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四世同堂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10955 
上一章   ‮35‬    下一章 ( → )
    尤桐芳的计划完全失败。她打算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好把冠家的人与道贺来的汉奷,和被邀来的⽇本人,一网打尽。茫茫人海,她没有一个知己的人;她只挂念着东北,她的故乡,可是东北已丢给了⽇本,而千千万万的东北人都在暴政与毒刑下过着⽇子。为了这个,她应当报仇。或者,假若⾼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会跟了走。可是,⾼第没有胆子。桐芳不肯独自逃走,她识字不多,没有作事的资格与知识。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只有跑出冠家,另嫁个人。嫁人,她已看穿:凭她的年纪,出⾝,与逐渐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纯洁的青年人所愿意追逐的女郞。要嫁人,还不如在冠家呢。冠晓荷虽然没什么好处,可是还没待过她。不过,冠家已不能久住,因为大⾚包口口声声要把她送进窑子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死结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的死,她须教大⾚包与成群的小汉奷,最好再加上几个⽇本人,与她同归于尽。在结束她自己的时候,她也结束了庒迫她的人。

  她时常碰到钱先生。每逢遇见他一次,她便更坚决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变了她的看法。钱先生的话教她的心中宽阔了许多,不再只想为结束自己而附带的结束别人。钱先生告诉她:这不是为结束自己,而是每一个有心有灵魂的‮国中‬人应当去作的事。锄奷惩暴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同归于尽"。钱先生使她的眼睁开,看到了她——尽管是个唱鼓书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补女——与‮家国‬的关系。她不只是个小妇人,而也是个国民,她必定能够作出点有关于‮家国‬的事。

  桐芳有聪明。很快的,她把钱先生的话,咂摸出味道来。她不再和⾼第谈心了,怕是走了嘴,怈露了机关。她也不再和大⾚包冲突,她快乐的忍受大⾚包的迫与辱骂。她须拖延时间,等着下手的好机会。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气一时而坏了大事。她决定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职。刺杀⽇本特使与向牛教授开的凶犯,都漏了网。⽇本人为减轻自己的过错,一方面杀了小崔与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职。他是特⾼科的科长,凶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职。他不单被免职,他的财产也被没收了去。⽇本人鼓励他贪污,在他作科长的时候;⽇本人拿去他的财产,当他被免职的时候。这样,⽇本人赚了钱,而且惩办了贪污。

  听到这消息,冠晓荷皱上了眉。不论他怎么无聊,他到底是‮国中‬人,不好拿儿女的婚姻随便开玩笑。他不想毁掉了婚约,同时又不愿女儿嫁个无职无钱的穷光蛋。

  大⾚包比晓荷厉害的多,她马上决定了悔婚。以前,她因为怕李空山的势力,所以才没敢和他大吵大闹。现在,他既然丢掉了势力与手,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本不赞成招弟只嫁个小小的科长,现在,她以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机会,而且不应放过这个机会去。

  招弟同意妈妈的主张。她与李空山的关系,原来就不怎么稳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险。把这个目的达到,她并不怎样十分热心的和李空山结婚。不过,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几天科长太太也未为不可。尽管她不喜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长太太与金钱,势力,到底还是未便拒绝的。她的年纪还轻,她的⾝体与面貌比从前更健全更美丽,她的前途还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结婚与否,她总会认定了自己的路子,走进那美妙的浪漫的园地的。现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长,她可就不必多此一举的嫁给他;她本只要嫁给一个"科长"的。李空山加上科长,等于科长;李空山减去科长,便什么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给一个"零"。

  在从前,她的心思与对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妈妈的不大相同。近来,她越来越觉得妈妈的所作所为都很聪明妥当。妈妈的办法都切于实际。在她破⾝以前,她总渺茫的觉得自己很尊贵,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带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着一个舂梦,梦境虽然空虚渺茫,可是也有极可喜爱的美丽与诗意,现在,她已经变成个妇人,她不再作梦。她看到金钱,⾁,享受的美丽——这美丽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应当设法把它牵过来,象牵过一条狗那样。妈妈呢,从老早就是个妇人,从老早就天天设计把狗牵在⾝边。

  她认识了妈妈,佩服了妈妈。她也告诉了妈妈:"李空山现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会跟他去呢!""乖!乖宝贝!你懂事,要不怎么妈妈偏疼你呢!"大⾚包极⾼兴的说。

  大⾚包和招弟既都想放弃了李空山,晓荷自然不便再持异议,而且觉得自己过于讲信义,缺乏时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虽然丢了官,丢了财产,他可是照旧穿的很讲究,气派还很大。他⾚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着官的时候,他便是肆意横行的小皇帝;丢了"天下"呢,他至多不过仍旧⾚手空拳,并没有损失了自己的什么,所以准备卷土重来。他永远不灰心,不悔过。他的勇敢与大胆是受了历史的鼓励。他是⾚手空拳的抓住了时代。‮民人‬——那驯顺如羔羊,没有参‮权政‬,没有⾆头,不会反抗的‮民人‬——在他的脚前跪倒,象垫道的⻩土似的,允许他把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历代,在‮府政‬失去统制的力量,而‮民人‬又不会团结起来的时候,都有许多李空山出来兴妖作怪。只要他们肯肆意横行,他们便能⾚手空拳打出一份儿天下。他们是‮国中‬
‮民人‬的文化的鞭挞者。他们知道‮民人‬老实,所以他们连‮觉睡‬都瞪着眼。他们晓得‮民人‬不会团结,所以他们七出七⼊的敢杀个痛快。‮国中‬的‮民人‬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养出消灭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军阀的时代已尝过了"英雄"的酒食,在⽇本人来到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时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见略同:⽇本人要来杀老实的外国人,李空山要杀老实的同胞。

  现在,他丢了官与钱财,但是还没丢失了自信与希望。他很胡涂,愚蠢,但是在胡涂愚蠢之中,他却看见了聪明人所没看到的。正因为他胡涂,他才有胡涂的眼光,正因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办法。‮民人‬若没法子保护庄稼,蝗虫还会客气么?李空山认准了这是他的时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总会诸事遂心的。丢了官有什么关系呢,再弄一份儿就是了。在他的胡涂的脑子里,老存着一个最有用处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会失败,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没大关系的。

  戴着貂⽪帽子,穿着有⽔獭领子的大⾐,他到冠家来看"亲戚"。他带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拿着七八包礼物——盒子与纸包上印着的字号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晓荷看看空山的⾐帽,看看礼物上的字号,再看看那个随从,(⾝上有!)他不知怎办好了。怪不得到如今他还没弄上一官半职呢;他的文化太⾼!⽇本人是来消灭文化的,李空山是帮凶。晓荷的胆子小,爱文雅,怕打架。从空山一进门,他便感到"大事不好了",而想能让步就让步。他没敢叫"姑爷",可也不敢不显出亲热来,他怕那支手

  脫去大⾐,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样子。随从打过热手巾把来,李空山用它紧捂着脸,好大半天才拿下来;顺手在⽑巾上净了一下鼻子。擦了这把脸,他活泼了一些,半笑的说:"把个官儿也丢咧,×!也好,该结婚吧!老丈人,定个⽇子吧!"

  晓荷回不出话来,只咧了一下嘴。

  "跟谁结婚?"大⾚包极沉着的问。

  晓荷的心差点儿从口中跳了出来!

  "跟谁?"空山的脊背了起来,⾝子好象忽然长出来一尺多。"跟招弟呀!还有错儿吗?"

  "是有点错儿!"大⾚包的脸带出点挑战的笑来。"告诉你,空山,拣⼲脆的说,你引了招弟,我还没惩治你呢!结婚,休想!两个山字落在一块儿,你请出!"

  晓荷的脸⽩了,搭讪着往屋门那溜儿凑,准备着到必要时好往外跑。

  可是,空山并没发怒;流氓也有流氓的涵养。他向随从一挤眼。随从凑过去,立在李空山的⾝旁。

  大⾚包冷笑了一下:"空山,别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手办不了事!你已经不是特⾼科的科长了,横是不敢再拿人!"

  "不过,弄十几个盒子来还不费事,死马也比狗大点!"空山慢慢的说。

  "论打手,我也会调十几二十个来;打起来,不定谁头朝下呢!你要是想和平了结呢,自然我也没有打架的瘾。"

  "是,和平了结好!"晓荷给太太的话加上个尾巴。大⾚包瞪了晓荷一眼,而后把眼中的余威送给空山:"我虽是个‮娘老‬们,办事可喜⿇利,脆!婚事不许再提,礼物你拿走,我再送你二百块钱,从此咱们一刀两断,谁也别⿇烦谁。你愿意上这儿来呢,咱们是朋友,热茶香烟少不了你的。你不愿意再来呢,我也不下帖子请你去。怎样?说⼲脆的!"

  "二百块?一个老婆就值那么点钱?"李空山笑了一下,又缩了缩脖子。他现在需要钱。在他的算盘上,他这样的算计:⽩玩了一位‮姐小‬,而还拿点钱,这是不错的买卖。即使他没把招弟弄到手,可是在他的一部玩弄女人的历史里,到底是因此而增多了光荣的一页呀。况且,结婚是⿇烦的事,谁有工夫伺候着太太呢。再说,他在社会上向来是横行无阻,只要他的手向口袋里一伸,人们便跪下,哪怕口袋里装着一个小木橛子呢。今天,他碰上了不怕他的人。他必须避免硬碰,而只想不卑不亢的多捞几个钱。他不懂什么是屈辱,他只知道"混"。

  "再添一百,"大⾚包拍出三百块钱来。"行呢,拿走!不行,拉倒!"

  李空山哈哈的笑起来,"你真有两下子,老丈⺟娘!"这样占了大⾚包一个便宜,他觉得应当赶紧下台;等到再作了官的时候,再和冠家重新算账。披上大⾐,他把桌上的钱抓起来,随便的塞在口袋里。随从拿起来那些礼物。主仆二人吊儿啷当的走了出去。

  "所长!"晓荷亲热的叫。"你真行,佩服!佩服!""哼!要给你办,你还不⽩⽩的把女儿给了他?他一⾼兴,要不把女儿卖了才怪!"

  晓荷听了,轻颤了一下;真的,女儿若真被人家给卖了,他还怎么见人呢!

  招弟,只穿着件细⽑线的红背心,外披一件大⾐,跑了过来。进了屋门,嘴连串的响着:"不噜…!"而后跳了两三步,"喝,好冷!"

  "你这孩子,等冻着呢!"大⾚包假装生气的说。"快伸上袖子!"

  招弟把大⾐穿好,手揷在口袋中,挨近了妈妈,问:"他走啦?"

  "不走,还死在这儿?"

  "那件事他不提啦?"

  "他敢再提,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得!这才真好玩呢!"招弟撒着娇说。

  "好玩?告诉你,我的‮姐小‬!"大⾚包故意沉着脸说:"你也该找点正经事作,别老招猫递狗儿的给我添⿇烦!""是的!是的!"晓荷板着脸,作出老⽗亲教训儿女的样子。"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应当,应当,"他想不起女儿应当去作些什么。

  "妈!"招弟的脸上也严肃起来。"现在我有两件事可以作。一件是暂时的,一件是长久的。暂时的是去练习滑冰。""那——"晓荷怕溜冰有危险。

  "别揷嘴,听她说!"大⾚包把他的话截回去。"听说在过新年的时候,要举行滑冰大会,在北海。妈,我告诉你,你可别再告诉别人哪!我,勾玛丽,还有朱樱,我们三个打算表演个中⽇満合作,看吧,准得叫好!""这想得好!"大⾚包笑了一下。她以为这不单使女儿有点"正经"事作,而且还可以大出风头,使招弟成为报纸上的资料与杂志上的封面女郞。能这样,招弟是不愁不惹起阔人与⽇本人的注意的。"我一定送个顶大顶大的银杯去。我的银杯,再由你得回来,自家便宜了自家,这才俏⽪!""这想得更好!"晓荷夸赞了一声。

  "那个长久的,是这样,等溜冰大会过去,我打算正正经经的学几出戏。"招弟郑重的陈说:"妈,你看,人家‮姐小‬们都会唱,我有嗓子,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好好的学学呢?学会了几出,拍,一登台,多抖啊!要是唱红了,我也上天津,‮海上‬,大连,青岛,和东京!对不对?"

  "我赞成这个计划!"晓荷抢着说。"我看出来,现在⼲什么也不能大红大紫,除了作官和唱戏!你看,坤角儿有几个不一出来就红的,只要行头好,有人捧,三下两下子就挂头牌。讲捧角,咱们內行!只要你肯下工夫,我‮险保‬你成功!""是呀!"招弟兴⾼采烈的说:"就是说!我真要成了功,爸爸你拴个班子,不比老这么闲着強?"

  "的确!的确!"晓荷连连的点头。

  "跟谁去学呢?"大⾚包问。

  "小文夫妇不是很现成吗?"招弟很有韬略似的说:"小文的胡琴是人所共知,小文太太又是名票,我去学又方便!妈,你听着!"招弟脸朝了墙,扬着点头,轻咳了一下,开始唱倒板:"儿夫一去不回还"她的嗓子有点闷,可是很有中气。"还真不坏!真不坏!应当学程砚秋,准成!"晓荷热烈的夸赞。

  "妈,怎样?"招弟仿佛以为爸爸的意见完全不算数儿,所以转过脸来问妈妈。

  "还好!"大⾚包自己不会唱,也不懂别人唱的好坏,可是她的气派表示出自己非常的懂行。"晓荷,我先嘱咐好了你,招弟要是学戏去,你可不准往文家跑!"

  晓荷本想借机会,陪着女儿去多看看小文太太,所以极力的促成这件事。哪知道,大⾚包,比他更精细。"我决不去裹,我专等着给我们二‮姐小‬成班子!是不是,招弟?"他扯着脸把心中的难过遮掩过去。

  桐芳大失所望,颇想用毒药把大⾚包毒死,而后她自己也自尽。可是,钱先生的话还时常在她心中打转,她不肯把自己的命就那么轻轻的送掉。她须忍耐,再等机会。在等待机会的时节,她须向大⾚包屈膝,好躲开被送进窑子去的危险。她不便直接的向大⾚包递降表,而决定亲近招弟。她知道招弟现在有左右大⾚包的能力。她陪着招弟去练习滑冰,在一些小小的过节上都把招弟伺候得舒舒服服。慢慢的,这个策略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招弟并没有为她对妈妈求情,可是在妈妈要发脾气的时候,总设法教怒气不一直的冲到桐芳的头上去。这样,桐芳把自己安顿下,静待时机。

  ⾼亦陀见李空山败下阵去,赶紧打了个跟斗,拚命的巴结大⾚包。倒好象与李空山是世仇似的,只要一说起话来,他便狠毒的咒诅李空山。

  连晓荷都看出点来,亦陀是两面汉奷,见风使舵。可是大⾚包依然信任他,喜爱他。她的心术不正,手段毒辣,对谁都肯下毒手。但是,她到底是个人,是个妇人。在她的有毒汁的心里,多少还有点"人"的感情,所以她也要表示一点慈爱与⺟。她爱招弟和亦陀,她闭上眼爱他们,因为一睁眼她就也想狠的收拾他们了。因此,无论亦陀是怎样的虚情假意,她总不肯放弃了他;无论别人怎样说亦陀的坏话,她还是照旧的信任他。她这点拗劲儿恐怕也就是多少男女英雄失败了的原因。她觉得自己非常的伟大,可是会被一条哈巴狗或一只小花猫把她领到地狱里去。

  亦陀不单只是消极的咒骂李空山,也积极的给大⾚包出主意。他很委婉的指出来:李空山和祁瑞丰都丢了官,这虽然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可是多少也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內。⽇本人小气,不容易伺候。所以,他以为大⾚包应当赶快的,加紧的,弄钱,以防万一。大⾚包觉得这确是忠告,马上决定增加女们给她献金的数目。⾼亦陀还看出来:现在北平已经成了死地,作生意没有货物,也赚不到钱,而且要纳很多的税。要在这块死地上抠几个钱,只有买房子,因为⽇本人来要住房,四郊的难民来也要住房。房租的收⼊要比将本图利的作生意有更大的来头。大⾚包也接受了这个意见,而且决定马上买过一号的房来——假若房主不肯出脫,她便用⽇本人的名义強买。

  把这些纯粹为了大⾚包的利益的计划都供献出,亦陀才又提出有关他自己的一个建议。他打算开一家体面的旅馆,由大⾚包出资本,他去经营。旅馆要设备得完美,专接贵客。在这个旅馆里,住客可以打牌聚赌,可以找女人——大⾚包既是统制着明娼和暗娼,而⾼亦陀又是大⾚包与娼们的中间人,他们俩必会很科学的给客人们找到最合适的"伴侣"。在这里,住客还可以昅烟。烟,赌,娼,三样俱备,而房间又雅致舒服,⾼亦陀以为必定能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他负经营之责,只要个经理的名义与一份儿薪⽔,并不和大⾚包按成数分账。他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允许他给住客们治花柳病和卖他的草药——这项收⼊,大⾚包也不得"菗税"。

  听到这个计划,大⾚包感到更大的‮趣兴‬,因为这比其他的事业更显得有声有⾊。她喜热闹。冠晓荷的口中直冒馋⽔,他心里说:假若他能作这样的旅馆的经理,就是死在那里,也自甘情愿。但是,他并没敢和亦陀竞争经理的职位,因为一来这计划不是他出的,当然不好把亦陀一脚踢开;二来,作经理究竟不是作官,他是官场中人,不便轻于降低了⾝分。他只建议旅馆里还须添个舞厅,以便教⾼贵的女子也可以进来。

  在生意经里,"隔行利"是贪不得的。亦陀对开旅舍毫无经验,他并没有必能成功的把握与自信。他只是为利用这个旅馆来宣传他的医道与草药。假若旅馆的营业失败,那不过只丢了大⾚包的钱。而他的专治花柳与草药仍然会声名广播的。

  大⾚包是眼里不沙子的人,向来不肯把金钱打了"⽔漂儿"玩。但是,现在她手里有钱,她觉得只要有钱便万事亨通,⼲什么都能成功。钱使她增多了野心,钱的力气直从她的心里往外顶,象蒸气顶着壶盖似的。她必须大锣大鼓的⼲一下。哼,烟,赌,娼,舞,集中到一处,不就是个"新世界"么?‮家国‬已经改朝换代,她是开国的功臣,理应给人们一点新的东西看看,而且这新东西也正是⽇本人和‮国中‬人都喜要的。她觉得自己是应运而生的女豪杰,不单会‮钱赚‬,也会创造新的风气,新的世界。她决定开办这个旅馆。

  对于筹办旅馆的一切,冠晓荷都帮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观。没事儿他便找张纸画,有时候是画房间里应当怎样摆设桌椅铺,有时候是拟定旅舍的名字。"你们会跑腿,要用脑子可是还得找我来,"他微笑着对大家说。"从字号到每间屋里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万不能大红大绿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们挑选吧,哪一个都不俗。看,绿芳园,琴馆,香雅室,天外楼…都好,都雅!"这些字号,其实,都是他去过的院的招牌。正和开院的人一样,他要雅,尽管雅的后面是男盗女娼。"雅"是‮国中‬艺术的生命泉源,也是‮国中‬文化上最劣的油漆。晓荷是地道的‮国中‬人,他在摸不到艺术的泉源的时候会拿起一小罐儿臭漆。

  在设计这些雅事而外,他还给招弟们想出化装滑冰用的服装。他告诉她们到那天必须和演话剧似的给脸上抹上油,眼圈涂蓝,脸蛋擦得特别的红。"你们在湖心,人们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画重了不可!"她们同意这个建议,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兴。他又给她们琢磨出⾐服来:招弟代表‮国中‬,应当穿鹅⻩的绸衫,上边绣绿梅;勾玛丽代表満洲,穿満清时贵妇人的氅⾐,前后的补子都绣东北的地图;朱樱代表⽇本,穿绣樱花的⽇本衫子。三位‮姐小‬都不戴帽,而用发辫,大拉翅,与东洋蓬头,分别中⽇満。三位‮姐小‬,因为自己没有脑子,就照计而行。

  一晃儿过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点,在北海举行化装滑冰比赛。

  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而薄薄的脸⽪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北平人正在享受着屈辱。有钱的,没钱的,都努力的吃过了饺子,穿上最好的⾐裳;实在找不到齐整的⾐服,他们会去借一件;而后到北海——今天不收门票——去看升平的景象。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炸弹炸飞了⾎⾁,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受毒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眼福。他们似乎甘心呑吃⽇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兴⾼采烈。他们已经习惯了给⽇本人排队‮行游‬,看了⽇本教师的面孔,学会了几句东洋话,看惯了⽇本人办的报纸。他们年岁虽轻,而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还记得自己是‮国中‬人,可是不便为这个而不去快乐的参加滑冰。

  到十二点,北海已装満了人。新舂的太还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与⾝上的热力。"海"上的坚冰微微有些细碎的⿇坑,把积下的⻩土都弄,发出些亮的光来。背的地方还有些积雪,也被暖气给弄出许多小坑,象些酒窝儿似的。除了松柏,树上没有一个叶子,而树枝却象柔软了许多,轻轻的在湖边上,山石旁,摆动着。天很⾼很亮,浅蓝的一片,处处象落着小小的金星。这亮光使⽩⽟石的桥栏更洁⽩了一些,⻩的绿的琉璃瓦与建筑物上的各种颜⾊都更深,更分明,象刚刚画好的彩画。小⽩塔上的金顶发着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丽仿佛要都带到天上去。

  这全部的美丽却都被⽇本人的⾎手握着,它是美妙绝伦的俘获品,和军械,旗帜,与带⾎痕的军⾐一样的摆列在这里,记念着暴力的胜利。湖边,塔盘上,树旁,道路中,走着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人。他们已失去自己的历史,可还在这美景中享受着聇辱的热闹。

  参加比赛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们是民族之花,现在变成了东洋人的玩具。只有几个岁数大的,他们都是曾经在皇帝眼前溜过冰的人,现在要在⽇本人面前露一露⾝手,⽇本人是他们今天的主子。

  五龙亭的两个亭子作为化装室,一个亭子作为司令台。也不是怎么一来,大⾚包,便变成女化装室的总指挥。她怒叱着这个,教训着那个,又鼓励着招弟,勾玛丽,与朱樱。亭子里本来就很,有的女郞因看别人的化装比自己出⾊,哭哭啼啼的要临时撤退,有的女郞因忘带了东西,⾼声的责骂着跟来的人,有的女郞因穿少了⾐服,冻得一劲儿打噴嚏,有的女郞自信必得锦标,⾼声的唱歌…再加上大⾚包的发威怒吼,亭子里就好象关着一群饿坏了的⺟豹子。冠晓荷知道这里不许男人进来,就立在外边,时时的开开门往里看一眼,招得里边狼嚎鬼叫的咒骂,而他觉得怪有趣,怪舒服。⽇本人不管这些杂无章。当他们要整齐严肃的时候,他们会用鞭子与刺刀把人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当他们要放松一步,教大家"享受"的时候,他们会冷笑着象看一群小羊撒似的,不加以⼲涉。他们是猫,‮国中‬人是鼠,他们会在擒住鼠儿之后,还放开口,教它再跑两步看看。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行游‬。女队中,因为大⾚包的调动,招弟这一组作了领队。后边的‮姐小‬们都撅着嘴骂。男队里,老一辈的看不起年轻的‮生学‬,而‮生学‬也看不起那些老头子,于是彼此故意的撞,跌倒了好几个。人到底还是未脫尽兽,连这些以忍辱为和平的人也会你挤我,我碰你的比一比⾼低強弱,好教⽇本人看他们的笑话。他们给⽇本人证明了,凡是不敢杀敌的,必会自相践踏。

  冰上‮行游‬以后,分组表演。除了那几个曾经在御前表演过的老人有些真的工夫,耍了些花样,其余的人都只会溜来溜去,没有什么出⾊的技艺。招弟这一组,三位‮姐小‬手拉着手,晃晃悠悠的好几次几乎跌下去,所以只溜了两三分钟,便退了出来。

  可是,招弟这一组得了头奖,三位‮姐小‬领了大⾚包所赠的大银杯。那些老手没有一个得奖的。评判员们遵奉着⽇本人的意旨,只选取化装的"正合孤意",所以第一名是"中⽇満合作",第二名是"和平之神"——一个穿⽩⾐的女郞,⾼举着一面太旗,第三名是"伟大的皇军"。至于溜冰的技术如何,评判员知道⽇本人不⾼兴‮国中‬人会运动,⾝体強壮,所以本不去理会。

  领了银杯,冠晓荷,大⾚包,与三位‮姐小‬,⾼⾼兴兴的照了像,而后由招弟抱着银杯在北海走了一圈。晓荷给她们提着冰鞋。

  在漪澜堂附近,他们看见了祁瑞丰,他们把头扭过去,作为没看见。

  又走了几步,他们遇见了蓝东和胖菊子。东前挂着评判的红缎条,和菊子手拉着手。

  冠晓荷和大⾚包换了眼神,马上上前去。晓荷提着冰鞋,⾼⾼的拱手。"这还有什么说的,喝你们的喜酒吧!"

  东扯了扯脸上的肌⾁,露了露⻩门牙。胖菊子很安详的笑了笑。他们俩是应运而生的世男女,所以不会红脸与害羞。⽇本人所倡导的是孔孟的仁义道德,而真心去鼓励的是污浊与无聇。他们俩的行动是"奉天承运"。"你们可真够朋友,"大⾚包故意板着脸开玩笑,"连我告诉都不告诉一声!该罚!说吧,罚你们慰劳这三位得奖的‮姐小‬,每人一杯红茶,两块点心,行不行?"可是,没等他们俩出声,她就改了嘴,她知道东吝啬。"算了吧,那是说着玩呢,我来请你们吧!就在这里吧,三位‮姐小‬都累了,别再跑路。"

  他们都进了漪澜堂。  wWW.isJXs.cOm 
上一章   四世同堂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老舍创作的小说《四世同堂》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四世同堂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四世同堂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