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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曼荼罗(华音系列) 作者:步非烟 | 书号:40733 时间:2017/9/17 字数:112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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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股奇异的花香传来,香气馥郁浓沃,华贵人,让人顿如置⾝万芳阵中,心神为之一振。 村落中心的花屏上,第十种鲜花已然绽放,⾚红的花朵在晨风中如朝一般熠熠生辉,富贵堂皇,不可方物。 紫凝之微笑着对一揖:“诸位,鄙国女王加冕之礼在即,不得不失陪了。” 步小鸾一把拉住她,道:“女王,你们的女王是谁啊?” 紫凝之道:“女王是前一代国民在往生树林中沉睡之时共同选定的。每天这个时候,都有一位女孩会接受那顶带着全族意志的桂冠,同时得到前代女王的所有记忆。至于这个人是谁,则要等加冕仪式后才能知晓。这个仪式历来不许外人参加,诸位不如到村落中心的草地上暂且休息,礼成之后国全喜宴就在这里举行,凝之到时再来向诸位讨教。” 卓王孙微笑道:“愿凝之姑娘能顺利当选。” 紫凝之嫣然道:“多谢公子。其实蜉蝣国內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个女王。”她轻叹一声,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舂秋’,所谓蜉蝣之国,就是朝生暮死——我们的一生只有常人一天的时光。对于我们,生命真如⽩驹过隙,一瞬即逝。而在此短短一生中将本派学说推进一步,解答一个千古难题,创立一个新的流派,则是我们毕生的梦想。只不过这个梦想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不可思议罢了。” 卓王孙道:“文明进展到贵国这种程度之后,其前进的速度必定是外人不可想象的。” 紫凝之对他盈盈一笑,颔首道:“难得公子倒是蜉蝣民之知己。本国女王必须为全族承担一个最神圣的使命,对她个人而言,也是一个重大牺牲。因为从此女王毕生再也没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理想。”紫凝之轻叹道:“和传说中不老之术不同,我们的生死都是实真的,生命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些传承了我们记忆的后代并不是我们本人,所以无论对哪一位女孩而言,当选女王既是莫大的荣幸,也是莫大的遗憾。”她恬淡的脸上透出一丝怅然,双眸中神光盈盈而动,似乎深有所感。 突然,一阵袅袅歌声从村东升起,宛如天籁响彻,清远悠越。紫凝之宛如突然从梦中清醒,道:“我已经迟到了。”言罢回头对几人歉然一笑,转⾝向村东跑去。那些沉沉记忆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消散而去,少女的天在她⾝上不经意的迸发而出,雪⽩的裙裾飞扬跳跃,盈盈消失在晨雾中。 众人才发觉,小鸾的⾐服在她⾝上仿佛突然就变得合⾝起来,紫凝之看上去竟然已经有十四五岁了。 村落里星罗棋布着⾼大的无花果树屋,房屋上方被带着大巨树叶的树枝盖得严严实实,本找不出屋顶具体的所在。走近了才发觉这种木屋并非砍伐树木搭建,而仅仅利用无花果树天然的空心洞⽳,未作丝毫修饰。树洞虽然变成了蜉蝣国人的居所,但大树并未死去,仍在缓缓生长,树洞內地面的青草和四壁的菇蘑随意散布着,长得极为茂盛。 树屋央中拱卫着的那一大片空地就是所谓喜宴广场了。 说是广场,其实不过是一块天然生成的草坪,上面休说建筑,就连一个石凳、草垫也看不到。一些男孩往来穿梭,将采来的无花果用泉⽔洗净,用几片大硕的树叶托着,围着中心的花屏摆成一个大圈。另外一些男孩把一种坚壳果实破开,做成⽔杯的样子,盛上半杯清泉,也放在无花果旁,宴席空空,也再无别的食物。众人都有些惊讶,想不到一群站在天下文明顶峰的人,他们的举国大宴竟然简单到了寒酸的地步。 然而这群蜉蝣男孩十分慷慨好客,争先招待卓王孙一行人先到席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语问起中原风物人情,诗书礼乐。虽然以⽔代酒,却也宾主两。步小鸾则在一旁抓起一把把无花果大快哚颐,平⽇劝她吃一点东西都难,今天却尽显饕餮本⾊,吃了个不亦乐乎。 突然,那些男孩脸上换了一种肃穆的神⾊,纷纷站起⾝来。只见一个间系着⽩裙的少女出现在花屏之后。她的⾝体看上去极为柔弱,肢仅⾜一握,通体肌肤宛如冰雪,几乎与小晏那种终年不见光之人相似。她轻轻分开藤蔓,缓步行来,真如西子扶病,楚楚动人。 那少女来到诸人跟前,似乎感到十分劳累,一面抚着心,微微息。她的脸显得极为清瘦,眉目细长,眸子却极黑极亮,波光流转,宛如大海深处最亮的那一颗黑⾊贝珠,其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沉着而倨傲的笑意。 众人都不敢谛视她的脸,因为这张脸虽然算不上完美无暇,但一种人而来的灵动已⾜以让人窒息,更何况这位少女的⾝体几乎完全⾚裸着。 还没等众人说话,她已经开口了:“在下⽩蕴之,世代于蜉蝣国內执丹青之事…”还没待她说完,步小鸾已抢着道:“⽩姐姐快去选女王,要不然迟到了,顺便叫紫妹妹…不对,要改口叫紫姐姐啦,叫她选完了赶快回来,这里的果子可真甜。” ⽩蕴之微微一笑,道:“凝之那丫头最为懒惰,大家都起工作的时候,她还在往生林树上呼呼大睡,也是大家一时心软,没叫她,她却连早晨的功课都错过了。要是这次真的让她当了女王,这蜉蝣之国就非成懒虫之国不可。” 步小鸾道:“那⽩姐姐你呢?” ⽩蕴之淡然一笑,头摇道:“我没有当选女王的资格。” 步小鸾眼睛转了转,道:“为什么没有呢?难道⽩姐姐比紫姐姐更懒?” ⽩蕴之淡淡笑道:“因为我诞生的⽩⾊大树上,刚刚产生过一任女王。鄙国人相信,三世之內连任君主弊端甚多,有违家国正义。” 步小鸾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接着埋头吃手上的无花果。 ⽩蕴之目光盈盈,往四下一转,缓缓道:“诸位的问题在下已解答,若无其他,请容在下向诸位提一个请求。”她的话语中并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意思,但听来却极为自信,似乎已然知道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拒绝自己的请求。 卓王孙笑道:“⽩姑娘请讲。” ⽩蕴之正⾊道:“时间有限,遣之也就不再虚礼,遣之此来,是请这位公子助我完成一副未完之画。”她纤手一扬,却正指着小晏。 千利紫石秀眉一皱,道:“你说少主人?” ⽩蕴之并不看她,只注视着小晏,点头道:“正是。百二十代前,⽩家先人受国中一位⾼僧所托,为其绘制一副释迦本生图。然而苦于所见典籍有限,此图绘了百余世都未完工。此间⽩姓先人想尽办法,观看一切佛教造像画册,最终仍无法完美刻划佛陀之庄严法相。虽然此后百余代中,那位僧人的后代也再未向⽩家提起此事,但这副画已成了两家一块心病。” 千利紫石似乎明⽩了什么,道:“难道你是要照着少主人的容貌,来完成这副释迦本生图?” ⽩蕴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第一眼看到这位公子,就已告谢上苍,两家百代心愿终于可以在蕴之手上完成。若这位公子可助我一臂之力,又何止蕴之之幸,蜉蝣之幸,亦是天下丹青之幸。” 千利紫石冷笑道:“这位姑娘倒是一点也不曾谦虚。” ⽩蕴之道:“蕴之以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莫过于谦虚二字。若作者心中诚以为自己的画作天下无双,而口中却说一些‘涂鸦’、‘末流’的俗套,岂非口是心非,惺惺作态?若作者自己也不相信天下第一的作品能出自笔下,那么画虽未作,气度已颓,这样的作品,实在是不画也罢。” 千利紫石脸⾊一沉,正要说什么,只听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画技虽尚未得见,但言谈从容,气象森严,⾜已可让人预想其妙。只是释迦得道前五百于世,转于六道,度化众生,其间化⾝千万,无一相同。姑娘又何以认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 ⽩蕴之淡然一笑,道:“这正是在下的直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仿佛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无论在芸芸众生眼中,那些问题是如何的纷繁芜杂,而在她看来,无非是无数个“是”与“不是”这样简单的元素构成,轻轻一测,已一目了然。 小晏颔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应该如何相助?” ⽩蕴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经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惊,继而皱眉道:“你难道是拿我们说笑?” ⽩蕴之看着她,秀眉微微一挑:“传神写照,重在神韵。释迦太子何等人物,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強作姿态,贴⾝临摹,岂不落了恶道?” 千利紫石脸⾊更沉,几次言又止。 相思赶忙讲话岔开:“那么⽩姑娘的大作呢?什么时候才能一睹为快?” ⽩蕴之也不回答她,回头对小晏悠然一笑道:“请公子褪下上⾐。” 众人都是一怔。千利紫石脸上云密布,似乎随时都要发作。 ⽩蕴之也不看她,悠然道:“这位姑娘,遣之绝无羞辱阁下及贵主人之意。只是风俗有别,若不说明,只怕引起诸多误会。在鄙国画者心中,图画乃是至⾼无上的艺术,每一笔都应和着天地间至美的韵律。所以,它只能用于绘画本⾝。”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讲了,想必又是什么正因为绘画文字的⾼贵,不能用于记录,所以你们的绘画也不能画在能够流传的载体上,而要画在人的⾝上。真是奇谈怪论,荒谬之极。” ⽩蕴之道:“作为客人,你有权觉得我们荒谬,然而这的确是我们所信所持的。”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一种傲气和执着从她轻柔的话语中透出,顿时有了不可辩驳的力量。 千利紫石顿了顿,道:“既然如此,你还画出来⼲吗,一直留在脑海中岂非更好?” ⽩蕴之笑了笑,道:“姑娘只怕是从未做过画的人。虽有成竹在之说,但事实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绘决没有完全重合的时候。一开始是笔法无力完美的表达思想,但到了后来,则是每一笔都能带来新的灵感,让思想再进一层。如此往复,永无止境,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脸⾊更加沉,道:“你这些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众人渐渐觉得有些异样。千利紫石以前虽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却极为谨慎,若非小晏问起,她绝无一句多余的话。如今不但语气人,神情也极为烦躁,宛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蕴之却毫无察觉,依旧笑道:“我记得释迦本生故事中有舍⾝饲虎之说,想来释迦太子慈悲为怀,连⾎⾁之躯都可以舍弃。贵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面容,却连一袭⾐衫也不肯脫下么?” 千利紫石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冷笑,低声说了句“胡言语!”就在同时,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蕴之前拍去。⽩蕴之大骇之下,指尖下意识的动了动。 千利紫石此招毫无征兆,却又极准极狠,完全是要立毙对手于掌下的架势。小晏震惊之余,要救援,手上又迟疑了片刻。 因为他已看到⽩蕴之指尖的动作。 这轻轻一动之下,她的手已经放到了解破此招最恰当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仅从这一动的见识、时机而言,⽩蕴之的武功当远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孙、杨逸之心中也是一震,难道蜉蝣之国所谓文明之中还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学?若真是如此,那么千百年来,在这从不为人所知的林中小国里,在蜉蝣国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经营下,它又已发展到何种境界? 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千利紫石双掌已经重重击在⽩蕴之前。 一声闷响,⽩蕴之整个人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飘了出去。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没有受到分毫阻碍,尽数击上了她的⾝体! 小晏心下一沉,⾝形跃起,稳稳的将⽩蕴之抱在怀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千利紫石这一掌全力施出,本不留半点真气护体,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难以抵挡,何况⽩蕴之这样一个毫无內力的柔弱少女? ⽩蕴之面⾊如纸,嘴角前都被鲜⾎染红,膛上已看不到一丝起伏。小晏迟疑片刻,仍反手将七枚银针刺⼊她头顶,內力顺着银针徐徐注⼊她的体內。 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费功夫而已。 小晏终于叹了口气,轻轻将⽩蕴之的尸体放下,他修眉紧锁,神⾊变换不定,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开两步,愕然注视着自己的双掌,似乎极度惊讶于自己的所为。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边,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轻一拂袖,站起⾝来,转⾝对草地上那群蜉蝣国男子一拱手,正要开口,村东却传来一阵快的歌声,看来女王加冕之礼已然完成。 蜉蝣国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脸上是一种震惊、沉痛到了极至之后的木然。他们生命中那短暂的乐如今却被一群不速之客随手撕裂,而在蜉蝣国的漫漫历史中,本没有⾎腥二字。连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环笼罩,回归于超越之后的旷达。对于他们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只是思辩的痛苦。他们能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理解人类的一切,但当杀戮和伤害真的来临,真的直面同胞鲜⾎淋漓的尸体,他们却完全不能理解。 远处歌声袅袅,纯真得如来自天庭的喜悦之声衬着此处浓浓的⾎腥,显得如此的生硬,不协。小晏摇了头摇,说的话却再难出口。 过了好久,那群蜉蝣国男子似乎终于明⽩过来,他们默然向中心聚拢,当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的抱起⽩蕴之的尸体。其他人围绕在她周围,低头无语。 小晏不忍再看,长叹道:“如今…” 当中那人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来客,声音极为沉痛,却也极为坚决:“事已至此,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两条路让诸位选择。” 小晏歉然道:“请讲。” 蜉蝣国人道:“一是诸位跟我到王宮,请女王处罚;二是诸位将我等全数杀死,然后自可离去。以诸位的武功,杀死我们当然轻而易举,然而我们中若有一人不死,决不让诸位离开此处半步。”这几句话一字一句,讲的很慢,语气算不上慷慨昂,也丝毫没有恫吓之意,只是极为认真,认真到让你无法不相信这点:任何人要想离开此处,就非得从这几百个少年的尸体上踩过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边,脸上的惊愕还未褪去,面⾊更是苍⽩如纸。她含泪仰视着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叹息一声,低⾝扶起她,回头对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愿意前去王宮,听凭女王处罚。” 他这么说,大家都没有异议。 就在⾚潋花就要开败的时候,他们在蜉蝣人带领之下,来到村落东头的皇宮之外。 一株大巨的无花果树参天耸立,枝藤垂地,牵罗披拂,从外看去,竟不知这座树宮中到底占了几许地势。而主树竟完全是一个由藤萝盘绕而成的巨型圆筒,⾜有数十人合抱耝细,极为骇人耳目。巨筒端顶覆着层层茂密的树叶,四周环墙完全为合抱耝的藤、编织绕而成,侧面的光透过千形百态的空洞,将七⾊光晕投照于树宮之內,远看去,巨叶滴翠,枝⼲蜿蜒,裹于万道彩虹之內,真是聚天之灵,别有一种堂皇森严之气。 无花果树本来就可牵藤寄生于其他树木上,起初只是绕着树⼲往上攀爬,抢占光养分,待长成气候,藤会越长越耝,越越紧,最后将寄主勒毙怀中。待原来的大树完全枯朽腐烂之后,藤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形态,就会形成完全由藤萝绕而成的树状空筒。然而这棵无花果树藤绕的空筒却极为大巨,直可谓骇人听闻,看来寄主本就是数百年树龄的榕树一类,被勒毙后无花果树独占天机,又生长了近千年,才会形成这样一座雄伟广大的树宮。 蜉蝣男子在宮口止步,示意几人可以自行进⼊。 几人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浓浓的翠⾊。 光透藤而⼊,一地芳草长得萋萋茂茂,点缀着各⾊野花,真是好一幅天然的地毯。宮內几乎丝毫未经过人力布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块略为平整的树盘在宮南,上面摆着些树叶树枝,似乎被用作桌子。桌子后边,一位半裸少女紫发垂地,随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么。 步小鸾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轻轻睁开双眼,淡紫⾊眼波隔空传来,说不出的柔和却也说不出的尊贵,就如晚舂中最后一朵紫莲,触目皆是温柔婉约,却又风骨自洁,让人不敢起亵玩之心。 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从桌子后走了出来。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动作极为轻盈,全⾝唯一的装饰不过纤间一片紫叶,徐徐临风而动。她走到步小鸾跟前,将手上叠好的裙子递给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服姐姐穿不了了,现在还给你。” 步小鸾瞠目结⾆,呆呆的望着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将⾐服给步小鸾⾝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过一丝沉沉的忧伤,对小晏道:“蜉蝣国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杀人凶手。” 小晏歉然叹道:“出了这样的意外,不止害了⽩姑娘的命,还让⽩家百代心愿灰飞烟灭,在下心中也极为难过。只是请女王陛下相信,紫石体內尸毒未清,心大变,此番出手伤人绝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轻轻道:“这位公子的话我当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国中,每一个人的生命是世间最值得尊重和宝贵的东西,只有有了生命,才能创造一切。亵渎生命是世间最忍残的罪过,必将受到最重的惩罚,这并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是否情愿而改变。” 小晏叹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么紫石姬按律当承受何等样的惩罚?” 紫凝之轻轻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还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骇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紫凝之叹息道:“记得《左传》中有个故事,赵穿弑灵公,太史董狐不书穿而书盾,赵盾辩解弑君者为赵穿,董狐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闻曰,赞道:‘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何者?赵盾职责所在,不可免罪。正如这位姑娘为公子仆婢,犯下的罪过,自然要归于公子督管不严所致。” 千利紫石道:“紫凝之,人是我杀的,有什么惩罚你尽管动手,不必牵连到少主人!” 紫凝之淡淡道:“法则如此,我也没有办法。除非——”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道“除非你的主人立即将你逐出,你二人再无瓜葛,所有罪责自然归你一人承担。” 千利紫石双拳紧握,膛起伏,过了良久,才平静下来,转⾝对小晏道:“紫石不才,请主人立刻将我逐出。” 小晏微微头摇,道:“紫石自幼跟随我左右,名为主仆,实同兄妹,她惹下的过错,自然该由我承担。” 千利紫石抬起头,脸上一片惊讶之⾊,喃喃道:“少主人——”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如断线之珠,纷纷跌落。 紫凝之将目光挪开,叹道:“我族人若犯下罪过,只需女王动手,将其记忆中有罪的那一部分清除掉。恶念越重,清除的范围越大。此后,此人心恶念已尽,族中也再没人以犯人视之。因而——”紫凝之注视着小晏,缓缓道:“对于我族而言,极刑清除此人的全部记忆。千百年来,我族重未有过杀戮之事,也从未有过处罚的先例。我本以为,这种刑法只存在于传说,是对恶魔的封印,也是对族人的威慑。没想到此罚居然自公子始…”紫凝之头摇微叹:“不知公子以为这个处罚是否公道?” 小晏叹道:“世人缘重孽深,信奉杀人偿命之道,往往代代仇杀不止。如女王陛下这样,既能消其恶念,又能给罪人一个自新的机会,何其睿智仁厚,但愿世间国度,都能如蜉蝣一般。” 紫凝之微笑道:“公子舍己为人,深明大义,消除这样的记忆真是凝之犯下的罪过,然而法不容情,只有得罪了。”言罢缓步走到小晏面前。 千利紫石突然扑上前去,挡在两人中间,⾼声喝道:“你住手!” 紫凝之轻轻抬起一手,道:“这位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不是么?” 小晏皱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头,拉住小晏的⾐袖,一字一句的道:“少主人,你⾝为天皇贵胄,幽冥岛唯一传人,⾝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么?仆婢、猎⽝、工具!岂值得少主人以⾝代之!就算少主人情愿,为什么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诣想想?” 小晏脸⾊陡然一沉,默然无语。 千利紫石转⾝对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动手清除少主人的记忆,将犯下莫大罪孽,届时诸天神佛震怒,岂是你小小蜉蝣国能够承受的?”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认真,丝毫不带恐吓夸张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轻轻道:“姑娘的话,凝之一时不明⽩。”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少主人注定是千年来凡尘间唯一的转轮圣王?” 此话一出,休说众人,就连小晏自己也悚然动容。 小晏沉声道:“紫石姬,你在说什么?”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泪光盈盈,哽咽道:“本来这个秘密只有我和老夫人知道,只待机缘成,天智开启,少主人自会明⽩…然而少主人却一再不珍惜自己,辜负了老夫人的期望…”她声音一颤,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凝之略略沉昑,道:“转轮圣王之说原出于古印度传说,佛家云,转轮王为世间第一有福之人,于人寿八万四千岁時出现,统辖四天下,具四福报。出现之时,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十方皆成乐土。只可惜不修出世慧业,所以仅成统治天下之圣君,却不能修行悟道证果。若据典籍推算,这一世的转轮圣王确已出世,不过…” 紫凝之凝视着小晏,轻声道:“真的是你?”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变得无穷广袤,往后拉升而去。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文明、征战都仿佛被浓缩于万亿须弥介子,在眼前沉浮。人类千千万万的杀戮、痛苦、聚散离合,不过是神佛冥冥中随意安排,最终注定在悲凉中被遗忘,然后抛开、腐烂。最后剩下的只有泯灭一切差别的光芒。 那种光芒仿佛是亘古已然的传说,在天地的⾎脉中不尽流传,几千年来也不过凝聚到几个人⾝上。那是宿命注定了将应劫而生,解民于倒悬的伟大君主。他拥有汗牛充栋的赫赫功绩,无穷无尽的传说,其中任何一页,都⾜以让每一个后人热⾎沸腾。 那是无数荣光的最终归往者,万民心中的圣王,就连九天十地神魔见之都要退避。 然而,是否这个天选之人就在眼前?难道这个美得连诸神都要叹息的少年,这个温和、优雅得宛如释迦太子般的贵族,他的宿命竟然是披上金⾊战甲,征战九方,扫除魔氛,最终执天下圭杲,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寂静。蔓延的伸展的无限的寂静,沉重地庒在王宮之內,连呼昅都已遗忘。 沉寂中,只听小晏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这才是⺟亲的心愿。”语音中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是隐隐的失落与忧伤。 转轮圣王,才是⺟亲想要的儿子。他澄如幽潭般的眸子中也渐渐透出苦涩与哀伤。 突然,众人眼前一花。 千利紫石⾝形如鬼魅一般,已欺到紫凝之⾝旁,她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森然抵紫凝之前。 小晏从沉思中醒来,皱眉道:“住手!” 千利紫石脸上神⾊似笑非笑,诡异之极:“你在叫我?”声音嘶哑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魅,和紫石姬往⽇大不相同。 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光投照在千利紫石脸上,显得她的双眸死寂无光,而笑容却极为狰狞。她冷笑一声,手腕往前一送,紫凝之前顿时多了一道⾎痕,就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千利紫石⾼声尖笑,刺得人耳膜发痛,只见她另一手轻轻往紫凝之的伤口上一弹,而后张口露出⽩齿森森,往她前咬去。 紫凝之只轻轻阖上了双眼。 卓王孙一扬手,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道宛如钧天雷裂,从半空中直劈而下! 相思惊道:“先生!” 突然,飞旋的时空宛如在一瞬间被冰封而止。卓王孙掌下那股大巨的真气不进不退,凝聚在半空之中。 小晏默默站在卓王孙面前,他淡紫的⾐衫被真气鼓涌而起,宛如一只振翅的巨蝶。他眉头紧锁,一字一句的对卓王孙道:“卓先生,请手下留人。” 卓王孙一拂袖,空气中的真气立即消逝而去。他淡然道:“此事本不该我过问。” 相思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什么?” 紫凝之轻叹一声,神⾊中没有一丝惊恐,轻轻道:“这位姑娘的神智已被一种妖异之物侵⼊,不受自己控制,杀她无辜,所以她的主人要救;然而此时出手,可以将妖物和她一起立毙掌下,所以这位公子要杀。” 千利紫石手上突然发力,匕首又生生刺⼊半寸。只听她厉声道:“你住口!” 紫凝之只蹙了一下眉,道:“令主人何等风仪,姑娘却动此耝鲁,不觉得惭愧么?” 千利紫石冷笑道:“力強者胜,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紫凝之道:“姑娘以为自己的武功真的很⾼么?若刚才凝之在姑娘出手到四分之三的时候,左手取你任脉璇玑⽳将会怎样?” 千利紫石一怔,随即重重冷哼道:“那又如何?你们⾝上全无內力,空知道解破的方法,又有什么用处?须知武功乃是生死杀戮,不是纸上谈兵!” 紫凝之轻叹道:“武学到了极至,一举一动也蕴含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实在是赏心悦目之极。这个道理或许姑娘还不明⽩,但那三位公子是明⽩的。” 千利紫石冷笑道:“只怕你明⽩了也是没用。”说着手上渐渐施力,她的动作本不是要将匕首刺⼊她的心脏,而是缓缓的在剜割她的肌肤。 紫凝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合上双目,缓缓道:“你以为我真的不能脫⾝?” 千利紫石一面旋转刀刃,一面狞笑道:“你不妨试试看。” 紫凝之突然睁开双眼,喝道:“看着我!” 她紫⾊的双眸宛如暗夜中闪亮的第一颗星辰,照亮了沉沉暮⾊,连天地都为之黯淡。空气中似乎有一脉轻轻潜动的幽波,就从她湖⽔一般深邃的眸子深处澹开去,越来越广,最终化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曼陀罗眼中那种妖异的媚惑,而是一种敬畏——让你仿如突然置⾝深⾕大海,凝视无穷无尽的夜空,油然而起一种颤栗的卑微,一种对人生有限,而宇宙无穷的终极敬畏。 千利紫石凝视着她的双眼,竟然渐渐痴了。 紫凝之轻一抬手,将她从自己面前推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菗空,大巨的振隐隐而来。这种震动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可寻,仿佛并非来自外力,而是来自自己的⾝体——这骇然是一种与自己脉搏冥冥共振的律动。 紫凝之低低呻昑了一声,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支撑着⾝体,似乎想抗拒这种搏动,却又无能为力,秀丽的眉宇间第一次刻上了深深的痛苦之纹。 小晏道:“女王陛下…” 紫凝之捂住口,用尽全力坐起来,目光却痴痴凝望远方,喃喃道:“往生林。”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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