小孩。'你帮你妈妈蔵好钱,过后给你爸爸,别弄丢了啊。'

  出来后,朱怀镜皱了眉头问:'这家怎么这么多孩子?这不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吗?'

  余明吾和尹正东脸上都不太好过,心里怪陈支书不该带他们去这么户人家。陈支书不懂得搪塞,支吾道:'这家人我们村⼲部拿着不好办。女的是个弱智,男的蛮不讲理。说要将他老婆结扎,他就要杀人放火。我们是好话说了几箩筐,他是油盐不进。'

  朱怀镜本想再看两户困难户的,心里一气,就不想看了。下面人察言观⾊,见他没有再看的意思,也就不再塞钱给他了。

  路过村里祠堂,朱怀镜见大门上方的浮雕有些意思,就驻⾜不前了。是块两米多厂,一米多⾼的镂空石雕。雕的是平林田畴,小桥流⽔,农舍野庵,村老童子,祥云飞鹤。旁有题款:杏林仙隐。大明正德十年孟舂。大家不明⽩朱怀镜的心思,都不说话。'上次来时,怎么就没有看见这个祠堂呢?'朱怀镜问。

  陈支书道:'上次没有从这里经过。'

  朱怀镜说:'看样子,你们村历史上是出过人物的,不然修不了这么好的祠堂。这石雕很精美,很有艺术价值的。里面还有东西吗?'

  陈支书说:'里面只剩个戏台了,破坏得差不多了。'

  '进去看看吧?'朱怀镜说。

  门只怕好久没有开了,推着吱吱呀呀响。门一开,就望见里面的青石板天井。走到天井里回头一望,就是戏台了。竟然还保留着好些对联,字迹清晰可辨。台前柱子上是幅长联:

  '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山⽔结奇缘尚留得两晋⾐冠隐逸神仙堪合传'

  '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剧舂秋多佳⽇好演出历朝人物忠奷贤佞看分明'

  朱怀镜念完,寻思片刻,啧啧道;'了得了得,你们陈家可有些来历,至少晋代就有很显赫的祖宗了。'

  陈至至支书说;'我们哪里知道!只听说这祠堂很久了。老人家说,过去每到舂节和老祖宗寿⽇,村里都要唱两个月大戏,由村里大户人家出钱请戏班子。后来破'四旧',把里面很多东西都破掉了。老人家讲,原来还有很多对子,写在木牌子上的,都砸烂了。这些雕在柱子上的,还留下一些。'

  又见戏台左右两个口子都有对联,却因掉了漆,看不清楚。只隐约可见左边台口上方有'出将'二字,右边台口上方有'⼊相'二字。朱怀镜想看清上面的对联,问:'戏台还能上人吗?'

  陈支书说:'应该可以上去。怕不‮全安‬,就别上去了吧。'

  余明吾也说:'朱‮记书‬,还是别上去。我看那木板都朽坏了。'

  朱怀镜笑道:'我看无妨。只有这么⾼,率下来也没事的。'

  尹正东便说:'小陈你先上去试试吧。'

  陈支书便独自爬上戏台,试着跳了跳,便听得吱吱响。'应该没事的。'陈支书说。

  朱怀镜便上去了。余明吾也跟着上去,却回头说:'你们就不要上来了,人多了怕不‮全安‬。'

  走近了,台口的对联就看清了。字写得草,又多是繁体,就更难认了。朱怀镜琢磨好久,才半猜半认地,轻声念道:

  世事何须认真境过追维成梦幻人生莫以为戏眼前法戒当箴规

  朱怀镜刚念出'世事何须认真'几个字,余明吾就‮头摇‬道:'太消极了,太消极了。'朱怀镜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好书法。'转到后台,竟又有一联:

  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余明吾又评价说:'道理也是这个道理,终究太消极了。'

  这对联好面的,朱怀镜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想这都是前人悟出的道理,自会天下流传的。真能领会,活在世上就自在多了。却又不能说得太过了,只道:'看做人生哲学,也会很受益的。'

  余明吾点头说:'对对,传统文化,我们要批判地昅收。'

  下了戏台,朱怀镜又在祠堂里转了一圈。看看左右与两边壁墙上的痕迹,猜想那里原是有看台的。走近墙看看,竟有壁画痕迹。画得是峨冠博带,木屐广袖,只怕是些戏曲故事。

  都是缺头少腿的,不见一个完整人物。真是可惜了。'我说小陈呀,你们这地方过去很了不起的,丰⾐⾜食,歌舞升平。这么个好祠堂,竟没有保存下来。'朱怀镜‮头摇‬道。

  出了大门,朱怀镜再次回头,欣赏那块石雕,说:'这可是文物啊!明正德年间是什么时候?我没有这方面知识,猜想只怕也有四五百年了。光清朝就是二百六十多年,清以后又过了百把年了。这么说,只怕五百年以上了。宝贝哩!'

  '那真的是宝贝。这东西能保存下来,也是奇迹。'邵运宏说。

  余明吾点头说:'是啊,这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民人‬的聪明才智。'

  朱怀镜心里暗笑,想这余明吾怎么总是一口八股腔?这会儿没人考察你的政治⽔平啊。尹正东嘿嘿一笑,说:'文物我是不明⽩,一个破罐子,一片碎瓦,都看做宝贝。'余明吾怕他这话说得不好,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只是宽厚地笑笑,说:'正东是个直慡人。'

  说话间,就见陈昌云远远地站在那里笑。

  陈支书会意,说:'各位‮导领‬,是不是吃中饭算了?'朱怀镜点点头,大家就往回走。很快就到了陈昌云家,饭菜早就摆好了。共两桌,都摆在中堂里。总在大门口逡巡,翠翠正啊嗬啊嗬地赶着。陈昌云就怪他老婆,说:'今天不该放出来。'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也是农村人,自小就是这么吃饭的。呀,狗呀,猫呀,都在桌子下面找吃的。稍不注意,就跳到桌上拉屎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昌云忙说:'朱‮记书‬真是农民兄弟的贴心人啊!'

  见桌上摆的是五粮酒,朱怀镜就望着余明吾说:'这酒就是你和正东搞的名堂了。下到乡里来了,就过农民生活。有乡下正宗米酒就最好不过了。我不喝这个酒,想喝米酒。'

  余明吾便叫人撤下五粮,换上米酒。酒杯却是大的大,小的小。朱怀镜就提议:'都用碗吧。大碗喝酒,大块吃⾁,好比梁山兄弟。'大伙儿又笑了。

  开始吃饭了,‮像摄‬机还在描来描去。朱怀镜朝‮像摄‬的小伙子笑道:'你们也闲了吧,吃饭也照来照去,我们连嘴巴都不会动了。未必要我们吃饭也像演戏一样不成?'记者望望余明吾,就放下了‮像摄‬机。

  朱怀镜先尝了口菜,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味道很好。'

  翠翠在一旁不好意思了,红了脸说:'哪里啊,乡下人做菜,⽔煮盐相,了就行了。各位‮导领‬将就将就吧。'

  朱怀镜说:'我不是说奉承话啊。正宗的乡下菜,城里人是最喜的。城里人吃多了名菜大菜,就说要返朴归真了。你要是去荆都,満街都是正宗乡里菜的招牌。我说,翠翠有这个手艺,真能去城里开店了。'

  余明吾忙附和道:'好啊,朱‮记书‬给你指了一条发财路了。不是开玩笑啊,只要你会经营,肯定会发财的。'

  邵运宏到底是有些文人的浪漫,说:'真是啊。你们真按朱‮记书‬的指示办了,弄得好肯定会发财的。这就是一段佳话了。不说去荆都,就是去梅阿,也是有市场的。'

  陈昌云眼睛早就放亮了,拍了‮腿大‬说:'我按朱‮记书‬的指示办,就去梅阿开个饭店,弄得好再进军荆都。'

  朱怀镜便举了酒碗,说:'好,这第一碗酒,我们祝枣林村的能人开拓新的经营门路,财源滚滚。'

  陈昌云忙说:'感谢朱‮记书‬关心。不过,这第一碗酒,还是朱‮记书‬、余‮记书‬、尹县长,还有其他各位‮导领‬来我们农家做客。我今天非常动。我们枣林村自古还没有接待过这么大的人物,偏偏又在我家吃饭。都是我祖宗积的德啊。'

  朱怀镜听着这话还真是感动,说:'农民兄弟感情朴实。他们最懂得什么叫恩情,什么叫关怀。其实,我们有愧啊。建国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多群众生活没过好。刚才看了几户困难户,我的心情很沉重。明吾同志,正东同志,我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责任啊。来来,我们喝酒吧。'

  朱怀镜⼲了这碗酒,然后任谁敬酒,他都只是抿上一口。菜还真合口味,只是偏咸了。农家菜讲究下饭,习惯了多放盐。若真是进城开店,味道还要淡些。没想到他一句玩话,真让人家当回事了。

  米酒度数不⾼,口感醇和,大家都喝得尽兴。酒喝了很多,话说得更多。不论谁说了什么,朱怀镜都点头不已,或是慡朗一笑。

  见朱怀镜这么随和,谁都想多说几句话,饭局便拉得很长。

  终于吃完了中饭,余明吾便问:'朱‮记书‬,您中午休息一下?'

  '就不休息了吧。找些村民来,座谈一下。'朱怀镜说。

  余明吾说:'好吧。小陈,你安排一下吧。动作快一点,别老等啊。就在这里吧,我们先喝喝茶,你去找人吧。'

  这边陈昌云两口子刚把场面收拾⼲净,参加座谈的村民就到了。都不太好意思,蹑手蹑脚的,尽往角落里缩。朱怀镜便朗声而笑,说:'别客气,别客气,你们随便坐吧。明吾同志,我们开始?'

  余明吾点点头,说:'今天,地委副‮记书‬朱怀镜同志,百忙之中菗出时间,来到我们枣林村,看望大家,作调查研究。这是对我们广大农民朋友的亲切关怀。这不光是我们枣林村农民朋友的大喜事,也是我们全县农民朋友的大喜事。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朱‮记书‬的到来表示!'

  全场鼓掌。朱怀镜也鼓掌回应,说:'我们应该经常下来啊!'

  余明吾接着说:'这次朱‮记书‬主要想听取大家对支部、村委会工作的意见,了解一下村民们的收⼊情况,负债情况。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特别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包括对我们县委工作的意见,都可以大胆地提。'

  余明吾说完,全场就沉默了。谁也不愿带头发言,都想让别人先说。只有喝茶的声音,嗬噜嗬噜响。陈支书就点名头了,说:'老五,你先说吧。'

  老五是位中年汉子,抓了抓头⽪,抬头一笑,红了脸,说:'我就先汇报几句吧。我们村支部、村委会,在地委的亲切关怀下,在县委⾼度重视下,在乡委的直接‮导领‬下,为促进全村经济发展,带领农民致富,做了很多工作。突出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是认真制定切合实际的农村经济发展规划…'

  朱怀镜听着傻了眼,一个农民怎么出口就是官腔?而且起码是县委‮记书‬以上的官腔。碍着面子,不便点破,只得硬着头⽪听,装模作样地记笔记。老五开了头,就一个接一个说了,却都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

  朱怀镜暗自琢磨,哪怕是官腔,如果说的这些都是‮实真‬的,倒也不错。他只能耐着子听完所有人的发言。就算是下面人安排给他的戏,也得装聋作哑。

  终于开完了座谈会,朱怀镜显得饶有‮趣兴‬,说:'不错嘛,支部和村委会的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嘛。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部,关键还在支部。只要我们支部真正地发挥了战斗堡垒作用,带领群众从本村实际出发,紧跟市场经济形势,就一定能够把枣林村的事情办得更好。'

  村民们都走了,朱怀镜心⾎来嘲,说:'陈支书,很感谢你,感谢你们支部全体成员。我想请村支部、村委会的全体成员见个面,合个影留念。'

  邵运宏在一旁说:'小陈啊,朱‮记书‬可是太关心你们了。平时都是人家想拉着朱‮记书‬照相,今天可是朱‮记书‬主动提出来要同你们照相啊。'

  陈支书面有难⾊的样子,又望着余明吾。

  余明吾忙说:'小陈你这还用请示我不成?这是朱‮记书‬的关怀啊。快去请支部和村委会的⼲部都来,大家一起合个影。'

  不一会儿,村⼲部都来了。陈支书一一介绍,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却突然发现,来的村⼲部原来就是刚才座谈的那几位。朱怀镜便不再同他们攀谈,匆匆合影了事。

  晚饭仍在陈昌云家吃。朱怀镜早没了‮趣兴‬,表情仍是随和的。他甚至不想再在这里住了,只是原先说得那么死,不好又改了主意。晚上朱怀镜不做安排,只想独自呆呆。他猜想他们肯定会让他睡在陈昌云家楼上那间空调房的。果然,陈支书说:'朱‮记书‬,乡里条件有限,您就睡在昌云家,只有他家有空调。'

  朱怀镜说:'那是人家主人的卧室,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随便给个房间吧。'

  陈昌云玩笑道:'朱‮记书‬,拜托您给个面子。您住上一晚,我那房间就不一样了。您哪天到‮央中‬去了,我房间还可以开个纪念馆哩。'

  余明吾笑道:'陈昌云会说话。我们朱‮记书‬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朱怀镜便问余明吾:'明吾,你同正东同志呢?'

  余明吾道:'我同正东同志也在这里住下了。您就别管了,村里同志都给我们安排好了。'

  朱怀镜笑道:'我不要求你二位也在这里住下来啊。改天别埋怨我,说我害得你们在枣林村喂蚊子。'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时,外面场院里早站了很多村民。一会儿工夫,上面来的⼲部就让这些村民领走了。

  洗完澡,朱怀镜独自在房间休息。赵一普和杨冲过来打招呼,请安的意思。他俩就住在隔壁。没多久,又听到敲门声。朱怀镜开了门,见来的是尹正东。'朱‮记书‬,向您汇报一下思想。'尹正东说。

  朱怀镜心中隐隐不快,只请他坐,沉默不语。尹正东说:'上次专门去看您,时间太晚了。见您也很累,我就没有多说。'

  朱怀镜突然想起来了,这尹正东就是上次送他十万元钱的那位神秘人物。难怪上次见了就觉得他好面!朱怀镜心里突突直跳,浑⾝的⾎都往头顶蹿。可又不敢太确定,就沉了脸说:'正东同志,我要说你了。你不应该一个人来看我,要来就同明吾同志一块儿来。不是我随便猜测同志们,万一明吾同志知道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了,他会怎么想?正东啊,要注意处理关系啊。我平时哪怕是找同志们谈话,都得是三人以上场合。正东,对不起,我话说得太硬了。你哪天去我家里做客,这是‮人私‬道,你尽管独自上门。'

  尹正东早満脸通红,嘿嘿笑着,几乎是退着出去的。门被尹正东轻轻拉上了,朱怀镜在屋里急躁地来回走着。最近上他那里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意图也越来越明显。原来,李龙标患癌症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很多人就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们猜测,李龙标在地委副‮记书‬位置上呆不得太久了。这就得有人去填补。

  混到一定份上的人都开始打算盘,看自己能否顶上去。自以为最有把握接替李龙标的,是几位资格最老的县委‮记书‬。想顶李龙标这个位置的人不必拜朱怀镜这个码头,那是荆都市委说了算的。但一旦有县委‮记书‬上去了,这又为别的人提供了机会。余明吾算是资格最老的县委‮记书‬了,最近风传他会接替李龙标。朱怀镜这才明⽩,也许尹正东想接任县委‮记书‬。这真应了⾼前说的,梅次的官都得花钱买。

  又响起了敲门声。朱怀镜很烦躁,黑着脸开了门。见余明吾同尹正东一块儿来了,他忙笑道:'请进请进。'

  余明吾说:'我同正东觉得还是应该过来看看,不知这里‮澡洗‬是否方便。'

  '很好,烧了两桶⽔,洗得很舒服。'朱怀镜说。

  '不知朱‮记书‬有没有‮趣兴‬玩玩牌?我同明吾同志陪您。'尹正东问。

  不等朱怀镜答话,余明吾说:'朱‮记书‬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玩玩吧。'

  朱怀镜只好答应,说:'好吧,去叫小赵过来吧。'余明吾开了门,叫了两声小赵,赵一普就同杨冲一块儿过来了。余尹两位早做了准备的,带了两副新扑克来。'三对一?'余明吾问。梅次本来是说三打傻的,但这种说法已带有政治⾊彩,官场上识趣的人都忌讳说起。

  朱怀镜说:'还是不突出个人英雄,強调一个团队精神吧。升级。'

  余明吾说:'就升级吧。地区对县里?'

  朱怀镜说:'牌桌上无大小,不分地区和县里。我同小赵一家,你们二位一家。输了就钻桌子。'

  朱怀镜下基层,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务,多半只和当地政一把手玩玩扑克,联络感情。不然光坐着聊天也不是个话。聊雅了,难免曲⾼和寡;聊俗了,难免有失体统;扯正经事,又不像是消闲,免不了僵硬。⼲脆就玩玩扑克,输了也慡快地钻桌子。下面‮导领‬就说他不拿架子。

  同下面同志打牌,朱怀镜的手气总是很好的。今天也总是赢,弄得余明吾和尹正东老是在桌子底下钻。余明吾⾝子胖,钻起来很吃力。赵一普就玩笑道:'两位⽗⺟官真是爱民如子,到农家做客,还忘不了替人家扫地。'

  朱怀镜也笑了,说:'你二位都钻得我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下一盘起,你们输了就向我们敬个礼算了,表示虚心向我们学习。'

  余明吾不依,说:'这是你们手气好。你们不要给自己留后路好吗?下一盘肯定是你们钻桌子。'

  '技术差就是技术差嘛,又不谦虚。'朱怀镜笑道。

  尹正东却借题发挥,说:'凭朱‮记书‬打牌的手气,今后只怕要当和‮家国‬
‮导领‬人哩。正像今天陈昌云说的,这间房子今后就是纪念馆了。'

  朱怀镜佯作愠⾊,说:'纪念什么?纪念我们今天打扑克钻桌子?当‮导领‬也凭手气?我朱某人当上这么个官,靠的是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同志们的支持啊。'

  尹正东明知朱怀镜并没有真的生气,脸上仍不大好过,忙说:'那当然,那当然。'

  朱怀镜笑道:'就凭你这句话,就该钻一回桌子。'说罢,将最后四张拖拖拉拉甩了下来,一举定乾坤。余、尹二位无可奈何地笑笑,又钻了一回。

  这时,忽听得门口有响动。大家凝神听了,有脚步声轻轻地远去了。杨冲忙开门出去看看,没见什么异样。却突然发现脚下有张纸条,捡着一看,就望着朱怀镜。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朱怀镜说。

  朱怀镜接过纸条一看,见上面写着:

  报告朱‮记书‬,陈大礼是个大贪官,他不像个支部‮记书‬,私心杂念恨重,每次‮导领‬从上面来看望贫困户,他都把‮导领‬带到他家亲气那里去,让他们落得几百块钱,今天他们又故技从演,变本加厉。

  朱怀镜看罢,一言不发,将纸条揣进了口袋里。他这才知道陈支书大名陈大礼。他不准备把这张満是错别字的条子给余明吾和尹正东看,免得彼此尴尬。可余明吾和尹正东打牌更加慌了,老是钻桌子。他们私下都有些紧张,都以为那张纸条子同自己有关。便总噤不住要瞟一眼朱怀镜的口袋,似乎可以透视出那张条子上的文字。

  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说:'很晚了,休息吧。'

  彼此握手而别。朱怀镜又将杨冲叫了回来,代说:'这张条子,你不要同任何人说。记住啊。'

  杨冲点头道:'朱‮记书‬放心,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就是一普问起来,我也不说。'

  刚才房里人多,门又老是开,室温下不来。朱怀镜想调低温度。找了半天,在茶几下面找着了遥控器。竟是崭新的。再看看空调机,也是崭新的。他便明⽩八九成了。这空调一定是昨天晚上县里派人连夜装上的。

  躺在上,朱怀镜満心无奈。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想下乡住两天,一可调查研究,二可休息几⽇。还真忙坏了这些人,一个通宵就可以把什么都弄得天⾐无。记得古时有位‮员官‬游了寺庙,写诗说: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闲。僧人听了笑道:官人得了半⽇闲,贫僧知道您要来,为此忙了三⽇啊。不曾想如今‮导领‬下来调查研究也成迂腐之举了。

  夜已很深了,蛙唱虫鸣,不绝于耳。这样的乡村夏夜,本应让他沉醉的。可他今晚却是心如⿇。  Www.IsJxS.CoM 
上一章   梅次的故事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王跃文创作的小说《梅次的故事》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梅次的故事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梅次的故事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