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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嫤语书年 作者:海青拿天鹅 | 书号:42102 时间:2017/9/26 字数:15434 |
上一章 后徐 外番 下一章 ( → ) | |
“…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宗庙的大殿上,奉常陈徵声音响亮,将禅让诏一字一字念完。 话音最后落下的时候,只听低低的哭声淅沥一片,我看去,⾝着素⾐的宗族人等跪在地上,神容悲戚。 而我的⾝前,天子神⾊平静,仿佛陈徵念的不过是他此生听过的所有诏其中之一。 哦…或许我不应再称他为天子,因为禅让诏刚刚宣读。 我望向阶下,那些密密站立在殿內殿外的朝臣,有人悲戚,有人平静,他们的脸,我从前可能见过,但是将来,我大概再也不会见了。 还有正前方的那人。 十二冕旒,玄⾐纁裳,新绣的纹章斐然。不得不承认,这⾐裳穿在他的⾝上,别有浑然的气势。 终于结束了么? 莫名的,我⾝上一阵轻松。 我姓徐,叫徐蘋。 我的⺟亲曾告诉我,在我五岁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来。他看我的面相,说我有贵极之气,⽇后可为皇后。我的⽗亲很⾼兴,给了那相士一金。 此事只在大人们的口中津津乐道了两年,因为没多久,⽗亲升任少府,带我们一家去了长安。 长安很大,人也很多。 当我第一次站在大路上,看到马车飞驰奔来,吓得大哭。 ⽗亲和⺟亲却很喜这里。我家中的境况富⾜,几乎每隔几⽇,⽗亲便会在家中邀请同僚聚宴,⺟亲也会带着我到各处与长安的贵眷们相识。 我长得不错,情也不错。这是许多人都认可的,于是,我的朋友也多了起来。 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些官宦家的女儿。不过,她们大多世长安,比起来,我便并不那么出⾊。她们说的话,有时我听不懂,她们的架势,也总教我感到不适。 ⺟亲曾鼓励我,不管自己从前生活在何处,如今我是少府的女儿,便不会矮任何人半分。 “蘋将来也许会做皇后呢。”姊姊笑着说。 我哂然,心中觉得可笑又疑惑。皇后是什么样?我这样么? ⺟亲并不理会我的这些怯懦,她仍然带我去各种地方,见各种人。我学着用她们的口音说话,像她们一样举止优雅,无论何人,⾼傲的、温和的、吵闹的、俏⽪的,我都微笑以待,遇到争执,也从不生事。等到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姑⺟从汾老家来到,拉着我惊叹说:“几年不见,蘋可是个长安人了。” 这话,我听着有几分自得。 她说的是确实,如今的我,已经是个正宗的长安贵女。 每到与姊妹们出游,我的马车后面总有年轻的纨绔弟子悄悄尾随。而我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几个曾悄悄地告诉我,她们的某个兄弟对我有意。 当然,这些事也只能蔵在心里,无人之时拿出来想想觉得美。徐氏在汾乃是大家,我的⽗亲和⺟亲,一直盼我能嫁⼊长安的贵家。 “我要嫁情投意合之人。”我对⺟亲说。 ⺟亲却不以为意地笑笑:“是么?那你告诉我,如何算得情投意合?” “就是我喜他,他也喜我。” ⺟亲又笑,抚抚我的头发,意味深长:“你怎知道他也喜你?” 我想说那还不简单,可仔细再想,却发现答不上来。 没多久,姊姊悄悄地跟我说,⽗亲看中了傅司徒的长子,可惜他上月已经娶妇,剩下次子,⽗亲也觉得不错。 傅氏大名,我当然听说过。淮南傅氏,天下响当当的大族,世长安。到傅司徒这一辈,家中做到九卿的人已经有十几,而傅氏的家宅,就在贵胄云集的城北。 我的⽗亲虽是少府,但是城北对于我们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那里住着的都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的确是⽗亲的理想之选。 姊姊的话很快落了实处,过两⽇,我们阖家外出踏青,途中巧遇到了傅氏一家,⽗亲人缘不错,于是结伴同行。 我觉得羞赧,见到傅司徒的次子傅筠,也只敢隔着车帏瞥一瞥。 他长得很俊气,骑在马上风度翩翩,笑起来亦是人。他神情悠然,与旁人说笑,未几,却又策马奔至一辆安车边上,笑着说了句什么。 我看到车帏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来。那张脸我认得,是傅司徒的小女儿,傅嫤。 傅嫤我也知晓,好几次与贵女们游苑,我都曾遇到过她。她虽年幼,却是公认的美人坯子。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长安的这些贵女们也不例外,傅嫤的出⾝比我更⾼更好,玩伴也无一不是贵胄之家。 傅嫤看着她的兄长,似乎被逗笑了,明眸樱,⾝上穿着藕⾊的⾐服,衬得甚是娇俏。 车马一路到了灞⽔边上,只见绿柳青郁。此地,已经案席俱全,锦帐叠叠。一名少年从林间走出来,见到傅司徒等人,微笑行礼。 我看到他,倏而愣住,几乎忘了女子不可直视他人的礼数。 那是裴潜。 长安中最负盛名的贵家弟子,同龄贵女们每⽇都要将他谈论上几次,而他每回与我们偶遇,都会引起突如其来的寂静,然后一阵奋兴的动…我对他虽久闻大名,也觉得他长得赏心悦目,可是我并不像一些女子那样恋。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也算⾼门,同他共处一城,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他还是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 因为裴潜和傅嫤,在幼时就已经订下了婚约。 不过,能与裴潜共宴游玩,已经是一件教人欣的事。 他和傅嫤的兄弟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那般洒脫的模样,是我从前匆匆一瞥不曾见过的。我还留意到,他每说到些有趣的事,都会往傅嫤那边看看,似乎在打量她⾼兴不曾。 行宴小憩之后,众人到⽔边散步。我看到裴潜和傅嫤走在了一起。 他们其实看起来并不合衬,裴潜个子⾼出许多,而傅嫤还是个未长开的孩子。可是裴潜跟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低头,神⾊间带着几分宠溺。少顷,他像是说了什么惹得傅嫤嗔恼,伸手往他臂上捏了一下,裴潜那张被许多人称赞俊雅无双的脸上,竟笑得似得逞一般。 “真是好事都让她占了,是么?”姊姊在我耳边低语道,満是感叹。 我笑笑,面上不以为意,可一直到回家,我的脑海里还想着那两人在一起的样子。 心中并非不羡慕,情投意合,说的大概便是如此吧? 傅筠的事没了下文,不过几⽇后,⽗亲回到府中,神⾊却有些不快。 “魏傕要来长安。”他对⺟亲说。 “魏傕?”⺟亲想了想,道“夫君帮过的那个洛北部尉?” “正是。”⽗亲道,叹口气,将一封信掷在案上,看看我“⽗亲亲自来信,要将蘋许给魏傕的儿子。” 此事,我感到愕然,⺟亲更是忿忿。 魏氏出⾝河西望族,与徐氏是故。魏傕的⽗亲和我的祖⽗当年同朝围观,相甚好。而魏傕亦与我的⽗亲有少年之谊。但是,这远远不够。 魏傕先前在洛任北部尉,曾得罪权贵,我⽗亲多方帮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长安为官,也不过是个骑都尉,比起⽗亲有意结的京城贵胄,简直不值一提。 无奈祖⽗毕竟是祖⽗,⽗亲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 两个月以后,魏傕一家来到了长安。他们举家登门拜访之时,我见到了自己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魏郯。 这一年,我十四岁,而魏郯与我同龄。 若论长相,他当然不及裴潜或者傅筠那样雕琢般精细。他的五官很有些棱角,却不突兀,看起来竟也十分英俊。当我第一次见到魏郯的时候,他立在魏傕⾝后,眉宇神气昂蔵,教我眼前一亮。 我和魏郯的婚约,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定下了。⽗亲一直以相士说我不宜早婚为由拖延,却奈何不得祖⽗催促,我的年纪也已经不能再拖了。 从相识到定婚,我和魏郯已经不算陌生。 ⺟亲告诉我,与魏郯定婚是权宜之计,若遇到时机,⽗亲还是会退掉。 我并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因为对于这个未婚夫,我觉得还算合意。魏郯来到长安之后,不到两年,就凭本事成为了少年羽林郞。每当我与贵女们到宮苑中游玩,少年羽林郞们骑马执戟奔过宮噤,总能引得不少人顾盼生辉。 而他们之中,魏郯无疑出类拔萃。同是一⾝的铠甲,他能比别人穿得多出几分飒慡之气;天子常常在宮中让羽林竟武或蹴鞠,魏郯也总能抢得头筹。 让我惊讶的是,他然与裴潜私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我回家,路上与裴潜相遇,二人稔地说起话来。我询问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认识。 羽林宿卫官杜寅与⽗亲好,他曾告诉⽗亲,天子对魏郯很是欣赏,此人将来前途无量。 这话,⽗亲微笑着听了,无多表示。 我知道⽗亲的心思。魏氏出⾝河西,世代武将,魏郯的梦想就是像他的祖辈那样到场战上去,取得军功,封侯拜相。可这样的前景,⽗亲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后还是要回到朝廷,食禄千石的大将,要比同样等级的朝官艰苦得多。当朝重文轻武,将来的升迁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亲觉得我能够一开始就嫁王侯贵胄,那么,要一个现在才仅仅让天子“很是欣赏”的人做什么? 这是实话,我亦觉得有理。 可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将来会跟魏郯成婚的事,对他,也比订婚前多了些关怀。我会像别的女子那样给未婚夫送一些小物件,比如一方亲手做的帻巾或者绣帕,比如时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宮门去看他。 在魏郯同僚的起哄声里,我看到他会脸红,把我送的物件快快收⼊袖子里,心中很是得意。 不过,魏郯毕竟⾝在羽林,我们能够见面的次数极少。而魏郯也从不像别的小儿女那样见了面便腻腻歪歪,独处之时,他对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事也不过拉拉手。魏郯的有礼温和,让我觉得很舒服,不过,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想起傅嫤和裴潜,他们在一起,两人嘻笑打闹,像孩子,却很快乐。 那么,我和魏郯快乐么? 这样的话,我羞于想也羞于问,快不快乐又如何,我们已经定婚了。我喜他,即便此事还不悉,可将来会有很多时⽇慢慢悉。 在我们定婚将近一年之时,一⽇,我正好⼊宮去赏花,待得出来,便顺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宮门处,他却不在。 “他方才有说有急事,告假去了。”与他同僚的羽林郞说。 “告假?”我讶然“告假去何处?” “似乎去了东市。”他说。 我听了这话,有些犹豫,但看看时辰还早,便让驭者带我往东市去了。 东市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我坐在车车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却看不到魏郯的影子。 正寻觅间,路被一辆牛车堵住了,前行不得,这时我听到一个有几分耳的是声音,隔着纱帘看去,却见一个小贩在跟人讨价还价。 “…七十钱?”小贩似乎年纪很轻,气势却⾜“这位公台,你可将长安东西南北都转个遍,七十钱能买我这棋盘的一个角,这棋盘我便送与公台!” “那你说多少?”买的人问。 “五百钱。”小贩道。 那人眼睛神⾊不定。 “三百。”他说。 “五百。”小贩坚决道“一钱不少。” “你这是旧物!” “呵,公台不知棋盘旧物更贵么?我原先想买七百钱呢,看公台中意,便开个市,公台若是觉得贵,大可…” 我觉得那小贩眉目精致,宛若少女。很是面,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未几,他的脸稍稍转过来一些,我的心底犹如划过电光石火。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我不敢相信,连忙再看,这时,马车却走了起来。我正失望,行出两三丈,魏郯的⾝影却在人群那边出现了。 我想唤他,可是人太多,只得吩咐驭者停下,自己下车去。 周围熙熙攘攘,我朝魏郯走过去的时候,却见他静静立在一处墙下,似乎在看着什么。我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各⾊人等,唯一的特殊之处,只有那个娇嫰的声音——傅嫤还在原地,跟那买者⾆剑。 而魏郯,神⾊专注,角微微扬着,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即便对我,他也没有这样。 人的感觉有时很敏锐,只是一瞥,便能感到异样。 我远远地望着他,直到侍婢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 “女君,婢子去唤公子过来吧。”她说。 我却摇头摇。 “不必。”说罢,我转⾝走回了车上。 这番去东市,我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似的。为何不去跟魏郯说话,我却谁说不上来。也许我本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有的事被我窥到了,即便有疑问,我也不会直言。 特别是魏郯。 也许因为自己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行事便会小心翼翼。 傅嫤在市中做什么?一个贵女,乔装改扮来这市中厮混,我都差点认不得她,傅府缺钱么? 还有魏郯,他一直看着她… 我揣着着心思,整⽇都过得有些恍惚。 而傍晚之时,魏郯却来见我。 有⺟亲盯着,我们不能独处,隔着绣屏,魏郯道:“你今⽇去寻我了?” 这话点到了心事。 “嗯。”我轻声道“你不在。” “我去了东市。”魏郯道。 “是么?”心暗自突跳“去东市做甚?” “季渊托我办些事。”魏郯说“他今⽇又要事要办,又不得空闲,我就替他出来。” 他提到裴潜,我的心稍稍放下。裴潜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说来,倒是通了。 魏郯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可是他没有对我说过谎。 “你去寻我可有何事?”这时,魏郯问我。 我回神,道:“是有事。后⽇你能告假么?国舅在府中聚宴,卞女君邀我去,让我也带上你。” “国舅?”魏郯似乎有些迟疑。 “正是。”我忙道“宴上有许多才俊之士,你去了可结识友人,亦不会无趣。” 魏郯为人开朗,好结朋友。我这么说,果然,他答应了。 他回去以后,我整个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魏郯没有告诉我傅嫤为何在东市卖货,我也不想追问。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后⽇国舅家的聚宴。 我有我自己的筹划。 魏郯现在虽然是个羽林郞,可是还不⾜以让⽗亲看好。幸而我认识的贵女不少,能打听到一下不错的机缘。 国舅卞恒,喜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赏乐饮酒。此人是卞后的兄长,如今卞后一⾝恩宠,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热。被卞恒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云。 我与卞恒的女儿卞盈相处得不错,前些⽇子,曾将此事问过她。她欣然应允,今⽇游宮苑之时,她跟我说,卞国舅曾见过魏郯,愿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之⽇,我先到了国舅府。卞盈带着我和几位贵女到花园的小阁上用食品茗,绮户敞开,可以望见隔着一片假山,⽔榭亭台中案席精致,仆从鱼贯,⾝着华服美饰的宾一边谈笑一边⼊席,而上首处,大腹便便国舅卞恒⾝着锦袍,正与一名长相俊俏的男子说着话。 “那是谁?粉涂得比女子还好看。”一位贵女用纨扇半遮着脸,轻笑道。 “那是新任的谒者仆,”卞盈道“刚从给事谒者升上去的。” 贵女们了然。庭院中灯盏照得似⽩昼一般,宾们纷纷来到,只见都是些年轻男子,形貌各异,却无不赏心悦目。我心底赞叹着卞国舅挑选宾的眼光,没多久,一个悉的⾝影出现在庭中。 魏郯一⾝利落的绢袍,系⽟带,步履矫健。 “那是何人?”有人问。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这要问蘋。” 我微赧,抿笑笑。 再看向席间,家人已经引他拜见卞国舅,卞国舅看着他,笑容亲切,似乎在与他寒暄。魏郯毕竟年轻,从这里看去,神⾊有些拘谨。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席的时候,卞国舅亲自将下首一席指给了他。 卞盈亦不噤讶然,对我说:“我⽗亲果然赏识他呢。” 我心中亦是⾼兴。 明月⾼照,歌伎绵的歌声传到小阁上来,良辰美景,观者亦是沉醉。 我和贵女们聊天说笑,却不忘时时瞥向那宴席。 卞国舅与宾们饮酒相谈,是不是发出笑声。亦有人去与魏郯对饮,魏郯不拒,已经喝下了许多。这时,卞国舅从席上起⾝,拿着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连忙起⾝。 卞国舅已经面⾊酡红,看着魏郯,笑眯眯的。他说着什么,将樽一举。 魏郯亦将手中的酒杯举起,与国舅对饮而尽。 而国舅饮完之后,并未离开,朝魏郯伸出手。在我这个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么,可是那一瞬间,魏郯突然拉开国舅的手。 我愣住。 寂静片刻,席间发出一阵笑声,国舅亦笑。 魏郯却似浑⾝僵直,未几,他向国舅一礼,把杯放回案上,拂袖离开。 此事突如其来,笑声戛然而止,国舅立在原地,看着魏郯离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暗下。 贵女们亦面面相觑。 “怎么了?”卞盈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连忙起⾝,朝外面快步走去。 “孟靖!”我让驭者快马加鞭,终于在魏府门前赶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我急急问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着我,面无表情。 他不说话,我就更加感到他的怒气。 刚才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几分。卞国舅好结年轻才俊,而私下里,我也曾听过他府中养有娈童。 长安纨绔好寻作乐,花样繁多,养娈童并非奇闻。只是我没想到卞恒堂堂国舅,会在宴上对人不轨,也没想到魏郯的反应如此之大。 “国舅…”我又愧又羞,支吾的问道“国舅方才…” 魏郯的脸⾊沉沉,我看到他额边筋头跳动,连忙噤声。 “我无事。”少顷,魏郯深昅口气,平静下来,对我说。 我心中稍安,转念一想,安慰道:“国舅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与国舅家的夫人女君俱是悉,劝上一劝便无事了。” 魏郯目光一凛。 “劝?”他冷笑“不必劝,我魏郯就算在长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开恩青眼。” 我皱眉,但知道他在气头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国舅亦喝醉了,你勿意气用事。” “意气?”魏郯看着我“国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我不忿,倒是意气用事?” 他的语气有些尖锐,我也恼起来,道:“那你如何?长安里等着⾼攀的人把城墙绕上百圈,国舅如今的权势你不是不知,你以为在他的宴上占得一席容易么?我让你与他结,也不过想让你有个好前程。” “好前程,便是那个谒者仆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着我,目光冷冷“我要前程,自会奋发而图,这般歪道,我不齿为之!” 我急道:“我并非劝你屈从,长安的权势之家,亦并非只有国舅。孟靖,我知道你想像你祖⽗那般,建功沙场立业长安,可那是你祖⽗。你如今虽得羽林青眼,可将来呢?多少人当了十几二十年的羽林郞,最后也只得个军曹,连个立功的机缘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少年羽林。你如今正当年轻,若能得贵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魏郯的目光深沉。 “时辰不早,你回去吧。”他淡淡道。 我一怔,少顷才明⽩这是逐令。 “我是为了你好。”我有些不可置信。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 “如此,多谢。”他说。 我伸手,想拉拉他,却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复道,说罢,转⾝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发冷。 我觉得挫败又委屈,在车上哭了一场。我大费周章,图的不过是魏郯能得到⽗亲的青眼。 可是魏郯却不以为然…我擦着眼泪,想着前面的事,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亲早就告诉过我,这个定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満心期待地扑了进去。 “…你怎知他也喜你?”我忽然想起⺟亲的话。 是啊,我做这些,无非是因为喜魏郯,可是,他喜我么? 那⽇,他看着傅嫤的样子在脑海中浮起。 心中哄哄的,我闭闭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到家之后,⺟亲了出来,看到我的样子,她吃了一惊。 “你不是去国舅家赴宴么,出了何事?”她问。 我无从说起,摇头摇。 ⺟亲却似明⽩过来:“是孟靖?我听说他也去了,他欺负你?” 这话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亲怀里哭了起来。 “那魏氏小儿不必再理会!”⽗亲的声音从堂上传来,他走过来,将一张纸给我,微笑道“天子下诏,为皇子箴选妃,为夫已经将你的名姓报去了奉常府。” ⽗亲的话终成现实。皇子箴乃卞后所生,大有立为储君的架势。⽗亲没有犹豫,登门魏府,以我有疾为由,将我和魏郯的亲事退了。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应如何,魏郯自从那⽇争执之后,回了羽林,听说先帝派他们去了洛,要过半年才回来。 这倒是正好。⽗亲退婚之时,我很不好过,吃不香睡不下,对魏郯,终究不舍。 但是我不能违抗⽗亲,也知道⽗亲的打算是为了我好。我和我的⽗⺟想要的,魏郯给不了,不如忍痛了却。 当魏郯终于回来,我听说他一度要到我家里来质问,但是,他终究没有来。 我们再度重遇,是我选⼊宮中学礼的时候。一次,我去见大长秋,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无人,我们照面,各是一瞬间停住了步子。 “你⼊了宮。”魏郯看着我,神⾊平静。 “嗯。”我颔首。 “退婚之事,是你愿意的么?” 这大概就是他的质问。 我看着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定下亲事,你会娶我么?” 魏郯一愣。 他嘴动了动,可不待回答,宮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颔首,转⾝离去。 后面的声音很快不见,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里,还是已经走了,可我没有回过一次头。 如果不是我们的祖⽗,我和他,也许不过照面相识而已。我们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现在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也好…有时,我觉得人世奇妙,因为你无法预定别人将来的样子。⾼⾼在上的人,说不定会瞬间跌落泥土,你觉得固若金汤的世界,也说不定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破碎殆尽。 比如傅氏。 我听到傅氏一家被灭族的消息之时,还在跟着宮中的女史学礼。 那样一个辉煌、人人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夜一间连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內,傅氏一家都在处决的名册之中,而那个喜到市中售卖货物的傅嫤,却被刘太后保了下来。我听说刘太后为了把她留住,扬言不认儿子,天子无法,只得顺从。 我这样的局外人,听到这消息,也是心惊胆战。而另一面,我还有些小小的庆幸。此事,说是天子对傅氏不満,还不如说是卞后得胜。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长子琛,而卞后当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继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稳固了。 这两位皇子我都曾经见过。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语;皇子箴则好动一些,喜与人聚乐。平心而论,皇子琛更有储君的风范,不过,形势到底比人強。傅氏灭族之后,刘太后唯恐卞后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了太后宮中。可惜不到一年,刘太后就薨了,傅嫤被远嫁到了莱,而皇子琛则封作了济南王。 帝位争夺,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习以为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风云会变得如此之快。在刘太后薨逝之后,天子很快驾崩,卞氏立皇子箴为帝,先皇后族兄⾼觅起兵而反。长安登时陷⼊混,我被困在宮中,每⽇担惊受怕。卞后被⾼觅鸩死,而后,凉州牧何逵领军冲⼊长安平,杀了⾼觅。人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是何逵亦并非善人。 ⽗亲花了大力气,把我从宮中带出去,而后,即刻离开了长安。 天下已经大,各路军阀相争,汾老家亦不得幸免。 短短不过两年,从前的盛世繁华瞬成烟云散去。我在汾,听说皇子琛当上了天子,长安、洛皆在兵灾中毁坏,还时不时听到一些人的消息。他们或是死于战,或是随天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军阀,或是自己成了军阀。 一⽇,⽗亲从外面回来,告知了我们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凉州、河套、陕西,将天子到了雍州,不久,就会来到汾。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以至于我和⺟亲听到,久久都不能言语。 魏傕见到⽗亲,却似无所芥蒂,像分别多年的旧友那样热情相叙。他告诉⽗亲,天子将定都雍州,正召集旧臣,希望⽗亲归朝。 ⽗亲思索再三,答应了。 再见到魏郯的时候,正是在雍州。 他骑马,领着军士从大街上奔过,许多人说,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边,远远地望着他,那⾝形比几年前长开了许多,已经不是那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羽林郞了。 世之中,人人难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两年里,家中的田地荒芜,资财散尽,⽗亲把仆婢几乎都遣尽了。来到雍都之后,⽗亲仍是少府,可跟从前在长安的⽇子比起来,可谓泥云。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怜。眼见年关将近,家中然酒⾁也难备。 一⽇夜里,我从⺟亲的房里出来,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门前。 我心中一动,连忙去看,却见家人已经开了门。门外,一人立着,从人正将两三只竹筐搬进来。 那个⾝影,即便夜里我也不会认错。 “孟靖。”我惊讶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着我,微微颔首。 “年节将至,⽗亲命我来送些节礼。”他说。 我看看那些竹筐,谢过,让家人搬进去。 “告辞。”魏郯道,转⾝便要走。 我连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头。 我望着他,只觉有许多话,却说不出口。 “你还好么?”我轻声问。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说罢,朝坐骑走去。 我立在门边上,望着那⾝影消失在夜⾊和雪地之间,久久没有离开。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况不佳,此后,每隔些⽇子,他都会送些物什来。有时是米粮,有时是⾁,有时是⾐料,都是⽇常里用得着的。 ⺟亲感叹说,魏傕到底是重义之人。 可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这都是魏郯自己送来的。 他为何这么做? 我想着那个⾝影,想着从前我们在一起的美好⽇子,只觉两年来的霾一扫而空,连呼昅都变得快活起来。 天气转暖,战事又变得频繁,魏郯离开雍都出征去了。 我每⽇要到庙宮离去,不为别的,只祈祷他平安。三个月后,他随着魏傕回来,我听闻,洛已经收复了。 正当我为了能见到他而欣鼓舞,⽗亲却从朝中带回了一个消息。 “奉常奏请天子立后,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选,丞相属意于你。”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听得这消息,只觉一阵空⽩。 几乎毫不迟疑地,我转⾝朝外面奔去。 我径自出了门,穿过街道和人流,来到城墙下。魏郯每⽇都会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见我来到,亦是诧异。 “你⽗亲要把我嫁给天子。”我着气,对他说。 魏郯似乎已经知晓此事,没有更多的惊讶。 他摒退左右,颔首:“如此。” 我心中觉得不好,望着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着我“此事是我⽗亲与你⽗亲议下,且⼊宮为后,是你夙愿。” 这话,教我的心一下沉⼊⾕底,我怔怔的,浑⾝发凉。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声音发虚,喃喃道“你心里仍然有我,不是么?” “徐少府帮助过⽗亲,我不过还情。”魏郯低低道“你还记得你从前问我,若非你我祖⽗意愿,我会不会娶你么?” 他注视着我,苦笑:“我后来想了许久,你说得对,我们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错了么。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着魏郯。他⾝后,傅嫤立于妇人之首,华服裹⾝。 魏郯说,他与我是错的。 那么,傅嫤于他,就是那个对的人吧? 我仍然记得我听到她嫁给魏郯的时候,心中的震惊。当郭氏将他引⼊宮中拜见天子和我,我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张脸上。 五年过去,众人各经磨难。我希望又失望,嫁给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远嫁莱,静默无声,不想却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费劲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恼怒,曾经语带嘲讽地问魏郯:“你与裴潜是好友,如今娶他旧爱,是为了照顾友人?” 魏郯神⾊平静:“这不必你来心。” 他们的确不必我心。别人传说他们夫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清晨的雪地里,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开,头也不回地将我抛在后面,我才明⽩,许多年前,魏郯注视傅嫤时,我心中的那一丝异样,也许是真的。 他说我们错了,原来早有渊源。 哀莫大于心死。从那一刻,我对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灭成灰。 我以为我会痛苦得发疯。 但是我没有。 也许我是个本冷酷的人,也许从来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绝不会一头撞上。我仍然在宮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经历了赵隽之祸,即便魏傕把剑指到了天子前。 “疼么?”天子为我包裹受伤的手掌时,问我。 我看着他,似乎第一次审视这个作为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纪与我不相上下,可是艰难的处境、权臣的欺辱,还有庒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却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生生熬出了一头⽩发。 我与他成婚三四年,但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的相敬如宾。尤其是我小产之后,我每⽇与他说过的话,比不上侍中与他说的话多。他临幸别的妃子,有了孩子,我并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琐事。 有时候,我想想都觉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难找出比我们更和睦的傀儡夫。 “不疼。”我说。 “怎会不疼。”天子说“都见到⾁了。” 我淡笑,道:“见到⾁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剑下来,妾活这二十余年,亦⾜够了。” 天子没有说话。 “你其实不必挡。”他说“丞相还不敢杀朕。” 他头脑倒是清楚,不过事后聪明,谁都会的。 “如此,陛下若觉得谁人讨厌,下次丞相再来,命他挡在⾝前就是了。”我说。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来。 我也笑。 这话其实无聊得紧,亦无半点可笑之处,可二人对视着,竟越笑越厉害,只是没有喜感,唯有无奈。 “别走。”天子最后给布条打上结的时候,对我说“你我都是无处可去之人,总是只能活二十余年,当是看看戏也好。” 我望着他,片刻,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我并非无处可去。⽗亲和⺟亲虽然一直为我当上了皇后而骄傲,可他们还是心疼我的。⺟亲好几次⼊宮来探望我,说起是如今情势,都是忧心忡忡。她告诉我,只要我愿意,⽗亲可以去求魏傕废了我这个皇后,让我出宮去。反正魏傕将侄女送⼊宮中,图的就是把这皇后的位子占过来。 我很是心动,告诉⺟亲,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魏郯牵着傅嫤在我面前转⾝离开的时候,我也许会立刻答应⺟亲。可是如今,我却再三犹豫。 原因无他,我有了孩子。 确切地说,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死的纪贵人所生。我收养他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 他叫励,刚来到我宮中的时候,总爱啼哭,我曾不胜其烦。可是后来与啂⺟一道照料,看着他小小的脸上时而冲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却变得柔软。许是在励的⾝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气力想七八糟的事,每⽇即便出门,我也会惦记着他什么该用食,什么时候该觉睡。 这大概就是做⺟亲的感觉,我想,这大概是上苍给我的一点回报,以弥补我那无缘孩儿的缺憾。我如果离开,这一点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见了。 天子对这个儿子也很是疼爱,他每⽇都来探望,甚至时常住在中宮不走了。 许是因为励,又许是同样⾝在患难,我与天子之间奇异地亲近了许多。 我发觉他并不那样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会因为⾝处逆境而放弃开怀一笑。 他是个细心的好⽗亲,亲自教励说话,教他走路。有时,我们摒退左右,带着励一起玩耍,有说有笑,每一刻竟都快乐无比。 我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即便是个平头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忽然变得异常执着。 天子有天子背负的沉重,多年来,层层相积,他已经不堪负累。 “你走吧。”他抱着魏郯和傅嫤的女儿离开时,对我说“国丈就在荣安门外接应,宮中起火,守门的羽林必会赶来,你可趁机带着励远走。” “你呢?”我问,声音微微发抖。 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纵使只活二十余年,当看戏也好。”他望着城墙那边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后一场戏。” 我深昅口气:“妾陪着陛下。” 天子看着我,双目如同深井。最终,他没有说话,只吩咐⻩劭拦着我,转⾝而去。 我没有听他的话。大殿起火之时,我们潜出宮外,果然见到了⽗亲。但是我乘马车的驭者不备,一把将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亲和众人在后面大声喊我,我并不回头,只驾着马车奔向前。 我心如⿇,但是,我并不彷徨。这是第一次,我笃定地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是对是错,不再逃避,而是尽全力去争取。 我遇到了裴潜,等我赶到城楼上的时候,天子已经沾上了女墙。 风吹着他的⾐裾,像是随时要将他带走。 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呼唤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变得震惊,可双目中的神采却已经不再死寂… 宮道漫漫,尽头处,一列马车和军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们到封地去的,檀公,是天子禅位以后的封号。 励喜出门,看到车马,他⾼兴地奔上前去,我不噤唤他慢些。 钟磬之声在远方响起,曲调悉,是大殿上的乐声。天子走在我面前,脚步停住。 他回望,宮墙太⾼,只有一片被切作长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么?”他低低问。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离开了此处,从前他背负的一切便是过往。 “陛下恨我么?”片刻,我问。 他讶然看我。 我轻声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愿。” 他注视着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过我的手,声音缓缓,平静而淡泊:“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么心愿都不会有了。”停了停,又道“还有,此后,夫人不可再像从前一般唤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过来。 他说“我”称我为“夫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少顷,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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