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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8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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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四爷和邻居们都以为粮证是一发下来,便可以永远适用的。李老人特别希望如此,因为他已经挨了不少冤枉骂,所以切盼把一劳永逸的粮证发给大家,结束了这一桩事,不再多受攻击。

  谁知道,粮证是只作一次用的,过期无效。大家立刻想到:天天,或每三两天,他们须等着发给粮证;得到粮证,须马上设法弄到钱,好赶快去取粮——过期无效!假若北平人也有什么理想的话,那便是自自由由的,客客气气的,舒舒服服的,过⽇子。这假使作不到,求其次者,便是虽然有人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而仍然客客气气的不多给他们添⿇烦——比如粮证可以用一年或二年,凭证能随时取到粮食。哼!⽇本人却教他们三天两头的等候粮证,而后赶紧弄钱,马上须去领粮!⿇烦,⿇烦,无穷无尽的⿇烦!他们象吃下去一个苍蝇,马上想呕吐!

  最使他们心寒胆颤的是:假若发了一次粮证以后,而不再发,可怎么好呢?就是再发而相隔十天半月,中间空起一块来,又怎么办呢?难道肚子可以休息几天,而不饿么?这样一揣测,他们看见了死亡线,象⾜球场上刚画好的⽩道儿那么清楚,而且就在他们眼前!他们慌了神,看到了死;于是,也就更加劲的咒骂李四爷。他们不敢公开的骂⽇本人,连⽩巡长也不敢骂,因为他到底是个官儿。他们也不便骂孙七,他不过是副里长。李四爷既非官儿,又恰好是正里长,便成了天造地设的"骂档子"!

  李老人时时的发楞:发气,没有用;忍受,不甘心。他也看到死亡,而且死了还负着一⾝的辱骂!拿出他的心来,他觉得,他可以对得起天地⽇月与一切神灵;可是,他须挨骂!

  或者只有北平,才会有这样的夏天的早晨:清凉的空气里斜着亮而喜悦的光,到处黑⽩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气凉,光热,接触到一处,凉的刚刚要暖,热的刚搀上一点凉;在凉暖未调匀净之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露光。就连小羊圈这块不很体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画面:两株老槐的下半还遮在影子里,叶子是暗绿的;树的梢头已见到光,那些浅⻩的花朵变为金⻩的。嫰绿的槐虫,在细⽩的一丝上悬着,丝的上半截发着⽩亮的光。晓风吹动,丝也左右颤动,象是晨光曲的一琴弦。光先照到李四爷的门上。那矮矮的门楼已不甚整齐,砖瓦的隙中长出细长的几青草;一有了光,这破门楼上也有了光明,那发亮的青草居然也有点生意。

  几只燕子在树梢上翻来覆去的飞,象黑的电光那么一闪一闪的。蜻蜓们也飞得相当的⾼:忽然一只⾎红的,看一眼树头的槐花便钻⼊蓝的天空;忽然一只背负一块翡翠的,只在李四爷的门楼上的青草一逗便掉头而去。

  放在太平年月,这样的天光,必使北平的老人们,在梳洗之后,提着装有"靛颔"或"自自黑"的鸟笼,到城外去,沿着柳岸或苇塘,找个野茶馆喝茶解闷。它会使爱鸽子的人们,放起几十只花鸽,在蓝天上旋舞。它也会使钓者很早的便出了城,找个僻静地方消遣一天。就是不出城远行的,也会租一只小船,在北海去摇桨,或到中山公园的老柏下散步。

  今天,北平人可已顾不得扬头看一看天,那飞舞着的小燕与蜻蜓的天;饥饿的黑影遮住了人们的眼。天上已没有了⽩鸽,老人们已失去他们的心爱的鸟;人们还没有粮,谁还养得起鸟与鸽子。是的,有⽔的地方,还有垂钓与桨的;可是,他们是⽇本人;空着肚子的‮国中‬人已没有了消遣的闲心。北平象半瘫在晴美的夏晨中。

  韵梅,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决定自己去领粮。她知道从此以后,她须把过去的生活——虽然也没有怎么特别舒服自在过——只当作甜美的记忆;好的⽇子过去了,眼前的是苦难与饥荒。她须咬起牙来,不慌不忙的,不大惊小怪的,尽到她的责任。她的腮上特意摆出一点笑来,好教大家看见:"我还笑呢,你们也别着急!"

  看着她,瑞宣心中不很舒坦。对她,这么些年了,他一向没有表示过毫无距离的亲热。现在,看到她的坚定,尽责,与勇敢,他真想用几句甜藌的话安慰她,感她,鼓励她。可是,他说不出来。最后,他只向她笑了笑,便走去上班。韵梅给大家打点了早饭,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家伙,才擦擦脸,换上件⼲净的蓝布衫,把粮证用小手绢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走到了影壁前,她又折回来嘱咐孩子们:"小顺儿,妞妞,都不准胡闹哟!听见没有?"

  妞妞先答了话:"妈取吃吃,妞妞乖!不闹!"

  小顺儿告诉妈妈:"取点⽩面,不要杂合面!""哼,"韵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是人家给我什么是什么吗?"

  天还早,也不过八点来钟,韵梅以为一定不会迟到。而且,取粮的地方正是祁家向来买粮的老义顺;那么,她想,即使稍迟一点,也总有点通融,大家是人啊。

  快走到老义顺,她的心凉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长。明知无用,她还赶走了几步,站在了最后边。老义顺的大门关得严严的。她不明⽩这是怎回事。她后悔自己来迟。假若她须等到晌午,孩子和老人们的午饭怎么办呢?她着了急,大眼睛东扫西瞧的,想找个人打听一下,这到底是怎回事,和什么时候才发粮。可是,附近没有一个人。她明⽩了,小羊圈的人,对领粮这类的事是向来不肯落后的;说不定,他们在一两个钟头以前已经来到,立在了最前边,好能早些拿到粮。她后悔自己为什么忘了早来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带来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妇人拿着小伞。是的,她们都有准备。她自己可是什么也没有;她须把腿站酸,把头晒疼,一直的等几个钟头。她似乎还没学会怎么作亡国奴!

  在她初到的时候,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立着,即使彼此谈,也都是轻轻的嘀咕,不敢⾼声。人群处,有十来个巡警维持秩序,其中有两三个是拿着⽪鞭的。看一看⽪鞭,连彼此低声嘀咕的都赶紧闭上嘴;他们爱惯了"和平",不肯往⾝上招揽⽪鞭;他们知道,有⽇本人给巡警们撑,⽪鞭是特别无情的。

  及至立久了,太越来越強,影越来越小,大家开始感到烦躁,前前后后都出了声音。巡警们的脚与眼也开始加紧活动。起初,巡警们的眼神所至,便使一些人安静一会儿,等巡警走开再开始嘈嘈。这样,声音一会儿在这边大起来,却在那边低下去,始终没打成一片,成为一致的反抗。渐渐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从头至尾成了一列走动着的火车,到处都响。

  韵梅有点发慌,唯恐出一点什么子;她没有出头露面在街上闹的习惯。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责任,她又改了念头。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须弄回粮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须留神,可是不要害怕!

  很热的光已在她的头上。最初,她只感到头发发热;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庠庠起来,庠得怪难过。她的夹肢窝和头上都出了汗。抬头看看,天空已不是蓝汪汪的了,而是到处颤动着一些⽩气。风已停止,马路旁的树木的叶子上带着一层灰土,一动也不动。便道上,一过来车马便带起好多灰尘,灰⽩的,有‮口牲‬的粪与尿味的,呛得她的鼻子眼里发庠。无聊的,她把小手绢从腕上解下来,擦擦头上的汗,而后把它紧紧的握在手中。

  她看见了⽩巡长,心中立刻‮定安‬了些。⽩巡长的能⼲与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这里,一定不会出子。她点了点头,他走了过来:"祁太太,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呢?"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笑着问他:"为什么还不发粮啊?⽩巡长!"

  "昨天夜里才发下粮来,铺子里赶夜工磨面!再待一会儿,就可以发给大家了。"⽩巡长虽然是对她说话,可是旁人自然也会听到;于是她与大家都感到了‮定安‬。

  可是,半点钟又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粮的消息。⽩巡长的有镇定力的话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本人缺德!故意拿穷人开玩笑!"太更热了,晒得每个人的头上都出粘糊糊的,带着点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天⾊由⽩而灰,空中象飞着一片灰沙。太,在这层灰气上边,极小极⽩极亮,使人不敢抬眼;低着头,那极热的光象多少烫红了的针尖,刺着大家的头,肩,背,和一切没有遮掩的地方。肚子空虚的开始发晕;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规矩的韵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脚!这不是领粮,而是来受毒刑!

  可是,谁也不敢公然的喊出来:"打倒⽇本!"口渴的,拚命的咽唾沫;发晕的,扶住旁边的人;腿酸了的,轻轻的踏步。为挡住一点光,有的把手绢在头上,有的把口袋披在肩上,有的把褂子脫下,双手举着,给自己支起一座小小的棚儿。他们都设法减少一点⾝体上的痛苦,以便使心中‮定安‬;心中‮定安‬便不会有喊出"打倒⽇本"的危险!前面忽然起了波动,队伍马上变成了扇面形。欠着脚,韵梅往前看:粮店的大门还关着呢。她猜不透这是怎回事,可是不由得增多了希望,以为一定是有了发粮的消息。她忘了脚酸,忘了毒热的光,只盼马上得到粮食,拿回家去。前面有几个男的开始喊叫。韵梅离开行列,用力欠脚,才看明⽩:粮店的大门旁,新挖了一个不大的洞儿,挡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已开了半边。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洞伸着,晃动。她不想往前拥挤,可是前面那些动的手象有些引力,使她不由的往前挪了几步,靠近了人群,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粮食,而并不是袖手旁观的在看热闹。

  ⽪鞭响了。嗖——拍!嗖——拍!太光忽然凉了,热空气里生了凉风,人的⽪肤上起了冷疙疸,人的心在颤抖。韵梅的腿似乎不能动,虽然她想极快的跑开。前面的人都在冲,躲,喊;她象裹在了一阵狂风里,一切都在动,而她迈不开脚。"无论如何,我必须拿到粮食!"她忽然听见自己这样说。于是,她的腿上来了新的力气,勇敢的立在那里,好象生了

  忽然的,她看不见了一切。⽪鞭的梢头撩着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觉得世界已变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没能蹲下;她想走开,而不能动。她还没觉得疼痛,因为她的全⾝,和她的心,都已⿇木;惊恐使神经暂时的死去。

  "祁太太!"过了一会儿,她恍惚的听见了这个声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伤的眼睁开了一点,只看见了一部分制服,她可是已经意识到那必是⽩巡长。还捂着眼,她摇了‮头摇‬。不,她不能空手回家,她必须拿到粮食!

  "把口袋,钱,粮票,都给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巡长几乎象抢夺似的,把口袋等物都拿过去。"你能走吗?"

  韵梅已觉出脸上的疼痛,可是咬上牙,点了点头。还捂着眼,她糊糊的往家中走。走到家门口,她的腿反倒软起来,一下子坐在了阶石上。把手拿下来,她看见了自己的⾎。这时候,热汗杀得她的伤口生疼,象撒上了一些细盐。一咬牙,她立起来,走进院中。

  小顺儿与妞子正在南墙玩耍,见妈妈进来,他们飞跑过来:"妈妈!"可是,紧跟着,他们的嗓音变了:"妈——"而后又喊:"太爷爷!!快来!"

  一家大小把她包围住。她捂着眼,忍着疼,说:"不要紧!不要紧!"

  天佑太太教韵梅赶快去洗一洗伤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创药。两个孩子不肯离开妈妈,跟出来跟进去的随着她。小妞子不住的昅气,把小嘴努出好⾼的说:"妈流⾎,妈疼哟!"

  洗了洗,韵梅发现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块,幸而没有伤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点药以后,她简单的告诉大家:"有人闹,巡警们抡开了⽪鞭,我受了点误伤!"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为是减少老人们的担心。她知道她还须再去领粮,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关切她。

  她的伤口疼起来,可是还要去给大家作午饭。天佑太太拦住她,而自己下了厨房。祁老人力着孙媳去躺下休息,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韵梅眯了个小盹儿,赶紧爬了起来。对着镜子,她看到脸上已有点发肿。楞了一会儿,她反倒觉得痛快了:"以后我就晓得怎么留神,怎么见机而作了!一次生,两次!"她告诉自己。

  ⽩巡长给送来粮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样子也就有四五斤。

  祁老人把口袋接过来,很想跟⽩巡长谈一谈。⽩巡长虽然很忙,可是也不肯放下口袋就走。他对韵梅的受伤很感到不安,必须向她解释一番。韵梅从屋里出来,他赶紧说了话:"我,祁太太,我没教他们用鞭子菗人,可是我也拦不住他们!他们不是我手下的人,是区署里另派来的。他们拿着⽪鞭,也就愿意试试抡它一抡!你不要紧了吧?祁太太!告诉你,我甭提多难过啦!什么话呢,大家都是老街旧邻,为领粮,还要挨打,真!可是我没有办法,他们不属我管,不听我的话。哼,我真不敢想,全北平今天得有多少挨⽪鞭的!我是走狗,我拦不住拿⽪鞭的走狗们打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得啦,祁太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久天长,有咱们的罪受,瞧着吧!"⽩巡长把话一气说完,没有给别人留个说话的机会,便走出去。

  祁老人送到门口,⽩巡长已走出老远去,他很想质问⽩巡长几句,可是⽩巡长没给他个开口的机会。他觉得⽩巡长可爱,也可恨;诚实,也狡猾。

  小顺儿象一条受了惊的小⽑驴似的跑来:"太爷爷,快来看看吧!快呀!"说完,他拉住老人的手,往院里扯。"慢点哟!慢着!别把我扯倒了哟!"老人一边走一边说。

  天佑太太与儿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点粮食倒在了一个大绿瓦盆中。她们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所以去请老太爷来鉴定。

  老人立着,看了会儿,摇了‮头摇‬。哈着,用手摸了摸,摇了‮头摇‬。他蹲下去,连摸带看,又摇了‮头摇‬。活了七十多岁,他没看见过这样的粮食。

  盆中是各种颜⾊合成的一种又象茶叶末子,又象受了嘲的药面子的东西,不是米糠,因为它比糠耝糙的多;也不是麸子,因为它比麸子稍细一点。它一定不是面粉,因为它不棉棉软软的合在一处,而是你⼲你的,我⼲我的,一些谁也不肯合作的散沙。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细看,有的东西象⽟米子,一块一块的,虽然经过了磨碾,而拒绝成为粉末。有的虽然也是碎块块,可是颜⾊深绿,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饼渣滓。有的亮,老人断定那是⾼粱壳儿。有的…老人不愿再细看。够了,有⾖饼渣滓这一项就够了;人已变成了猪!他闻了闻,这黑绿的东西不单连⾕糠的香味也没有,而且又酸又霉,又涩又臭,象由老鼠洞挖出来的!老人的手颤起来。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来,走进自己的屋里,一言未发。

  小顺儿走过来,问:"太爷,到底是什么呀?"

  老人把头摇得很慢,没有回话,好象是不仅表示自己的知识不够,也否定了自己的智慧与价值——人和猪一样了。

  韵梅决定试一试这古怪的面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么来——饺子?面条?还是馒头?

  把面粉加上⽔,她楞住了。这古怪的东西,遇见了⽔,有的部分马上稠嘟嘟的粘在手上和盆上,好象有胶似的;另一部分,无论是加冷⽔或热⽔,始终拒绝粘合在一处;加⽔少了,这些东西不动声⾊;⽔多了,它们便漂浮起来,象一些游动的小扁虫子。费了许多工夫与方法,最后把它们团成了一大块,放在案板上。

  无论如何,她也没法子把它擀成薄片——饺子与面条已绝对作不成。改主意,她开始用手团弄,想作些馒头。可是,无论轻轻的拍,还是用力的,那古怪的东西决定不愿意团结到一处。这不是面粉,而是马粪,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团不起来。

  生在北平,韵梅会作面食;不要说⽩面,就是荞面,油麦面,和⾖面,她都有方法把它们作成吃食。现在,她没有了办法。无可奈何的,她去请教婆⺟。

  天佑太太,凭她的年纪与经验,以为必定不会教这点面粉给难倒。可是,她看,摸,团,,擀,按,都没用!"活了一辈子,倒还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东西!"老太太低声的,失望的,说。

  "简直跟⽇本人一样,怎么不得人心怎么⼲!"韵梅啼笑皆非的下了一点注解。

  婆媳象两位科学家似的,又试验了好大半天,才决定了一个最原始的办法:把面好歹的弄成一块块的,摊在"支炉"上,⼲烙!这样既非饼,又非糕,可到底能弄了这怪东西。

  "好吧,您歇着去,我来弄!"韵梅告诉婆⺟,而后独自象作土坯似的一块块的摊烙。同时,她用小葱拌了点⻩瓜,作为小菜。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两个孩子,围着一张小桌,等着尝一尝那古怪的吃食。小顺儿很‮奋兴‬的喊:"妈!快拿来呀!快着呀!"

  韵梅把几块"土坯"和"菜"拿了来,小顺儿劈手就掰了一块放在口中,还没尝出滋味来,一半已落⼊他的食道,象一些⼲松的泥巴。噎了几下,那些泥巴既不上来,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脸憋紫,眼中出了泪。

  "快去喝口⽔!"祖⺟告诉他。

  他飞跑到厨房,喝了口⽔,那些泥巴才刺着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还不住的打嗝儿。

  祁老人掰了一小块放在口中,细细的嚼弄,臭的!他不怕粮耝,可是受不了臭味。他决定把它咽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爷,必须给大家作个好榜样。他费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东西咽下去;而后直着脖子向厨房喊:"小顺的妈,作点汤吧!"他知道,没有点汤⽔往下送,他没法再多吃一口那个怪"土坯"。

  "汤就来!"韵梅在厨房里⾼声的回答,还问了声:"到底怎样啊?"

  老人没回答她。

  小妞子掰了很小的一块,放在她的小葫芦嘴里。扁了几扁,她很不客气的吐了出来,而后用小眼睛撩着太爷爷,搭讪着说:"妞妞不饿!"

  小顺儿随着妈妈,拿了汤来——果然是⽩⽔冲虾米⽪。他坐下,又掰了一块,笑着说:"看这回你还噎我不!"韵梅见妞妞不动嘴,问了声:"妞子!你怎么不…来,妈给你一块⻩瓜!"

  "妞妞不饿!"小妞子低着头说。

  "不能不吃呀!以后咱们天天得吃这个!"韵梅笑着说,笑得很勉強。

  "妞妞不饿!"妞子的头更低了,两只小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磕膝。

  "小顺儿的妈!"祁老人看看妞子,看看韵梅,和善的说:"去给她烙一张⽩面的小饼吧!咱们不是还有几斤⽩面吗?""你老人家不能这么惯着她!那点⽩面就是宝贝,还得留着给你老人家吃呢!"韵梅不想违抗老人,也真可怜小女儿,可是她不能不说出这几句话。

  "去,给她烙张小饼去!"老人知道不应当溺爱孩子们,可也知道这怪饼实在难以下咽。"就是这一回,下不为例!""妞妞,你吃一口试试!你看哥哥怎么吃得怪香呢?"韵梅还劝着小女儿。

  "妞妞不饿!"妞子的泪流了下来。

  祁老人看着小妞子,忽然发了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把筷子与碟碗都震得跳起来。"我说的,给孩子烙个小饼去!"他几乎是喊叫着。

  妞子一头扎在祖⺟的怀里,哭起来。天佑太太口中含着一小块饼,她始终没能咽下去!乘这个机会,把它吐出来,而后低声的安慰妞子:"太爷没有跟你生气,妞妞!不哭!不哭!"用手‮摸抚‬着妞子的头,她自己的眼眶也了。"小顺的妈,给她烙个饼去!"

  韵梅轻轻的走开。她知道老太爷是向来不肯轻易发脾气的人,也知道他今天的发怒绝不是要和她为难,而是事情得他控制不住了自己。虽然如此,她可是也觉得委屈,摸了摸眼旁的伤口,她落了泪。糊糊的,她从缸中舀出一点⽩面来,倒在盆子里,泪落在⽩面上。

  祁老人真没想发脾气,可是实在控制不住了自己。拍了桌子之后,他有点后悔,而又不便马上向孙媳道歉。楞磕磕的,他瞪着那黑不溜球的怪饼,两手一劲儿哆嗦。

  毒花花的太把树叶都晒得低了头。院中没有声音,屋中没有声音,祁家象死亡一样的静寂。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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