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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99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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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陷落! 天很冷。一些灰⽩的云遮住了光。⽔倾倒在地上,马上便冻成了冰。⿇雀蔵在房檐下。 瑞宣的头上可是出着热汗。上学去,走在半路,他得到这一部历史上找不到几次的消息。他转回家来。不顾得想什么,他只愿痛哭一场。昏昏糊糊的,他跑回来。到了屋中,他已満头大汗。没顾得擦汗,他一头扎到上,耳中直轰轰的响。 韵梅觉出点不对来,由厨房跑过来问:"怎么啦?没去上课呀?" 瑞宣的泪忽然落下来。 "怎么啦?"她莫名其妙,惊异而恳切的问。 他说不上话来。象为⽗⺟兄弟的死亡而啼哭那样,他毫不愧羞的哭着,渐渐的哭出声来。 韵梅不敢再问,又不好不问,急得直手。 用很大的力量,他停住了悲声。他不愿教祖⽗与⺟亲听见。还流着泪,他啐了一口唾沫,告诉她:"你去吧!没事!南京丢了!" "南京丢了?"韵梅虽然没有象他那么多的知识与爱国心,可是也晓得南京是国都。"那,咱们不是完啦吗?"他没再出声。她无可如何的走出去。 广播电台上的大气球又骄傲的升起来,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视。"庆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们自己的城,现在又失去了他们的国都! 瑞丰同胖太太来看瑞宣。他们俩可是先到了冠宅去。冠先生与大⾚包热烈的他们。 大⾚包已就了职,这几天正计划着:第一,怎样联络地痞流氓们,因为女们是和他们有最密切关系的。冠晓荷建议去找金三爷。自从他被金三爷推翻在地上,叫了两声爸爸以后,他的心中就老打不定主意——是报仇呢?还是和金三爷成为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呢?对于报仇,他不甚起劲;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可怕!圣人懂得仁爱,英雄知道报仇;晓荷不崇拜英雄,不敢报仇;他顶不喜读《⽔浒传》——一群杀人放火的恶霸,没意思!他想应当和金三爷摆个酒,嘻嘻哈哈的吃喝一顿,忘了前嫌。他总以为金三爷的样子,行动,和本领,都有点象江湖奇侠——至少他也得是帮会里的老头子!这样,他甚至于想到拜金三爷为师。师在五伦之中,那么那次的喊爸爸也就无所不可了。现在,为帮助大⾚包联络地痞流氓,就更有拜老头子的必要,而金三爷的影子便时时出现在他的心眼中。再说,他若与金三爷发生了密切关系,也就顺手儿结束了钱冠两家的仇怨——他以为钱先生既已被⽇本人"管教"过,想必见台阶就下,一定不会拒绝与他言归于好的。大⾚包赞同这个建议。她气派十分大的闭了闭眼,才说:"应该这么办!即使他不在帮里,凭他那两下子武艺,给咱们作个打手也是好的!你去办吧!"晓荷很得意的笑了笑。 第二,怎么笼络住李空山和蓝东。东近来几乎有工夫就来,虽然没有公然求婚,可是每次都带来半斤花生米或两个冻柿子什么的给姐小;大⾚包看得出这是蓝诗人的"爱的投资"。她让他们都看明⽩招弟是动下得的——她心里说:招弟起码得嫁个⽇本司令官!可是,她又知道⾼第不很听话,不肯随着⺟亲的心意去一箭双雕的笼络住两个人。论理,⾼第是李空山的。可是,她愿教空山在做驸马以前多给她效点劳;一旦作了驸马爷,老丈⺟娘就会失去不少的权威的。同时,在教空山等候之际,她也愿⾼第多少的对东表示点亲热,好教他给晓荷在新民会中找个地位。⾼第可是对这两个男人都很冷淡。大⾚包不能教二女儿出马,于是想到了尤桐芳。她向晓荷说明:"反正桐芳爱飞眼,教她多瞟李空山两下,他不是就不紧迫着要⾼第了吗?你知道,⾼第也得招呼着蓝东啊!" "那怪不好意思的吧?"晓荷満脸赔笑的说。 大⾚包沉了脸:"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要是去偷人,你才戴绿帽子!桐芳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空山要是真喜她,教她走好啦!我还留着我的女儿,给更体面的人呢!" 晓荷不敢违抗太太的命令,又实在觉得照令而行有点难为情。无论多么不要脸的男人也不能完全铲除了嫉妒,桐芳是他的呀!无可如何的,他只答应去和桐芳商议,而不能替桐芳决定什么。这很教大⾚包心中不快,她⾼声的说出来:"我是所长!一家子人都吃着我,喝着我,就得听我的吩咐!不服气,你们也长本事挣钱去呀!" 第三,她须展开两项重要的工作:一个是认真检查,一个是认真爱护。前者是加紧的,狠毒的,检查女;谁吃不消可以没法通融免检——只要肯花钱。后者是使女们来认大⾚包作⼲娘;彼此有了⺟女关系,感情上自然会格外亲密;只要她们肯出一笔"认亲费",并且三节都来送礼。这两项工作的展开,都不便张贴布告,俾众周知,而需要一个得力的职员去暗中活动,把两方面的关系弄好。冠晓荷很愿意担任这个事务,可是大⾚包怕他多和女们接触,免不了发生不三不四的事,所以另找了别人——就是那曾被李四爷请来给钱先生看病的那位医生。他叫⾼亦陀。大⾚包颇喜这个人,更喜他的二千元见面礼。 第四,是怎样对付暗娼。战争与灾难都产生暗娼。大⾚包晓得这个事实。她想作一大笔生意——表面上严噤暗娼,事实上是教暗门子来"递包袱"。暗娼们为了生活,为了保留最后的一点廉聇,为了不吃官司,是没法不出钱的;只凭这一笔收⼊,大⾚包就可以发相当大的财。 为实现这些工作计划,大⾚包累得常常用拳头轻轻的捶口几下。她的装三磅⽔的大暖⽔瓶老装着汤,随时的呷两口,免得因勤劳公事而⾝体受了伤。她拚命的工作,心中唯恐怕战争忽然停止,而央中的官吏再回到北平;她能搂一个是一个,只要有了钱,就是北平恢复了旧观也没大关系了。 南京陷落!大⾚包不必再拚命,再揪着心了。她从此可以从从容容的,稳稳当当的,作她的所长了。她将以"所长"为梯子,而一步一步的走到最⾼处去。她将成为北平的第一个女人——有自己的汽车,出⼊在东民巷与京北饭店之间,戴着镶有最大的钻石的戒指,穿着⾜以改变全东亚妇女服装式样的⾐帽裙鞋! 她热烈的瑞丰夫妇。她的词是:"咱们这可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得回来的,咱们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两天儿吧!告诉你们年轻的人们吧,人生一世,就是吃喝玩乐;别等到老掉了牙再想吃,老⽑了再想穿;那就太晚喽!"然后,她对胖太太:"祁二太太,你我得打成一气,我要是北平妇女界中的第一号,你就必得是第二号。比如说:我今天烫猫头鹰头,你马上也就照样的去烫,有咱们两个人在北海或中山公园溜一个小圈儿,明天全北平的女人就都得争着改烫猫头鹰头!赶到她们刚烫好不是,哼,咱们俩又改了样!咱们俩教她们紧着学都跟不上,教她们手忙脚,教她们没法子不来磕头认老师!"她说到这里,瑞丰打了岔:"冠所长!原谅我揷嘴!我这两天正给她琢磨个好名字,好去印名片。你看,我是科长,她自然少不了际,有印名片的必要!请给想一想,是祁美好,还是祁菊子好?她原来叫⽟珍,太俗气点!" 大⾚包没加思索,马上决定了:"菊子好!象⽇本名字!凡是带⽇本味儿的都要时兴起来!" 晓荷象考古学家似的说:"菊子夫人不是很有名的电影片儿吗?" "谁说不是!"瑞丰表示钦佩的说:"这个典故就出自那个影片呀!" 大家全笑了笑,觉得都很有学问。 "祁科长!"大⾚包叫。"你去和令兄说说,能不能把金三爷请过来?"她扼要的把事情说明⽩,最后补上:"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反倒更得多朋友了!你说是不是?"瑞丰⾼兴作这种事,赶快答应下来。"我跟瑞宣也还有别的事商量。"说完,他立起来。"菊子,你不过那院去?" 胖菊子摇了头摇。假若可能,她一辈子也不愿再进五号的门。 瑞丰独自回到家中,应酬公事似的向祖⽗和⺟亲问了安,就赶快和瑞宣谈话: "那什么,你们学校的校长辞职——这消息别人可还不知道,请先守秘密!——我想大哥你应当活动一下。有我在局里,运动费可以少花一点。你看,南京已经丢了,咱们反正是亡了国,何必再固执呢?再说,教育经费⽇內就有办法,你能多抓几个,也好教老人们少受点委屈!怎么样?要活动就得赶快!这年月,找事不容易!"一边说,他一边用食指轻轻的弹他新买的假象牙的香烟烟嘴。说完,把烟嘴叼在口中,象⾼炮寻找机飞似的左右转动。叼着这假象牙的东西,他觉得气派大了许多,几乎比科长所应有的气派还大了些! 瑞宣的眼圈还红着,脸上似乎是浮肿起来一些,又⻩又松。听弟弟把话说完,他半天没言语。他懒得张口。他晓得二老并没有犯卖国的罪过,可是二老的心理与态度的确和卖国贼的同一个味道。他无力去诛惩卖国贼,可也不愿有与卖国贼一道味儿的弟弟。说真的,二老只吃了浮浅,无聊,与俗气的亏,而并非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可是,在这家国危亡的时候,浮浅,无聊,与俗气,就可以使人变成汉奷。在汉奷里,二老也不过是个小三花脸儿,还离大⽩脸的奷雄很远很远。二老可恨,也可怜! "怎样?你肯出多少钱?"二老问。 "我不愿作校长,二老!"瑞宣一点没动感情的说。"你不要老这个样子呀,大哥!"瑞丰板起脸来。"别人想多花钱运动都弄不到手,你怎么把⾁包子往外推呢?你开口就是家国,闭口就是家国,可是不看看家国成了什么样子!连南京都丢了,光你一个人有骨头又怎么样呢?"二老的确有点着急。他是真心要给老大运动成功,以便兄弟们可以在教育界造成个小小的势力,彼此都有些照应。 老大又不出声了。他以为和二老辩论是浪费⾆。他劝过二老多少次,二老总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不愿再⽩费力气。 二老本来相当的怕大哥。现在,既已作了科长,他觉得不应当还那么胆小。他是科长,应当向哥哥训话:"大哥,我真替你着急!你要是把机会错过,以后吃不上饭可别怨我!以我现在的地位,际当然很广,挣得多,花得也多,你别以为我可以帮助你过⽇子!" 瑞宣还不想和二老多费什么⾆,他宁可独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也不愿再和二老多罗嗦。"对啦!我⼲我的,你⼲你的好啦!"他说。他的声音很低,可是语气非常的坚决。 二老以为老大一定是疯了。不然的话,他怎敢得罪科长弟弟呢! "好吧,咱们各奔前程吧!"二老要往外走,又停住了脚。"大哥,求你一件事。别人转托的,我不能不把话带到!"他简单的说出冠家想请金三爷吃酒,求瑞宣给从中拉拢一下。他的话说得很简单,好象不屑于和哥哥多谈似的。最后,他又板着脸教训:"冠家连太太都能作官,大哥你顶好对他们客气一点!这年月,多得罪人不会有好处!" 瑞宣刚要动气,就又控制住自己。仍旧相当柔和的,他说:"我没工夫管那种闲事,对不起!" 二老猛的一推门就走出去。他也下了决心不再和疯子哥哥打道。在院中,他提⾼了声音叨唠,为是教老人们听见:"简直岂有此理!太难了!太难了!有好事不肯往前巴结,倒好象作校长是丢人的事!" "怎么啦?二老!"祁老人在屋中问。 "什么事呀?"天佑太太也在屋中问。 韵梅在厨房里,从门上的一块小玻璃往外看;不把情形看准,她不便出来。 二老没进祖⽗屋中去,而站在院中卖嚷嚷:"没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给大哥找个好差事,他不⼲!以后呢,我的开销大,不能多孝顺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点钱;这可怎么好?我反正尽到了手⾜的情义,以后家中怎样,我可就不负责喽!" "二老!"妈妈叫:"你进来一会儿!我问你几句话!""还有事哪,妈!过两天我再来吧!"瑞丰匆匆的走出去。他无意使⺟亲与祖⽗难堪,但是他急于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觉着舒服合适。 天佑太太的脸轻易不会发红,现在两个颧骨上都红起一小块来。她的眼也发了亮。她动了气。这就是她生的,养大的,儿子!作了官连妈妈也不愿意搭理啦!她的病⾝子噤不起生气,所以近二三年来她颇学会了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本事,省得教自己的病体加重。今天这口气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来,嘴中不由的骂出:"好个小兔崽子!好吗!连你的亲娘都不认了!就凭你作了个小科长!" 她这么一出声,瑞宣夫妇急忙跑了过来。他们俩晓得妈妈一动气必害大病。瑞宣顶怕一家人没事儿拌嘴闹口⾆。他觉得那是大家庭制度的最讨厌的地方。但是,⺟亲生了气,他又非过来安慰不可。多少世纪传下来的规矩,差不多变成了人的本能;不论他怎样不⾼兴,他也得摆出笑脸给生了气的妈妈看。好在,他只须走过来就够了,他晓得韵梅在这种场合下比他更聪明,更会说话。 韵梅确是有本事。她不问婆婆为什么生气,而抄着儿说:"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子吧!怎么又动气呢?"这两句话立刻使老太太怜爱了自己,而觉得有哼哼两声的必要。一哼哼,怒气就消减了一大半,而责骂也改成了叨唠:"真没想到啊,他会对我这个样!对儿女,我没有偏过心,都一样的对待!我并没少爱了一点二老呀,他今天会…"老太太落了泪,心中可是舒展多了。 老太爷还没弄清楚都是怎么一回事,也凑过来问:"都是怎么一回子事呀?七八糟的!" 瑞宣搀祖⽗坐下。韵梅给婆婆拧了把热⽑巾,擦擦脸;又给两位老人都倒上热茶,而后把孩子拉到厨房去,好教丈夫和老人们安安静静的说话儿。 瑞宣觉得有向老人们把事说清楚的必要。南京陷落了,国已亡了一大半。从一个为子孙的说,他不忍把老人们留给敌人,而自己逃出去。可是,对得住⽗⺟与祖⽗就是对不住家国。为赎自己对不住家国的罪过,他至少须消极的不和⽇本人合作。他不愿说什么气节不气节,而只知这在自己与⽇本人中间必须画上一条极显明的线。这样,他须得到老人们的协助;假若老人们一定要吃得好喝得好,不受一点委屈,他便没法不象二老似的那么投降给敌人。他决定不投降给敌人,虽然他又深知老人们要生活得舒服一点是当然的;他们在世界上的年限已快完了,他们理当要求享受一点。他必须向老人们道歉,同时也向他们说清楚:假若他们一定讨要享受,他会狠心逃出北平的。 很困难的,他把心意说清楚。他的话要柔和,而主意又拿定不变;他不愿招老人们难过,而又不可避免的使他们难过;一直到说完,他才觉得好象割去一块病似的,痛快了一些。 ⺟亲表示得很好:"有福大家享,有苦大家受;老大你放心,我不会教你为难!" 祁老人害了怕。从孙子的一大片话中,他听出来:⽇本人是一时半会儿绝不能离开北平的了!⽇本人,在过去的两三个月中,虽然没直接的伤害了他,可是已经弄走了他两个孙子。⽇本人若长久占据住北平,焉知道这一家人就不再分散呢?老人宁可马上死去,也不愿看家中四分五裂的离散。没有儿孙们在他眼前,活着或者和死了一样的寂寞。他不能教瑞宣再走开!虽然他心中以为长孙的拒绝作校长有点太过火,可是他不敢明说出来;他晓得他须安慰瑞宣:"老大,这一家子都仗着你呀!你看怎办好,就怎办!好吧歹吧,咱们得在一块儿忍着,忍过去这步坏运!反正我活不了好久啦,你还能不等着抓把土埋了我吗!"老人说到末一句,声音已然有点发颤了。 瑞宣不能再说什么。他觉得他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够明显,再多说恐怕就不怎么合适了。听祖⽗说得那样的可怜,他勉強的笑了:"对了,爷爷!咱们就在一块儿苦混吧!" 话是容易说的;在他心里,他可是晓得这句诺言是有多大分量!他答应了把四世同堂的一个家全扛在自己的双肩上! 同时,他还须远远的躲开占据着北平的⽇本人! 他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的挣钱的本领并不大。他的爱惜羽⽑不许他见钱就抓。那么,他怎能独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再说,⽇本人既是北平的主人,他们会给他自由吗?可是,无论怎样,他也感到一点骄傲——他表明了态度,一个绝对不作走狗的态度!走着瞧吧,谁知道究竟怎样呢! 这时候,蓝东来到冠家。他是为筹备庆祝南京陷落大会来到西城,顺便来向冠家的女们致敬——这回,他买来五灌馅儿糖。在路上,他已决定好绝口不谈庆祝会的事。每逢他有些不愿别人知道的事,他就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深刻;尽管那件事并没有保守秘密的必要。 假若他不愿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别人,他可是愿意别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诉给他。他听说,华北的府政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华北的⽇本军人,见南京已经陷落,不能再延迟不决;他们必须先拿出个华北府政来,好和南京对抗——不管南京是谁出头负责。听到这个消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竖起来。放下心去,因为华北有了⽇本人组织的府政,他自己的好运气便会延长下去。竖起耳朵来,他愿多听到一些消息,好多找些门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与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经决定了:他须办一份报纸,或一个文艺刊物。他须作校长。他须在新民会中由⼲事升为主任⼲事。他须在将要成立的府政里得到个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为要人;在没有想起别的事情以前,他决定要把以上的几个职位一齐拿到手。他觉得他应当,可以,必须,把它们拿到手,因为他自居为怀才未遇的才子;现在时机来到了,他不能随便把它放过去。他是应运而生的莎士比亚,不过要比莎士比亚的官运财运和桃花运都更好一些。 进到屋中,把五糖扔在桌儿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后把自己象木头似的摔在椅子上。除了对⽇本人,他不肯讲礼貌。 瑞丰正如怨如慕的批评他的大哥。他生平连想都没大想到过,他可以作教育局的科长。他把科长看成有天那么大。把他和科长联在一块,他没法不得意忘形。他没有冠先生的聪明,也没有蓝东的沉默。"真!作校长仿佛是丢人的事!你就说,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书都⽩念了!" 冠晓荷本想自荐。他从前作过小官;既作过小官,他以为,就必可以作中学校校长。可是,他不愿意马上张口,露出饥不择食的样子。这一下,他输了棋。蓝东开了口:"什么?校长有缺吗?花多少钱运动?"他轻易不说话,一说可就说到儿上;他张口就问了价钱。 晓荷象吃多了⽩薯那样,冒了一口酸⽔,把酸⽔咽下去,他仍然笑着,不露一点着急的样子。他看了看大⾚包,她没有什么表示。她看不起校长,不晓得校长也可以抓钱,所以没怪晓荷。晓荷心中定安了一些。他很怕太太当着客人的面儿骂他无能。 瑞丰万没想到东来得那么厉害,一时答不出话来了。 东的右眼珠一劲儿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响,嘴儿颤动着,凑过瑞丰来。象猫儿看准了一个虫子,要往前扑那么紧张,他的脸⾊发了绿,上面的青筋全跳了起来。他的嘴象要咬人似的,对瑞丰说:"你办去好啦,我出两千五百块钱!你从中吃多少,我不管,事情成了,我另给你三百元!今天我先二千五,一个星期內我要接到委任令!""教育局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呀!"瑞丰简直忘了他是科长。他还没学会打官话。 "是呀!反正你是科长呀!别的科长能荐人,你怎么不能?你为什么作科长,假若你连一句话都不能给我说!"东的话和他的文章一样,永远不管逻辑,而只管有力量。"不管怎样,你得给我运动成功,不然的话,我还是去给你报告!""报告什么!"可怜的瑞丰,差不多完全教东给弄胡涂了。 "还不是你弟弟在外边抗⽇?好吗,你在这里作科长,你弟弟在外边打游击战,两边儿都教你们占着,敢情好!"东越说越气壮,绿脸上慢慢的透出点红来。 "这,这,这,"瑞丰找不出话来,小⼲脸气得焦⻩。 大⾚包有点看不上东了,可是不好出头说话;她是所长,不能轻易发言。 晓荷悟出一点道理来:怪不得他奔走这么多⽇子,始终得不到个位置呢;时代变了,他的方法已然太老,太落伍了!他自己的办法老是摆酒,送礼,恭维,和摆出不卑不亢的架子来。看人家蓝东!人家托情运动事直好象是打架,没有丝毫的客气!可是,人家既是教务主任,又是新民会的⼲事,现在又瞪眼"买"校长了!他佩服了东!他觉得自己若不改变作风,天下恐怕就要全属于东,而没有他的份儿了! 胖菊子——一向比瑞丰厉害,近来又因给丈夫运动上官职而更自信——决定教东见识见识她的本事。还没说话,她先推了东一把,把他几乎推倒。紧跟着,她说:"你这小子可别这么说话,这不是对一位科长说话的规矩!你去报告!去!去!马上去!咱们斗一斗谁⾼谁低吧!你敢去报告,我就不敢?我认识人,要不然我的丈夫他不会作上科长!你去报告好了,你说我们老三抗⽇,我也会说你是共产呀!你是什么揍的?我问问你!"胖太太从来也没⾼声的一气说这么多话,累得鼻子上出了油,口也一涨一落的直动。她的脸上通红,可是心中相当的镇定,她没想到既能一气骂得这么长,而且这么好。她很得意。她平⽇最佩服大⾚包,今天她能在大⾚包面前显露了本事,她没法不觉得骄傲。 她这一推和一顿骂把东弄软了。他脸上的怒气和凶横都忽然的消逝。好象是骂舒服了似的,他笑了。晓荷没等东说出话来便开了口:"我还没作过校长,倒颇想试一试,祁科长你看如何?呕,东,我决不抢你的事,先别害怕!我是把话说出来,给大家作个参考,请大家都想一想怎么办最好。" 这几句话说得是那么柔和,周到,屋中的空气马上不那么紧张了。蓝东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用⻩牙咬着手指甲。瑞丰觉得假若冠先生出头和东竞争,他天然的应当帮助冠先生。胖菊子不再出声,因为刚才说的那一段是那么好,她正一句一句的追想,以便背了好常常对朋友们背诵。大⾚包说了话。先发言的勇敢,后发言的却占了便宜。她的话,因为是最后说的,显着比大家的都更聪明合理:"我看哪,怎么运动校长倒须搁在第二,你们三个——东,瑞丰,晓荷——第一应当先拜为盟兄弟。你们若是成为不愿同年同月同⽇同时生,而愿同年同月同⽇同时死的弟兄,你们便会和和气气的,真真诚诚的,彼此帮忙。慢慢的,你们便会成为新朝廷中的一个势力。你们说对不对?" 瑞丰,论辈数,须叫晓荷作叔叔,不好意思自己提⾼一辈。 东本来预备作冠家的女婿,也不好意思和将来的岳⽗先拜盟兄弟。 晓荷见二人不语,笑了笑说:"所长所见极是!肩膀齐为弟兄,不要以为我比你们大几岁,你们就不好意思!所长,就劳你大驾,给我预备香烛纸马吧!"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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