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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135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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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陷落。我军自武汉后撤。 北平的⽇本人又疯了。胜利!胜利!胜利以后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国中投降,割让华北!北平的报纸上登出和平的条件:⽇本并不要广州与武汉,而只要华北。 汉奷们也都⾼了兴,华北将永远是⽇本人的,也就永远是他们的了! 可是,武汉的撤退,只是撤退;国中没有投降! 狂醉的⽇本人清醒过来以后,并没找到和平。他们都感到头疼。他们发动战争,他们也愿极快的结束战争,好及早的享受两天由胜利得来的幸福。可是,他们只发动了战争,而国中却发动了不许他们享受胜利!他们失去了主动。他们只好加紧的利用汉奷,控制华北,用华北的资源,粮草,继续作战。 瑞宣对武汉的撤退并没有象在南京失守时那么难过。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来一张不知谁蔵的,和什么时候蔵的,大清一统地图来。把这张老古董贴在墙上,他看到了重庆。在地图上,正如在他心里,重庆离他好象并不很远。在从前,重庆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词,跟他永远不会发生什么关系。今天,重庆离他很近,而且有一种极亲密的关系。他觉得只要重庆说"打",北平就会颤动;只要重庆不断的发出抗战的呼声,华北敌人的一切谋诡计就终必象⽔牌上浮记着的账目似的,有朝一⽇必被抹去,抹得一⼲二净。看着地图,他的牙咬得很紧。他必须在北平立稳,他的一思一念都须是重庆的回响!他须在北平替重庆抬着头走路,替全国中人表示出:国中人是不会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这样沉思的时候,冠家为庆祝武汉的撤退,夜以继⽇的呼笑闹。第一件使他们⾼兴的是蓝东又升了官。 华北,在⽇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们应一方面加紧的肃清反动分子,一方面把新民会的组织扩大,以便安抚民众。⽇本人是左手持剑,右手拿着昭和糖,威胁与利,双管齐下的。 新民会改组。它将是宣传部,社会部,部,与青年团合起来的一个总机关。它将设立几处,每处有一个处长。它要作宣传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组织起来,要设立少年团与幼年团,要以作顺民为宗旨发动仿佛象一个政似的工作。 在这改组的时节,原来在会的职员都被⽇本人传去,当面试验,以便选子套几个处长和其他的重要职员。蓝东的相貌首先引起试官的注意,他长得三分象人,七分倒象鬼。⽇本人觉得他的相貌是一种资格与保证——这样的人,是地道的汉奷胎子,永远忠于他的主人,而且最会欺庒良善。 东的脸已⾜引起注意,恰好他的举止与态度又是那么卑得出众,他得了宣传处处长。当试官传见他的时候,他的脸绿得和泡乏了的茶叶似的,他的往上吊着的眼珠吊上去,一直没有回来,他的手与嘴都颤动着,他的喉中堵住一点痰。他还没看见试官,便已鞠了三次最深的躬,因为角度太大,他几乎失去⾝体的平衡,而栽了下去。当他走近了试官⾝前的时候,他感得落了泪。试官受了感动,东得到了处长。 头一处给他预备酒席庆贺升官的当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请帖,可是故意的迟到了一个半钟头。及来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么大,连晓荷的善于词令都没能使他露一露⻩牙。进门来,他便半坐半卧的倒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他的绿脸上好象搽上了一层油,绿得发光。人家张罗他的茶⽔,点心,他就那么懒而骄傲的坐着,把头窝在沙发的角儿上,连理也不理。人家让他就位吃酒,他懒得往起立。让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象一条⽑虫似的,把自己拧咕①到首座。庇股刚碰到椅子,他把双肘都放在桌子上,好象要先打个盹儿的样子。他的心里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处长,处长"随着心的跳动,轻轻的响。他不肯喝酒,不肯吃菜,表示出处长是见过世面的,不贪口腹。赶到酒菜的香味把他的馋涎招出来,他才猛孤丁的夹一大箸子菜,放在口里,旁若无人的大嚼大咽。 大⾚包与冠晓荷换了眼神,他们俩决定不住口的叫处长,象叫一个失了魂的孩子似的。他们认为作了处长,理当摆出架子;假若东不肯摆架子,他们还倒要失望呢。他们把处长从最低音叫到最⾼音,有时候二人同时叫,而一⾼一低,象二部合唱似的。 任凭他们夫妇怎样的叫,东始终不哼一声。他是处长,他必须沉得住气;大人物是不能随便说话的。甜菜上来,东忽然的立起来,往外走,只说了声:"还有事!" 他走后,晓荷赞不绝口的夸奖他的相貌:"我由一认识他,就看出来蓝处长的相貌不凡。你们注意没有?他的脸虽然有点发绿,可是你们细看,就能看出下面却有一层极润的紫⾊儿,那叫朱砂脸,必定掌权!" 大⾚包更实际一些:"管他是什么脸呢,处长才是十成十的真货,我看哪,哼!"她看了⾼第一眼。等到只剩了她与晓荷在屋里的时候,她告诉他:"我想还是把⾼第给东吧。处长总比科长大多了!" "是的!是的!所长所见甚是!你跟⾼第说去!这孩子,总是别别扭扭的,不听话!" "我有主意!你甭管!" 其实,大⾚包并没有什么⾼明的主意。她心里也知道⾼第确是有点不听话。 ⾼第的不听话已不止一天。她始终不肯听从着妈妈去"拴"住李空山。李空山每次来到,除了和大⾚包算账,(大⾚包由包庇暗娼来的钱,是要和李空山三七分账的,)便一直到⾼第屋里去,不管⾼第穿着长⾐没穿,还是正在上觉睡。他俨然以⾼第的丈夫自居。进到屋中,他便一歪⾝倒在上。⾼兴呢,他便闲扯几句;不⾼兴,他便一语不发,而直着两眼盯着她。他逛惯了窑子,娶惯了女;他以为一切妇女都和窑姐儿差不多。 ⾼第不能忍受这个。她向妈妈议抗。大⾚包理直气壮的教训女儿:"你简直的是胡涂!你想想看,是不是由他的帮忙,我才得到了所长?自然喽,我有作所长的本事与资格;可是,咱们也不能忘恩负义,硬说不欠他一点儿情!由你自己说,你既长得并不象天仙似的,他又作着科长,我看不出这件婚事有什么不配合的地方。你要睁开眼看看事情,别闭着眼作梦!再说,他和我三七分账,我受了累,他⽩拿钱,我是哑巴吃⻩连有苦说不出!你要是明理,就该牢笼住他;你要是嫁给他,难道他还好意思跟老丈⺟娘三七分账吗?你要知道,我一个人挣钱,可是给你们大家花;我的钱并没都穿在我自己的肋条骨上!" 议抗没有用,⾼第自然的更和桐芳亲近了。可是,这适⾜以引起妈妈对桐芳增多恶感,而想马上把桐芳赶到院里去。为帮忙桐芳,⾼第不敢多和桐芳在一块。她只好在李空山躺到她的上的时候,气呼呼的拿起小伞与小⽪包走出去,一走就是一天。她会到北海的山石上,或公园的古柏下,呆呆的坐着;到太寂寞了的时节,她会到晓荷常常去的通善社或崇善社去和那些有钱的,有闲的,想用最小的投资而获得永生的善男善女们鬼混半天。 ⾼第这样躲开,大⾚包只好派招弟去敷衍李空山。她不肯轻易放手招弟,可是事实迫着她非这样作不可。她绝对不敢得罪李空山。惹恼了李空山,便是砸了她的饭锅。 招弟,自从妈妈作了所长,天天和女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已经失去了她的天真与少女之美。她的本质本来不坏。在从前,她的最浪漫的梦也不过和小女生学们的一样——小说与电影是她的梦的资料。她喜打扮,愿意有男朋友,可是这都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哀而不伤的,青舂的游戏。她还没想到过男女的问题和男女间彼此的关系与需要。她只觉得按照小说与电影里的办法去调动自己颇好玩——只是好玩,没有别的。现在,她天天看见女。她忽然的长成了人。她从女们⾝上看到了⾁体,那无须去想象,而一眼便看清楚的⾁体。她不再作浪漫的梦,而要去试一试那大胆的一下子跳进泥塘的行动——象肥猪那样似的享受泥塘的污浊。 真的,她的服装与头发脸面的修饰都还是摩登的,没有受娼们的影响。可是,在面部的表情上,与言语上,她却有了很大的变动。她会老气横秋的,学着女们的口调,说出⾜以一下子就跳⼊泥淖的脏字,而嬉⽪笑脸的満意自己的大胆,咂摸着脏字里所蔵蕴着的意味。她所受的那一点学校教育不够教她分辨是非善恶的,她只有一点直觉,而不会思想。这一点少女的直觉,一般的说,是以娇羞与小心为险保箱的。及至险保箱打开了,不再锁上,她便只顾了去探索一种什么更直接的,更痛快的,更原始的,愉快,而把害羞与小心一齐扔出去,象摔出一个臭蛋那么痛快。她不再运用那点直觉,而故意的睁着眼往泥里走。她的青舂好象忽然被一阵狂风刮走,风过去,剩下一个可以与女为伍的小妇人。她接受了妈妈的命令,去敷衍李空山。 李空山看女人是一眼便看到她们的最私秘的地方去的。在这一点上,他很象⽇本人。见招弟来招待他,他马上拉住她的手,紧跟着就吻了她,摸她的⾝上。这一套,他本来久想施之于⾼第的,可是⾼第"不听话"。现在,他对比⾼第更美更年轻的招弟用上了这一套,他马上奋兴起来,急忙到绸缎庄给她买了三⾝⾐料。 大⾚包看到⾐料,心里颤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宝贝,不能随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可是,绸缎到底是绸缎,绸缎会替李空山说好话。她不能教招弟谢绝。同时,她相信招弟是聪明绝顶的,一定不会轻易的吃了亏。所以,她不便表示什么。 招弟并不喜空山。她也本没有想到什么婚姻问题。她只是要冒险,尝一尝那种最有刺的滋味,别人没敢,李空山敢,对她动手,那么也就无所不可。她看见不止一次,晓荷偷偷的吻那些女。现在,她自己大胆一点,大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与恶果。 武汉陷落,⽇本人要加紧的肃清北平的反动分子,实行清查户口,大批的捉人。李空山忙起来。他不大有工夫再来到⾼第的上躺一躺。他并不忠心于⽇本主子,而是为他自己弄钱。他随便的捕人,捕得极多,而后再依次的商议价钱,肯拿钱的便可以被释放;没钱的,不管有罪无罪,便丧掉生命。在杀戮无辜的人的时候,他的胆子几乎与动手摸女人是一边儿大的。 大⾚包见李空山好几天没来,很不放心。是不是女儿们得罪了他呢?她派招弟去找他:"告诉你,招弟,乖乖!去看看他!你就说:武汉完了事,大家都在这里吃酒;没有他,大家都怪不⾼兴的!请他千万抓工夫来一趟,大家热闹一天!穿上他送给你的⾐裳!听见没有?" 把招弟打发走,她把⾼第叫过来。她皱上点眉头,象是很疲乏了的,低声的说:"⾼第,妈妈跟你说两句话。我看出来,你不大喜李空山,我也不再勉強你!"她看着女儿,看了好大一会儿,仿佛是视察女儿领会了妈妈的大仁大义没有。"现在蓝东作了处长,我想总该合了你的意吧?他不大好⼲净,可是那都因为他没有结婚,他若是有个太太招呼着他,他必定不能再那么邋遢了。说真的,他要是好好的打扮打扮,还不能不算怪漂亮的呢!况且,他又年轻,又有本事;现在已经是处长,焉知道不作到督办什么的呢!好孩子,你听妈妈的话!妈妈还能安心害了你吗?你的岁数已经不小了,别老教妈妈悬着心哪!妈妈一个人打里打外,还不够我心的?好孩子,你跟他朋友!你的婚事要是成了功,不是咱们一家子都跟着受用吗?"说完这一套,她轻轻的用拳头捶着口。 ⾼第没有表示什么。她讨厌东不亚于讨厌李空山。就是必不得已而接受东,她也得先和桐芳商议商议;遇到大事,她自己老拿不定主意。 乘着大⾚包没在家,⾼第和桐芳在西直门外的河边上,一边慢慢的走,一边谈心。河仅仅离城门有一里来地,可是河岸上极清静,连个走路的人也没有。岸上的老柳树已把叶子落净。在秋中微摆着长长的柳枝。河南边的莲塘只剩了些⼲枯到能发出轻响的荷叶,塘中心静静的立着一只⽩鹭。鱼塘里⽔还不少,河⾝可是已经很浅,只有一股清⽔慢慢的在河心流动,冲动着一穗穗的长而深绿的⽔藻。河坡还是润的,这里那里偶尔有个半露在泥外的田螺,也没有小孩们来挖它们。秋给北平的城郊带来萧瑟,使它变成触目都是秋⾊,一点也不象一个大都市的外围了。 走了一会儿。她们俩选了一棵最大的老柳,坐在它的露在地面上的儿上。回头,她们可以看到⾼亮桥,桥上老不断的有车马来往,因此,她们不敢多回头;她们愿意暂时忘了她们是被圈在大笼子——北平——的人,而在这里自由的昅点带着地土与溪流的香味的空气。 "我又不想走了!"桐芳皱着眉,昅着一香烟;说完这一句,她看着慢慢消散的烟。 "你不想走啦?"⾼第好象松了一口气似的问。"那好极啦! 你要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桐芳眯着眼看由鼻孔出来的烟,脸上微微有点笑意,仿佛是享受着⾼第的对她的信任。 "可是,"⾼第的短鼻子上纵起一些小褶子,"妈妈真赶出你去呢?教你到…" 桐芳把半截烟摔在地上,用鞋跟儿碾碎,撇了撇小嘴:"我等着她的!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我不怕她!你看,我早就想逃走,可是你不肯陪着我。我一想,斗大的字我才认识不到一石,我⼲什么去呢?不错,我会唱点玩艺儿;可是,逃出去再唱玩艺儿,我算怎么一回事呢?你要是同我一道走,那就不同了;你起码能写点算点,大小能找个事作;你作事,我愿意刷家伙洗碗的作你的老妈子;我敢保,咱们俩必定过得很不错!可是,你不肯走;我一个人出去没办法!""我舍不得北平,也舍不得家!"⾼第很老实的说了实话。桐芳笑了笑。"北平教⽇本人占着,家里教你嫁给刽子手,你还都舍不得!你忘了,忘了摔死一车⽇本兵的仲石,忘了说你是个好姑娘的钱先生!" ⾼第把双手搂在磕膝上,楞起来。楞了半天,她低声的说:"你不是也不想走啦?" 桐芳一扬头,把一缕头发摔到后边去:"不用管我,我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有我的办法!反正我不能嫁给李空山,也不能嫁给蓝东!我愿意要谁,才嫁给谁!"⾼第把脸扬起来,表示出她的坚决。是的,她确是说了实话。假使她不明⽩任何其他的事,她可是知道婚姻自由。自由结婚成了她的一种信仰。她并说不出为什么婚姻应当自由,她只是看见了别人那么作,所以她也须那么作。她在生命上,没有任何⾜以自傲的地方,而时代強迫着她作个摩登姐小。怎样才算摩登?自由结婚!只要她结了婚,她好象就把生命在世界上拴牢,这,她与老年间的妇女并没有什么差别。可是,她必须要和老妇女们有个差别。怎样显出差别?她要结婚,可是上面必须加上"自由"!结婚后怎样?她没有过问。凭她的学识与本事,结婚后她也许挨饿,也许生了娃娃而弄得稀屎糊在娃娃的脑门上。这些,她都没有想过。她只需要一段浪漫的生活,由恋爱而结婚。有了这么一段经历,她便成了摩登姐小,而后堕⼊地狱里去也没关系!她是新时代的人,她须有新时代的信,而且管信叫作信仰。她没有立⾜于新时代的条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时代的果实。历史给了她自由的机会,可是她的信教历史落了空。 桐芳半天没有出声。 ⾼第又重了一句:"我愿意要谁才嫁给谁!" "可是,你斗得过家里的人吗?你吃着家里,喝着家里,你就得听他们的话!"桐芳的声音很低,而说得很恳切。"你知道,⾼第,我以后帮不了你的忙了,我有我的事!我要是你,我就跺脚一走!在我们东北,多少女人都帮着男人打⽇本鬼子。你为什么不去那么办?你走,你才能自由!你信不信?" "你到底要⼲什么呢?怎么不帮忙我了呢?" 桐芳轻轻的摇了头摇,闭紧了嘴。 待了半天,桐芳摘下一个小戒指来,递到⾼第的手里,而后用双手握住⾼第的手:"⾼第!从今以后,在家里咱们彼此不必再说话。他们都知道咱俩是好朋友,咱们老在一块儿招他们的疑心。以后,我不再理你,他们也许因为咱俩不相好了,能多留我几天。这个戒指你留着作个纪念吧!"⾼第害了怕。"你,你是不是想杀自呢?" 桐芳惨笑了一下:"我才不杀自!" "那你到底…" "⽇后你就明⽩了,先不告诉你!"桐芳立起来,伸了伸;就手儿揪住一柳条。⾼第也立了起来:"那么,我还是没有办法呀!" "话已经说过了,你有胆子就有出头之⽇;什么都舍不得,就什么也作不成!" 回到家中,太已经快落下去。 招弟还没有回来。 大⾚包很想不动声⾊,可是没能成功。她本来极相信自己与招弟的聪明,总以为什么人都会吃亏,而她与她的女儿是绝对不会的。可是,天已经快黑了,而女儿还没有回来,又是个无能否认的事实。再说,她并不是不晓得李空山的厉害。她咬上了牙。这时候,她几乎真象个"⺟亲"了,几乎要责备自己不该把女儿送到虎口里去。可是,责备自己便是失去自信,而她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儿的女光;光是绝对不能下"罪己诏"的!不,她自己没有过错,招弟也没有过错;只是李空山那小子可恶!她须设法惩治李空山! 她开始在院中慢慢的走遛儿,一边儿走一边儿思索对付李空山的方法。她一时想不出什么方法来,因为她明知道空山不是好惹的。假若,她想,方法想得不好,而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才丢透了脸!这样一想,她马上发了怒。她⼲嗽了一两声,一股热气由部腹往上冲,一直冲到口,使她的中发辣。这股热气虽然一劲儿向上冲,可是她的⽪肤上反倒觉得有点冷,她轻颤起来。一层小⽪疙疸盖住了她満脸的雀斑。她不能再想什么了。只有一个观念象虫儿似的钻动她的心——她丢了人! 作了一辈子女光,现在她丢了人!她不能忍受!算了,什么也无须想了,她去和李空山拚命吧!她握紧了拳,抹着蔻丹的指甲把手心都抠得有点疼。是的,什么也不用再说,拚命去是唯一的好办法。晓荷死了有什么关系呢?⾼第,她永远没喜爱过⾼第;假若⾼第随便的吃了大亏,也没多大关系呀。桐芳,哼,桐芳理应下窑子;桐芳越丢人才越好!一家人中,她只爱招弟。招弟是她的心上的⾁,眼前的一朵鲜花。而且,这朵鲜花绝不是为李空山预备着的!假若招弟而是和一位⾼贵的人发生了什么关系,也就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不幸,单单是李空山抢去招弟,她没法咽下这口气!李空山不过是个科长啊! 她喊人给她拿一件马甲来。披上了马甲,她想马上出去找李空山,和他讲理,和他厮打,和他拚命!但是,她的脚却没往院外走。她晓得李空山是不拿妇女当作妇女对待的人;她若打他,他必还手,而且他会喝令许多巡警来帮助他。她去"声讨",就必吃更大的亏,丢更多的脸。她是女光,而他恰好是无赖子。 晓荷早已看出太太的不安,可是始终没敢哼一声。他知道太太是善于迁怒的人,他一开口,也许就把一堆屎狗弄到自己的头上来。 再说,他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大⾚包,李空山都作了官,而他自己还没有事作,他乐得的看看两个官儿象两条凶狗似的恶战一场。他几乎没有关切女儿的现在与将来。在他看,女儿若真落在李空山手里呢,也好。反之,经过大⾚包的一番争斗而把招弟救了出来呢,也好。他非常的冷静。丢失了女儿和丢失了家国,他都能冷静的去承认事实,而不便动什么感情。 天上已布満了秋星,天河很低很亮。大⾚包依然没能决定是否出去找空山和招弟。这起她的怒气。她向来是急子,要⼲什么便马上去⼲。现在,她的心与脚不能一致,她没法不发气。她找到晓荷作发气的目标。进到屋中,她象一大堆放过⾎的,没有力量的,牛⾁似的,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她的眼盯住晓荷。 晓荷知道风暴快来到,赶紧板起脸来,皱起点眉头,装出他也很关切招弟的样子。他的心里可是正在想:有朝一⽇,我须登台彩唱一回,比如说唱一出《九更天》或《王佐断臂》;我很会作戏! 他刚刚想好自己挂上髯口,穿上行头,应该是多么漂亮,大⾚包的雷已经响了。 "我说你就会装傻充楞呀!招弟不是我由娘家带来的,她是你们冠家的姑娘,你难道就不着一点急?" "我很着急!"晓荷哭丧着脸说。"不过,招弟不是常常独自出去,回来的很晚吗?" "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她是去看…"她不敢往下说了,而啐了一大口唾沫。 "我并没教她去!"晓荷反攻了一句。即使招弟真丢了人,在他想,也都是大⾚包的过错,而过错有了归处,那丢人的事仿佛就可以变成无关紧要了。 大⾚包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极快的出了手。哗啦!连杯子带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全碎了。她没预计到茶杯会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击碎,她反倒有点⾼兴,因为玻璃的声音是那么大,颇⾜以助她的声势。随着这响声,她放开了嗓子:"你是什么东西!我一天到晚打內打外的心,你坐在家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你长着心肺没有?" ⾼亦陀在屋中菗了几口烟,忍了一个盹儿。玻璃的声音把他惊醒。醒了,他可是不会马上立起来。烟毒使他变成懒骨头。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了眼睛,然后对着小磁壶的嘴咂了两口茶,这才慢慢的坐起来。坐了一小会儿,他才轻挑软帘扭了出来。 三言两语,把事情听明⽩,他自告奋勇找招弟姐小去。 晓荷也愿意去,他是想去看看光景,假若招弟真的落在罗网里,他应当马上教李空山拜见老泰山,而且就手儿便提出条件,教李空山给他个拿⼲薪不作事的官儿作。他以为自己若能借此机会得到一官半职,招弟的荒唐便实在可以变为增光耀祖的事了,反之,他若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觉得就有点对不起自己,而且似乎还有点对不起⽇本人——⽇本人占据住北平,他不是理当去效力么? 可是,大⾚包不准他去。她还要把他留在家里,好痛痛快快的骂他一顿。再说,⾼亦陀,在她看,是她的心腹,必定比晓荷更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当一些。她的脾气与成见使她忘了详加考虑,而只觉得能挟制丈夫才见本领。 ⾼亦院对晓荷软不唧的笑了笑,象说相声的下场时那么轻快的走出去。 大⾚包骂了晓荷一百分钟! 亦陀曾经背着大⾚包给李空山"约"过好几次女人,他晓得李空山会见女人的地方。 那是在西单牌楼附近的一家公寓里。以前,这是一家专招待生学的,非常规矩的,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男的管账,女的厨,另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给收拾屋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给沏茶灌⽔和跑跑腿儿。这里,没有人的介绍,绝对租不到房间;而用功的生学是以在这里得到一个铺位为荣的。老夫妇对待住客们几乎象自己的儿女,他们不只到月头收生学们的食宿费,而也关心着大家的健康与品行。生学们一致的称呼他们老先生和老太太。生学们有了困难,不上房租,只要说明了理由,老先生会叹着气给他们垫钱,而且借给他们一些零花。因此,生学们在毕业之后,找到了事作,还和老夫妇是朋友,逢节过年往往送来一些礼物,酬谢他们从前的厚道。这是北平的一家公寓,住过这里的生学们,无论来自山南海北,都因为这个公寓而更多爱北平一点。他们从这里,正如同在瑞蚨祥绸缎庄买东西,和在小饭馆里吃饭,学到了一点人情与规矩。北平的本⾝仿佛就是个大的学校,它的训育主任便是每个北平人所有的人情与礼貌。 七七抗战以后,永远客満的这一家公寓竟自空起来。大学都没有开学,中生学很少住公寓的。老夫妇没了办法。他们不肯把公寓改成旅馆,因为开旅馆是"江湖"上的生意,而他们俩不过是老老实实的北平人。他们也关不了门,⽇本人不许任何生意报歇业。就正在这个当儿,李空山来到北平谋事。他第一喜爱这所公寓的地点——西单牌楼的通方便,又是热闹的地方。第二,他喜这所公寓既⼲净,又便宜。他决定要三间房。为了生计,老夫妇点了头。 刚一搬进来,李空山便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他们打了夜一的牌。老夫妇过来劝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妇说怕巡警来抄赌,李空山命令带来的女人把大门开开,教老夫妇看看巡警敢进来不敢。半恼半笑的,李空山告诉老夫妇:"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是另一朝代了?⽇本人喜咱们昅烟打牌!"说完,他命令"老先生"去找烟灯。老先生拒绝了,李空山把椅子砸碎了两张。他是"老"军人,懂得怎样欺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换了个女人。老夫妇由央告而挂了怒,无论如何,请他搬出去。李空山一语不发,坚决的不搬。老先生准备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这儿撒野!"李空山还是不动,仿佛在这里生了。 最后,连那个女人也看不过去了,她说了话:"李大爷,你有的是钱,哪里找不到房住,何苦跟这个老头子为难呢?"李空山卖了个面子,对女人说:"你说的对,小宝贝!"然后,他提出了条件,教老夫妇赔偿五十元的搬家费。老夫妇承认了条件,给了钱,在李空山走后,给他烧了一股⾼香。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给了那个女人:"得啦,⽩住了两天房,⽩玩了女人,这个买卖作得不错!"他笑了半天,觉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科的科长以后,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強占那所公寓的三间房。他自己没有去,而派了四名里带着的"⼲员"去告诉公寓的主人:"李科长——就是曾经被你撵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来住过的那三间房!"他再三再四的嘱咐"⼲员"们,务必把这句话照原样说清楚,因为他觉得这句话里含有报复的意思。他只会记着小仇小怨,对小仇小怨,他永远想着报复。为了报复小仇小怨,他不惜认敌作⽗。借着敌人的威风,去欺侮一对无辜的老夫妇,是使他⾼兴与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妇看到四只手,只好含着泪点了头。他们是北平人,遇到辱凌与委屈,他们会责备自己"得罪了人",或是叹息自己的运气不佳。他们既忍受⽇本人的欺庒,也怕⽇本人的爪牙的手。 李空山并不住在这里,而只在⾼兴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时候,才想起这个"别墅"来。每来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妇给三间屋里添置一点东西与器具;在发令之前,他老教他们看看手。因此,这三间屋子收拾得越来越体面,在他⾼兴的时候,他会告诉"老先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间好不好?器具越来越多,这不是进步么?"赶到"老先生"问他添置东西的费用的时候,他也许瞪眼,也许拍着间的手说:"我是给⽇本人作事的,要钱,跟⽇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许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吧?""老先生"不敢再问,而悟出来一点道理,偷偷的告诉了太太:"认命吧,谁教咱们打不出⽇本人去呢?" ⾼亦陀的心里没有一天忘记了怎样利用机会打倒大⾚包,然后取而代之。因此,他对李空山特别的讨好。他晓得李空山好⾊,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与女人拴了一个结。大⾚包派他去"制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献媚:"李科长,又有个新计划,不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门子,我先把她带到这里来,由科长给施行洗礼,怎样?" 李空山不明⽩什么叫"洗礼",可是⾼亦陀轻轻挽了挽袖口,又挤了挤眼睛,李空山便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闭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问:"你给我尽心,拿什么报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给你点烟土?" ⾼亦陀轻快的躲开,一劲儿摆手:"什么报酬不报酬呢?凭你的地位,别人巴结也巴结不上啊,我顺手儿能办的事,敢提报酬?科长你要这么客气,我可就不敢再来了!" 这一套恭维使李空山几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着⾼亦陀的肩头直喊"老弟!"于是,⾼亦陀开始往"别墅"运送女人。 ⾼亦陀算计得很正确: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里。 他猜对了。在他来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经和招弟在那里玩耍了三个钟头。 招弟,穿着空山给她的夹袍和最⾼的⾼跟鞋,好象⾝量忽然的长⾼了许多。着她的小⽩脖子,着她那还没有长得十分成的口,她仿佛要把自己在几点钟里变成个透了的小妇人。她的黑眼珠放着些浮动的光儿,东瞭一下西瞭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胆,而又有点不安。她的抹得特别的红,特别的大,见棱见角的,象是要用它帮助自己的勇敢。她的头发烫成长长的卷儿,一部分垂在项上,每一摆动,那些长卷儿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有点发庠。额上的那些发鬈梳得很⾼,她时时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们;发⾼,鞋跟⾼,又加上着项与,她觉得自己是长成了人,应当有胆子作成人们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么娇小秀气。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点生活的理想。她忘了从前的男朋友们。她忘了国聇。假若在北平沦陷之后,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处,凭她的聪明与热气,她一定会因反抗⽗⺟而表示出一点爱国的真心来。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女与⽗⺟所作的卑无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与包围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觉得把握住眼前的快乐是最实际最直截了当的。冲动代替了理想,她愿意一下子把自己变成比她妈妈更漂亮,更摩登,也更会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这个,她想,她便是个最勇敢的女郞,即使天塌下来也不会砸住她,更不用提什么亡国不亡国了。 她并不喜爱李空山,也不想嫁给他。她只觉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对将来也没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处,还有一点点光亮,那光亮给她照出,象电影场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个的北平都在乌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们,都闭着眼瞎混——他们与她们都只顾了嘴与其他的⾁体上的享受,她何必独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见了那些警戒的语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于告诉自己:在⽇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这样劝告了自己,她觉得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而在⽇本人手下活着也颇有点好处与方便。 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 见了李空山,李空山没等她说什么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里落呢,她的⾼跟鞋的后跟好象踩着一片薄冰。她有点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口得更⾼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么东一转西一转的动。她的嗓子里发⼲,时时的轻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无聊,于是就不着边际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动得很快,随着心的跳动,她感到自己的⾝体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飘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奋兴。她的跳动得很快的心象要裂成两半儿。她一会儿想往前闯去,一会儿想往后撤退,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她不能动了,象一个青蛙被蛇昅住那样。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点。她想一溜烟似的跑出去。可是,她也有点疲乏,所以一步也没动。再看看李空山,她觉得他非常的耝俗讨厌。他⾝上的气味很难闻。两个便⾐已经在院中放了哨。她假装镇定的用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顺口哼一句半句有声电影的名曲。她以为这样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许⾜以阻住李空山的袭击。她又极珍贵自己了。 可是,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事后,她非常的后悔,她落了泪。李空山向来不管女人落泪不落泪。女人,落在他手里,便应当象一团棉花,他要把它成什么样,便成什么样。他没有温柔,而且很自负自己的耝暴无情,他的得意的经验之语是:"对女人别留情!砸折了她的腿,她才越发爱你!"⾼亦陀来到。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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