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米尼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米尼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40  时间:2017/9/16  字数:11597 
上一章   ‮章五第‬    下一章 ( → )
  米尼对阿康的⽗亲说:从今以后,我总归是阿康的人了,请你们不要赶我走。阿康在‮海上‬,我在‮海上‬;阿康去安徽,我也去安徽;阿康吃官司,我给他送牢饭。阿康的⽗⺟就说:你这样一时冲动,将来要吃后悔药的啊!米尼说:不会,我保证不会,你们不要叫我走,真的不要叫我走。阿康的⽗⺟心软了,他们看这姑娘对阿康真心实意,就算将来要后悔,现在却死心塌地。说不定有了这姑娘,阿康会变好。他们想到阿康自小也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不由得很心酸,望了米尼泪眼婆娑的一张脸,他们久久没有说话。

  半天过后,⽗亲一声长叹,说道;你们等在家里,我去‮出派‬所打听打听。米尼就说:我也要去。⽗亲瞥了她一眼,说人要问你是阿康的什么人,你怎样说?又没有登记过的。米尼沮丧地低下了头。

  ⽗亲是下午的时候去的。傍晚才回来。两个女人眼睁睁地望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他坐在一把破损的椅上,情绪显得很颓唐。静了片刻,他才慢慢地开始说话。他说他先到了本地段的‮出派‬所,‮出派‬所却说并不知道阿康的消息,还反过来问道:这个人不是去安徽了吗?他说是啊,可是舂节时回来度假了。‮出派‬所同志又问有没有申报临时户口啊?他说没有。‮出派‬所同志就说:怎么可以不报临时户口呢?‮海上‬这个城市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像阿康的这种情况——他截住了话头,⽗亲只得退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时,定定神,决定去区的‮安公‬分局,依然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当时,他说他就有点像疯了似的,又跑到邻近的区‮安公‬分局,其实心里明明晓得这样瞎找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显得很凄惨,然后他又接着往下说。他问了一个区分局,问不着,就再去另一个区分局。他就好像乘‮共公‬汽车兜风一样,几乎跑遍了‮海上‬。假如走在路上时,看见有任何一个‮出派‬所,他也都要进去问一问。后来,他终于碰到了一个好人,他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再一次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他问阿康⽗亲:你要找的人户口是在哪个地方,他说在安徽;那人就说,那你到‮海上‬市遣送站去问问。于是他就往遣送站去了。这时候,他是饿了渴了都忘记了,一心只想快点找到儿子,可是,他心里其实又并不指望能够找到儿子,他还想到:他这一世做人做得有什么意义呢?他终于到了遣送站,找到了负责同志。那人打开一大本花名册,哗啦哗啦翻了一阵,说有你要找的人,可是昨天已经遣送回安徽了。他心里陡地一惊,问道:是送回原工作单位,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那人说是原地的‮安公‬部门。他还说:本来是可以在‮海上‬处理的,‮留拘‬或者服刑,可是‮海上‬
‮安公‬局里人实在太多,关不下外地人了,就送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回去,反正,是哄哄的。阿康⽗亲还想问他,当时是在哪里捉的阿康,是怎么样的情况,有没有打他,可是再一想,人都捉去了,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这人也未必知道,就不再问了。他疲惫不堪地靠在椅上,说他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来的,口袋里的钱都作了车钱,还不够,最后两站路是走着回来的。他想买一只糖糕垫垫肚子都没钱买了。⺟亲就说:马上就吃饭吧,饭已经烧好了,菜也热过一回了。⽗亲‮愧羞‬地一笑,说:现在却又吃不下了。

  第二天上午,米尼收到了阿康的信,是他离开‮海上‬时写的,信中说,由于不便明说的原因,他马上就要回安徽了,他很想念她,并且很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够幸福,忘了他也不要紧的;最后说,后会有期,就结束了。米尼看了这封信,一会儿伤心,一会⾼兴,哭一阵,笑一阵。她拿了信去给阿康⽗⺟看,说:你们看,阿康给我写信,却没有给你们写信,说明他已经承认我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你们不可以叫我走了。阿康的⽗⺟说:我们再也没有叫你走过,你如愿意在这里,只要你将来不后悔,我们没有意见,只是我们不理解,你到底看中阿康什么地方——他们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他是个有污点的青年。米尼说:我不管,我不管这些闲事,我反正是阿康的人了。他们觉得这姑娘有些颠狂了,可她对阿康的感情,使他们很感动,就让她留了下来,同他们在一起生活。

  由于阿康的缘故,米尼对他的⽗⺟感到亲切。她想:既然不能和阿康在一起,和阿康的⽗⺟在一起也好的。她买菜,烧饭,收拾房间,空下来就给阿康织⽑⾐。她听人说,只要判了下来,就可以去探监了。可是,什么时候才判呢?现在,阿康又关在什么地方呢?她想阿康,有时候想得心痛,实在按捺不住这想念的苦处了,她就跑出门去,在马路上走一气。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在首尾相接的车辆间很危险地穿揷着。她直走到筋疲力尽,脚底打起了⾎泡,钻心地疼痛,才稍觉得平静了一些。她的心情渐渐柔和下来,缓缓地想着阿康,想着他现在正做什么。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前和⾝后走过,她滋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阿康去偷别人⽪夹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这个念头绕着她,使她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情又动起来。她⾝上起了一层⽪疙瘩,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危险正渐渐近,她手脚冰凉,在⾐袋里紧紧地握成拳,加快了脚步向家跑去。到家的时候,阿康的⽗⺟已经吃过了晚饭,收拾了饭桌,将一张⽩报纸铺在桌上,研究裁剪的技术。两人很专心地拿了一件旧⾐服,在⽩报纸上比来比去,听她进来,就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出去应当打声招呼。她心想:你们怎么也不问我吃过饭了没有?嘴上却并没有说什么,走到菜橱那边,准备挖一碗冷饭开⽔泡泡吃了。可是一转念,返⾝拿了一只蛋,开了油锅,炒起了蛋炒饭,心里说:我才不跟你们客气呢!她感觉到背后有两双眼睛在看她,故意手脚很利落的,还切了葱花,菜刀清脆地剁着砧板,当当作响,油锅劈劈啪啪很快地爆着,房间里霎那间充満了香味。她盛了満満一碗,走到他们跟前,在桌边坐下,说道:裁⾐服啊?阿康⽗⺟本是为了消遣,对裁剪实是一窍不通,让她见了他们的笨拙,便十分窘迫,喃喃道:不过玩玩罢了。米尼就说:这个,我可以教你们的,然后又加了一句:别的就要你们教我了。他们不晓得回答什么才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默默地坐着,听她很有滋味地嚼着蛋炒饭。

  米尼好不容易将饭咽了下去,回到小房间里,直想哭。她觉得她非常孤独,她甚至开始想家。这时候,她发现她离家已有一个⾜月了,她想,家里该怎么找她啊;接着又想:这个月的生活费她还没去向阿婆领呢!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慢慢地回去了,她又镇定下来。她决定回一次家,要了钱,再把她的⾐服拿过来。不知不觉中,冬天已经过去,棉袄就要穿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米尼决定回家了。出门时,阿康的⽗亲正在对面报栏看报纸,米尼本可以过去同他说一声,可是为了赌气,就谁也没告诉,兀自上了无轨电车。电车越来越驶近她所悉的那条马路,街上走的行人分明是她不认识的,可却叫她觉得很亲近,她想这是什么道理呢?到站了,她下了车来,越往自家的弄堂走,脚步越迟疑,走到弄堂口的时候,乾脆停了下来。她想不出这一个月里,家中会发生一些什么,因为想不出,就非常害怕回家。她希望这时候弄堂里能走出一个她认识的人,好向他打听打听。可是待到弄堂深处真有人走出的时候,她却赶紧地走开去,躲进一⽇用品商店里。弄堂里走出的人,是住在她家楼下的小芳,她想起了小芳的爸爸。

  她转⾝跑过了一条马路,又跑过了一条马路,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小芳爸爸打了一个传呼电话。等待回电的时候,她心跳得极快,一会儿想:小芳爸爸会不会不在家,一会儿想:小芳爸爸如果在家会不会来回电?要是他不回电怎么办?她心急如焚,站也站不定。她想:怎么这样长的时候还没有回电呢?要不要再继续等下去?她每过一会儿就要伸进头去,看看电话机旁边的锺,那锺就像停了一样。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觉得不可能有回电了,她还怀疑传呼电话的人本没有去传呼,这种人往往是很懒的,总是要等积庒了一大叠传呼条子,才一家一家去传。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她等了那么长时间都⽩等了。她离开了公用电话,朝回跑去。她想,她应当跑到她们弄堂所属的那一个传呼电话间去,如果小芳爸爸出来回电,一定是在那里给她打电话;如果电话间里的人本没有去传,她可就对他不客气了,她认识那人,是个社会青年,瘸子。她还没等跑进传呼电话间,就一眼看见小芳的爸爸。

  这电话间是设在一条弄堂口,旁边有一个老虎灶。弄口前是繁华的马路,汽车开来开去,喇叭哒哒地叫。小芳爸爸站在电话间视窗外面,一只手指头塞在耳朵里在打电话。他好像刚从上爬起来,头上戴了顶⽑线庒发帽,没穿棉袄,只在⽑线⾐外面套了件棉背心,脚下是一双拖鞋。米尼用手堵住嘴,眼泪流了下来,她想:现在这世界上,小芳的爸爸是她最最亲的人了。

  他们两人来到一个合作食堂,要了两碗小馄饨。米尼一直在流泪,说不出话来。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小馄饨,直至一碗馄饨吃完,才渐渐止了眼泪,说出话来。起先,她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她说得很,常常叫人摸不着头脑,甚至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就停了下来,心里茫茫然一片。可是小芳的爸爸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很风趣地鼓励她,说:讲错也不要紧的,可以重讲。她不噤破涕为笑,慢慢地镇定下来,将事情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她既是说给小芳爸爸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是事到如今,她第一次的,将事情前后顺序好好地理了一遍,她暗暗吃惊道:难道这真是发生在我⾝上的吗?这怎么能够叫人相信呢?离开乡村的那一个夜晚竟还这样清晰,三星从头顶上流逝,那一幅情景好像梦境似的,而她现在究竟到了哪里?

  两个女人穿着脏的⽩⾐服,一胖一瘦,在揭了锅盖的炒面跟前说话,⻩煎煎的炒面在午后光下发出油腻的亮光。她们说的是什么呢?听起来那样的不可理解。小芳爸爸的面目也渐渐模糊起来,米尼甚至怀疑这个人是否是她认识的。说完之后,她就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満了蒙的感觉。这时候,小芳爸爸说话了。他说:米尼:咱们还是回家吧。他用了“咱们”这两个字,使米尼受了感动,可是,为什么要回家呢?她问。你这样是很危险的,小芳爸爸说。她笑了起来,说她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倒请他讲讲看,怎么是危险了。小芳爸爸没有笑,他板着脸说:你不要继续发神经病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米尼困惑地说道:小芳爸爸,从来没见你这样严肃过,你是在给我上课啊!说着,她又笑了。小芳爸爸光火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不回去!她⾼声叫道,门口那两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说着她们的事情,咧开嘴笑着。小芳爸爸紫着脸,要去拉她,她却撒野地用馄饨汤泼他。这时候,她却看见小芳爸爸眼睛里有了闪闪的泪光。她不再闹了,却依然強着脖子,说:我不回去。停了一会儿。小芳爸爸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只见他瘦长的脖子上那颗核桃艰难地动了一下。然后,他说:米尼,你现在如不跟我回去,以后就再难回去了。他的话里有一种非常沈重而‮实真‬的东西,触动了米尼,她软和下来,说道:小芳爸爸我不回去,我真的不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回去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小芳爸爸说:米尼,人活一世,本是没什么意思的,只要不遭遇大的灾难,平安度过就是万幸,你这样小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你大概听不懂,可是你要相信我这把年纪,我是可以做得你的⽗亲还多的。说到“⽗亲”两个字,两人都涌上了眼泪。米尼摇着头,泪⽔莹莹地闪着光芒,她说:小芳爸爸,你的话我真的听不懂,如果没有意思,又何苦非做完一世人生呢?又没有人強迫我们,⻩浦江没有盖盖子。我不管别的,我只要阿康,和阿康在一起,开心。开心这一件事,就像是下饭的小菜,人要活着是靠饭,有没有菜其实是无所谓的。小芳爸爸说了这句话竟流出了眼泪。人活一世真是太不开心了!米尼嚷道。阿康不会叫你开心的!小芳爸爸叫道。会的,比你会,比你会得多!米尼叫。小芳爸爸像一只怈了气的⽪球,瘪瘪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上全沾満了油腻的馄饨汤:看来我是拉你不回头了,你这样不听大人的话,叫人很难过啊!米尼说:我打电话请你出来,是想让你帮我个忙,和我阿婆说一声,说我结婚了,说到“结婚”两个字,她的脸忽然焕发了一下。她停了停,继续说道:你代我说,或者就以你的名义说,你说,阿婆应当说话算话,每月给米尼生活费,她现在还没有工作啊。然后你再把我的四季⾐服要出来,说一个时间,我来拿,要是你忙,让小芳或小芬送出来也可以,不过,最好是你自己,你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爸爸。这是我的地址和传呼电话。她说话的时候,小芳爸爸一直没有抬头。米尼柔声说: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他还是没有抬头,过了许久,他站起⾝,两手撑在脏的桌面上,向米尼伸出脖子,两眼瞪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数到三,数到三的时候,你必须跟我回去;一、二、他数完“二”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慢地吐出了“三”米尼说:我不回去。小芳爸爸立直⾝子,再没看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过了三天,米尼收到传呼电话,没让回电,只要她下午三点锺,去“红星”合作食堂门口,有人等她。她在合作食堂门口看见了小芳小芬姐妹俩捧了一只旅行袋,东张西望的,见她走来,脸上表情有些怯怯的,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她从她们手里接过旅行袋,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百元钱,还有一份声明,表示家里从此不再承认有她这个人了,下面有阿婆的图章。她轻蔑地一笑,将纸团了,扔在马路上,与小芳姐妹道了别,转⾝走了。

  这一回,连米尼都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她气昂昂地,头也不回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走着。由于意气用事,心里反没有疑虑,甚至觉得前途非常光明,连⽇来愁苦的心情骤然间烟消云散,清⽔一池。那天的太也很好,明晃晃地照耀着,风吹在脸上,格外的暖和,舂天到了。

  然后,米尼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孕怀‬了。她将自己的疑心告诉给阿康妈妈,向她请教,这是怎么回事。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向他们证明,她千真万确已是阿康的人了。这件事情使阿康的⽗⺟都郑重起来,他们商量了几个晚上。考虑要怎么办。他们对米尼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米尼对阿康的真情使他们感动,心想:像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竟有姑娘爱他,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可是,紧接着他们又想:爱阿康这样有劣迹的孩子的姑娘,又能是什么样的姑娘呢?这又使他们对米尼怀有了成见。并且,他们对米尼毫无思想准备,她的所有行为都使他们感到突兀和困惑不解,尤其是阿康的⽗亲,自从他退职的那一⽇起,他就失去了他的社会生活,在一个三个人的蜗居里,他简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还有米尼这样的女孩。他发挥他最大限度的想象力,也对米尼作不出判断。幸而他还有一点谦虚和自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样便有效地克制了本能上对米尼的排斥,至少保持了中的态度。现在,他们只得接受米尼这样一个事实了。夜里,他们背了米尼,讨论着小孩子的事情。第一步是要去医院检查,于是,立即就碰到了问题:他们没有结婚证明。这使他们烦恼了很长时间,他们想到,假如被医院查出是非法同居,这将是多么要命的事情!阿康已有前科,吉凶未卜,弄不好就罪上加罪,而米尼作为一个姑娘,对她就更不好了。这时候,他们共同想起米尼还是一个未満二十岁的女孩子,前面还有很长的道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再由于她⾝体中孕育的生命,与他们有着⾎⾁的联系,因而对米尼产生了‮存温‬的心情。他们近乎绝望,早晨起来脸⾊黯淡。不料米尼先对他们说:她要去医院检查。他们只得将这问题提出,米尼却说:她和阿康是合法婚姻,不过还没来及登记罢了。医院若要问起,就说在安徽登了记,结婚证没带,谁又会天天带着结婚证,又不是汽车月票。她这一番话说得他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简单,可又说不出复杂在什么地方。就只得由米尼去了。米尼去了一上午,阿康爸爸伏在窗口,望眼穿地望了一上午,各种各样糟糕的情景轮番在他脑海里上演着。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做梦似的,什么都变得有些认不出了。他想他这大半生的⽇子,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如今全叫儿子和这女孩弄了。他惴惴不安,随时都觉得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米尼没有回来,他无心做任何事情,他想:米尼一定出事了,这是多么丢丑的事啊!他想到这个就害怕和羞惭得发抖,他们已经出了一桩事,眼看着又要出第二桩,这真正是家门不幸,他前一世作了什么孽呢?他简直要捶顿⾜,可是不敢。他只是怆怆然的,觉得非常哀伤。中午的时候,米尼的⾝影从对面街角慢慢地出现了,手里拎了一只网兜。她走在正午的太底下,脸上和⾝上的光影十分明亮,有一霎那,他甚至有一些感动,他想:一个女孩朝他们家走来了。他离开窗户,来到楼梯口,推开门,等待她上来。他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不知她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慢。米尼终于在黑暗的楼梯上出现了,他急切地问她怎么去了这样长时间。米尼说从医院出来她又去菜场逛了一圈,菜场里照例是没什么东西。后来她遇见一个乡下人,站在马路边,笑嘻嘻的,她站住了脚,乡下人就问她要不要甲鱼,她说要。乡下人将她引进一条弄堂,敲开一扇后门,门里有一个显然是做保姆的女人,从天井里拖出一个蒲包,里面有几只甲鱼,她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只。阿康⽗亲忍不住打断了她,问医院里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米尼说医生检查和化验证明确实是有喜了,所以她就要买甲鱼来吃,补补⾝体。现在,她吃什么,都不单是为自己一个⾝体,而是为两个⾝体,另一个⾝体就是阿康的孩子。阿康⽗亲又问医院里还说什么没有,米尼说还让她定期到医院去作检查。他就觉得很奇怪,医院的这一关竟这样容易过来了,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阿康⺟亲下班回来,听到结果,也很⾼兴,就要帮忙动手烧晚饭。看见了⽔斗下面的甲鱼,还活着,用一鞋底线系了脚,缓缓地爬过来爬过去,就心情很好地说:这东西怎么敢吃啊!米尼回答说,这是给她补养⾝体的,她从现在起就要注意⾝体,这不仅是为她个人,更是为了阿康的儿子,她这样称呼肚子里的小孩。阿康⺟亲就有些尴尬,可也不好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米尼处理那甲鱼。那甲鱼好像预感到末⽇的来临,将头缩进壳內,再不伸出。米尼就用一只竹筷逗引它,叫它咬住了筷头,然后拖住筷子将它的头牵引出来,同时手起刀落,这甲鱼来不及将这悲惨的经验传达给下一代,一颗小头滚落了下来。阿康⺟亲不忍再看,转过了眼睛。晚上,饭桌上那一碗清炖甲鱼使得气氛很窘,米尼硬给两个大人各搛了一块,就独自吃了起来。阿康的⽗⺟囫囵呑枣地吃下那块甲鱼⾁,不记得是什么滋味,然后就匆匆地扒饭。米尼心里说:你们可以代我吃⾁,却代不了我生孩子啊!她对生孩子这一桩事感到新奇而又骄傲,一旦想到这是阿康的孩子,心里就又‮存温‬又酸楚,几次眼泪涌上眼眶又咽了下去。她细心而又伤感地着甲鱼细嫰的骨头,把汤喝得一乾二净。这时候,她感到很踏实也很平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她要给阿康生儿子了。

  阿康的⽗⺟提醒自己,阿康将要有一个孩子了。而他们毕竟对这消息感到隔膜,他们觉得,阿康的孩子孕育在一个使他们感到陌生的女人⾝上,就像是冒牌的一样。这个女人在他们独守了三十年的三层阁楼上昼夜地活动着,使他们有一种受了‮犯侵‬的心情。他们有时会想:这个女人是谁呢?她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呢?他们晓得他们是应当为即将来临的孙子⾼兴的,这是一桩喜事。于是他们就努力提⾼了兴致,继续讨论孩子出生的问题。他们想到了这孩子的户口,他将随了⺟亲报一个农村户口,而无论如何,阿康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在‮海上‬总归要有个长久的房间。难道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住隔壁的小房间吗?难道他们永远就要在一起生活吗?想到这里,他们心情都有些暗淡,觉得他们被‮犯侵‬的⽇子将没有尽头了。在下一个夜晚里,他们想到了调房,把现在的房子一处调两处。这个念头振作了他们的精神,尽管远远不知从何去着手,可是却已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阿康没有消息。米尼已经将对阿康的想念转移到了腹中的婴儿⾝上。她把自己的⽑⾐拆洗了,织成婴儿的⾐服。她按期去医院检查⾝体,‮部腹‬⽇⽇夜夜地膨起来,她轻轻‮摸抚‬着‮部腹‬,心里说道:阿康,阿康,你怎么到我的肚子里去了?她被这个念头引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她渐渐穿不下自己的⾐服,只能穿了阿康妈妈的长和罩衫。阿康妈妈说:这也是她怀阿康时候穿的⾐服,两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哭了,两个女人这时候感到了亲近。可这亲近的感觉转瞬即逝,她们还没擦⼲眼泪,彼此又淡漠下来。米尼着大肚子,神⾊庄严地在房间里缓缓行动,她连说话都放慢了速度并放低了声音,好像怕惊扰肚子里婴儿的睡。于是家中不由就弥漫了一股郑重的气氛,似乎每一个行为都不再是轻率的,而将是决定命运的。阿康的⽗⺟时时觉得受了拘束,本来就是小心翼翼的格,现在简直无所适从。这一天,阿康⽗亲失手将饭锅摔了,饭锅砸了地上的坛子,发出“乒令乓朗”一串巨响。米尼受了惊吓,变了脸⾊。她双手捧着肚子,说道:魂都要叫你吓出来啦!阿康⽗亲因为闯了祸,一心‮愧羞‬,恨不得有个地洞好一头钻进去。阿康的⺟亲却说,你放心好了,这么点声音,吓不了你的。米尼说:吓了我不要紧,吓了小孩可不得了,这也是你们自己的孙子啊!阿康的⺟亲就说:孩子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吓掉的,我也不是没有怀过孩子,临生产还挤‮共公‬汽车上班呢,阿康不是好好的?米尼冷笑道:好什么好,不过是个坐班房的角⾊!阿康⺟亲动了火,立即反相讥,说即便是坐班房的角⾊,也不乏女人穷追不舍。米尼也不饶人,两人一句去一句来,无论阿康的⽗亲如何劝解也劝解不开。直到双方都吵累了,又因势均力敌,分别都有胜利的感觉,并想到,由此开了头,往后还可继续吵下去的,就不劝自休,各自退了场。米尼是吵惯嘴的,虽动了真气,却很善调节,不一会儿就平息了。而阿康⺟亲却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跟人吵嘴,她又‮奋兴‬又动,苍⽩了脸,眼睛灼灼发亮,很久不能平静。她想她受这个小女人的欺负已有很长的⽇子。很长的⽇子以来,她竟都忍了下去,她再也无法解释她的好脾气了。她想,抵抗的⽇子来到了。她向来为人师表,很注重表现,事事又很忍让。这一回,她却在和米尼的吵嘴中尝到了甜头。她坐在自己的房里,心头涌上了许多道理和措辞,她后悔方才没有将这些都讲出去,那将是很有力的。她‮奋兴‬得红了脸,有些坐立不安,立即就想跑过去,再和米尼吵一场。可是,长年来做一个教师的修养终于使她克制住了。

  自此,米尼和阿康⺟亲的争端就开头了。阿康的⺟亲好像时时在寻找和等待机会,好与米尼吵嘴。即使是上班的时候,想到回家后可与米尼吵嘴,她也会生起一股冲动。只须一点小小的事由,两人就可大大地吵上一场。每一场吵嘴揭幕的时候,阿康的⺟亲就热烈地想:要将她置于无法招架之地。可是收场以后,却总是留下遗憾,使她懊恼不已,于是盼望着下一次较量。之前,她都要进行备课一般的准备,之后则是反省。她向来很容忍的格忽然变得狭隘而进,怒气冲天。她无意中将她多年来的不如意和不快活全都归咎于了米尼,觉得她是罪魁祸首,她甚至怀恨米尼体內的婴儿,认为正是这婴儿,才固定了米尼和阿康的关系,使之不可扭转。米尼曾经有过退让的念头,可她很快发现,她是无路可退。当她回避阿康⺟亲的挑时,阿康⺟亲反会更加狂怒更加饶不过她。如果凭了米尼以往的洞察和幽默,她是可以像看戏一样轻松得意地欣赏这女人的表演,在必要的时候则作一些挑动,使她更为失态。同时,也会因同情心的驱使,领悟到这女人的不幸,而原谅了她。然而此时的米尼,由于妊娠的反应,由于对阿康不可抑制的想念,更由于⾝处孤独无助的环境,她也无法不失态了,她被这女人气得发疯,她直想杀了这女人,为自己报仇。她想:她明明知道我将要生育阿康的儿子,却还要来气我。她还想起没有这女人在时,她和阿康两人相守的短暂的⽇子是多么快乐无边。她认定她和阿康的快乐⽇子全是这女人一手破坏的,如今她是多么孤独啊!她不由怒火中烧,什么样刻毒的语言都从嘴里吐了出来。她的言辞极其下流,令阿康⽗⺟不及掩耳。这时候,阿康的⺟亲便不得不趋于下风,因她毕竟受过教育,又毕竟年长,在无聇这门功课上面是远不及自小在下层市民中成长,又在农村滚爬了二年的米尼。并且,她的智慧与口才也大大不及米尼,到了后来,米尼的优势就越来越显着而不可动摇了。

  阿康的⺟亲开始动别的脑筋了。她每天只给极少的一点菜金,让阿康的⽗亲去安排一⽇三餐。自从阿康⽗亲退职以后,一直是由她掌握家庭财政大权。过去,她只抓大原则,细节很少过问,都由阿康⽗亲持。如今却不同了,她每天晚上都要记帐,亲自安排第二⽇的开销。饭桌上一连几天只有雪里蕻炒⾁丝,⾁丝少得可怜。别的米尼都好开口,唯有经济这一点上,米尼自觉理亏。她想自己本是个吃闲饭的,给你吃就算不错了,再没有资格争肥捡瘦。这些⽇子,阿康⺟亲倒熄了火,心情也好了起来,喜气洋洋的。米尼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而她又找不到一点理由和阿康⺟亲吵嘴。阿康⺟亲样样都很顺着她来,甚至当她出言不逊的时候,也装聋作哑地含糊了过去。米尼一筹莫展,脾气上来时真想一把火烧了房子,大家死在一起,可是想到阿康,又舍不得了。阿康的音容笑貌常常在夜深时分浮现在她眼前,令她心痛不已。她用手捶着沿,暗暗叫道:阿康,阿康,你在哪里啊!她渐渐地感到了虚弱,做什么都很懒怠,情绪极其低沈。这一天,她没有吃午饭,躺在上,静静地流着泪,绝望地想道:阿康,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屋里静静的,窗外明媚的光照耀在树叶上。她想,她头一回来这里时,这树上还没有叶子,光秃秃的,现在已经绿荫遮天了,可是,阿康在哪里呢?她昏昏睡,忽听有人轻轻地叩门,然后,门悄悄地开了。她以为阿康来了,睁开了眼睛,却见阿康的⽗亲站在前,手里拿了两个煮蛋。她一跃而起,夺过那两个蛋,朝了窗户摔去。阿康⽗亲惊得说不出话来,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点了米尼连连地说:你,你!米尼冷笑道:不需要你来做好人,你们都是一票货⾊,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听着:你这个老不死的!从今以后,我算是你们的房客,我住一天,就付你们一天的生活费,阿康出来,就不再是你们的儿子,小孩生出来,也不再是你们的孙子,你们从此断子绝孙。阿康不会认你们的,阿康喜我,阿康为了我,什么都肯做的。说到这里,她脸上浮起了梦幻般的骄傲的笑容。她踢开被子,穿上了鞋,鞋带勒住了她浮肿的脚面。阿康的⽗亲依然指着她,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轻蔑地拨开他的手,出门下楼了。

  阿康的⽗亲追到楼梯口,叫道:你上哪里去?没有人回答他,楼梯里黑洞洞的。转眼间连脚步声也消失了,这一天,从早上起,阿康的⽗亲一直在想着,要与米尼说一些话。这些⽇子,其实唯有他才是清醒的。他晓得这两个女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晓得她们所控制不住自己的原因在哪里,他觉着是与他有着关联的。当两个女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一直在痛切地回顾他们的生活。他既怜悯女人,又怜悯媳妇,他觉得她们都是那么不幸,他被不幸包围了起来,是比沈醉在战斗中的她们更为痛苦的。两个女人的热战和冷战,他均一目了然,可是他无所作为,他不知他能够做什么。他忧心忡忡,⽇夜不得安眠。他想了多⽇,直到这一⽇,他决定要和米尼说一些话。他在心里打了无数遍的腹稿,他想只要开头开得好,他是可以和她谈到深处的。他要告诉好,阿康的⺟亲不是一个坏人,只是长期的不快乐使她‮态变‬了,而这不快乐全是他造成的,由于年轻时一桩小小的疏忽。他也有和她与阿康一样年轻的⽇子,希望她能原谅。他还要告诉她许多关于阿康小时候的故事,以及他们这个家庭的故事。他觉得她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理解了,也许一切都将好转。他怀了惴惴不安而又热切的希望煮了两个蛋,这两个蛋是他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私房钱买来的。可是,他准备了多⽇的一幕情景却毁在旦夕之间,他连想都来不及想一想,一切全结束了。

  米尼走在街上,流着眼泪,她的心很痛,阿康⽗亲谦恭的神情这时全出现在眼前。她不明⽩她方才做了什么。她的心其实是很需要安慰的,已等了很久。这老头,这老头啊!她哭着在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不能成为真正的女儿和⽗亲,就像她和小芳爸爸那样的。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可是她将这可能全破坏了。她哭了很久,渐渐好了,心里非常平静,开始回想她刚才冲动之下发表的宣言,不由得发起愁来,她用什么去生活费呢?她的积蓄加上阿婆最后给的一百元钱,已陆续用了不少,今后再不会有进账了,而她说出口的话是绝不打算收回的。想到这一点,她不由昂起头来,她是不会屈服的。

  这天,在商店里,有许多人争着买线绨的被面,几乎将柜台挤碎。她从一个女人的两用衫的斜揷袋里拿了一只⽪夹,她没想到这一切是那么平常和简单,没有一点惊心动魄的意味,她连心跳都没有‮速加‬。她拿了⽪夹后,还在柜台前逗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开。

  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收到了阿康从安徽皖南的一个劳改农场寄来的信,说他因偷窃判了三年劳教,希望米尼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够来探望他。  wWW.iSJXs.cOm 
上一章   米尼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王安忆创作的小说《米尼》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米尼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米尼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