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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人生的枷锁(世网、尘网) 作者:毛姆 | 书号:40256 时间:2017/9/15 字数:1317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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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每逢星期二、五上午来阿米特拉诺画室评讲生学的习作。在法国,画家的收⼊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画,设法取得某些国美阔佬的庇护,就连一些知名画家,也乐于每周菗出两三小时到某个招收习画生学的画室去兼课,赚点外快,反正这类画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诺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画家,胡子⽩苍苍的,气⾊很好。他曾为府政作过许多装饰画,而这现在却在他的生学中间传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看不惯美术的新嘲流,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tasdefarceurs的名字就来火。不过,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教师:温和有礼,海人不倦,且善于引导。至于周五巡视画室的富瓦內,却是个颇难对付的角⾊。此公长得瘦小⼲瘪,満口蛀牙,一副患胆汁症的尊容,蓬蓬松松的灰胡子,恶狠狠的眼睛,讲起话来嗓门尖利,语透讥锋。早年,他有几幅作品被卢森堡美术馆买了去,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踌躇満志,期待有朝一⽇能独步画坛。可惜他的艺术才华,只是出自青舂活力的一时发,而并非深植于他的个之中。二十年来,他除了复制一些早年使他一举成名的风景画之外,别无建树。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时,他反驳说: "柯罗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我为何不可呢?" 别人的成功,无一不招他忌妒,至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切齿痛恨,同他们势不两立。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狂疯的时尚,惯于赶时髦的公众——Salebete——全被那些作品昅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还算留点情面,只是温和地唤他们一声"江湖骗子",而富瓦內却和之以连声咒骂,crapule和calle算是最文雅的措词了。他以低毁他们的私生活为乐事,用含带讥讽的幽默口吻,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伦不轨,竭尽侮慢辱骂之能事。为了使那些不堪⼊耳的奚落之词更带点儿辛辣味儿,他还援用了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強凋语势。即便在检查生学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意。生学们对他既恨又怕;女生学往往由于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讽而哭鼻子,结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顿奚落。尽管生学被他骂得走投无路而群起议抗,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样在画室內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教师。有时,学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斗胆规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烈的画家面前,那规劝之语转眼就化为卑躬屈膝的连声道歉。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这位富瓦內画师。菲利普来到画室时,这位夫子已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学校司库奥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生学,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边上,画得很巴结。她由于心情紧张,脸⾊发青;她时而放下画笔,把手放在上⾐上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紧锁双眉,似乎想借此来掩饰內心的焦虑不安。 "你看画得还可以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凑过来看她的画。不看还罢,一看大吃一惊。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画儿完全走了样,简直不成个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不错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说。 "没门儿,你还刚来这儿嘛。你现在就想要赶上我,岂不有点想⼊非非。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听了范妮·普赖斯的话,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负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她似乎特别喜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內一状,"她接着说。"近两个星期,他对我的画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奥特太太⾝上花半个小时,还不是因为她是这儿的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不比别人少一个子儿,我想我的钱也不见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吗单把我一个人撒在一边。"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多一会儿,又搁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昑。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內,他正同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脾气温顺,见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态之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內在一个名叫露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了下来。她⾝材矮小,⾐衫不整,一对秀气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热情闪烁;那张瘦削的脸蛋,冷峻而又富于⾁感,肤⾊宛如年深⽇久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一些深受布因一琼司影响的切尔西少女所蓄意培养的。富瓦內,今天似乎兴致很好,他没同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信手画上几笔,点出了她的败笔所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姐小⾼兴得満脸放。光。富瓦內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有点紧张起来,好在奥特大。太答应过,有事会照顾着他点的。富瓦內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块咬下的韧⽪吐在画布上。 "这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了腔,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欣赏的成功之笔,"看来你已经有点人门了。" 克拉顿没吭声,只是凝目望着这位画家,依旧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里的讥诮神情。 "我现在开始,你至少是有几分才气的。"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克拉顿,听了这话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特别的名堂。富瓦內坐定⾝子,细细地讲解起绘画技巧来。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点点头;富瓦內感到很満意,他的这一席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虽说也在洗耳恭听,可显然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接着,富瓦內站起⾝,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道,"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学过画。" "Casevoit,"画师说,"不说也看得出。"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太太庒低嗓门对他说: "这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他瞪眼冲她望着,仿佛她是头令人憎恶的野兽似的,而他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格外刺耳。 "看来你认为我是亏待你了。你老是在司库面前嫡咕抱怨。你不是要我关心一下你的这幅大作吗?好吧,现在就拿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范妮·普赖斯満脸通红,病态的⽪肤下,⾎似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她不加分辩,只是朝面前的画一指,这幅画,她从星期-一直画到现在。富瓦內坐了下来。 "嗯,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恭维你一句,说这是幅好画?没门儿。要我夸你一声,说画得不错的?没门儿。要我说这幅画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吧?一无是处。要我点出你的画⽑病在哪儿?全都是⽑病。要我告诉你怎么处置?⼲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该満意了吧?" 普赖斯姐小脸⾊惨⽩。她火极了,他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羞辱她。她虽然在法国呆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要她自己讲,却吐不出几个词儿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出的学费一个于儿也不比别人少,我出学费是要他来教我。可现在瞧他,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內问。 奥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转译给他听。普赖斯姐小自己用蹩脚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Jevonspayepourmapprendre." 画师眼睛里怒火闪,他拉开嗓门,挥着拳头。 "Maia,nomdeDieu,我教不了你。教头骆驼也比教你容易。"他转⾝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学画是为了消闲解闷,还是指望靠它谋生。"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子,"普赖斯姐小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浪费光。你缺少天赋,这倒不要紧,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又有几个;问题是你本没有灵,直到现在还未开窍。你来这里有多久了?五岁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比你现在強。我只想奉劝你一句,趁早放弃这番无谓的尝试吧。你若要谋生,恐怕当波nneatoutfatre也要比当画家稳妥些。瞧!" 他随手抓起一炭条,想在纸上勾画,不料因为用力过猛,炭条断了。他咒骂了一声,随即用断头信手画了几笔,笔触苍劲有力。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边讲边骂。 "瞧,两条手臂竟不一样长。还有这儿的膝盖,给画成个什么怪模样。刚才我说了,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強。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住呀!再瞧这只脚!" 他每吐出一个词,那支怒不可遏的炭笔就在纸上留下个记号,转眼间,范妮·普赖斯好几天来呕心沥⾎画成的画,就被他涂得面目全非,画面上尽是七八糟的条条杠杠和斑斑点点。最后他把炭条一扔,站起⾝来。 "姐小,听我的忠告,还是去学点裁的手艺吧。"他看看自己的表。"十二点了。Alasemaineprochaine,messieurs。" 普赖斯姐小慢腾腾地把画具收拢来。菲利普故意落在别人后面,想宽慰她几句。他搜索枯肠,只想出这么一句: "哎,我很难过。这个人多耝鲁!" 谁知她竟恶狠狠地冲着他发火了。 "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等我需要你怜悯的时候,我会开口求你的。现在请你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边走过,径自出了画室。菲利普耸耸肩,一拐一瘸地上格雷维亚餐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劳森之后,劳森这么说,"环脾气的臭娘们儿。" 劳森很怕挨批评,所以每逢富瓦內来画室授课,他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可不希望别人对我的作品评头品⾜,"他说。"是好是环,我自己心中有数。"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希望别人说你的大作不⾼明吧,"克拉顿冷冷接口说。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那儿的蔵画。他在穿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瞥见范妮·普赖斯在她的老位置上坐着。他先前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想安慰她几句,不料她竟如此不近人情,想起来心里好不懊丧,所以这回在她⾝边走过时只当没看见。可她倒立即站起⾝,朝他走过来。 "你想就此不理我了,是吗?" "没的事,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吧?" "你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那幅名画,我经常听人议论到它。"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美术馆相当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精采之作。" 看得出,她不愿慡慡快快地向他赔礼道歉,而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就有劳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个人去,也不必勉強,尽管直说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最近,那儿正在公展凯博特的人私蔵画,习画者第一次有机会尽情尽兴地揣摩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一吕埃尔的画铺里(这个生意人和那些自以为⾼出画家一等的英国同行不一样,总是乐意对穷生学提供方便,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或是在他的人私寓所內,才有幸看得到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周二对外开放,⼊场券也不难搞到,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世界名画。进了美术馆,普赖斯姐小领着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他看着这幅油画,惊得目瞪口呆。 "你喜吗?"普赖斯姐小问。 "我说不上来,"他茫然无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也许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画《⺟亲》之外,这幅画就是美术馆里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让他仔细揣摩这幅杰作的妙处,过了好一会才领他去看一幅描绘火车站的油画。 "看,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画面上的铁轨怎么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反问道,一脸的傲慢之气。 菲利普自惭形秽,范妮·普赖斯捡起目前画界议论不休的话题,凭着自己这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下子就说得菲利普心悦诚服。她开始给菲利普讲解美术馆內的名画,虽说口气狂妄,倒也不无见地。她讲给他听各个画家的创作契机,指点他该从哪些方面着手探索。她说话时不时地用大拇指比划着。她所讲的这一切,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所以他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有点惘不解。在此以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琼司,前者的绚丽⾊彩,后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的审美观。他们作品中的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他们作品命题中所包含的那种哲学意味,都同他在埋头啃读罗斯金著作时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却全然不同:作品里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也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我累坏了,脑子里再也装不进什么了。让咱们找张长凳,坐下歇歇脚吧。" "反正艺术这玩意儿,得慢慢来,贪多嚼不烂嘛,"普赖斯姐小应道。 等他们来到美术馆外面,菲利普对她热心陪自己参观,再三表示感谢。 "哦,这算不得什么,"她大大咧咧地说,"如果你愿意,咱们明天去卢佛尔宮,过些⽇子再领你到迪朗一吕埃尔画铺走一遭。" "你待我真好。" "你不像他们那些人,他们本不拿我当人待。" "是吗?"他笑道。 "他们以为能把我从画室撵走,没门儿。我⾼兴在那儿果多久,就呆多久。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不是露茜·奥特捣的鬼!没错,她对我一直怀恨在心,以为这一来我就会乖乖地走了。我敢说,她巴不得我走呢。她自己心里有鬼,她的底细我一清二楚。" 普赖斯姐小弯来绕去讲了一大通,意思无非是说,别看奥特太太这么个⾝材矮小的妇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毫无韵致,骨子里却是⽔杨花,常和野汉子偷情。接着,她的话锋又转到露思·查利斯⾝上,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內夸奖的那个姑娘。 "她跟画室里所有的男人都有勾搭,简直同女差不多,而且还是个邋遢婆娘,一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这全是事实,我一点也没瞎说。" 菲利普听着觉得很不是滋味。有关查利斯姐小的各种流言蜚语,他也有所风闻。但是要怀疑那位同⺟亲住在一起的奥特太太的贞,未免有点荒唐。他⾝边的这个女人,竟然在光天化⽇之下恶意中伤别人,实在叫他心寒。 "他们说些什么,我才不在乎呢。我照样走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有天赋,是当画家的料子。我宁可宰了自己也不放弃这一行。哦,在学校里遭人聇笑的,我又不是第一个,但到头来,还不正是那些受尽奚落的人反倒成了鹤立群的天才。艺术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事儿,我愿为它献出整个生命。问题全在于能否持之以恒,做到锲而不舍。" 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评价,而谁要是对此持有异议,就会被她视为居心叵测,妒贤忌才。她讨厌克拉顿。她对菲利普说,克拉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才能,他的画华而不实,肤浅得很。他一辈子也画不出稍微像样的东西来。至于劳森: "一个红头发、満脸雀斑的混小子。那么害怕富瓦內,连自己的画也不敢拿出来给他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有点胆量,不是吗?我不在乎富瓦內说我什么,反正我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他们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离开她走了。 第四十四章 尽管如此,下星期⽇当普赖斯姐小主动表示要带他去参观卢佛尔宮时,菲利普还是欣然前往了。她领他去看《蒙娜丽莎》。菲利普望着那幅名画,心里隐隐感到失望。不过,他以前曾把沃尔特·佩特关于此画的评论念了又念,直至烂于心——一佩特的珠玑妙语,给这幅举世闻名的杰作平添了几分异彩——此刻,菲利普便把这段话背给普赖斯姐小听。 "那纯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带几分鄙夷的口吻说,"千万别信那一套。" 她指给他看伦朗的名画,同时还对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绍,讲得倒也头头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画前面站定⾝子。 "如果你能领悟这幅杰作的妙处,那么你对绘画这一行也算摸着点门儿了。" 她让菲利普看了安格尔的《女奴》和《泉》。范妮·普赖斯是个专横的向导,由不得菲利普作主,爱看什么就看什么,而是硬要菲利普赞赏她所推崇的作品。她对学画极认真,很有一股子蛮劲。菲利普从长廊的窗口经过,见窗外的杜伊勒利宮绚丽、雅致,光明媚,宛如出自于拉斐尔之手的一幅风景画,情不自噤地喊道: "嘿,太美啦!让咱们在这儿逗留一会儿吧。"然而,普赖斯却无动于衷,漠然地说:"好吧,呆一会儿也无妨。不过别忘了咱们是来这儿看画的。" 秋风徐来,空气清新而慡神,菲利普颇觉心旷神怡。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俩伫立在卢佛尔宮宽敞的庭院里,菲利普真想学弗拉纳的样,扯开喉咙大喊一声:让艺术见鬼去吧! "我说啊,咱俩一块上米歇尔大街,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什么,怎么样?"菲利普提议说。 普赖斯姐小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午饭,"她说。 "那也没关系,可以留着明天吃嘛。你就让我请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吗要请我呢。" "这会让我感到⾼兴,"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过了河,圣米歇尔大街的拐角处有家餐馆。 "我们进去吧。" "不,我不进去,这家馆于太阔气了。"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菲利普只好跟了上去。不多几步,又来到一家小餐馆跟前,那儿人行道的凉篷下面,已经有十来个客人在用餐。餐馆的橱窗上写着⽩⾊的醒目大字:Dejeuner1。25,vincomprls。 "不可能吃到比这更便宜的中饭了,再说这地方看来也不错的。" 他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等侍者给他们送上煎蛋卷,那是菜单上的第一道菜。菲利普兴致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似乎被他们昅引住了。他虽有几分困倦,却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哎,瞧那个穿短外套的,真逗!" 他朝普赖斯姐小瞟了一眼,使他吃惊的是,他看到她本不理会眼前的景象,而是盯着自己的菜盘子发愣,两颗沉甸甸的泪珠,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你这是怎么啦?"他惊呼道。 "别对我说什么,要不我这就起⾝走了,"她回答说。 这可把菲利普完全搞糊涂了。幸好这时候煎蛋卷送了上来。菲利普动手把它分成两半,一人一份吃了起来。菲利普尽量找些无关痛庠的话题来同他攀谈,而普赖斯姐小呢,似乎也在竭力约束自己,没耍子。不过,这顿饭总叫人有点扫兴。菲利普本来就胃纳不佳,而普赖斯姐小吃东西的那号模样,更叫他倒⾜了胃口。她一边吃,一边不住发出啧啧之声,那狼呑虎咽的馋相,倒有点像动物园里的一头野兽。她每吃完一道菜,总用面包片拭菜盆子,直到把盆底拭得雪⽩铮亮才罢手,似乎连一小滴卤汁也舍不得让它留在上面。他们在吃卡门贝尔酪时,菲利普见她把自己那一份全吃了,连⼲酪⽪也呑下了肚,不由得心生厌恶。哪怕是几天没吃到东西的饿鬼,也不见得会像她这么嘴馋。 普赖斯姐小情乖张,喜怒无常,别看她今天分手时还是客客气气。的,说不定明天就会翻脸不认人,朝你横眉竖眼。但话得说回来,他毕竟从她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尽管她自己画得并不⾼明,但凡属可以口传。于授的知识,她多少都懂得一点,寸得有她不时在旁点拨,菲利普才在绘画方面有所长进。当然,奥特太太也给了他不少帮助,查利斯姐小有时也。指出他、品中的不⾜之处。另外,劳森滔若江河的⾼谈阔论,还有克拉顿一所提供的范本,也都使菲利普得益匪浅。然而,范妮·普赖斯姐小最恨他接受旁人的指点;每当菲利普同人谈之后再去向她求教,总被她恶狠狠地拒之于门外。劳森、克拉顿、弗拉纳等人常常借她来取笑菲利普。 "留神点,小伙子,"他们说,"她已经爱上你啦。" "弹琴,"他哈哈大笑。 普赖斯姐小这样的人也会坠⼊情网,这念头简直荒谬透顶。菲利普只要一想到她那丑陋的长相,那头茅草似的发,那双邋遢的手,还有那一年到头常穿不换、又脏又破的棕⾊⾐衫,就不由得浑⾝发凉:看来她手头很拮据。其实这儿又有谁手头宽的?她至少也该注意点边幅,保持整洁才是。就拿那条裙子来说,用针线补抬掇一下,总还是办得到的吧。 菲利普接触了不少人,他开始系统地归纳自己对周围人的印象。如今,他不再像旅居海德堡时那样少不更事(那一段岁月,在他看来已恍如隔世),而是对周围的人产生出一种更为冷静而成的趣兴,有意在一旁冷眼观察,并暗暗作出判断。他与克拉顿相识已有三个月,虽说天天见面,但对此人的了解,还是同萍⽔相逢时一样。克拉顿留给画室里众人的印象是:此人颇有几分才⼲。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后必定大有作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至于他将来究竟能⼲出什么样的事业来,那他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说不出个名堂来。克拉顿来阿米特拉诺之前,曾先后在"朱利昂"、"美术"、"马克弗松"等画室学过画,说来还是呆在阿米特拉诺的时⽇最长,因为他发现在这儿可以独来独往,自行其是。他既不喜出示自己的作品,也不像其他学画的年轻人那样,动辄求教或赐教于他人。据说,他在首次战役路有间兼作工作室和卧室的小画室,那儿蔵有他的一些精心佳作,只要谁能劝他把这些画拿出来公展,他肯定会就此一举成名。他雇不起模特儿,只搞些静物写生。对他所画的一幅盘中苹果图,劳森赞不绝口,声称此画是艺苑中的杰作。克拉顿生喜好嫌歹,一心追求某种连自己也不甚了了的目标,总觉得自己的作品不能尽如人意。有时,他觉得作品中某一部分,譬如说,一幅人体画的前臂或下肢啊,静物写生中的一个玻璃杯或者瓷杯什么的,也许尚差強人意,于是他索从油布剪下这些部分,单独加以保存,而把其余的画面毁掉。这样,如果有谁一定要欣赏他的大作,他就可以如实禀告:可供人观赏的画,他一幅也拿不出来。他在布列塔尼曾遇到过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家,一个怪人,原是证券经纪人,直至中年才幡然弃商习画。克拉顿深受此人作品的影响,他正打算脫离印象派的门庭,花一番心⾎,另辟蹊径,不仅要闯出一条绘画的新路子,而且要摸索出一套观察事物的新方法。菲利普感到克拉顿⾝上确实有一股独出心裁的古怪劲头。 无论是在格雷维亚餐馆的餐桌上,还是在凡尔赛或丁香园咖啡馆消磨⻩昏的清谈中,克拉顿难得开腔。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瘦削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只有看到有机会揷句把俏⽪话的时候才开一下金口。他喜同别人抬杠,要是在座的人中间有谁可以成为他凋侃挖苦的靶子,那他才来劲呢。他很少谈及绘画以外的话题,而且只在一两个他认为值得一谈的人面前发表自己的⾼见。菲利普在心里嘀咕:鬼知道这家伙在故弄什么玄虚。不错,他的沉默寡言、他那副憔悴的面容,还有那种辛辣的幽默口吻,似乎都表明了他的个。然而所有这些,说不定只是一层掩饰他不学无术的巧妙伪装呢。 至于那位劳森,菲利普没几天就同他捻了。他趣兴广泛,是个讨人喜的好伙伴。他博览群书,同学中间很少有人能在这方面赶得上他的。尽管他收⼊甚微,却喜买书,也很乐意出借。菲利普于是有机会拜读福楼拜、巴尔扎克的小说,还有魏尔伦、埃雷迪亚和维利埃·德利尔一亚当等人的诗作。他俩经常一块儿去观赏话剧,有时候还跑歌剧场,坐在顶层楼座里看喜歌剧。离他们住处不远,就是奥代翁剧场。菲利普很快也沾染上他这位朋友的热情,上了路易十四时期悲剧作家的作品,以及铿锵悦耳的亚历山大体诗歌。在泰特布街常举行红⾊音乐会,花上七十五。个生丁,就可在那儿欣赏到优美动听的音乐,说不定还能免费喝上几口。座位不怎么舒适,场內听众挤得満満的,浑浊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重的烟丝味儿,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们凭着一股年轻人的热情,对这一切毫不介意。有时候他们也去比利埃跳舞厅乐一下。逢到这种场合,弗拉纳也跟着去凑热闹。他活泼好动,爱大声嚷嚷,一⾝的快活劲,常常逗得菲利普和劳森乐不可支。跳起舞来,又数他最在行。进舞厅还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同一个刚结识的妙龄售货女郞在舞池里翩跹起舞啦。 他们这伙人谁都想搞到个妇情。妇情乃是巴黎习艺生学手里的一件装饰品。要是到手个妇情,周围的伙伴都会对他刮目相看,而他自己呢,也就有了自我吹嘘的资本。可难就难在他们这些穷措大连养活自己也成问题,尽管他们振振有词地说,法国女郞个个聪明绝顶,即使养了个妇情,也不见得会比单⾝过⽇子增加多少开支,可惜同他们长着一样心眼的姑娘,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所以,就大部分生学来说,他们也只得満⾜于酸溜溜地骂那些臭娘们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他们这些穷生学,而去委⾝于那些功成名就的画家。万万想不到,在巴黎物⾊个妇情竟这等困难。有几次,劳森好不容易结识了一个小妞儿,而且同她订下了约会。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內,他奋兴得坐卧不宁,逢人便夸那尤物如何如何人,可是到了约定的时候,那妞儿却影踪全无。直到天⾊很晚了劳森才赶到格雷维亚餐馆,气急败坏地嚷道: "见鬼,又扑了个空!真不明⽩,凭哪一点她们不喜我。莫非是嫌我法语讲得不好,还是讨厌我的红头发怎么的。想想来巴黎已一年多了,竟连一个小妞儿也没搞到手,真窝囊。" "你还没摸着门儿呗,"弗拉纳说。 弗拉纳在情场上屡屡得手,可以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妇情的名字来,还真叫人有点眼红。尽管他们可以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话,可是在事实面前,他们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未必尽是谎言。不过他寻求的并不是那种永久的结合。他只打算在巴黎呆两年;他不愿上大学,他花了一番口⾆说通了⽗⺟,才来巴黎学画的。満两年之后,他准备回西雅图去继承⽗业。他早拿定要及时行乐的主意,所以他并不追求什么忠贞不渝的爱情,而是热中于拈花惹草,逢场作戏。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那些娘儿弄到手的,"劳森愤愤不平地说。 "那还不容易,伙计!"弗拉纳回答说。"只要瞅准了目标,上去就行了呗!难就难在事后如何把她们甩掉。这上面才要你耍点手腕呢。" 菲利普大部分时间忙于画画上,另外还要看书,上戏院,听别人谈天说地,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追女人。他想好在来⽇方长,等自己能一口流利的法国话了,还愁没有机会! 他已有一年多没见到威尔金森姐小。就在他准备离开布莱克斯泰的时候,曾收到过她一封信,来巴黎之后,最初几个星期忙得不可开,竟至没工夫回信。不久,她又投来一书,菲利普料想信里肯定是満纸怨忿,就当时的心情来说,他觉得还是不看为妙,于是就把信搁在一边,打算过些⽇子再看,谁知后来竟庒儿给忘了。事隔一月,直到有一天他拉开菗屉想找双没有破洞的袜子,才又无意中翻到那封信。他心情沮丧地望着那封未开封的信。想到威尔金森姐小准是伤透了心,他不能不责怪自己太薄情寡义。继而转念一想,管她呢,反正这时候她好歹已熬过来了,至少已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他又想到女人说话写信,往往喜夸大其词,言过其实。同样这些话,若是出于男人之口,分量就重多了。再说,自己不是已下了决心,今后无论如何再不同她见面了吗,既然已好久没给她写信,现在又何必再来提笔复她的信呢?他决计不去拆看那封信。 "料她不会再写信来了,"他自言自语道。"她不会不明⽩,咱们间的这段缘分早尽了。她毕竟老啦,差不多可以做我娘老呢。她该有点自知之明嘛。" 有一两个小时光景,他心里感到不是个滋味。就他的处境来说,显然也应该取这种断然的态度,但是他思前顾后,总觉得整个事儿失之于荒唐。不过,威尔金森姐小果真没再给他写信,也没有出其不意地在巴黎露面,让他在朋友面前出丑——一他就怕她会来这一手,其实这种担心还真有点可笑。没过多少时候,他就把她忘得一⼲二净了。 与此同时,他毫不含糊地摒弃了旧时的崇拜偶像。想当初,他是那么惊讶地看待印象派作品,可是往⽇的惊讶之情,今⽇尽化为钦慕之意,菲利普也像其余的人一样,振振有词地谈着马奈、莫奈和德加等画家的过人之处。他同时买了一张安格尔名作《女奴》和一张《奥兰毕亚》的照片,把它们并排钉在脸盆架的上方,这样,他可以一边修面剃须,一边细细揣摩大师们的神来之笔。他现在确信,在莫奈之前本谈不上有什么风景画。当他站在伦朗的《埃默斯村的信徒》或委拉斯开兹的《被跳蚤咬破鼻子的女士腼前,他真的感到心弦在震颤。"被跳蚤咬破鼻子",这当然不是那位女士的实真姓名,但是他正因为有了这个浑号才在格雷维亚餐馆出了名。从这里岂不正看出此画的魅力吗,尽管画中人生就一副令人难以消受的怪模样。他已把罗斯金、布因一琼司和瓦茨等人,连同他来巴黎时穿戴的硬边圆顶礼帽和笔的蓝底⽩点领带,全都打⼊冷宮。现在,他戴的是宽边软帽,系的是随风飘飞的黑围巾,另外再套一件裁剪式样颇带几分浪漫气息的披肩。他在蒙帕纳斯大街上悠然漫步,那神态就像是他一生下来就知道这地方似的。由于凭着一股锲而不舍的韧劲,他居然也学会了喝苦艾酒,不再感到味儿苦涩。他开始留长发了,心里还很想在下巴颏上蓄起胡子,无奈造化不讲情面,历来对年轻人的非分之想不加理会,于是他也只得将就点了。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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