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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140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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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那刚一降生似乎就已衰老,而在灭亡的时候反倒显着更漂亮的北平,那因为事事都有些特⾊,而什么事也显不出奇特的北平,又看见一桩奇事。 北平人,正象别处的国中人,只会吵闹,而不懂得什么叫严肃。 北平人,不论是看着王公大人的,行列有两三里长的,执事乐器有几百件的,大殡,还是看着一把纸钱,四个杠夫的简单的出丧,他们只会看热闹,而不会哀悼。 北平人,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 今天,北平可是——也许是第一次吧——看见了严肃的,悲哀的,含泪的,大行游。 新民会的势力还小,办事的人也还不多,他们没能发动北平的各界都来参加。参加行游的几乎都是生学。 生学,不管他们学了什么,不管他们怎样会服从,不管他们怎么幼稚,年轻,他们知道个前人所不知道的"家国"。低着头,含着泪,把小的纸旗倒提着,他们排着队,象送⽗⺟的丧似的,由各处向安天门进行。假若⽇本人也有点幽默感,他们必会咂摸出一点讽刺的味道,而申斥新民会——为什么单教生学们来作无声的庆祝呢? 瑞宣接到学校的通知,细细的看过,细细的撕碎,他准备辞职。 瑞丰没等大哥起来,便已梳洗完毕,走出家门。一方面,他愿早早的到学校里,好多帮蓝东的忙;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有点故意躲避着大哥的意思。 他极大胆的穿上了一套中山装!自从⽇本人一进城,中山装便与三主民义被大家蔵起去,正象⾰命军在武汉胜利的时候,北平人——包括一些旗人在內——便时当令的把发辫卷蔵在帽子里那样。瑞丰是最识时务的人。他不但把他的那套蔵青哔叽的中山装脫下来,而且蔵在箱子的最深处。可是,今天他须领队。他怎想怎不合适,假若穿着大衫去的话。他冒着汗从箱子底上把那套中山装找出来,大胆的穿上。他想:领队的必须穿短装,恐怕连⽇本人也能看清他之穿中山装是只为了"装",而绝对与⾰命无关。假若⽇本人能这样原谅了中山装,他便是中山装的功臣,而又有一片牛好向朋友们吹了。 穿着中山装,他走到了葫芦肚的那片空地。他开始喊嗓子:立——正,齐步——走…。他不知道今天是否由他喊口令,可是有备无患,他须喊一喊试试。他的嗓音很尖很⼲,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甚好听。可是他并不灰心,还用力的喊叫;只要努力,没有不成的事,他对自己说。 到了学校,东先生还没起来。 生学也还没有一个。 瑞丰,在这所几乎是空的学校里,感到有点不大得劲儿。他爱热闹,可是这里极安静;他要表演表演他的口令,露一露中山装,可是等了半天,还不见一个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举动——答应领队,和穿中山装——是否聪明?直到此刻,他才想到,这是为⽇本人办事,而⽇本人,据说,是不大好伺候的。哼,带着生学去见⽇本人!生学若是一群小猴,⽇本人至少也是老虎呀!这样一想,他开始害了怕;他打算乘蓝东还没有起来,就赶紧回家,脫了中山装,还蔵在箱子底儿上。不知怎的,他今天忽然这样怕起⽇本人来;好象是直觉的,他感到⽇本人是最可怕的,最不讲情理的,又象人,又象走兽的东西。他永远不和现实为敌。亡国就是亡国,他须在亡了国的时候设法去吃,喝,玩,与看热闹。自从⽇本人一进城,他便承认了⽇本是服征者。他觉得只要一这样的承认,他便可以和⽇本人和和气气的住在一处——凭他的聪明,他或者还能占⽇本人一点小便宜呢!奇怪,今天他忽然怕起⽇本人来。假若不幸(他闭上眼想),在生学都到了安天门的时候,而⽇本人开了机关呢?象一滴冰⽔落在脊背上那样,他颤抖了一下。他,为了吃喝玩乐,真愿投降给⽇本人;可是,连他也忽然的怕起来。 生学,慢慢的,三三两两的来到。瑞丰开始放弃了胡思想;只要有人在他眼前转动,他便能因不寂寞而感到全安。 在平⽇,他不大和生学们亲近。他是职员,他知道生学对职员不象对教员那么恭敬,所以他以为和生学们隔离得远一些也许更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今天,他可是决定和生学们打招呼。 生学们对他都很冷淡。起初,他还以为这是平⽇与他们少联络的关系;及至生学差不多都来齐,而每个人脸上都是那么忧郁,不快活,他才又感到点不安。他还是没想到生学是为庆祝保定陷落而愧羞,沉默;他又想起那个"万一生学都到了安天门,而⽇本人开了机关呢?"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大家不笑不闹,他便觉得要有什么祸事发生。他找了蓝先生去。蓝先生刚醒,而还没有起的决心;闭着眼,享受着第一支香烟。看到了烟,瑞丰才敢问:"醒啦?蓝先生!" 蓝先生最讨厌人家扰他的早睡和早上昅第一支烟时的小盹儿。他没出声,虽然听清楚了瑞丰的话。 瑞丰又试着说了声:"生学们都到得差不多了。" 蓝东发了怒:"到齐了就走吧,紧着吵我⼲吗呢?""校长没来,先生只来了一位,怎能走呢?" "不走就不走!"蓝先生狠命的昅了一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把脑袋又钻到被子里面去。 瑞丰楞在了那里,倒好象发楞有什么作用似的。虽然他无聊,无知,他却没有完全丢掉北平人的爱面子。虽然巴结蓝先生是关系着他的前途,他可是不能忍受这样的没礼貌。他愿意作真奴隶,而被呼为先生;虚伪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饰!他想放手不管行游这回事了,他的脸面不能就这么随便的丢掉!可是,他又不愿就这么⼲巴巴的和蓝先生断绝了关系;一个北平人是不妨为维持脸面而丢一点脸面的。他想,他应当平心静气的等蓝先生完全醒清楚了再说。假如蓝先生在完全清醒了之后,而改变了态度,事情就该从新另想一番了。 正在瑞丰这么迟疑不决的当儿,蓝先生的头又从那张永远没有拆洗过的被子里钻了出来。为赶走困倦,他那一向会扯动的鼻眼象都长了腿儿似的,在満脸上跑,看着很可笑,又很可怕。鼻眼扯动了一大阵,他忽然的下了。他用不着穿袜子什么的,因为都穿着呢;他的睡⾐也就是"醒⾐"。他的服装,⽩天与夜间的不同只在大衫与被子上;⽩天不盖被,夜间不穿大衫,其余的都昼夜不分。 下了,他披上了长袍,又点上一支烟。香烟点好,他感觉得生活恰好与昨晚就寝时联接到一块——昅着烟就寝,昅着烟起,中间并无空隙,所以用不着刷牙漱口洗脸等等⿇烦。 没有和瑞丰作任何的商议,蓝先生发了话:"集合!""这么早就出发吗?"瑞丰问。 "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呢!有诗感的那一秒钟便是永生,没有诗的世纪等于零!"东得意的背诵着由杂志上拾来的话。 "点名不点?" "当然点名!我好惩办那偷懒不来的!" "要打校旗?" "当然!" "谁喊口令?" "当然是你了!你想起什么,作就是了!不必一一的问!"东的脾气,在吃早点以前,是特别坏的。 "不等一等校长?" "等他⼲吗?"东右眼的黑眼珠猛的向上一吊,吓了瑞丰一跳。"他来,这件事也得由我主持!我,在,新,民,会,里!"这末几个字是一个一个由他口中象小⾖子似的蹦出来的,每蹦出一个字,他的右手大指便在自己的上戳一下。他时常作出这个样子,而且喜这个样子,他管这叫作"斗争的姿态"。 瑞丰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心中很不安。不错,他的确是喜热闹,爱多事,可是他不愿独当一面的去负责任,他的胆子并不大。立在那里,他希望蓝先生同他一道到场去集合生学。他不敢独自去。可是,蓝先生仿佛把事情一总全给了瑞丰;对着间的烟庇股,他又点着了一支烟;深深的呼了一口,他把自己摔倒在上,闭上了眼。 瑞丰虽然不大敢独自去集合生学,可也不敢紧自⿇烦蓝先生。看蓝先生闭上了眼,他觉得只好乖乖的走出去,不便再说什么。事实上,蓝东的成功,就是因为有象瑞丰这样的人甘心给他垫。蓝先生并没有什么才气——不论是文学的,还是办事的。在他没有主意的时候,他会发脾气,而瑞丰这样的人偏偏会把这样的发脾气解释成有本事的人都脾气不好。在他的几年社会经验中,蓝先生没有学会了别的,而只学到:对地位⾼的人要拚命谄媚——无论怎样不喜捧的人也到底是喜捧!对地位相同和地位低的人要尽量的发脾气,无理取闹的发脾气。地位相同的人,假若因不惹闲气而躲避着他,他便在精神上取得了上风。对比他地位低的人,就更用不着说,他的脾气会使他的地位特别的凸出,倒好象他天生的应当是太子或皇帝似的。 瑞丰把校旗和点名簿都找出来。几次,他想拿着点名册子到场去;几次,他又把它们放下。事前,他绝对没有想到领队出去会是这么困难。现在,他忽然的感觉到好多好多⾜以使他脊骨上发凉的事——假若他拿着校旗到场去而被生学打骂一顿呢!假若到了安天门而⽇本人开了机关呢!他的小⼲脑袋上出了汗。 他又找了蓝先生去。话是很难编造得精巧周到的,特别是在头上出着汗的时候。可是他不能不把话说出来了,即使话中有揭露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蓝先生听到瑞丰不肯独自到场去的话,又发了一阵脾气。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所以想用脾气強迫着瑞丰独自把事办了。等瑞丰真的把生学领走,他想,他再偷偷的随在队伍后边,有事呢就溜开,没事呢就跟着。到了安天门,也还是这样,天下太平呢,他便带出大会⼲事的绸条,去规规矩矩的向台上的⽇本人鞠躬;见风头不顺呢,他便轻手蹑脚的躲开。假若诗歌是狡猾卑鄙的结晶,蓝东便真可以算作一个大诗人了。 瑞丰很坚决,无论如何也不独自去集合,领队。他的胆子小,不敢和蓝先生发脾气。但是,为了自己的全安,他不惜拿出近乎发气的样子来。 结果,在打了集合的铃以后,蓝先生拿着点名册,瑞丰拿着校旗,又找上已经来到的那一位先生,一同到场去。两位工友抱着各⾊的小纸旗,跟在后面。 瑞丰的中山装好象有好几十斤重似的,他觉得非常的庒得慌。一进场,他预料生学们必定哈哈的笑他;即使不笑出声来,他们也必会偷偷的唧唧咕咕。 出他意料之外,生学三三两两的在场的各处立着,几乎都低着头,没有任何的声响。他们好象都害着什么病。瑞丰找不出别的原因,只好抬头看了看天,天会使人没有精神。可是,天上的蓝⾊象宝石似的发着光,连一缕⽩云都看不到。他更慌了,不晓得生学们憋着什么坏胎,他赶快把校旗——还卷着呢——斜倚在墙上。 见瑞丰们进来,生学开始往一处集拢,排成了两行。大家还都低着头,一声不出。 蓝先生,本来嘴有点发颤,见生学这样老实,马上放宽了点心,也就马上想拿出点威风来。这位诗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本连想也没想到过人的躯壳里还有一颗心的。今天,看到生学都一声不出,他以为是大家全怕他呢。腋下夹着那几本点名册子,向左歪着脸,好教向上吊着的那只眼能对准了大家,他发着威说:"用不着点名,谁没来我都知道!一定开除!⽇本友军在城里,你们要是不和友军合作,就是自讨无趣!友军能够对你们很客气,也能够十分的严厉!你们要看清楚!为不参加行游而被开除的,我必报告给⽇本方面,⽇本方面就必再通知北平所有的学校,永远不收容他。这还不算,⽇本方面还要把他看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抓到监牢里去!听明⽩没有?"蓝先生的眼角糊着一滩⻩的膏子,所以不住的眨眼;此刻,他一面等着生学回答,一面把⻩糊子用手指挖下来,抹在袍襟上。 生学还没出声。沉默有时候就是抵抗。 蓝先生一点没感到难堪,回头嘱咐两位工友把各⾊的小旗分给每个生学一面。无语的,不得已的,大家把小旗接过去。旗子散完,蓝先生告诉瑞丰:"出发!" 瑞丰跑了两步,把校旗拿过来,打开。那是一面长方的,比天上的蓝⾊稍深一点的蓝绸旗。没有镶边,没有缀穗,这是面素净而大方的旗子;正当中有一行用⽩缎子剪刻的字。 校旗展开,生学都自动的立正,把头抬起来。大家好象是表示:教我们去就够了,似乎不必再教代表着全校的旗帜去受污辱吧!这点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马上表面化了——瑞丰把旗子给排头,排头没有头摇,也没有出声,而只坚决的不肯接受。这是个十五岁而发育得很⾼很大的,重眉⽑胖脸的,诚实得有点傻气的,生学。他的眼角窝着一颗很大的泪,腮上涨得通红,很困难的呼昅着,双手用力的往下垂。他的全⾝都表示出:假若有人強迫他拿那杆蓝旗,他会拚命! 瑞丰看出来胖生学的不好惹,赶紧把旗子向胖子背后的人递,也同样的遇到拒绝。瑞丰僵在了那里,心中有点气而不敢发作。好象有一股电流似的一直通到排尾,极快的大家都知道了两个排头的举动。照旧的不出声,大家一致的把脸板起来,表示谁也不肯接受校旗。瑞丰的小眼珠由排头溜到排尾,看出来在那些死板板的脸孔下都蔵着一股怒气;假若有人不识时务的去戳弄,那股怒气会象炸弹似的炸开,把他与蓝东都炸得粉碎。他木在那里。那而校旗象有毒似的他不愿意拿着,而别人也不愿意接过去。 蓝先生偏着点脸,也看清自己在此刻万不可以发威。他告诉一位工友:"你去打旗!两块钱的酒钱!" 这是个已快五十岁的工友。在这里,他已一气服务过十五年。在职务上,他不过是工友。在维持学校的风纪上,他的功劳实在不亚于一位尽心的训导员。以他服务多年的资格,他对教员与生学往往敢说出使他们愧悔的忠言。他的忠告,有时候⾜以调解了两三个人的纠纷,有时候甚至于把一场风嘲从暗中扑灭。大家都敬爱他,他也爱这个学校——校长,教员,生学,都年年有变动,只有他老在这里。 今天,论年纪,资格,都不该叫老姚——那位老工友——打旗,跑那么远的路。老姚心里对庆祝保定陷落也和生学们一样的难过。听蓝先生派他,他楞了一会儿。他不愿意去。可是,他看出来,教员已经和生学为校旗而僵持着,假若他也拒绝打旗,就也许起一些不快的事儿来。叹了口气,他过去把旗子接到手中,低着头立在队伍的前面。 现在该瑞丰喊口令了。他向后退着跑了几步,自己觉得这几步跑得很有个样子。跑到适当的距离,他立住,双脚并齐,从丹田上使力,喊出个很尖很刺耳的"立"字来。他的头扬起来,脖筋都涨起多⾼,支持着"立"字的拉长;而后,脚踵离开了地,眼睛很快的闭上,想喊出个很脆很有力的"正"字来。力量确是用了,可是不知怎的"正"字竟会象哑叭爆竹,没有响。他的小⼲脸和脖子都红起来。他知道生学们一定会笑出声儿来。他等着他们发笑,没有旁的办法。奇怪,他们不但没有笑声,连笑意也没有。他⼲嗽了两下,想敷衍了事的喊个向右转和齐步走,好教自己下台。可是他的嗓音仿佛完全丢夫了。他张了张嘴,而没有声音出来。 老姚对立正,齐步走,这一套是颇习的。看见瑞丰张嘴,他就向右转,打起旗来,慢慢的走。 生学们跟着老姚慢慢的走,走出场,走出校门,走出巷口。他们的头越来越低,手中的小纸旗紧紧的贴着子。他们不敢出一声,也不敢正眼的看街上的人。他们今天是正式的去在⽇本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亡国奴! 北平特有的秋晴里走着一队队的男女生学——以他们的小小的,天真的心,去收容历史上未曾有过的聇辱!他们没法子抵抗。他们在不久之前都听过敌人的炮声与炸弹声,都看见过敌人的坦克车队在大街上威示,他们知道他们的⽗兄师长都不打算抵抗。他们只能低着头为敌人去行游。他们的手中的小旗上写着"大⽇本万岁!" 这最大的聇辱使甚至于还不过十岁的小孩也晓得了沉默,他们的口都被聇辱给封严。汽车上,电车上,人力车上,人家与铺户的门前,都悬着旗,结着彩,可是北平象死了似的那么静寂。一队队的低头不语的小生学走过,这默默的队伍使整条条的街都登时闭住了气。在往⽇,北平的街上有两条狗打架,也会招来多少人围着看;或者还有人喊几声好。今天,行人都低着头。铺户里外没有看热闹的。生学的队伍前面没有喇叭与铜鼓,领队的人既不喊一二一,也不吹着哨子,使大家的脚步齐一。大家只是那么默默的,丧胆游魂的,慢慢的走。排在队伍中的不敢往左右看,路上的行人也不敢向队伍看。他们都晓得今天不是什么行游,而是大家头一次公开的与敌见面,公开的承认敌人是北平的主人!路上的人都晓得:往⽇的生学 行游多半是向恶势力表示反抗;他们有时候赞同生学的意见,也有时候不十分満意生学的举动;但是不管怎样,他们知道生学是新的国民,表现着新的力量;生学敢反抗,敢闹事。今天,生学们却是到安天门去投降,而他们自己便是生学们的⽗兄! 瑞丰本是为凑热闹来的,他万没想到街上会这么寂寞。才走了一里多路,他就感觉到了疲乏;这不是行游,而是送殡呢!不,比送殡还更无聊,难堪!虽然他的脑子相当的迟钝,可是看看街上,再看看生学,他也没法否认事情大概有点不对!队伍刚一走⼊大街的时候,他还跳前跳后,象看羊群的⽝似的,表示自己的确有领队的能力与热心。为挽救适才在场中没有把口号喊好的丢脸,他一边跳前跳后,还一边点动着小⼲脑袋,喊起一二一,好教大家把脚步放齐,振作振作精神。可是,他⽩费了力。大家的脚抬不起来。慢慢的,他停止了喊一二一;慢慢的,他也停止了跳前跳后,而只在队伍的中溜儿老老实实的走;慢慢的,他也低下头去。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了。他爱热闹,他一向不懂得什么叫作严肃。可是,今天北平的街上与北平的生学使他第一次低下头去,感觉到他应该一声不出。他很后悔参加这次的行游。他偷眼向前后找蓝东,已然不见了。他的心中有点发慌。虽然光是那么晴美,街上到处都悬旗结彩,可是他忽然觉得怪可怕!他不知道安天门安排着什么险恶的埋伏,他只觉得北平的天,北平的地,与北平的人,今天都有点可怕。他没有多少家国观念,可是,现在他似乎感到了一点不合适——亡了国的不合适! 糊糊的走到东四牌楼,他很想偷偷的离开队伍。可是他又不敢这样办,怕蓝先生责骂他。他只好硬着头⽪向前走,两个腿肚子好象要转筋似的那么不好受。 这时节,瑞宣正在屋里对着⽇历发楞,今天是双十节! 他拒绝了参加行游。于是,无可避免的,他就须联想到辞职。在学校里,他是个在尽心教功课而外别无野心的人。虽然在更换教务主任与校长的时节,他常常被大家看成为最有希望的候补人,可是这纯粹出于他的资望与人品的感召,而与他自己丝毫不相⼲;他绝对不肯运动任何人帮忙他作主任或校长。他的尽心教课是目的,不是为达到什么目的的手段。在教课而外,对于生学团体的活动,只要是学校认为正当的,只要他接到正式的约请,他就必定参加。他以为教育不仅是教给生学一点课本上的知识,而也需要师生间的感情的与人格的接触。他知道在团体的活动中,他自己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偷懒——他会很冷静的热心。在他的心里他反对生学们的时常出去行游。可是,每逢行游,他必定参加,不管他对行游的目的赞同与否。他以为自己既是教师,就该负看管生学的责任,特别是在生学结队离开学校的时候。诚然,他的热心绝不会使他犯侵了校长或任何教员职员的职权,或分外多管些闲事,可是跟着队伍走动的本⾝,就叫他心中安适——他应当在生学的左右。假若生学们遇到什么不幸与危险,他自己必会尽力保护他们。随着生学平安无事的回来,看着生学都进了校门,他才把心放下。然后,不进校门,便急快的回家——他并不为参加行游而多用学校一盆⽔,洗去脸上的灰土。 今天,他没去参加行游。他不能去!他不能去大睁⽩眼的看着男女生学在庆国⽇向⽇本旗与⽇本人鞠躬!可是,从另一方面想,他这是不尽责。他应当辞职。他生平最看不起那些拿着薪金而不负责办事的人。不过,辞职只是安慰自己的良心,并无补于眼前的危难——假若,他想,⽇本人把生学集合在安天门而施行大杀屠呢?在理智上,他找到许多⽇本人不致于那么毒狠的理由,而且也想到:即使有他跟随着生学,⽇本人若是要杀屠,他有什么能力去阻止呢?⽇本人若用机关扫,他也必死无疑;而他是一家人的家长!思前想后,他决定不了什么。越决定不了,他就越焦躁;他头上出了汗。最后,他想到:即使⽇本人本不想在今天杀屠,焉知道我们的生学中没有向⽇本人扔一两个炸弹的呢?那么多的生学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有胆气的?是的,今天在北平投一两个炸弹也不过象往大海中扔一块小砖儿;可是,历史是有节奏的,到时候就必须有很响的一声鼓或一声锣。豪侠义士们便是历史节奏中的大锣大鼓。他们的响声也许在当时没有任何效果,可是每到民族危亡的时机,那些巨响就又在民族的心中鸣颤。那是天地间永久不灭的声音。想到这里,他的理智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控制住情感。不管是生是死,他须到安天门去看看。 披上长袍,他一边扣着钮扣,一边往外疾走,连小顺儿的"爸,你上哪儿?"也没顾得回答! 刚出了大门,他便碰到了小崔——刚刚把车由街上拉回来。瑞宣本不想和小崔打招呼,可是一眼看到了车子,他楞了一下。他要坐小崔的车,不仅是为路相当的远,也是因心中急躁,不耐烦一步一步的走去。 小崔,在拉着车子的时节,永远不肯对邻居们先打招呼,怕是被人误会他是揽生意。他的车子新,腿快,所以要价儿也⾼一些。他怕因自己的车价儿⾼而使邻居们为难。现在,看祁瑞宣向他一打楞,他先说了话;他是把瑞宣算在坐得起他的车子的阶级中的。 "祁先生坐车吗?要坐的话,我就拉一趟!"没等瑞宣答话,他絮絮叨叨的说下去,好象心中久已憋得慌了的样子:"街上光一队一队的过生学,碰不着一个坐车子的!生学,⼲什么都是生学,真也有脸!去年,给委员长打旗子游街的是他们;今天,给⽇本人打旗子游街的又是他们!什么生学,简直是诚心找骂!你说是不是?" 瑞宣的脸成了大红布;假若可能,连头发也都发了红!他知道小崔骂的是生学,而并非骂他。他也知道小崔的见解并不完全正确,小崔是不会由一件事的各方面都想到而后再下判断的。虽然这样,他可是没法子止住脸红,小崔骂的是生学,而他祁——瑞宣——便是生学的老师呀!他自己现在也是要上安天门去呀!再说,小崔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恐怕也就是一般人共同的见解,而一般人共同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是会很快的变成类似信仰的东西的!他不知道是谁——⽇本人还是国中的汉奷——出的这样的绝户主意,教生学们在庆国⽇到安天门去向敌人磕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读书人是小崔们的偶像。读书人是有腿儿的礼义廉聇,是圣人的门徒。读书人领头儿喊抵制⽇货,拥护国民府政,还有许多不可解的什么男女平权,自由立独…今天,读书人却领着头儿去喊大⽇本万岁! 瑞宣极快的想起这些,又极快的止住思索:他须决定是否还到安天门去。假若还去的话,他会坐在车上和小崔谈,教小崔知道些生学们的困难与痛苦。可是,他决定了不去。他的话不会说服了小崔,不是因为小崔的脑袋是木头的,而是因为小崔的带着感情的判断恐怕是无可驳倒的,除非今天在会场上有一两个生学扔出炸弹去;可是,到底有这样的生学没有呢? 冠先生,穿着蓝缎子硬夹袍,満面舂风的从三号扭了出来。他的眼珠微一移动,就把小崔象米中的一粒细砂似的筛了出去,而把全副的和颜悦⾊都向瑞宣摆正。 小崔把车放在门口,提起车垫子来。他很纳闷为什么祁瑞宣这样手⾜失措的,但又不肯和冠晓荷在一处立着,所以很不⾼兴的走进家门去。 "瑞宣!"冠先生的声音非常的温柔亲热。"是不是要到安天门去?这个热闹倒还值得一看!要去,我们一道走?"瑞宣愿意和小崔谈一整天,而不⾼兴和冠晓荷过一句话。小崔恨生学们,冠先生却爱看生学们的热闹。"这…"瑞宣不晓得自己口中说了几个什么字,糊糊的便走了回来,在院中低着头走。 冠先生并不是去看热闹,而是想教⽇本人看看他。对怎样加⼊新民会去,他还没找到什么门路。本来想约刘师傅去给弄两档儿"玩艺",引起⽇本人的注意,谁知道刘师傅会那么不知趣,毫不客气的拒绝了。玩艺儿既献不上去,他想他至少须教⽇本人看看他自己。不错,在逮捕钱默昑的时候,⽇本宪兵已看见了他。但是,宪兵不过是宪兵,宪兵大概不会放给他差事。今天,在安天门前,必定有一些⽇本要人,叫要人看见才有作官的希望。 瑞丰和他的队伍差不多是最早来到安天门的。他预料着,会场四围必定象开庙会一样的热闹,一群群卖糖食和⽔果的小贩,一群群的红男绿女,必定沿着四面的红墙,里三层外三层的呼喊,拥挤,来回的动;在稍远的地方甚至有照西湖景和变戏法的,敲打着简单而有昅引力的锣鼓。他也希望山东面西面和南面,一会儿传来一线军乐的声音,而后,喇叭与铜鼓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能探一探头便看见一张在空中飘动着的旗子。北平学校的校旗是一校一个样子,一个颜⾊,谁也不和谁相同的。在旗子后边,他喜看那耀武扬威的体教员与那満⾝是绳子子的童子军。他特别喜那嘀嗒嘀嗒的军乐,音调虽然简单,可是⾜以使他心跳;当他的心这样跳动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颇了解铁⾎主义似的。在他⾼兴而想哼唧的时候,十之八九他是哼唧着军号的简单的嗒嘀嗒。 可是,眼前的实在景物与他所期望看到的简直完全不同。安天门的,太庙的,与社稷坛的红墙,红墙前的⽟石栏杆,红墙后的黑绿的老松,都是那么雄美庄严,仿佛来到此处的晴美的光都没法不收敛起一些光芒,好使整个的画面显出肃静。这里不允许吵闹与轻佻。⾼大的安天门面对着⾼大的正门,两个城楼离得那么近,同时又象离得极远。在两门之间的行人只能觉得自己象个蚂蚁那么小。可怜的瑞丰和他的队伍,立在西门之间的石路上,好象什么也不是了似的。瑞丰看不到热闹,而只感到由城楼,红墙,和⽟石出来一股子什么沉重的空气,庒在他的小细脖颈;他只好低下头去。为开会,在⽟石的桥前已搭好一座简单的讲台。席棚木板的讲台,虽然揷満了大小的旗子,可是显着非常的寒伦,假若那城楼,石桥,是不朽的东西,这席棚好象马上就可以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台上还没有人。瑞丰看看空台,看看城楼,赶紧又低下头去。他觉得可怕。在秋⽇的晴光中,城楼上的一个个的黑的眼睛好象极慢极慢的眨动呢!谁敢保,那些黑眼睛里没有机关呢!他极盼多来些人,好撑満了广场,给他仗一些胆气!慢慢的,从东,西,南,三面都来了些生学。没有军鼓军号,没有任何声响,一队队的就那么默默的,无可如何的,走来,立住。车马已经停止由这里经过。四外可是没有赶档子的小贩,也没有看热闹的男女。瑞丰参加过几次大的追悼会,哪一次也没有象今天这么安静——今天可是庆祝会呀! 生学越来越多了。人虽多,可是仍旧填不満安天门前的广场。人越多,那深红的墙与⾼大的城楼仿佛也越红越⾼,镇庒下去人的声势。人,旗帜,仿佛不过是一些毫无分量的⽑羽。而安天门是一座庄严美丽的山。巡警,宪兵,也增多起来;他们今天没有一点威风。他们,在往⽇,保护过生学,也殴打过生学,今天,他们却不知如何是好——安天门,生学,⽇本人,亡国,察警,宪兵,这些连不到一气的,象梦似的联到了一气!懒懒的,愧羞的,他们站在生学一旁,大家都不敢出声。安天门的庄严尊傲使他们沉默,愧羞——多么体面的城,多么可聇的人啊! 蓝东把⼲事的绸条还在⾐袋里蔵着,不敢挂出来。他立在离生学差不多有半里远的地方,不敢挤在人群里。常常欠起一点脚来,他向台上望,切盼他的上司与⽇本人来到,好挂出绸条,抖一抖威风。台上还没有人。吊起他的眼珠,他向四外寻,希望看见个人;找不到,安天门前是多么大呀,找人和找针一样的难。象刚停落下来的鸟儿似的,他东张张西望望,心里极不安。安天门的肃静和生学的沉默教他害了怕。他那比脑子大不了多少的诗心,只会用三五句似通不通的话去幸灾乐祸的讥诮某人得了盲肠炎,或嫉妒的攻击某人得到一百元的稿费。他不能欣赏安天门的庄严,也不能了解生学们的愤愧与沉默。他只觉得这么多人而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一定埋蔵着什么祸患,使他心中发颤。 生学们差不多已都把脚站木了,台上还没有动静。他们渴饥,疲倦,可是都不肯出声,就是那不到十岁的小儿女们也懂得不应当出声,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本人叫他们来开会。他们没法不来,他们可是恨⽇本鬼子。一对对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安天门,那门洞与门楼是多么⾼大呀,⾼大得使他们有点害怕!一对对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席棚,席棚上挂着⽇本旗,还有一面大的,他们不认识的五⾊旗。他们莫名其妙,这五道儿的旗子是⼲什么的,莫非这就是亡国旗么?谁知道!他们不敢问老师们,因为老师们今天都低着头,眼中象含着泪似的。他们也只好低下头去,用小手轻轻的撕那写着中⽇亲善等等字样的纸旗。 生学差不多已到齐,但是安天门前依旧显着空虚冷落。人多而不热闹比无人的静寂更难堪——甚至于可怕。在大华中的历史上,没有过成千上万的生学在敌人的面前庆祝亡国的事实。在大华中的历史上,也没有过成千上万的生学,立在一处而不出一声。最不会严肃的国中人,今天严肃起来。 开会是带有戏剧的;台上的播音机忽然的响了,奏着悲哀郁的⽇本歌曲。四围,忽然来了许多持的敌兵,远远的把会场包围住。台上,忽然上来一排人,有穿长袍的国中人,也有武装的⽇本人。忽然,带着绸条的人们——蓝东在內——象由地里刚钻出来的,跳跳钻钻的在四处跑。不知是谁设的计,要把大会开得这么有戏剧。可是,在安天门前,那伟大庄严的安天门前,这点戏剧没有得到任何效果。一个小儿向大海狂喊一声是不会有效果的。那广播的音乐没有使安天门前充満了声音,而只象远远的有人在念经或悲啼——一种好杀自的民族的悲啼。远远的那些兵,在安天门与正门的下面,是那么矮小,好象是一些小的黑黑的宽宽的木子;在安天门前任何丑恶的东西都失掉了威风。台上,那穿长袍的与武装的,都象些小傀儡,在一些红红绿绿的小旗子下,坐着或立着;他们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可是他们除了象傀儡而外,什么也不象。蓝东与他的"同志"们,満以为忽然的挂出绸条,会使自己全⾝都增加上光彩,而且使别人敬畏他们,可是安天门与生学们只是那么静静的,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似乎本没有理会他们。 一个穿长袍的立起来了,对着扩声机发言。由机器放大了的声音,碰到那坚厚的红墙,碰到那⾼大的城楼,而后散在那象没有边际似的广场上,只象一些带着痰的咳嗽。生学们都低着头,听不到什么,也本不想听见什么;他们管那穿长袍而伺候⽇本人的叫作汉奷。 穿长袍的坐下,立起个武装的⽇本人。蓝东与他的"同志"们,这时候已分头在各冲要的地方站好,以便"导领"生学。他们拚命的鼓掌,可是在安天门前,他们的掌声直好象大沙漠上一只小⿇雀在拍动翅膀。他们也示意教生学们鼓掌,生学们都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台上又发出了那种象小猫打胡噜的声音,那个⽇本武官是用国中话说明⽇本兵的英勇无敌,可是他完全⽩费了力,台下的人听不见,也不想听。他的力气⽩费了,而且他自己似乎也感到没法使安天门投降;安天门是那么大,他自己是那么小,好象一个猴向峨嵋山威示呢。 一个接着一个,台上的东洋小木人们都向安天门发出嗡嗡的蚊鸣,都感到不如一阵机关把台下的人扫⼲净倒还痛快。他们也都感到仿佛受了谁的愚弄。那些生学的一声不出,安天门的庄严肃静,好象都強迫着他们承认自己是几个猴子,耍着猴子戏。他们在城楼上,⽟石桥下面,都埋伏了兵与机关,防备意外的袭击。在台上,他们还能远远的望到会场外围给他们放哨的兵——看着也象小傀儡。可是,安天门和生学们好象不懂得炸弹与手有什么用处,沉默与淡漠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一种不武而也可怕的武器。 台上和台下的⼲事们喊了几句口号。他们的口都张得很大,手举得很⾼,可是声音很小,很不清楚。生学们一声不出。庆祝保定的胜利?谁不知道保定是用炸弹与毒气攻下来的呢! 台上的傀儡们下了台,不见了。带绸条的⼲事们拿着整篮子的昭和糖来分发,每个生学一块。多么⾼大的安天门啊,每人分得那么小的一块糖!中⽇亲善啊,每人分得一块糖,在保定被毒气与炸弹毁灭之后!昭和糖与小旗子都被扔弃在地上。 冠先生早已来到,而不敢往前凑,怕有人放炸弹。台上已经有两三个人讲过话,他才大着胆来到台前。他很想走上台去,可是被巡警很不客气的拦住。他只好站在生学的前面。生学的第一行离讲台也有五六丈远,台上的人不容易看清楚了他。他想往前挪一挪,按照旧戏中呈递降表的人那样打躬,报门而进,好引起台上的注意。巡警不准他往前挪动。他给巡警解释了几句: "请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要给台上的人们行个礼!" "难道台上的人是尊家的爸爸?"巡警没有好气的问。 冠先生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想往前挪动,只那么心到神知的,远远的,向上深深鞠了躬。而后,他必恭必敬的听着台上发出来的声音;扬着脸,希望台上的人或者能看清了他的眉眼。最后,他也接过一块昭和糖,而且对"⼲事"说:"会开得很好呢!"——安天门的一幕滑稽剧,只得到这么一句称赞。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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