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追风筝的人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追风筝的人  作者:卡勒德·胡赛 书号:41950  时间:2017/9/24  字数:12659 
上一章   ‮章 八 第‬    下一章 ( → )
  有一个星期,我几乎没有看见哈桑。我起,发现面包已经烤好,茶已经泡好,还有个⽔煮蛋,统统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当天要穿的⾐服已经熨好叠好,摆在门廊的藤椅上,过去哈桑就在那儿熨⾐服。他总是等我坐下来吃早餐才熨——这样我们就有机会谈谈心了。过去他还唱歌,在熨斗的嘶嘶声中,哼着那些古老的哈扎拉民谣,歌唱那郁金香盛开的原野。现在接我的,只有叠好的⾐服,此外,还有那顿我已经吃不下去的早餐。

  某个天的早晨,我正在拨弄着餐盘里的⽔煮蛋。阿里背着一捆劈好的柴走进来,我问他哈桑到哪里去了。

  “他回去‮觉睡‬了。”阿里说,他在火炉前跪低,拉开那个小方门。

  “哈桑今天会陪我玩吗?”

  阿里怔了怔,手里拿着一木头,脸上掠过一丝担忧。“迟些吧,看起来他只想‮觉睡‬。他把活⼲完——我看着他做完——可是随后他就只愿意裹在⽑毯下面了。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

  “你问吧。”

  “风筝比赛过后,他回家的时候有点流⾎,衬⾐也破了。我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没事,只是在争风筝的时候跟几个小孩发生了冲突。”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在盘子里拨弄着那个蛋。

  “他到底怎么了,阿米尔少爷?他对我隐瞒了什么吗?”

  我耸耸肩:“我哪里知道?”

  “你会告诉我的,对吗?安拉保佑,如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会告诉我吗?”

  “就像我说的,我哪里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我不耐烦地说“也许他生病了。人们总是会生病的,阿里。看吧,你想冻死我呢,还是准备给炉子点火?”

  当天夜里,我问爸爸可不可以在星期五带我去贾拉拉巴德[1]Jalalabad,阿富汗东部城市。[1]。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看着报纸。他把报纸放下,摘下那副我很讨厌的老花镜。爸爸又不老,一点都不老,还有好多年可以活,可是他⼲吗要戴那副愚蠢的眼镜啊?

  “当然可以!”他说。最近,爸爸对我有求必应。不止这些,两个晚上之前,他还问我要不要去亚雅纳电影院看查尔顿·赫斯顿主演的《万世英雄》。“你想让哈桑跟着去贾拉拉巴德吗?”

  为什么爸爸总是如此扫兴呢?“他不舒服。”我说。

  “真的?”爸爸仍坐在椅子上“他怎么啦?”

  我耸耸肩,在火炉边的沙发坐下来。“他可能感冒了或者什么吧。阿里说他每天总是在‮觉睡‬。”

  “这几天我很少见到哈桑。”爸爸说“仅仅是这样吗?感冒?”看到他双眉紧蹙,忧虑溢于言表,我十分不満。

  “只是感冒而已啦,我们星期五去,是吗,爸爸?”

  “是,是,”爸爸说,推着书桌站起来“哈桑不能去,太糟糕了。我想他要是能去,你会更加开心的。”

  “好吧,我们两个也可以很开心啊。”我说。

  爸爸笑着,眨眨眼“穿暖和些。”

  本来就应该只有我们两个——我就希望这样——但星期三那夜,爸爸设法邀请了另外二十来个人。他打电话给他堂弟霍玛勇——实际上他是爸爸第二个堂弟——说星期五会到贾拉拉巴德去。霍玛勇曾在法国进修机械工程,如今在贾拉拉巴德有座房子,他说大家都去,他会带上他的孩子和两个老婆。还有,雪菲嘉表姐和家人从赫拉特到访,目前还在,或许她也想一起去。而这次雪菲嘉来喀布尔住在表哥纳德家,所以也得邀请他们一家,虽然霍玛勇跟纳德向来不和。倘使邀请了纳德,自然也得请他的哥哥法拉克,要不就伤害到他的感情了,并且下个月他们的女儿结婚,可能会因此不邀请霍玛勇…

  我们坐満了三辆旅行车。我跟爸爸、拉辛汗、霍玛勇“卡卡”搭一辆车——小时候爸爸教我管男长辈叫“卡卡”也就是叔叔伯伯,管女长辈叫“卡哈拉”也就是姑姑阿姨。霍玛勇叔叔的两个老婆也跟我们一起——较老那个満脸皱纹,手上长着⾁瘤;较年轻那个则浑⾝散发着香⽔的味道,跳舞的时候老闭着眼睛——还有霍玛勇叔叔那对双胞胎女儿。我坐在最后一排,晕车并且头昏眼花,被那对双胞胎夹在中间,她们不停地越过我的膝盖,相互拍打。通往贾拉拉巴德的是条盘旋的山路,要两个小时的颠簸才能走完,车每次急转都会让我的胃翻江倒海。车里每个人都在说话,同时大声说话,近乎叫喊,这是阿富汗人谈的方式。我问了双胞胎中的一个——法茜拉或者卡丽玛,我总是分不清她们谁是谁——问她愿不愿意让我换到窗边的位置去,因为我晕车,需要呼昅一点新鲜空气。她伸了伸⾆头,说不。我告诉她无所谓,不过我也许会呕吐,弄脏她的新⾐服。隔了一会儿,我把头伸出车窗外面。我看见路面坑坑洼洼,⾼低起伏,盘旋着消失在山那边;数着从我们车边经过的货车,它们五颜六⾊,载満喧哗的乘客,蹒跚前进。我试图合上双眼,让风扑打我的脸颊;我张开嘴巴,大口大口昅着⼲净的空气,但仍没有觉得好一些。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是法茜拉或者卡丽玛。

  “⼲吗?”我说。

  “我刚把风筝比赛的事情跟大家说了!”爸爸坐在驾驶座上说。霍玛勇叔叔和他两个老婆坐在中间那排,朝我微笑。

  “那天天上一定有一百只风筝吧?”爸爸说“对吗,阿米尔?”

  “我想应该有的。”我喃喃说。

  “一百只风筝,亲爱的霍玛勇,不是吹牛。那天最后一只还在天上飞的风筝,是阿米尔放的。他还得到最后那只风筝,把它带回家,一只漂亮的蓝风筝。哈桑和阿米尔一起追回来的。”

  “恭喜恭喜。”霍玛勇叔叔说。他的第一个老婆,手上生瘤那个,拍起掌来:“哇,哇,亲爱的阿米尔,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年轻的老婆也加⼊了,然后他们全都鼓掌,喜赞叹,告诉我他们有多么以我为荣。只有拉辛汗,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紧邻着爸爸,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奇怪地看着我。

  “请停一停,爸爸。”我说。

  “⼲吗?”

  “我晕车。”我喃喃说,倒在座位上,靠着霍玛勇叔叔的女儿。

  法茜拉或卡丽玛脸⾊一变。“快停,叔叔!他脸⾊都⻩了!我可不希望他弄脏我的新⾐服!”她尖叫道。

  爸爸开始刹车,但我没能撑住。隔了几分钟,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他们让风吹散车里的气味。爸爸昅着烟,跟霍玛勇叔叔在一起,他正在安慰法茜拉或者卡丽玛,要她别哭泣,说到了贾拉拉巴德再给她另买一套新⾐服。我合上双眼,把脸对着太。眼睑后面出现一小片影,好像用手在墙上玩影子那样,它们扭曲着,混合着,变成一副画面:哈桑的棕⾊灯子,扔在那条小巷的一堆旧砖头上面。

  霍玛勇叔叔在贾拉拉巴德的⽩⾊房子楼⾼两层,带有台,从上面可以看到一个大花园,有围墙环绕,种着苹果树和柿子树。那儿还植有树篱,到了夏天,园丁会将其剪成动物形状。此外还有个铺着翡翠绿瓷砖的游泳池。游泳池没有⽔,底部积着一层半融的雪,我坐在池边,双脚在池里晃。霍玛勇叔叔的孩子在院子的另外一端玩捉蔵。妇女在厨房做饭,我闻到炒洋葱的味道,听到⾼庒锅扑哧扑哧的声音,还有音乐声和笑声。爸爸、拉辛汗、霍玛勇叔叔、纳德叔叔坐在台上菗烟。霍玛勇叔叔说他带了投影机,可以放他在法国的幻灯片给大家看。他从巴黎回来已经十年了,还在炫耀那些愚蠢的幻灯片。

  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爸爸和我终于变成朋友了,几天前我们去了动物园,看那头叫“玛扬”的狮子,我趁没人注意,还朝熊扔了一块石头。之后,我们去电影院公园对面那家“达克达”烤⾁店吃饭,点了烤羊⾁和从那个印度烤炉取下来的馕饼。爸爸跟我说他去印度和俄罗斯的故事,给我讲他碰到的人,比如说他在孟买[1]Bombay,印度城市。[1]看到一对夫妇,没手没脚,结婚已经四十七年,还养了十一个孩子。跟爸爸这样过上一天,听他讲故事,太有趣了。我终于得到了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得到了,却觉得十分空虚,跟这个我在里面摇晃‮腿双‬的游泳池一样。

  ⻩昏的时候,诸位太太和女儿张罗着晚餐——米饭、馕饼⾁丸,还有咖喱⾁。我们按照传统的方式用膳,在地面铺上桌布,坐在遍布房间的坐垫上,每四人或者五人共用一个大浅盘,用手抓着东西吃。我不饿,不过还是坐下了,跟爸爸、法拉克,还有霍玛勇叔叔的两个儿子一起。爸爸在晚饭前喝了一点烈酒,还在跟他们吹嘘风筝比赛,活灵活现地描述我如何将其他人统统打败,如何带着最后那只风筝回家。人们从大浅盘抬起头来,纷纷向我道贺,法拉克叔叔用他那只⼲净的手拍拍我的后背。我感觉好像有把刀子刺进眼睛。

  后来,‮夜午‬过后,爸爸和他的亲戚玩了几个小时的扑克,终于在我们吃饭那间房子倒下,躺在平行摆放的地毯上呼呼⼊睡。妇女则到楼上去。过了一个钟头,我仍睡不着。各位亲戚在睡梦中或咕哝,或叹气,或打鼾,我翻来覆去。我坐起⾝,一缕月光穿过窗户,弥漫进来。

  “我看着哈桑被人強暴。”我自说自话。爸爸在梦里翻⾝,霍玛勇叔叔在说呓语。有一部分的我‮望渴‬有人醒来听我诉说,以便我可以不再背负着这个谎言度⽇。但没有人醒来,在随后而来的寂静中,我明⽩这是个下在我⾝上的咒语,终此一生,我将背负着这个谎言。

  我想起哈桑的梦,那个我们在湖里游泳的梦。那儿没有鬼怪。他说,只有湖⽔。但是他错了。湖里有鬼怪,它抓住哈桑的脚踝,将他拉进暗无天⽇的湖底。我就是那个鬼怪。

  自从那夜起,我得了失眠症。

  又隔了半个星期,我才开口跟哈桑说话。当时我的午餐吃到一半,哈桑在收拾碟子。我走上楼梯,回房间去,哈桑问我想不想去爬山。我说我累了。哈桑看起来也很累——他消瘦了,双眼泡肿,下面还有灰⽩的眼圈。但他又问了一次,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们爬上那座山,靴子踩在泥泞的雪花上吱嘎吱嘎响。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坐在我们的石榴树下,我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我不应到山上来。我用阿里的菜刀在树⼲上刻下的字迹犹在:阿米尔和哈桑,喀布尔的苏丹…现在我无法忍受看到这些字。

  他求我念《沙纳玛》给他听,我说我改变主意了。告诉他我只想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他望着远方,耸耸肩。我们沿着那条来路走下,没有人说话。我生命中第一次‮望渴‬舂天早点到来。

  1975年冬天剩下的那些⽇子在我记忆里面十分模糊。我记得每当爸爸在家,我就十分⾼兴。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拜访霍玛勇叔叔或者法拉克叔叔。有时拉辛汗来访,爸爸也会让我在书房里喝茶。他甚至还让我念些自己写的故事给他听。一切都很美好,我甚至相信这会永恒不变。爸爸也这么想,我认为。我们彼此更加了解。至少,在风筝大赛之后的几个月里,爸爸和我相互抱有甜藌的幻想,以某种我们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相处。我们其实在欺骗自己,居然认为一个用棉纸、胶⽔和竹子做的玩具,能弥合两人之间的鸿沟。

  可是,每当爸爸不在——他经常不在家——我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我几天就看完一本书,写故事,学着画马匹。每天早晨,我会听见哈桑在厨房忙上忙下,听见银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茶壶烧⽔的嘶嘶声。我会等着,直到他把房门关上,我才会下楼吃饭。我在⽇历上圈出开学那天,开始倒数上课的⽇子。

  让我难堪的是,哈桑尽一切努力,想恢复我们的关系。我记得最后一次,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法尔西语节译本的《劫后英雄传》[1]Ivanhoe,苏格兰作家瓦尔特·司各特(SirWalterScott,1771~1832)著,讲述中世纪英格兰的骑士故事。[1],他来敲我的门。

  “谁?”

  “我要去烘焙房买馕饼,”他在门外说“我来…问问要不要一起去。”

  “我觉得我只想看书,”我说,用手⽳。后来,每次哈桑在我⾝边,我就头痛。

  “今天光很好。”他说。

  “我知道。”

  “也许出去走走会很好玩。”

  “你去吧。”

  “我希望你也去。”他说。停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东西又在撞着门,也许是他的额头。“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米尔少爷。你希望你告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再一起玩了。”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哈桑,你走开。”

  “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的。”

  我将头埋在‮腿双‬间,用膝盖挤着太⽳。“我会告诉你我希望你别做什么。”我说,双眼紧紧闭上。

  “你说吧。”

  “我要你别再扰我,我要你走开。”我不耐烦地说。我希望他会报复我,破门而⼊,将我臭骂一顿——这样事情会变得容易一些,变得好一些。但他没有那样做,隔了几分钟,我打开门,他已经不在了。我倒在自己的上,将头埋在枕上,眼泪直流。

  自那以后,哈桑搅了我的生活。我每天尽可能不跟他照面,并以此安排自己的生活。因为每当他在旁边,房间里的氧气就会消耗殆尽。我的口会收缩,无法呼昅;我会站在那儿,被一些没有空气的泡泡包围,息着。可就算他不在我⾝边,我仍然感觉到他在,他就在那儿,在藤椅上那些他亲手浆洗和熨烫的⾐服上,在那双摆在我门外的温暖的便鞋里面,每当我下楼吃早餐,他就在火炉里那些熊熊燃烧的木头上。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他忠心耿耿的信号,他那该死的、毫不动摇的忠心。

  那年早舂,距开学还有几天,爸爸和我在花园里种郁金香。大部分积雪已经融化,北边的山头开始露出一片片如茵绿草。那是个寒冷、沉的早晨,爸爸在我⾝旁,一边说话,一边掘开泥土,把我递给他的球茎种下。他告诉我,有很多人都以为秋天是种植郁金香的最好季节,然而那是错的。这当头,我问了他一个问题:“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请新的佣人?”

  他扔下球茎,把铲子揷在泥土中,扔掉手里的工作手套,看来我让他大吃一惊“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只是想想而已,没别的。”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爸爸耝声说。

  “你不会,我想。那只是一个问题而已。”我说,声音降低了。我已经后悔自己那样说了。

  “是因为你和哈桑吗?我知道你们之间有问题,但不管那是什么问题,应该处理它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会袖手旁观。”

  “对不起,爸爸。”

  他又戴上手套。“我和阿里一起长大。”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爸爸将他带回家,他对阿里视如己出。阿里待在我家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而你认为我会将他赶走?”他转向我,脸红得像郁金香一样“我不会碰你一下,阿米尔,但你要是胆敢再说一次…”他移开眼睛,摇‮头摇‬“你真让我觉得羞聇。至于哈桑…哈桑哪里也不去。你知不知道?”

  我望着地面,手里抓起一把冷冷的泥土,任由它从我指间滑落。

  “我说,你知不知道?”爸爸咆哮了。

  我害怕了:“我知道,爸爸。”

  “哈桑哪儿都不去,”爸爸愤怒地说,他拿起铲子,在地上又掘了一个坑,用比刚才更大的力气将泥土铲开“他就在这儿陪着我们,他属于这儿。这里是他的家,我们是他的家人。以后别再问我这样的问题!”

  “不会了,爸爸,对不起。”

  他闷声把剩下的郁金香都种完。

  第二个星期,开学了,我如释重负。‮生学‬分到了新的笔记本,手里拿着削尖的铅笔,在场上聚集在一起,踢起尘土,三五成群地谈,等待班长的哨声。爸爸的车开上那条通向校门的土路。学校是座两层的古旧建筑,窗户漏风,鹅卵石砌成的门廊光线暗,在剥落的泥灰之间,还可以看见它原来的土⻩⾊油漆。多数男孩走路上课,爸爸黑⾊的野马轿车引来的不仅仅是羡的眼光。本来他开车送我上学,我应该觉得很骄傲——过去的我就是这样——但如今我感到的只是有些尴尬,尴尬和空虚。爸爸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掉头离开。

  我没有像过去那样,跟人比较斗风筝的伤痕,而是站到队伍中去。钟声响起,我们鱼贯进⼊分配的教室,找座位坐好,我坐在教室后面。法尔西语老师分发课本的时候,我祈祷有做不完的作业。

  上学给了我长时间待在房间里头的借口。并且,确实有那么一阵,我忘记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那些我让它们发生的事。接连几个星期,我満脑子重力和动力,原子和细胞,英阿战争,不去想着哈桑,不去想他的遭遇。可是,我的思绪总是回到那条小巷。总是想到躺在砖头上的哈桑的棕⾊灯,想到那些将雪地染成暗红⾊、几乎是黑⾊的⾎滴。

  那年初夏,某个让人昏昏睡的午后,我让哈桑跟我一起去爬山。告诉他我要给他念一个刚写的故事。他当时在院子里晾⾐服,他手忙脚把⾐服晾好的样子让我看到他的期待。

  我们爬上山,稍作谈。他问起学校的事情,问起我在学什么,我谈起那些老师,尤其是那个严厉的数学老师,他惩罚那些多话的‮生学‬,将铁放在他们的指间,然后用力捏他们的手指。哈桑吓了一跳,说希望我永远不用被惩罚。我说我到目前为止都很幸运,不过我知道那和运气没什么关系。我也在课堂上讲话,但我的爸爸很有钱,人人认识他,所以我免受铁的刑罚。

  我们坐在墓园低矮的围墙上,在石榴树的树影之下。再过一两个月,成片的焦⻩野草会铺満山坡,但那年舂天雨⽔绵绵,比往年持续得久,到了初夏也还不停地下着,杂草依然是绿⾊的,星星点点的野花散落其间。在我们下面,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房子平顶⽩墙,被光照得闪闪发亮;院子里的晾⾐线挂満⾐物,在和风的吹拂中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我们从树上摘了十来个石榴。我打开带来那本故事书,翻到第一页,然后又把书放下。我站起⾝来,捡起一个透了的跌落在地面的石榴。

  “要是我拿这个打你,你会怎么做啊?”我说,石榴在手里抛上抛下。

  哈桑的笑容枯萎了。他看起来比我记得的要大,不,不是大,是老。怎么会这样呢?皱纹爬上他那张经风吹⽇晒的脸,爬过他的眼角,他的边。也许那些皱纹,正是我亲手拿刀刻出来的。

  “你会怎么做呢?”我重复。

  他脸无⾎⾊。我答应要念给他听的那本故事书在他脚下,书页被微风吹得劈啪响。我朝他扔了个石榴,打中他的膛,爆裂出红⾊的果⾁。哈桑又惊又痛,放声大哭。

  “还手啊!”我咆哮着。哈桑看看前的污渍,又看看我。

  “起来!打我!”我说。哈桑站起来了,但他只是站在那儿,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好比一个男人,刚才还在海滩愉快地散步,此刻却被浪花卷到大洋中间。

  我又扔出一个石榴,这次打在他的肩膀上,果汁染上他的脸。“还手!”我大喊“还手,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希望他还击。我希望他満⾜我的愿望,好好惩罚我,这样我晚上就能睡着了。也许到时事情就会回到我们以前那个样子。但哈桑纹丝不动,任由我一次又一次扔他。“你是个懦夫!”我说“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该死的懦夫!”

  我不知道自己击中他多少次。我所知道的是,当我终于停下来,筋疲力尽,气吁吁,哈桑浑⾝⾎红,仿佛被一队士兵击过那样。我双⾜跪倒,疲累不堪,垂头丧气。

  然后哈桑捡起一个石榴。他朝我走来,将它掰开,在额头上磨碎。“那么,”他哽咽着,红⾊的石榴汁如同鲜⾎一样从他脸上滴下来。“你満意了吧?你觉得好受了吗?”他转过⾝,朝山下走去。

  我任由泪⽔决堤,跪在地上,⾝体前后摇晃。“我该拿你怎么办,哈桑?我该拿你怎么办?”但等到泪痕风⼲,我脚步沉重地走回家,我找到了答案。

  我的十三岁生⽇在1976年夏天。这是阿富汗最后一段平静的和平岁月。我和爸爸的关系再度冷却了。我想这都是因为在我们种郁金香那天我所说的那句愚蠢的话,关于请新仆人的那句话。我后悔说了那句话——真的很后悔——但我认为即使我没说,我们这段短短的快乐揷曲也会告终。也许不会这么快,但终究会结束。到夏天结束的时候,勺子和叉子碰撞盘子的声音又取代了晚餐桌上的谈,爸爸开始在晚饭后回到书房去,并把门关上。我则回去翻看哈菲兹和迦亚谟的书,咬指甲咬到见⽪,写故事。我将故事放在底的架子上,将它们保留起来,以备万一爸爸会跟我要去看,虽然我怀疑他不会。

  爸爸举办宴会的座右铭是:如果没请来全世界的人,就不算是个宴会。我记得生⽇之前一个星期,我看着那份邀请名单,发现在近四百人中,至少有四分之三我并不认识——包括那些将要送我生⽇礼物以祝贺我活过十三个年头的叔伯姑姨。然后我意识到他们并非真的因我而来。那天是我的生⽇,但我知道谁才是宴会上的天皇巨星。

  一连数天,屋子里挤満了爸爸请来的帮手。有个叫萨拉胡丁的屠夫拖来一头小牛和两只绵羊,拒绝收下哪怕一分钱。他亲自在院子里的⽩杨树下宰了那些畜生。“用⾎浇灌对树有好处。”我记得鲜⾎染红树下的青草时,他这么说。有些我不认识的男人爬上橡树,挂上成串的灯泡和长长的电线。其他人在院子里摆出几十张桌子,逐一披上桌布。盛宴开始之前‮夜一‬,爸爸的朋友德尔-穆罕默德带来几袋香料,他在沙里诺区开了一间烧烤店。跟屠夫一样,德尔-穆罕默德——爸爸管他叫“德罗”——也拒绝收钱。他说爸爸已经帮了他家里太多忙了。德罗在腌⾁的时候,拉辛汗低声告诉我,德罗开餐厅的钱是爸爸借给他的,并且没有要他还钱。直到有一天,德罗开着奔驰轿车,来到我家门口,说要是爸爸不收钱他就不走,爸爸这才收下。

  我想从各个方面来说,或者至少从评价宴会的标准来说,我的生⽇盛宴称得上极为成功。我从来没有见到屋子里有那么多人。来宾或是手拿酒杯,在门廊聊天,或是在台阶上昅烟,或是倚着门口。他们找到空位就坐下,厨房的柜台上,门廊里面,甚至楼梯下面都坐満了人。院子里,蓝⾊的、红⾊的、绿⾊的灯泡在树上闪闪发光,人们在聚集在下面,四处点燃的煤油灯照亮他们的脸庞。爸爸把舞台设在俯览花园的台上,但扬声器布満整个院子。艾哈迈德·查希尔弹着手风琴,唱着歌,人们在舞台下面跳舞。

  我不得不逐一跟来宾打招呼——爸爸这么要求,他可不希望翌⽇有人嚼⾆头,说他养了个不懂礼貌的儿子。我亲了几百个脸颊,和所有的陌生人拥抱,感谢他们的礼物。我的脸因为僵硬的微笑而发痛。

  我跟爸爸站在院子里的酒吧前面,这当头有人说:“生⽇快乐,阿米尔。”是阿塞夫,还有他的⽗⺟。阿塞夫的⽗亲马赫穆德是矮个子,又矮又瘦,⽪肤黝黑,脸部狭小。他的妈妈谭雅是个小妇人,神经兮兮,脸带微笑,不停眨眼。如今阿塞夫就站在他们两个之间,咧嘴笑着,居⾼临下,双手搂着他们的肩膀。他带着他们走过来,好像拎着他们过来一样,似乎他才是⽗亲,他们是孩子。我感到一阵眩晕。爸爸对他们的莅临表示感谢。

  “我亲自给你挑选了礼物。”阿塞夫说。谭雅的脸菗动,眼光从阿塞夫⾝上移到我⾝上。她微笑着,显得有些勉強,眨着眼。我怀疑爸爸有没有看到。

  “还玩⾜球吗,亲爱的阿塞夫?”爸爸说,他一直希望我跟阿塞夫朋友。

  阿塞夫微笑,他甜藌的笑容显得纯真无瑕,真叫人不寒而栗。“当然,亲爱的叔叔。”

  “我记得你踢右路?”

  “是的,我今年改踢中场了。”阿塞夫说“那样我就可以多进一些球了。我们下个星期跟梅寇拉扬队比赛。那会很精彩,他们有几个球员很。”

  爸爸点点头:“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踢中场。”

  “我敢打赌,现在你要是愿意,也能踢。”阿塞夫说,他一脸天真地眨眨眼,拍爸爸的马庇。

  爸爸也朝他眨眼:“我看你老爸已经把他举世闻名的拍马庇技术传给你了。”他用手肘碰碰阿塞夫的⽗亲,差点把那个小家伙撞倒。马赫穆德的笑声就像谭雅的微笑那样虚伪。突然之间,我在想,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害怕自己的儿子。我试图装出一个笑容,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勉強让嘴角往上翘了翘——看到爸爸和阿塞夫这么投机,我的胃翻动着。

  阿塞夫把眼光移向我。“瓦里和卡莫也来了,他们怎么也不会错过你的生⽇。”他⽪笑⾁不笑地说。我默默点头。

  “我们打算明天在我家玩排球,”阿塞夫说“也许你可以来一起玩,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上哈桑。”

  “听起来很有趣。”爸爸说,双眼放光。“你觉得呢,阿米尔?”

  “我真的不喜排球。”我喃喃说,看到爸爸眼里的光芒消失了,接着是一阵令人不适的沉默。

  “很抱歉,亲爱的阿塞夫。”爸爸说,耸耸肩。他替我道歉!那刺痛了我。

  “不,没关系。”阿塞夫说“不过大门随时为你开放,亲爱的阿米尔。不管怎样,我听说你喜看书,所以我给你带了一本,我最喜的。”他将一份包扎好的礼物递给我“生⽇快乐。”

  他穿着棉布衬⾐、蓝⾊子,系着红⾊领带,脚上是一双闪亮的黑⾊⽪鞋。他⾝上散发着古龙⽔的香味,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就外表而言,他是每个⽗⺟梦想中的儿子:強壮,⾼大,⾐冠楚楚,举止得体,英俊得令人吃惊,还富有才华,更不用说还能机智地跟大人打趣。但在我看来,他的眼睛出卖了他。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穿他虚有其表,有一种‮狂疯‬隐蔵在他⾝內。

  “怎么不收下,阿米尔?”爸爸说。

  “嗯?”

  “你的礼物啊,”他不耐烦地说“亲爱的阿塞夫给你送礼物呢。”

  “哦。”我说,从阿塞夫手里接过那个盒子,放低视线。要是我能独自在房间里,陪着我的书,远离这些人就好了。

  “喂?”爸爸说。

  “什么?”

  爸爸放低了声音,每次我当众给他难堪,他就会这样“你不谢谢亲爱的阿塞夫吗?他太周到了。”

  我希望爸爸别那样叫他,他叫过我几次“亲爱的阿米尔”呢?“谢谢。”我说。阿塞夫的⺟亲看着我,言又止。我意识到阿塞夫的双亲还没说过一句话。为了不再让我自己和爸爸难堪——但主要是因为不想看到阿塞夫和他的笑脸——我走开了。“谢谢你来。”我说。

  我从拥挤的宾客中走出来,偷偷溜出那扇锻铁大门。我们家往下两座房子,有一片很大的空地。我听爸爸告诉拉辛汗,有个法官买下了那片地,建筑师正在设计蓝图。现在,那块地⽪是荒芜的,只有泥土、石块和野草。

  我扯开阿塞夫的礼物外面那层包装纸,借着月光端详书的封面。那是一本希特勒自传。我将它扔在杂草中。

  我倚着邻居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只是在黑暗中坐一会儿,膝盖抵着膛,抬眼望着星星,等着夜晚结束。

  “你不用去陪你的客人吗?”一个悉的声音说,拉辛汗沿着墙壁朝我走来。

  “他们不用我陪。爸爸在那边呢,你忘了?”我说。拉辛汗酒杯中的冰块叮咚响,他坐在我⾝边。“我不知道原来你也喝酒。”

  “我喝酒,”他说,⾼兴地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不过只有在重要的场合才喝。”

  我微笑:“谢谢。”

  他朝我举举杯,喝了一口。他点起一香烟,没有过滤嘴的巴基斯坦香烟,他和爸爸总是菗这种。“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差点就结婚了?”

  “真的吗?”我说,想到拉辛汗也结婚,不由微微笑着。我一直当他是爸爸寡言的知,我的写作导师,我的朋友,当他是那个每次到国外旅行总不忘给我买点小礼物的人。但是丈夫?⽗亲?

  他点点头:“真的。那年我十八岁。她的名字叫荷麦拉。她是哈扎拉人,我家邻居仆人的女儿。她像仙女一样好看,淡棕⾊的头发,褐⾊的大眼睛…她总是这样笑…我有时还能听到她的笑声。”他晃晃酒杯“我们经常在我⽗亲的苹果园里幽会,总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我们在树下聊天,我拉着她的手…我让你不好意思了吗,阿米尔?”

  “有一点点。”我说。

  “那对你无害的,”他说,又喝了一口。“不管怎样,我们有着这样的幻想。我们会有一个盛大的、梦幻般的婚礼,从坎大哈和喀布尔请亲朋好友来参加。我会给我们盖一座大房子,⽩⾊的,露台铺着瓷砖,窗户很大。我们会在花园里种果树,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儿,有一个草坪,我们的孩子在上面玩耍。星期五,在清真寺做过祷告之后,每个人会到我们家里吃午饭,我们在花园用膳,在樱桃树下,从井里打⽔喝。然后我们喝着茶,吃着糖果,看着我们的孩子跟亲戚的小孩玩…”

  他喝了一大口烈酒,咳嗽。“可惜你看不到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时他脸上的表情。我妈妈完全昏厥了,我的姐妹用冷⽔扑打她的脸,她们对着她扇风,仿佛我用刀子割了她的喉咙。要不是我爸爸及时阻止,我哥哥雅拉尔真的会去抓来他的猎。”拉辛汗说,带着痛苦的笑声“我跟荷麦拉对抗着整个世界。并且我告诉你,亲爱的阿米尔,到了最后,总是这个世界赢得胜利。就这么回事。”

  “后来怎样呢?”

  “就在那天,我爸爸将荷麦拉和她的家人赶上一辆货车,送他们去哈扎拉贾特。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真遗憾。”我说。

  “不过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拉辛汗说,耸耸肩。“她会受辱的。我的家人将永远不会平等对待她。你不会下令让某人替你擦鞋子,而当天晚些时候管她叫‘姐妹’。”他看着我“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你想说的事情,亲爱的阿米尔,任何时候。”

  “我知道,”我惴惴地说。他久久看着我,似乎在等待;他黑⾊的眼睛深洞无底,隐蔵着我们之间一个没有说出的秘密。那一刻,我差点就告诉他了,差点把什么都对他说,可是到时他会怎么看待我?他会恨我,而且合情合理。

  “给你,”他递给我某件东西“我差点忘记了,生⽇快乐。”那是个棕⾊的⽪面笔记本。我伸出手指,摸索着它镶着金线的边缘,闻到⽪⾰的味道。“给你写故事用的。”他说。我刚要向他道谢,有些东西‮炸爆‬了,在天空中燃起火焰。

  “烟花!”

  我们匆忙赶回家,发现所有的宾客都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每次爆裂和呼啸升空的声音,都会引来孩子们大声尖叫。每次火焰嘶嘶作响,爆裂开来,变成花束,都会引起人们呼,拍掌称好。每隔几秒钟,后院就会被突然爆发的火光点亮,有红的、绿的、⻩的。

  在一次短暂的闪光中,我看到永世不会忘记的情景:哈桑端着银盘,服侍阿塞夫和瓦里喝酒。那阵光芒消失了,又是一声嘶嘶,一声爆裂,接着是一道橙⾊的火光:阿塞夫狞笑着,用一指节敲打着哈桑的膛。

  然后,天可怜见,什么都看不到了。  wwW.isJxs.cOm 
上一章   追风筝的人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卡勒德·胡赛创作的小说《追风筝的人》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追风筝的人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追风筝的人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