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一个至⾼点看海上,海上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国中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填満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海上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蔵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海上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昅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衫;晒台矮墙上的⽔泥脫落了,露出锈红⾊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台上也有了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锈,山墙的裂里倒长出绿⾊的草,飞在天空里的⽩鸽成片灰鸽。
海上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海上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琊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海上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舂⾊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央中,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主民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內心。⻩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海上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漫流,见就钻,看上去有些,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海上的弄堂是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姐小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奋兴,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竹竿上的⾐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了的瓦片,也是心和⾝子的象征。那壑沟般的弄底,有的是⽔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海上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沟是溢⽔的,⽔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隐私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沉。太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西下了。这一点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彩,墙是⻩⻩的,面上的耝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光是照久了,有些庒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海上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海上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満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海上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处,长年见不到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是从屋顶上噴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大巨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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