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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109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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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桐芳的计划完全失败。她打算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好把冠家的人与道贺来的汉奷,和被邀来的⽇本人,一网打尽。茫茫人海,她没有一个知己的人;她只挂念着东北,她的故乡,可是东北已丢给了⽇本,而千千万万的东北人都在暴政与毒刑下过着⽇子。为了这个,她应当报仇。或者,假若⾼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会跟了走。可是,⾼第没有胆子。桐芳不肯独自逃走,她识字不多,没有作事的资格与知识。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只有跑出冠家,另嫁个人。嫁人,她已看穿:凭她的年纪,出⾝,与逐渐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纯洁的青年人所愿意追逐的女郞。要嫁人,还不如在冠家呢。冠晓荷虽然没什么好处,可是还没待过她。不过,冠家已不能久住,因为大⾚包口口声声要把她送进窑子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死结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的死,她须教大⾚包与成群的小汉奷,最好再加上几个⽇本人,与她同归于尽。在结束她自己的时候,她也结束了庒迫她的人。 她时常碰到钱先生。每逢遇见他一次,她便更坚决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变了她的看法。钱先生的话教她的心中宽阔了许多,不再只想为结束自己而附带的结束别人。钱先生告诉她:这不是为结束自己,而是每一个有心有灵魂的国中人应当去作的事。锄奷惩暴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同归于尽"。钱先生使她的眼睁开,看到了她——尽管是个唱鼓书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补女——与家国的关系。她不只是个小妇人,而也是个国民,她必定能够作出点有关于家国的事。 桐芳有聪明。很快的,她把钱先生的话,咂摸出味道来。她不再和⾼第谈心了,怕是走了嘴,怈露了机关。她也不再和大⾚包冲突,她快乐的忍受大⾚包的迫与辱骂。她须拖延时间,等着下手的好机会。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气一时而坏了大事。她决定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职。刺杀⽇本特使与向牛教授开的凶犯,都漏了网。⽇本人为减轻自己的过错,一方面杀了小崔与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职。他是特⾼科的科长,凶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职。他不单被免职,他的财产也被没收了去。⽇本人鼓励他贪污,在他作科长的时候;⽇本人拿去他的财产,当他被免职的时候。这样,⽇本人赚了钱,而且惩办了贪污。 听到这消息,冠晓荷皱上了眉。不论他怎么无聊,他到底是国中人,不好拿儿女的婚姻随便开玩笑。他不想毁掉了婚约,同时又不愿女儿嫁个无职无钱的穷光蛋。 大⾚包比晓荷厉害的多,她马上决定了悔婚。以前,她因为怕李空山的势力,所以才没敢和他大吵大闹。现在,他既然丢掉了势力与手,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本不赞成招弟只嫁个小小的科长,现在,她以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机会,而且不应放过这个机会去。 招弟同意妈妈的主张。她与李空山的关系,原来就不怎么稳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险。把这个目的达到,她并不怎样十分热心的和李空山结婚。不过,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几天科长太太也未为不可。尽管她不喜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长太太与金钱,势力,到底还是未便拒绝的。她的年纪还轻,她的⾝体与面貌比从前更健全更美丽,她的前途还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结婚与否,她总会认定了自己的路子,走进那美妙的浪漫的园地的。现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长,她可就不必多此一举的嫁给他;她本只要嫁给一个"科长"的。李空山加上科长,等于科长;李空山减去科长,便什么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给一个"零"。 在从前,她的心思与对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妈妈的不大相同。近来,她越来越觉得妈妈的所作所为都很聪明妥当。妈妈的办法都切于实际。在她破⾝以前,她总渺茫的觉得自己很尊贵,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带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着一个舂梦,梦境虽然空虚渺茫,可是也有极可喜爱的美丽与诗意,现在,她已经变成个妇人,她不再作梦。她看到金钱,⾁,享受的美丽——这美丽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应当设法把它牵过来,象牵过一条狗那样。妈妈呢,从老早就是个妇人,从老早就天天设计把狗牵在⾝边。 她认识了妈妈,佩服了妈妈。她也告诉了妈妈:"李空山现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会跟他去呢!""乖!乖宝贝!你懂事,要不怎么妈妈偏疼你呢!"大⾚包极⾼兴的说。 大⾚包和招弟既都想放弃了李空山,晓荷自然不便再持异议,而且觉得自己过于讲信义,缺乏时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虽然丢了官,丢了财产,他可是照旧穿的很讲究,气派还很大。他⾚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着官的时候,他便是肆意横行的小皇帝;丢了"天下"呢,他至多不过仍旧⾚手空拳,并没有损失了自己的什么,所以准备卷土重来。他永远不灰心,不悔过。他的勇敢与大胆是受了历史的鼓励。他是⾚手空拳的抓住了时代。民人——那驯顺如羔羊,没有参权政,没有⾆头,不会反抗的民人——在他的脚前跪倒,象垫道的⻩土似的,允许他把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历代,在府政失去统制的力量,而民人又不会团结起来的时候,都有许多李空山出来兴妖作怪。只要他们肯肆意横行,他们便能⾚手空拳打出一份儿天下。他们是国中 民人的文化的鞭挞者。他们知道民人老实,所以他们连觉睡都瞪着眼。他们晓得民人不会团结,所以他们七出七⼊的敢杀个痛快。国中的民人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养出消灭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军阀的时代已尝过了"英雄"的酒食,在⽇本人来到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时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见略同:⽇本人要来杀老实的外国人,李空山要杀老实的同胞。 现在,他丢了官与钱财,但是还没丢失了自信与希望。他很胡涂,愚蠢,但是在胡涂愚蠢之中,他却看见了聪明人所没看到的。正因为他胡涂,他才有胡涂的眼光,正因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办法。民人若没法子保护庄稼,蝗虫还会客气么?李空山认准了这是他的时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总会诸事遂心的。丢了官有什么关系呢,再弄一份儿就是了。在他的胡涂的脑子里,老存着一个最有用处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会失败,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没大关系的。 戴着貂⽪帽子,穿着有⽔獭领子的大⾐,他到冠家来看"亲戚"。他带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拿着七八包礼物——盒子与纸包上印着的字号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晓荷看看空山的⾐帽,看看礼物上的字号,再看看那个随从,(⾝上有!)他不知怎办好了。怪不得到如今他还没弄上一官半职呢;他的文化太⾼!⽇本人是来消灭文化的,李空山是帮凶。晓荷的胆子小,爱文雅,怕打架。从空山一进门,他便感到"大事不好了",而想能让步就让步。他没敢叫"姑爷",可也不敢不显出亲热来,他怕那支手。 脫去大⾐,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样子。随从打过热手巾把来,李空山用它紧捂着脸,好大半天才拿下来;顺手在⽑巾上净了一下鼻子。擦了这把脸,他活泼了一些,半笑的说:"把个官儿也丢咧,×!也好,该结婚吧!老丈人,定个⽇子吧!" 晓荷回不出话来,只咧了一下嘴。 "跟谁结婚?"大⾚包极沉着的问。 晓荷的心差点儿从口中跳了出来! "跟谁?"空山的脊背了起来,⾝子好象忽然长出来一尺多。"跟招弟呀!还有错儿吗?" "是有点错儿!"大⾚包的脸带出点挑战的笑来。"告诉你,空山,拣⼲脆的说,你引了招弟,我还没惩治你呢!结婚,休想!两个山字落在一块儿,你请出!" 晓荷的脸⽩了,搭讪着往屋门那溜儿凑,准备着到必要时好往外跑。 可是,空山并没发怒;流氓也有流氓的涵养。他向随从一挤眼。随从凑过去,立在李空山的⾝旁。 大⾚包冷笑了一下:"空山,别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手办不了事!你已经不是特⾼科的科长了,横是不敢再拿人!" "不过,弄十几个盒子来还不费事,死马也比狗大点!"空山慢慢的说。 "论打手,我也会调十几二十个来;打起来,不定谁头朝下呢!你要是想和平了结呢,自然我也没有打架的瘾。" "是,和平了结好!"晓荷给太太的话加上个尾巴。大⾚包瞪了晓荷一眼,而后把眼中的余威送给空山:"我虽是个娘老们,办事可喜⿇利,脆!婚事不许再提,礼物你拿走,我再送你二百块钱,从此咱们一刀两断,谁也别⿇烦谁。你愿意上这儿来呢,咱们是朋友,热茶香烟少不了你的。你不愿意再来呢,我也不下帖子请你去。怎样?说⼲脆的!" "二百块?一个老婆就值那么点钱?"李空山笑了一下,又缩了缩脖子。他现在需要钱。在他的算盘上,他这样的算计:⽩玩了一位姐小,而还拿点钱,这是不错的买卖。即使他没把招弟弄到手,可是在他的一部玩弄女人的历史里,到底是因此而增多了光荣的一页呀。况且,结婚是⿇烦的事,谁有工夫伺候着太太呢。再说,他在社会上向来是横行无阻,只要他的手向口袋里一伸,人们便跪下,哪怕口袋里装着一个小木橛子呢。今天,他碰上了不怕他的人。他必须避免硬碰,而只想不卑不亢的多捞几个钱。他不懂什么是屈辱,他只知道"混"。 "再添一百,"大⾚包拍出三百块钱来。"行呢,拿走!不行,拉倒!" 李空山哈哈的笑起来,"你真有两下子,老丈⺟娘!"这样占了大⾚包一个便宜,他觉得应当赶紧下台;等到再作了官的时候,再和冠家重新算账。披上大⾐,他把桌上的钱抓起来,随便的塞在口袋里。随从拿起来那些礼物。主仆二人吊儿啷当的走了出去。 "所长!"晓荷亲热的叫。"你真行,佩服!佩服!""哼!要给你办,你还不⽩⽩的把女儿给了他?他一⾼兴,要不把女儿卖了才怪!" 晓荷听了,轻颤了一下;真的,女儿若真被人家给卖了,他还怎么见人呢! 招弟,只穿着件细⽑线的红背心,外披一件大⾐,跑了过来。进了屋门,嘴连串的响着:"不噜…!"而后跳了两三步,"喝,好冷!" "你这孩子,等冻着呢!"大⾚包假装生气的说。"快伸上袖子!" 招弟把大⾐穿好,手揷在口袋中,挨近了妈妈,问:"他走啦?" "不走,还死在这儿?" "那件事他不提啦?" "他敢再提,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得!这才真好玩呢!"招弟撒着娇说。 "好玩?告诉你,我的姐小!"大⾚包故意沉着脸说:"你也该找点正经事作,别老招猫递狗儿的给我添⿇烦!""是的!是的!"晓荷板着脸,作出老⽗亲教训儿女的样子。"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应当,应当,"他想不起女儿应当去作些什么。 "妈!"招弟的脸上也严肃起来。"现在我有两件事可以作。一件是暂时的,一件是长久的。暂时的是去练习滑冰。""那——"晓荷怕溜冰有危险。 "别揷嘴,听她说!"大⾚包把他的话截回去。"听说在过新年的时候,要举行滑冰大会,在北海。妈,我告诉你,你可别再告诉别人哪!我,勾玛丽,还有朱樱,我们三个打算表演个中⽇満合作,看吧,准得叫好!""这想得好!"大⾚包笑了一下。她以为这不单使女儿有点"正经"事作,而且还可以大出风头,使招弟成为报纸上的资料与杂志上的封面女郞。能这样,招弟是不愁不惹起阔人与⽇本人的注意的。"我一定送个顶大顶大的银杯去。我的银杯,再由你得回来,自家便宜了自家,这才俏⽪!""这想得更好!"晓荷夸赞了一声。 "那个长久的,是这样,等溜冰大会过去,我打算正正经经的学几出戏。"招弟郑重的陈说:"妈,你看,人家姐小们都会唱,我有嗓子,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好好的学学呢?学会了几出,拍,一登台,多抖啊!要是唱红了,我也上天津,海上,大连,青岛,和东京!对不对?" "我赞成这个计划!"晓荷抢着说。"我看出来,现在⼲什么也不能大红大紫,除了作官和唱戏!你看,坤角儿有几个不一出来就红的,只要行头好,有人捧,三下两下子就挂头牌。讲捧角,咱们內行!只要你肯下工夫,我险保你成功!""是呀!"招弟兴⾼采烈的说:"就是说!我真要成了功,爸爸你拴个班子,不比老这么闲着強?" "的确!的确!"晓荷连连的点头。 "跟谁去学呢?"大⾚包问。 "小文夫妇不是很现成吗?"招弟很有韬略似的说:"小文的胡琴是人所共知,小文太太又是名票,我去学又方便!妈,你听着!"招弟脸朝了墙,扬着点头,轻咳了一下,开始唱倒板:"儿夫一去不回还"她的嗓子有点闷,可是很有中气。"还真不坏!真不坏!应当学程砚秋,准成!"晓荷热烈的夸赞。 "妈,怎样?"招弟仿佛以为爸爸的意见完全不算数儿,所以转过脸来问妈妈。 "还好!"大⾚包自己不会唱,也不懂别人唱的好坏,可是她的气派表示出自己非常的懂行。"晓荷,我先嘱咐好了你,招弟要是学戏去,你可不准往文家跑!" 晓荷本想借机会,陪着女儿去多看看小文太太,所以极力的促成这件事。哪知道,大⾚包,比他更精细。"我决不去裹,我专等着给我们二姐小成班子!是不是,招弟?"他扯着脸把心中的难过遮掩过去。 桐芳大失所望,颇想用毒药把大⾚包毒死,而后她自己也自尽。可是,钱先生的话还时常在她心中打转,她不肯把自己的命就那么轻轻的送掉。她须忍耐,再等机会。在等待机会的时节,她须向大⾚包屈膝,好躲开被送进窑子去的危险。她不便直接的向大⾚包递降表,而决定亲近招弟。她知道招弟现在有左右大⾚包的能力。她陪着招弟去练习滑冰,在一些小小的过节上都把招弟伺候得舒舒服服。慢慢的,这个策略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招弟并没有为她对妈妈求情,可是在妈妈要发脾气的时候,总设法教怒气不一直的冲到桐芳的头上去。这样,桐芳把自己安顿下,静待时机。 ⾼亦陀见李空山败下阵去,赶紧打了个跟斗,拚命的巴结大⾚包。倒好象与李空山是世仇似的,只要一说起话来,他便狠毒的咒诅李空山。 连晓荷都看出点来,亦陀是两面汉奷,见风使舵。可是大⾚包依然信任他,喜爱他。她的心术不正,手段毒辣,对谁都肯下毒手。但是,她到底是个人,是个妇人。在她的有毒汁的心里,多少还有点"人"的感情,所以她也要表示一点慈爱与⺟。她爱招弟和亦陀,她闭上眼爱他们,因为一睁眼她就也想狠的收拾他们了。因此,无论亦陀是怎样的虚情假意,她总不肯放弃了他;无论别人怎样说亦陀的坏话,她还是照旧的信任他。她这点拗劲儿恐怕也就是多少男女英雄失败了的原因。她觉得自己非常的伟大,可是会被一条哈巴狗或一只小花猫把她领到地狱里去。 亦陀不单只是消极的咒骂李空山,也积极的给大⾚包出主意。他很委婉的指出来:李空山和祁瑞丰都丢了官,这虽然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可是多少也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內。⽇本人小气,不容易伺候。所以,他以为大⾚包应当赶快的,加紧的,弄钱,以防万一。大⾚包觉得这确是忠告,马上决定增加女们给她献金的数目。⾼亦陀还看出来:现在北平已经成了死地,作生意没有货物,也赚不到钱,而且要纳很多的税。要在这块死地上抠几个钱,只有买房子,因为⽇本人来要住房,四郊的难民来也要住房。房租的收⼊要比将本图利的作生意有更大的来头。大⾚包也接受了这个意见,而且决定马上买过一号的房来——假若房主不肯出脫,她便用⽇本人的名义強买。 把这些纯粹为了大⾚包的利益的计划都供献出,亦陀才又提出有关他自己的一个建议。他打算开一家体面的旅馆,由大⾚包出资本,他去经营。旅馆要设备得完美,专接贵客。在这个旅馆里,住客可以打牌聚赌,可以找女人——大⾚包既是统制着明娼和暗娼,而⾼亦陀又是大⾚包与娼们的中间人,他们俩必会很科学的给客人们找到最合适的"伴侣"。在这里,住客还可以昅烟。烟,赌,娼,三样俱备,而房间又雅致舒服,⾼亦陀以为必定能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他负经营之责,只要个经理的名义与一份儿薪⽔,并不和大⾚包按成数分账。他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允许他给住客们治花柳病和卖他的草药——这项收⼊,大⾚包也不得"菗税"。 听到这个计划,大⾚包感到更大的趣兴,因为这比其他的事业更显得有声有⾊。她喜热闹。冠晓荷的口中直冒馋⽔,他心里说:假若他能作这样的旅馆的经理,就是死在那里,也自甘情愿。但是,他并没敢和亦陀竞争经理的职位,因为一来这计划不是他出的,当然不好把亦陀一脚踢开;二来,作经理究竟不是作官,他是官场中人,不便轻于降低了⾝分。他只建议旅馆里还须添个舞厅,以便教⾼贵的女子也可以进来。 在生意经里,"隔行利"是贪不得的。亦陀对开旅舍毫无经验,他并没有必能成功的把握与自信。他只是为利用这个旅馆来宣传他的医道与草药。假若旅馆的营业失败,那不过只丢了大⾚包的钱。而他的专治花柳与草药仍然会声名广播的。 大⾚包是眼里不沙子的人,向来不肯把金钱打了"⽔漂儿"玩。但是,现在她手里有钱,她觉得只要有钱便万事亨通,⼲什么都能成功。钱使她增多了野心,钱的力气直从她的心里往外顶,象蒸气顶着壶盖似的。她必须大锣大鼓的⼲一下。哼,烟,赌,娼,舞,集中到一处,不就是个"新世界"么?家国已经改朝换代,她是开国的功臣,理应给人们一点新的东西看看,而且这新东西也正是⽇本人和国中人都喜要的。她觉得自己是应运而生的女豪杰,不单会钱赚,也会创造新的风气,新的世界。她决定开办这个旅馆。 对于筹办旅馆的一切,冠晓荷都帮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观。没事儿他便找张纸画,有时候是画房间里应当怎样摆设桌椅铺,有时候是拟定旅舍的名字。"你们会跑腿,要用脑子可是还得找我来,"他微笑着对大家说。"从字号到每间屋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香雅室,天外楼…都好,都雅!"这些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院的招牌。正和开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国中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国中文化上最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国中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在设计这些雅事而外,他还给招弟们想出化装滑冰用的服装。他告诉她们到那天必须和演话剧似的给脸上抹上油,眼圈涂蓝,脸蛋擦得特别的红。"你们在湖心,人们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画重了不可!"她们同意这个建议,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兴。他又给她们琢磨出⾐服来:招弟代表国中,应当穿鹅⻩的绸衫,上边绣绿梅;勾玛丽代表満洲,穿満清时贵妇人的氅⾐,前后的补子都绣东北的地图;朱樱代表⽇本,穿绣樱花的⽇本衫子。三位姐小都不戴帽,而用发辫,大拉翅,与东洋蓬头,分别中⽇満。三位姐小,因为自己没有脑子,就照计而行。 一晃儿过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点,在北海举行化装滑冰比赛。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而薄薄的脸⽪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北平人正在享受着屈辱。有钱的,没钱的,都努力的吃过了饺子,穿上最好的⾐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今天不收门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炸弹炸飞了⾎⾁,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受毒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一眼福。他们似乎甘心呑吃⽇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兴⾼采烈。他们已经习惯了给⽇本人排队行游,看了⽇本教师的面孔,学会了几句东洋话,看惯了⽇本人办的报纸。他们年岁虽轻,而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还记得自己是国中人,可是不便为这个而不去快乐的参加滑冰。 到十二点,北海已装満了人。新舂的太还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与⾝上的热力。"海"上的坚冰微微有些细碎的⿇坑,把积下的⻩土都弄,发出些亮的光来。背的地方还有些积雪,也被暖气给弄出许多小坑,象些酒窝儿似的。除了松柏,树上没有一个叶子,而树枝却象柔软了许多,轻轻的在湖边上,山石旁,摆动着。天很⾼很亮,浅蓝的一片,处处象落着小小的金星。这亮光使⽩⽟石的桥栏更洁⽩了一些,⻩的绿的琉璃瓦与建筑物上的各种颜⾊都更深,更分明,象刚刚画好的彩画。小⽩塔上的金顶发着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丽仿佛要都带到天上去。 这全部的美丽却都被⽇本人的⾎手握着,它是美妙绝伦的俘获品,和军械,旗帜,与带⾎痕的军⾐一样的摆列在这里,记念着暴力的胜利。湖边,塔盘上,树旁,道路中,走着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他们已失去自己的历史,可还在这美景中享受着聇辱的热闹。 参加比赛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们是民族之花,现在变成了东洋人的玩具。只有几个岁数大的,他们都是曾经在皇帝眼前溜过冰的人,现在要在⽇本人面前露一露⾝手,⽇本人是他们今天的主子。 五龙亭的两个亭子作为化装室,一个亭子作为司令台。也不是怎么一来,大⾚包,便变成女化装室的总指挥。她怒叱着这个,教训着那个,又鼓励着招弟,勾玛丽,与朱樱。亭子里本来就很,有的女郞因看别人的化装比自己出⾊,哭哭啼啼的要临时撤退,有的女郞因忘带了东西,⾼声的责骂着跟来的人,有的女郞因穿少了⾐服,冻得一劲儿打噴嚏,有的女郞自信必得锦标,⾼声的唱歌…再加上大⾚包的发威怒吼,亭子里就好象关着一群饿坏了的⺟豹子。冠晓荷知道这里不许男人进来,就立在外边,时时的开开门往里看一眼,招得里边狼嚎鬼叫的咒骂,而他觉得怪有趣,怪舒服。⽇本人不管这些杂无章。当他们要整齐严肃的时候,他们会用鞭子与刺刀把人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当他们要放松一步,教大家"享受"的时候,他们会冷笑着象看一群小羊撒似的,不加以⼲涉。他们是猫,国中人是鼠,他们会在擒住鼠儿之后,还放开口,教它再跑两步看看。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行游。女队中,因为大⾚包的调动,招弟这一组作了领队。后边的姐小们都撅着嘴骂。男队里,老一辈的看不起年轻的生学,而生学也看不起那些老头子,于是彼此故意的撞,跌倒了好几个。人到底还是未脫尽兽,连这些以忍辱为和平的人也会你挤我,我碰你的比一比⾼低強弱,好教⽇本人看他们的笑话。他们给⽇本人证明了,凡是不敢杀敌的,必会自相践踏。 冰上行游以后,分组表演。除了那几个曾经在御前表演过的老人有些真的工夫,耍了些花样,其余的人都只会溜来溜去,没有什么出⾊的技艺。招弟这一组,三位姐小手拉着手,晃晃悠悠的好几次几乎跌下去,所以只溜了两三分钟,便退了出来。 可是,招弟这一组得了头奖,三位姐小领了大⾚包所赠的大银杯。那些老手没有一个得奖的。评判员们遵奉着⽇本人的意旨,只选取化装的"正合孤意",所以第一名是"中⽇満合作",第二名是"和平之神"——一个穿⽩⾐的女郞,⾼举着一面太旗,第三名是"伟大的皇军"。至于溜冰的技术如何,评判员知道⽇本人不⾼兴国中人会运动,⾝体強壮,所以本不去理会。 领了银杯,冠晓荷,大⾚包,与三位姐小,⾼⾼兴兴的照了像,而后由招弟抱着银杯在北海走了一圈。晓荷给她们提着冰鞋。 在漪澜堂附近,他们看见了祁瑞丰,他们把头扭过去,作为没看见。 又走了几步,他们遇见了蓝东和胖菊子。东的前挂着评判的红缎条,和菊子手拉着手。 冠晓荷和大⾚包换了眼神,马上上前去。晓荷提着冰鞋,⾼⾼的拱手。"这还有什么说的,喝你们的喜酒吧!" 东扯了扯脸上的肌⾁,露了露⻩门牙。胖菊子很安详的笑了笑。他们俩是应运而生的世男女,所以不会红脸与害羞。⽇本人所倡导的是孔孟的仁义道德,而真心去鼓励的是污浊与无聇。他们俩的行动是"奉天承运"。"你们可真够朋友,"大⾚包故意板着脸开玩笑,"连我告诉都不告诉一声!该罚!说吧,罚你们慰劳这三位得奖的姐小,每人一杯红茶,两块点心,行不行?"可是,没等他们俩出声,她就改了嘴,她知道东吝啬。"算了吧,那是说着玩呢,我来请你们吧!就在这里吧,三位姐小都累了,别再跑路。" 他们都进了漪澜堂。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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