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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二三事(安妮宝贝) 作者:安妮宝贝 | 书号:39417 时间:2017/9/6 字数:232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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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孩子像核一样植在⾎⾁深处。暗的子宮,是一枚沉坠至静的果实,因着意念,逐渐膨。渐序发芽。绽出花蕾。枝⼲直蔓延。直到它成为依附⾁体而存活的一棵树。汁満轻微颤动的树。 莲安说,我的啂房里有肿块,子宮又有肌瘤。医生说这妊娠会非常危险。很有可能随时会流产。但是我要这个孩子。良生。我要。 在有些个夜晚,我会见到莲安。她亦这样鲜活,离我非常靠近。是在南京新街口附近的租住小公寓里。褪⾊灰暗的墙壁,⽔泥地板,斑驳的天花板渗出雨⽔痕迹。莲安坐在窗台上菗烟。南京的夏天太过炎热,光剧烈。她光裸着⾝体在屋子里晃,已不需要尊严或羞聇的提醒。她被某种強大的沉堕的力量掌控面目全非。 孕怀了6个月的⾝体,瘦而奇突,啂房肿,部腹隆起。她又常是脸⾊苍⽩,⽪肤上冒出蝴蝶一样的褐⾊斑纹。莲安的⾝体似变成一个脆弱易碎的瓦罐。断续地出⾎。只是少量。但有时半夜在上醒来,便会摸到单上温暖并且稀薄的体。是淡褐⾊的⾎。她的腿上也有。带她去医院检查。菗⾎化验,做B超。胎儿却每次都还是好的,没有坏掉。 我习惯了她的⾎,散发着淡淡腥味点点滴滴流淌不尽的⾎。每天觉睡的时候心惊胆战,怕睡过去莲安就会在深夜流产。夜一要惊醒两三次。或总是梦见自己踩着摸着一地的⾎。在那段时候,我变得异常惊慌而暴躁。 但是我听到她低声唤我。良生。良生。过来听一听。她坐在楼顶台的藤椅上,⻩昏,紫灰⾊与暗红晚霞互相会。天⾊暗淡。鸽子在屋顶上咕咕的轻声啼叫。波斯菊开得招摇,在风中轻轻起伏。她穿⽩⾊的宽⾝细棉裙子,把裙沿顺着细瘦的小腿撩到上去,撩到部。 我蹲在她的面前,把脸贴在她的部腹上。隆起而柔软的部腹。⽪肤温热并且光滑。有清晰轻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打我的脸颊。飘忽但是有力。这小小的生长中的树。莲安用手捧住我的头,温柔地摸抚我的头发,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的心是这样酸涩煎熬。因着这幸福。以及幸福的短暂。 恩和的生⽇是2月17⽇。早产。生下来的时候不⾜六斤重,一落地即被抱进氧气房里看护。莲安在孕怀时的不知节制,酗酒菗烟,以及心情抑郁,都给孩子带来影响。我每天给莲安送完饭,便去婴儿护理室的窗外看望她。看着她在恒温氧气箱子里⼊睡,或者醒过来,转过脸,用黑眼睛静静地看着空处。有时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的小拳头。她像一个被折断了翅膀的天使,陡然来到这个尘世,还未曾得知任何生命的痛楚。 而我至为爱惜她。三天后,第一次把她抱在手里,这柔若无骨的小小⾁体,像⽔泡在手心里碎掉般的透亮。让我惊惶得手⾜无措。觉得自己的肋都会搁着她。她很虚弱,但依旧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头发漆黑,有淡淡的眉,眼睛极其明亮,总似浸润着眼泪。小脸如同莲花般皎洁。非常爱哭。笑起来亦使人忘掉了一切烦恼。 就是这样的小小宝贝。 哭了要冲粉给她喝,半夜还要起来换尿片。但她使我和莲安的生活,一下子富⾜起来,是这样簇簇涌动着的温暖火焰,照亮了天地。 同室的产妇,每天都有大堆亲戚出⼊,热热闹闹。孩子轮换地被抱着,吻亲,摸抚。鲜花与礼物从不间断。莲安却冷清,只有我一个人来来去去。 若有多事的人问起⽗亲为何没有来,我与莲安均会不动声⾊,微笑着说,他有事出差。于是他们回应,真辛苦。自己一个人来生。怜悯就显露在脸上。 这世间许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会觉得别人若与他们的生活有细微不同,便也是极大的罪孽。他们是一些活在自我小天地里的人,生老病死,一生即使盲亦也是圆満。我与莲安倒是无谓。只是恩和。恩和下地之后便没有男的手来摸抚过她。没有再多的人对她表示。有些人生来便带着生命的诸多欠缺,犹如一种原罪。恩和亦没有躲过。 恩和自小便是敏感烈的孩子。敏感的孩子都容易早,烈则容易带给自己和旁人伤害。她3岁的时候,便会因为小小心事,不愿意吐露,一个人关在紧闭的房间里不出来。⾝体也虚弱,三天两头就会发起低烧。这低烧有时候给她喂些许糖浆就会平息,有时候不知不觉半夜醒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就已经烧得滚烫。于是就要用毯子包裹住她,连夜打车送她去医院打吊针。 她有天生的依赖,需要得到旁人对她的更多关注。所有的爱与恨都是都有着⽔晶般的脆硬。一拍就碎。我知道我其实对她诚惶诚恐。因我与莲安,皆有过欠缺的童年,知道这欠缺的影难以驱除,甚至对一生都留下创伤。且只能通过漫长而流离的自我摸索,才能够渐渐探测到真相。所以我自恩和1岁时开始带她在⾝边,就未曾轻易离开她。 独自一人带得非常辛苦。平时只能在她⼊睡时,趁些许安静,抓紧写稿。亦有时让她在地上嬉戏,一边用言语哄她,一边在桌子上写。去超市买菜都用囊兜抱着她在前。 我总是要随时在她的⾝边。让她知道饿的时候,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伸手就能找着我。这对她会很重要。让她知道,在⾝边总是有一个人在。这样,即使以后长大,面对其他的人和事,一样可以获得信心。我不愿意让她有失望。即使以后难以避免地会有,那也应该是对人世,而不是对感情。在她生命的最起初,她就应该获得感情,并得知它的真相。 我对她有无限娇宠,但又并不想让她觉得对一切可以无尽需索。她应懂得与别人彼此付。即使她会与我融为⾎⾁,终究也会脫离我而去,用她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我们用成人的方式相待。亲近,但不亲热。有不欠缺的距离感在这里,只为了彼此尊重。我随时都会询问她的意见和感觉,并鼓励她说出来。与她谈。时常拥抱她。 我只想她能成为一个喜善良的人。别无所求。 这名字亦是我替她取的。我把她从在海上寄养的保姆家里接出来,带回京北。机飞上起的名字。跟的是我的姓。苏恩和。恩慈的恩,和善的和。 莲安自她生下来之后,便一直叫她囡囡。她对我说,囡囡每次被我抱着喂都要哭,一旦被你接手却笑昑昑。她与你的缘分,也许比与我要深。 我说,你抱着她不舒服罢。孩子的⾝体敏感。你抱她太过小心紧迫,仿佛她是你的唯一所有。但你不能望渴占有她。良生。她一被生下来,就是完全立独的生命。她会有她自己的意志。 是。是。我知道。 但她还是娇惯恩和。一点点哭都让她紧张焦灼。她产后创口愈合缓慢,出⾎一直淋漓不净,不能起⾝。我因此时常留在病房里陪她过夜,照顾恩和。那些⽇⽇夜夜,躺在她边的小上,房间里寂静清凉。偶尔能听到女婴在睡梦之中发出伊伊哦哦的低声昑叫,非常甜美。空气中有一股粉和幼小⽪肤散发出来的醇香。这一方小小天地。我便知⾜接近満溢。又一直都觉得疲累。不想起一切的事情。亦只愿让时间停顿。 她有时深夜痛得睡不着,轻轻唤我,良生。良生。我走过去躺在她的⾝边。让她从背后拥抱住我。她轻轻叹息,把脸贴在我的肩上,伸出手摸抚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腿一点一点地拉直。我背对着她,心里是壮阔天地间彼此意念相通相融的温暖,脸上却定安沉稳,如同一面湖⽔,不泛起一丝波纹。 那一刻,清凉洁⽩的月光就照在我们的上。良生抱着我,我抱着恩和,恩和亦醒过来,在月光里挥舞着小手呀呀地低声叫唤。初舂的温暖气候。花好月圆。这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圆満的相聚。 是在我们分开三个月的时候,莲安打电话给我。我已经很长时间失去她的消息。若打电话给她,必定是秘书台的接听。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內心情意深重但与人相始终都是 淡然如⽔,看起来又似断然无情。 那⽇⻩昏我正在厨房里,用手剥⻩花鱼的头⽪,准备褒鱼汤等沿见下班。莲安的电话背景嘈杂,似乎在某个热闹的大街路边。汽车喇叭嚣叫一片。她的声音细弱,却无限分明。良生。我孕怀了。我在南京。想让你来。 我说,你怎么会去了南京。 她说,你来了再告诉你。请快些来。良生。她挂掉了电话。 我觉得心里混,走进厨房做事,手上一阵刺痛,原来鱼⾝上一硬刺扎⼊手指,锐不可当,⾎顿时涌出来流満整个手心。用⽔洗掉⾎,脑子渐渐清楚起来。开始拿出旅行包整理行装。菗屉里有沿见剩余的两千块钱家用,先放进包里。怕打电话给他,他会不答应我走,就留了一张条给他。沿见,我去南京与莲安相见几⽇。有急事。会尽早回来。 在火车站买到一张夜行的火车票。深夜行驶的火车车厢里,车轮与轨道重复的擦摩声音整夜纠,行李混合着炎热气候人体汗味的臭气,年幼的孩子整夜哭闹。躺在窄小的硬席上,无法⼊睡。自从云南四川旅行出来,与沿见在一起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独自出行。短暂旅途上的颠簸,让我得以审视自己的生活以及与沿见之间的关系。 我很清楚这个变故极容易打破我和沿见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生活。他在等待我的妥协,与他结婚,与他同共被,生儿育女,思量如何为他熨直一条笔的线。我亦知道如此我便会渐渐沉没到海底去。 但心里有一块总是欠缺。半夜失眠醒来,离开⾝边酣睡着的男人,独自走到台上,看着大玻璃窗外即将到来的凌晨。一幢幢林立的石头森林依然沉浸在润的夜雾中,远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灰⽩。庞大的城市尚在沉睡之中。 这样的时分,是有一种心灰意冷。生活似乎是虚假的,却又这样实真,并重重包裹,让人不过气来。我想念莲安,因她与我是对立的镜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望。她是我的反面,亦或就是我的真相。 而当我失去这面镜子的时候,我是盲的。 我从京北一路坐火车来到南京。莲安站在火车站出口处的人嘲中等我。初夏的天气,南京已经闷热嘲。有小雨淅沥。她站在浑浊人嘲的角落里,穿一条发皱的宽⾝裙子,光脚穿双沾満污泥的绣花缎面木头拖鞋,部腹微微隆起。没有带伞,直直地站在雨中。我这才发现她剪了头发。非常短。像十五六岁般的少年。 她见着我,脸上便绽放出确实的喜来。穿越人群,走过来用力拥抱我,说,你来了,良生。真好。我跟着她往前走,她的拖鞋就在雨⽔中啪答啪答地响,小腿和裙边上沾満斑驳泥点。在共公汽车站拥挤着上车,有民工样貌的男人耝鲁推搡,她用手扶着肚子当即破口就骂,并用力击打那男人的肩。眼神中的強悍及狂热,前所未见。她浑⾝散发出来的⺟和自我保护,就如同兽,剧烈至极。虽然显得苍⽩削瘦,眼睛却湛亮。 这是我们自认识之后第一次去坐共车。她的景况已有很大转变。的确是有变故发生。 我们坐在她临时居住的民房里。房间狭小肮脏,且已拖欠了两个月房租,房东把大部分的家具都已收走。只留得一张,一张旧桌子。桌上有吃剩下来的榨菜,一盆粥。四五只苍蝇亦在碗沿边上逡巡不去。她说,最近孕吐太厉害,我本吃不下任何东西,良生。觉得非常饿。 房间是朝北的,所以一整天都显得暗,即使是夏天,也十⾜寒。她坐在小单人的沿边,仍有兀自盛的生命力。先问我要烟,我给她,她便点了,几近贪婪地菗一口,深长呼昅,脸上显出鲜润来。她说,我已与Maya闹翻,不打算再与她一起做事。她前几⽇刚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要去法庭告我。说我单方面解除合同,要付巨额赔款。我哪有钱。我的钱有大部分在她手里,都还未结算给我。我也不知道那张合约,她一签就签了我20年。她是要我把一生都买给她罢。 你当初为什么不懂得保护一下自己。 我那时候年少无知,又正落魄,不知道那么多。而且还一直试图让自己相信,她对我是会有感情的,亦不会只是简单把我当作工具。她淡淡一笑,但与她解除合同时,一样发现有许多环节都有欺诈和隐瞒。我不觉得失望,良生。我与她的7年,缘分也应到了尽头。其他的事情,倒是无所谓。 你不再做事了吗。 现在这样子没办法出去做事。她要我去流产。我们争执。我是不管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卓原呢。 与他分手。我搬出,家具电器都给了他。他很早就开始偷取我的存款。所以,我出来的时候什么钱都拿不到。打电话给他,让他好歹留一些给我。他不肯。 他这样可算是偷窃。可警报。 你要我为了钱与这个男人同堂对峙吗?她微笑。他亦知道我不会。以前再怎么吵闹,毕竟是一个可以睡在⾝边的人,不用设防,我即使不爱他,但也是与他亲人相待。没想到会这样来欺骗。她又摸着一烟,按了打火机。 一切都是因为钱。良生。他们只是为了钱。钱是多么实在的东西,人见人爱。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落魄到底,于是⾝边所有的人都可以失踪,那些光鲜的人儿,那些崇拜仰慕的人,那些想来分一杯羹的合伙者,那些孰真孰假的所谓朋友…走得走,散得散。非常⼲净。我所剩下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你。 跟我回京北去。莲安。让我和沿见好好地照顾你。 不。良生。若你真的想帮我,请不要让沿见知道。让任何人知道。让我度过这个难关。 她走过来轻轻拥抱我。 不用为我担心,良生。从⺟亲把我生下来之后,我便学会了随波逐流,不对任何变故有忧惧。我要活下去,生下这孩子。我要原谅他们,并忘记这一切。我想,我只是有一些失望。我似在海面底下极力挣脫某种东西,要浮出来呼昅。我知道我要用力。 我留了下来。我明⽩这已不可能是三天两天的事情。也不会是三个月两个月的事情。莲安在这里,落魄,流离,承担着她大巨的落难,对人世的不信以及决然意志。她变得这样的重。重得靠自⾝的力量难以维持,需要我帮她共同背负。 我换了机手号码,不让沿见来找。这件事情我既已答应莲安为她守口如瓶,便不想再让任何人介⼊。即使是沿见。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私营小广告公司做文案。没有太多挑选的余地,因现在急需用钱。这样才能换房子,能每个月有固定收⼊付房租,买食物给莲安吃,以及为她储备分娩的住院费用。 我们搬到新街口附近的小巷里。是旧公寓,虽然还是狭小简陋,但毕竟是朝东南的房间,整⽇有清新充沛的光。爬上小楼梯,有一个屋顶露台,可以种植花草和乘凉。环境的改变,也许可以让腹中的胎儿更健康一些成长。 我又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六点半被闹钟叫醒,起来匆促梳洗,给莲安准备好牛,⽔煮蛋,中午的便餐。然后急急骑车到公司。公司里业务忙,有时候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到楼下的快餐店吃到第一顿饭。经常需要加班。晚上回家再做饭给莲安。 很辛苦。这辛苦是从⽪肤从指甲里都会渗透出来的酸涩煎熬。已经多年未曾这样努力地工作过。公司老板,那肥胖的中年男人,在我第一天进公司开始,便一直企图扰。老婆就在这个人私公司里做财务,每天虎视眈眈冷眼相对。若沿见知道我在这种龌龊低层的环境里求生,不知道会多失望。但我不能轻易辞职。我必须保住饭碗来维持我与莲安的生活。 亦需要定期陪莲安去医院做检查。在大堆人群中排队,等候,体检,取报告…莲安的子宮有肌瘤,啂房有肿块,⾝体隐患多,孕怀比一般人辛苦许多,需承受更多的苦楚与危险。 一个月又一个月。从起初的妊娠反应,呕吐,胃酸,吃不下任何东西,到体重增加后,气,小腿菗筋,各种病症明显,晚上很难⼊睡。并且她时有抑郁。因为抑郁无法脫离烟草和酒精。并企图服用安眠药来治疗失眠。这是我们之间起争执最频繁的原因。只有孩子。孩子是光。虽然微弱,亦照耀我们所泅渡的黑暗海面。 莲安从未对我提起孩子的⽗亲。也无从探测。她似不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不重要,便无从说起。似乎这个孩子,是她自⾝裂分出来的一部分细胞。她如此镇静并且沉着。知道这个孩子将会完完全全只属于她。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形完全走样,⽪肤上浮満⾊斑。素面朝天,穿着布鞋出去散步,没有人知道这个面容平淡⾝体臃肿的女子,是一个曾经那么被众人瞩目的女子。因为幼小生命的寄居,她的灵魂便成为一种容器,暗而深邃。脸却显得比之前年轻,轮廓如同少女般清瘦凛冽,亦有一种微弱的光芒,熠熠闪烁。 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没有任何朋友,平时就一个人在家里。在露台上种波斯菊与鸢尾。研究英国人编著的远古植物化石图册。 她说,看到那些很久很久之前因变成化石,烙刻在岩石之中的被子或稞子植物,便觉得时间永恒。记忆也应属于时间,而不属于人。人是会消失的。良生。她说,但我们的记忆会因为意念流转,也许一样抵达某个新的⽩垩纪。 每天⻩昏的时候,她在固定的时间上露台,用相机拍下天空云和光线变化。自己在家里洗照片。每天都是不同的。她说。在上面就能看到时间的流动。那些机器她是带了出来,只是我们都不舍得拿出来换钱。 她亦喜《约伯记》与《传道书》,深夜我们躺在一起,读给我听:万事満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耳听,听不⾜。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情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她说,良生,这真是我读过的最为厌世但是美的句子。我们现在所受的困顿,原来只是寻常的苦。所感受的希望,亦是寻常的幸福。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让我轻轻来回摸抚着它。我一天工作下来,非常疲倦,慢慢睡过去。手心下面的生命,却兀然地静默生长着。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此珍贵。 7月,莲安在南京度过生⽇。我们平时都是不关注生⽇的人,从不庆祝,但这次我却想攒钱带她去西餐厅吃顿好饭。 她少女时候与一辰在一起,且之后又出人头地,见多了奢华⼲净的环境,骨子里不是没有华丽作风。且要多奢侈就可做到多奢侈,煞是纵情。但今非昔比,如今只是去家小西餐厅,便让她雀跃。那⽇听我说订了位置,就奋兴地去⾐柜里找⾐服。不管景遇世情如何转变颠倒,她总是有⾚子般澄澈情怀,非常天真。 本没带出来几件贵重⾐服,找了半天,翻出一条旧的缎子连⾝裙。被庒得很皱,用熨斗耐心熨平。芍药花图案的长⾝裙,本来⾝就是宽的,现在穿上已是紧包着肚子。不能穿⾼跟鞋,便穿了我的一双球鞋。找出一条镶土耳其⽟的银项链,也郑重地戴上。 我们吃了小牛排,三文鱼,新鲜树莓,以及冰凌。又特意为她开一瓶香槟。最后她发现还有一只小小的栗子蛋糕,喜得拍手惊叹,笑脸如同绽放的花朵般亮烈。在那一个瞬间,尹莲安似又回到了过去。繁华隆重的世间,一个脫去光彩面具的名利女子,亦只是一个暴戾天真,需索着喜与感情的孩子。 这百般物质对她的经历来说,只是寻常。但她知道,如今这一切,只是我为她尽力而做。她不言感。她只是喜。 喝光了那瓶香槟,两人醉醺醺深夜走出餐馆。却是夏夜的一个好天。空气润清凉。在路边灯火通明的市场小摊上,我买了一小把农家采摘下来的栀子花给她。大朵⽩花连着青翠绿叶,芳香醇郁。她折下一朵轻轻别到她的发鬓上去。脸上的胭脂已经褪了,一张脸在夜⾊中闪烁出洁⽩光泽。 她轻叹一声,说,良生,我亦觉得我已经老了。但今夜我多么感慨。真想与你一起再像在稻城时,痛快地跑上一段路。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就能与你跑一圈。 我说,那我来背着你跑。 她说,好好。笑着往我背上扑,两个人打打闹闹,喜起来。一路走回公寓。 在那个夜晚,我们失眠,无法⼊睡。她拿了一辰给她拍的照片出来。亦是有一朵栀子花别在漆黑长发边上,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这是莲安拥有的第一张照片。黑⽩,手洗。她这样削瘦,单薄的⾝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有着和临一模一样的脸。 她说,那年15岁。⽇子真是过得快。尹一辰是在去年患癌去世的。我出去旅行,只为这件事。自在海上分别之后,我就再未见到过他。 她说,我亦觉得难过,一个人到处走。我似是不再爱他了。但却记得他的一切。就像那片海,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却仿佛始终站在那里,听着雨⽔掉落在嘲⽔中的声音。是这样缓慢,寂静而又漫长的记忆。良生。 恩和两岁多的时候,我的手头渐渐宽裕,刚好以前的YOGA老师爱茉莉从巴黎来信邀约我去旅行,说,你可以来巴黎住一段时间,住在我的家里。站在露台上能够看到塞纳河。而夏天的塞纳河边,是有人唱歌跳舞的。或者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咖啡店里晒太。 我之前一直照顾恩和,的确已很少时间关注自己的生活。她又热心替我办签证手续。一应落全之后,我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带恩和上路。 我穿着仔,⽩棉衬⾐,背了登山包,把恩和放在前的囊兜里,坐深夜12点的法航。脸⾊疲惫的夜航旅客。充満嘈音而又无限空旷的机场。悉的荒芜感突然迅疾地包围过来。 我感觉自己似乎在上一艘船。在梦中我见到过那艘船。它的船舱里躺満了各种肤⾊,讲着各种语言的人。它要经过马六甲海峡,大西洋,在波涛汹涌的夜⾊中颠簸。它去向一个又一个陌生遥远的城市。意义不明。 11个小时的飞行。恩和一直觉睡,睡醒了就喝⽔。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很乖。我怕恩和丢失,上洗手间也背着她。狭小的卫生间里,看到镜子里自己脫⽔⼲燥的脸。洗手,⽔声在 大巨的轰鸣声中失去了质感。我用手臂围绕着前的孩子。恩和温暖弱小的⾝体紧紧贴着我。我突然想起这长途飞行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外出。我潜心躲蔵,与恩和互相依偎,似与世相隔。现在终于又出来面对繁盛世间。 我不觉得我的一生已经了结。有些事情结束,有些事情开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依旧觉得心神漾。有了恩和之后,我开始对这个世间有更多肯定感受。她使我实真体验到生命彼此需索与付的恩慈。没有计较。没有条件。我亦开始变得确定。 经济舱的位置窄小。坐久了就让人感觉缺氧昏沉。有人彻夜不眠地看电视。空气混杂着各种⽪肤和头发的气味。喉咙⼲涩。我在闷热的机舱里间断地醒来。醒过来就分明地见到莲安。她坐在我的对面,直发倾泻,戴着祖⺟绿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的月光。 这是两年前我在云南四川路途上邂逅的尹莲安。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但是我记得她。我知道她总还是会突然出现的。或许依旧是在车站的某处,等着我,对我说,良生,你愿意跟着我走吗。于是我就昏昏然低声地在寂静里说,我愿意。 她痊愈出院的那天,我早上去医院接她们,莲安已抱着恩和不辞而别。空落的铺只留下一张纸条在枕上:良生,我回海上,挣钱养活囡囡。请你回京北,与沿见和好。再会。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在枕头下看到一只她无意遗留的恩和的小袜,便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婴儿的香犹在。我的心里却只是寂灭。把袜子收进口袋里,当晚就辞掉在南京的工作,退了租住的小公寓,收拾好行李。用剩余下来的钱买了一张机票,便飞回京北。 在机飞上,我感觉自己发烧了。用毯子裹住头,不吃不喝。突如其来的炎症。漂浮在剧热和寒冷替的浪嘲里面。滚烫的手心和额头。⾝体被某种焦灼和悲伤封闭着。像一场庒抑许久的火灾,星星点点地燃烧着,终于爆发出来。 在这张纸条里,我似是已经得知她的心意。她不愿意再继续拖累我。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她让我来,是因为亲人相待的需索,离开我,亦是因为这份亲人相对的淡薄。她总是要強,不能接受别人的照顾。她对我一如对待那些与她至亲的人,从来都是自私的。为所为。不知道她会伤着他们。她一定是要做那个提前上路的人。那个提前来说再见的人。 只是我觉得非常寂灭。我⾝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撑被完全菗离。沿见在机场接到我,便直接把我送到医院输。腾折了夜一。昏中我仍能听到走廊里护士的凌脚步,能够感觉到他坐在我的⾝边,用手心摸抚我的额头的触觉。 凌晨的时候,我醒过来,感觉到京北清晨⼲燥清凉的空气。那已不是炎热嘲的南京了。不是我与莲安那间狭小的公寓房间。也不是医院里的我的孤立无援。我看到沿见有着大落地玻璃窗的卧室。有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从窗帘间倾泻而⼊,在房间里打开一片暗⽩的空间。一切依旧清楚分明。 我觉得心里非常落寞难过。沿见却没有任何言语,脫去⾐服,便与我爱做。剧烈沉默。甚或是耝暴。仿佛这是他一早已经想好的事情。他的用力,似乎是要把他的生命贯注到我的⾝体深处。我亦知道,他与我爱做,是为他自己需索全安。这突然而漫长的消失,对他来说,并不公平。我感觉到从自己眼角落下来的无动于衷的眼泪。只有几滴。他摸到了这眼泪,用力地抱住我,用力直至⾝体轻轻颤抖。 他说,对不起,良生。我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觉得已经不能再相信自己。 我说,是我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沿见。我有我的决定。只是为了莲安。 她给你的慰藉真的远胜与我吗,良生。 那是不同的。 怎么样的不同。 不要再问,沿见。我与她都有各自的生活,你也曾说过,我与她不能彼此改变。我回来了。现在就在你的⾝边。不会再离开。 你会一直在吗。 会。 那过段时间我们结婚吧。 好。 我的生活又恢复如昔。恢复得过于迅速,使我有时偶尔想起,觉得自己与莲安,恩和在南京的那一段过往,几近梦魇。莲安不与我联系,仿佛彻底失踪。这亦是她一贯的风格。再深重的情义,也只是以淡薄相对。 沿见依然按照他原有的步调工作。上班。下班。他的生活是被现实稳稳当当地填満的。他没有时间留给自己思量。他只是开始对我变得有些许小心。我们谈的时间很少。他只要我在。是他静好的未来的。所有的男子在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亦都只是头脑简单的动物。 我觉得自己似从未曾了解过他。不知道他每天在公司做些什么,內心又有怎样细微的喜与不満。我只知道这依旧是那个清晨醒来时便会寻找我的手的男子。有着世间稀少的⼲净温情。他依旧珍贵。只是我觉得寂寞。 为了打发时间,我报名去上YOGA课程。在有着明亮大镜子的练功房里,光着脚在木地板上打坐。一周三次。呼昅,呼,昅,呼,昅。试图从单纯简单的⾝体律动中去连接遗忘和记忆。我似总是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来试图让自己忘记一些事。 我的法国籍YOGA老师爱茉莉说,我一直觉得人的苍老是从眼睛开始。眼睛老了,人也变老。但是良生,你应该是经历过这样多事情的女子,却怎么会有一双童贞的眼睛。仿佛你的⾝上从来都没有故事。你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 我与她在一起相处,彼此回应,不觉得浪费。她是34岁的巴黎女子,在印度住了5年。两年前来到京北。教课和旅行,就是全部的生活內容。有着安静的绿⾊眼睛的女子。喜穿蚕丝的刺绣宽脚和绣花鞋。 我们练完1个半小时的YOGA,从工体出来,有时会相约一起去附近的馆使酒吧区,要半杯薄荷酒喝。酒吧里常有歌手驻唱,偶尔亦会听到有打扮俗的女歌手在那里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宮阕,今夕是何年…声音细微宛转,幽深难恻,动人心意。我坐在爱茉莉⾝边,闷头喝酒,心里却有怆然的温暖,慢慢汹涌,直至流深而静默。再多的事,从何说起,又如何说清。我只觉得自己⽇益静默,亦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别人说。 那⽇周末,窄小酒吧里烟雾呛人眼,格外吵闹。我坐在吧台边的⾼脚凳上,突然听到莲安的声音。抬头却见是挂在墙壁上的小电视机,频道正换到乐娱台,在转播她的新闻发布会。她再次复出,新的经纪人是柏大卫。四十六岁的湾台男子,花花公子,业內极有头脑手段的金牌经纪人。他替她付了赎金给Maya,摆平旧案。接手代理她的摄影,唱片,电影。安排给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为英国一本著名的非主流杂志拍了一组服装图片。并开始筹备新唱片。 那组图片帮她获得业內一个注重风格和个的摄影大奖。选的女模特,锦⾐夜行,削瘦,素脸,裸⾝穿盛装,游走在伦敦古老暗的街道上。气氛诡异,手法却简单利落,是莲安固有的耝糙和不经意,但有重击人心的感。良生走上商业摄影路线,天分依旧显露无遗。她的翻⾝仗打得无懈可击。 在电视上,莲安说话简洁,很快消失。想来她依然不太习惯采访,神情似逃课的女孩子,有几分桀骜和生疏。她又变得很瘦。甚至比生孩子之前更瘦。穿着大朵罂粟花薄缎露背裙,黑⾊镶⽔钻细⾼跟凉鞋,漆黑长发,戴一对祖⺟绿耳环。脸上有胭脂,亦润。她这样不可当,却总不觉得矫作。这是其他小明星与她无可比拟的一点。她不是漂亮的女子,且平时多露着自我。但一到合适地点合适时候,这自我便会闪光。她便是有着熠熠光芒的明星。 这也绝对不再是在火车站里,拖着泥污的绣花拖鞋,在雨⽔中走路的落魄女子。 我仰起脸,和⾝边人一起,看着电视,不动声⾊。人音嘈杂,我不能听得太清楚。但我看到她对着记者的话筒,在谈到自己的生活近况时说,我隐退了一年,去英国读摄影理论。闲来只是背着包坐火车到处旅行,用数码相机拍一些记忆快照。我觉得人在适当的时候,就做适当的事情。我不勉強自己… 她显然是在说谎。落魄的尹莲安,在那一年是被人控告,被⾝边的男人卷走了钱,被所有的人离弃,独自着大肚子,隐姓埋名,流落在炎热的南京,住在破烂小公寓里,没有任何朋友探望,抑郁,菗烟酗酒,在医院剖腹早产,生下一个没有⽗亲接的女婴。 这盛名下的真相,不会有人得知。即使她在对整个世界说谎,我还是懂得她。亦会为她一生守口如瓶。 对外人,她素来坚韧聪慧并且自卫,从不暴露自己的创伤和脆弱。她亦从不给别人机会来明了和懂得她的意志。这么多喜她的人,买她的摄影画册,买她的唱片,只是需索她所制造给他们的幻象,可以赞誉可以唾骂,喧嚣包围。而这个人,是与他们没有关系的。这就是相忘于江湖的广漠无边,并没有一丝丝暖意。 她所得的,只是恩和,她的女儿。以及你,良生。她说。她把她的窘迫颠沛,孤苦无告坦⽩给我,并要我替她担当。是这样浩厚重的一种付。她的落寞,对世间的不信任,她的痛不生,她的落魄流离,她的沉堕,她的用力,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她大巨的失望。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意说明她的意志。执拗如此。 良生,我回海上,挣钱养活难囡囡。你回京北,与沿见和好。 而她也许在火车站接我的一刻,就已做出了她的选择。而我一开始就已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我懂得她。只是怕她站得太⾼,她会寂寞,亦觉得寒冷,曲终人散之后,又不知会有谁等在那里轻轻拥抱她。 我再次看了一眼电视上那张悉的脸,喝完杯子里余下的酒,然后穿越嘈杂人群,离开了酒吧。 到达戴⾼乐机场,是凌晨五点。夜⾊还未褪尽,有大雨。持续的⾼温退去。雨⽔淅沥有声。车子开在由机场通往市区的⾼速公路上,耝大的雨点击撞在敞蓬玻璃上发出直接有力的声音。零落灯光在雨雾中闪烁出光亮。 共公汽车站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等候,孤单地坐在遮雨蓬下的椅子上,脚边的路面上,有发亮的⽔沟漂浮着大片的梧桐叶。一些陈旧庞大的建筑轮廓在黑暗中飞快地掠过。亮着灯光的店铺门边,神情寥落的年轻男子站在门框边上,看着大雨。 凌晨中将醒未醒的润的城市。在离国中9600多公里的地球的另一边。在一个陌生的欧洲城市里。我抱着恩和坐在爱茉莉的车里。恩和已经睡过去。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昅她的气息。她酣睡中的样子,恍若有光自天堂的隙渗漏。因还未曾识别爱,所以她不知留恋和贪婪。亦只是无情。 所有的不舍都是因爱而生。若我们无爱,便会获得风清月朗。只是这无爱,总是要经历诸多磨难割舍,才会让情转薄转淡,直至寂静。 12月,圣诞节即将到来。我接到她的电话。她又来找寻我。这是我自离开南京1年多之后,再次得到她的音讯。 良生,我刚下机飞。我去天津,在火车站。你来寻我。与我一道去大连。我们坐船去。我已好久没有坐过船。她在火车站给我打电话。背景的声音嘈杂,她说话的样子,却清跳如约我去看一场电影。我似觉得一切又在重演,心里有暗的预感。 此间,我仍旧能在媒体上不断得到她的消息。她比在与Maya合作的时候发展得更迅猛。柏毕竟是男人,更懂得如何竭尽地扶持一个女人,发展她的天分。 唱片与摄影集大卖,又拍电影。常获得各种不同的奖项。时与柏闹出绯闻,被人拍下在餐厅门口与柏争吵,打他耳光的照片。再出来公开辟谣,说她与柏之间并无纠葛,是非常好的合作关系…热热闹闹,孰是孰非,倒是成功地占据了大部分的乐娱版面。 只是没有任何恩和的消息。柏似要替她极力隐瞒这一点线索,滴⽔不漏。我只觉得她现在被柏布摆,显得更加紧张与缺乏全安感,所以频繁曝光。 那⽇我刚刚从医院做检查出来。我已经孕怀。若告知了沿见,我们势必在最近尽快登记。而这也是沿见一直筹备中的事情。但是接到莲安的电话,我却是要去见她。把检查报告塞进口袋里,我便穿了大⾐,直奔火车站而去。 她站在火车站进口的大门角落边上,在风中瑟瑟地对我微笑。穿着大朵牡丹烂花的织锦缎长,镶暗红⾊⽪草的麂⽪大⾐,裹着一条大围巾,似刚刚从后台跑出来。带着鲜亮的狼狈,却与周围穿梭的人群,刺眼灯光以及嘈杂混声响极其融合。一切在出发或告别的地方,都适合她的出现。似乎这才是她真正的所在地。她自由自在并且得着她的意志。在任何一个地方出发,去往所想抵达的地方。 她见到我,犹像以前那样,穿越人群,走过来紧紧拥抱我,说,良生,你来了。真好。 我说,莲安,我已经答应沿见,要与他在一起。并且我已经孕怀。我们即将结婚。 我知道。她看着我,微微有些难堪地微笑,我知道我不应该对你再有要求。但是你真的不再愿意跟我走了吗。良生。 她走近我,伸出手来轻轻摸抚我的脸。我突然掉泪。她就像鲜明的镜子近我,突然让我看清楚自己的脸。是这样浓烈的感情,要与她互相纠下去的望与无助,对人与事的贪婪不甘难以舍弃…我亦仍旧只是一个落寞的女子。记得一些事,忘记一些事,却仍旧没有释怀。我的灵魂,之与沿见,只是偶然停栖在他肩头上的一只蝴蝶。翅膀轻轻振动,便飞走。而他竟从来都不能感知。 我跟着莲安坐上开往天津的火车。等我们在塘沽港口上了客船,已经是深夜时分。莲安在我的⾝边,我非常快乐。我们似自动丢弃了一些时间,而只回复到在稻城的初见,这样肆行无碍,自由自在。她牵着我的手,在大船的走廊里穿梭。她笑。她脚步轻盈。她让我知道我在随她一起出发。 那是12月。冬天。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船。船里那种混杂着行李,垃圾,⾐服,⽪肤,头发,灰尘气味的气息,很辛辣厚实。似乎这就是世间万象的气味。这扎扎实实的生活。人们在大海中颠簸,从此地到彼处,静默起伏中隐蔵了生命真相的艰辛。而一切只是那么热闹的声⾊。 莲安先困倦起来,躺在窄小的铺位上。蜷缩起⾝体,把脸枕在的我的腿上。我用毯子盖住她。她闭上眼睛,很快就如孩子般⼊睡。窗外的港口在缓缓往后移动。船开了。 深夜的时候,她醒来,直起⾝,点了一烟。 我说,囡囡呢?为什么你不带她在⾝边。 我暂时托付了一个阿姨照顾她。我需要挣钱养家,并不是时常在她⾝边。良生,我知道你会对我说钱不是主要问题。而我也一直希望她能得到爱。但我有时却不知该如何给。原来我也只是一个懵懂而无能的⺟亲。 她又说,良生,其实生下囡囡以后,我有过后悔。我已经知道生命里诸多煎熬苦痛,却仍然一意孤行,生她下来。我仍旧是自私。 我说,她会有她自己看待生命的方式,也许未必与你相同。 我仍旧希望她能代替我,重新活一遍。 你这样自己走出来,柏会如何? 他能如何?他靠我钱赚,即使是机器,也要加点油小心维护,才能用得长久。他很聪明,知道我这架机器比起其他机器来,如果保养和使用得当,所得会最多。 你有想过离开乐娱圈吗?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你有想过不再写作的生活吗。良生。 我们的生命里是有指令的。不能选择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里面有太多沉堕或不可自拔,也难以回头。这原就是一条不归路。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轻轻地笑。我们一直在做着一件重复而不会有结果的事情,就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它注定又要滚落下来,但还是拼尽力气再次推它上山。这是被注定的惩罚。因为你活着,并且要继续活下去,它就成为你唯一的意义。只是良生,生命的时间若太漫长,我便会失去耐心。 莲安裹上毯子,拉住我的手,走,我们去船头看看。深夜的海风剧烈而寒冷。在黑暗中走上倾斜的船头,我们看到了満天的繁星。低垂地闪烁。明亮。寒冷。有清楚的星宿轨迹。一架机飞正在其中缓慢地航行。冷风烈猛地席卷。让人几近无法呼昅。 她坐在甲板边上的搁沿中,仰面躺下来。长发在风中烈猛地晃动。她看起来非常愉快而丝毫不觉得冷。 还记得以前是什么时候坐船吗? 记得。⽗亲带我坐船去海上,也是晚上出发,睡一晚,凌晨的时候抵达。他早上醒唤我去看⽇出,船头挤満了人,并且风大寒冷,他就用大⾐裹住我,把我举起来越过别人的肩头。从海面上跃现出来的太,显得很刺眼,但是静谧。他想带我认识这个世间。我尚年幼,觉得一切景像都仿佛是一扇门,推开去便会另有天地。⾝边来回走动的起伏的陌生人,这些气味,海浪的声音。还有半夜醒过来时船在风浪中的颠簸。那时我不懂得困倦。深夜时还睁着眼睛听风在海面上呼啸而过的声音。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感知。 她听我说完,眼神非常安静。然后抬起头,说,你看到了吗。那些星,闪烁着光亮,看起来很近,但有人说大部分的恒星距离我们均在几百万光年之內。即使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星,离我们也有约四光年。也就是说它的光,要花四年才能抵达地球。 这样,当那些光亮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它们的回忆。 所以我们要记得。记得一些事。记得生命的一些事情。良生。 在大连我们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坐上长途车又往山东走。莲安并没有目的,她亦不过是像在去四川云南那样,只是走在路上,不停下来。车在半途一个小镇加油,莲安突然说累了,想睡一会。于是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农家自设的旅馆,开了一个房间。 小镇群山围绕,田野荒芜。房间里没有热⽔,并且肮脏。但空气很新鲜。夜幕降临的时候,一种深邃的寂静笼罩了天地。我们吃完简单的晚饭,就走到露台上,看着黑沉沉的山影。莲安的话,在这次旅途中一直非常多。 她在黑暗中点了一烟,说,良生,我要告诉你的一件事情,柏也许死了。 我不言语,一阵凛然,看住她。她菗一口烟,微微笑着,又兀自说下去,他心脏病发,我没有救他。我想他应该已死。他其实已打算与我解除合约,因我对他时有违抗。我亦不爱他,连他摸我的手都觉得恶心。 他那⽇对我说,人本就是恶的,这世界上没有善良的人,包括你和我。 而这个圈子里尔虞我诈亦只是平常。看得多了,便觉得似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亦让人感觉世间会失去了大信。Maya与卓原曾这样对待与我,使我在其中如脫胎换骨般地。这样波折,我还是觉得自己內心有坚持。我是在爱着。爱着我相信的一些东西。 那个晚上我只是突然对他极其嫌恶,觉得他要来打破我內心某种脆弱的希望。像一簇小火苗,在心里静好地燃烧着,但他要吹一口恶风来惊扰。于是我先用烈酒灌他,再用语言刺他,然后弃他之不顾。但现在我开始有悔意。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他。你该知会我。 良生,世间诸多细微美好,总是让我內心凄楚,并且起伏不定,而沧桑人事,就算如风浪席卷,一样可以不忧不惧。只是这失望,为何总是无可回避。 亦或那是因为我是一个贪恋不甘的人。爱总会使我们有太多期许。希望长久。希望胶着不会分别。希望占有和实现。她低声笑起来。而最终我只是觉得有些许厌倦。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整个晚上,在她对我吐露真相之后,我开始惊扰。一直担心会有人来敲门,一路跟踪到此。然后带莲安回去。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对待世间的方式,一如既往的暴戾与天真,不遵从任何秩序或规则。而我却无能,不知该如何守护她。 她躺在上很快⼊睡,姿态沉静。我一整夜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然后窗外下起了小雪。细细的小朵雪花⼲燥洁净,轻轻敲击在窗玻璃上。在这个山东境內不知名的小村镇里,我感觉时光倒流,心里回复童年之时面对天地世间时的那种天真荒荒。我抱住莲安,此时却格外分明地听到了时间的流动。刷刷有声。原来我们的贪恋亦是得不到任何救赎。 凌晨时雪开始变大。莲安醒过来,长发倾泻,看起来精神很好。她在这一路的旅途上,有许多感怀但一直情绪都很稳定,且神⾊平静。她说,我做梦了。良生。 梦见什么? 梦见我15岁时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从家乡到京北,投奔尹一辰。火车半途停靠,是深夜时分,我看到灯光昏暗的车站,偶有几个人影,铁轨在黑暗中延伸得非常遥远。就用额头抵着窗玻璃看着,对那个不知名的地方留下印象。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地方。它在地图上的哪处并不重要。这种怅惘和确定,真的是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又梦见⺟亲。她似仍在监狱会见室的栅栏后面,长发很黑,脸上略有些油腻,看着我,问我要一烟。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她靠近我,说,过来,让我摸抚一下你。当时我曾觉得很害怕,不愿让她碰。但在梦里面,却觉得她的手很暖,想与她多靠近一会。仿佛不知道她已经死去那么久。 最近只要一睡过去,便会不断地梦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深。 那都是一些你愿意记得的事情。莲安。因为你曾从中得到慰抚。 她回过头来看我,良生,人说大恩不谢。我总觉得我不应该对你说谢谢。即使你对我付出那么多,也是应该。你依旧愿意继续跟着我走吗。 愿意,良生。只要你出现,随时随地。 她轻轻笑起来。然后她起⾝走开,她说,我们去厨房喝点热粥,然后继续赶路。 我洗完脸,来到楼下的厨房。老板娘已经在灶台蒸馒头,窄小的房间里热气腾腾,看到我下来,就先给我撑了一大碗热米粥。外面茫茫大雪,已看不到路面。老板娘搭腔说,雪这么大,不会有车了,你们两个要再住上几⽇。我说,⿇烦问一声,还要赶多久的路才可以到海边?她说,还早着呢,你们最起码要到桐花县,还得换上三四天的车。 我坐在斑驳的木桌子旁边等。米粥的热气扑在我的眼睛上。突然,一阵強大的悲哀涌上腔,不知道是为这些⽇⽇夜夜来与莲安的倾心谈,还是因为莲安这段为幻觉所驱使的目的不明的旅途。一意孤行。如此暴戾天真。而回去之后,她,恩和,以及我,我们的生活又该如何延续下去。我被这股突然席卷上来的悲哀击中了,眼泪直往眼眶中涌动。 莲安依旧还没有过来。我说,我的同伴她来过厨房吗? 来过。可能去厕所了。厕所在厨房后面。 那厕所不过是一个农家简陋的茅草棚子,已经铺了一层⽩雪。刚走出厨房,漫天漫地的大雪就哗啦啦的,像棉被一样覆盖过来,包裹住了我的头和眼睛。踩着厚而松软的雪地往前走,眼眶中的泪⽔,热热地流下来。突然似乎听到莲安的歌声,低低的,幽幽的,倏忽就隐没不见,就像她坐在某个昏暗肮脏的酒吧角落里,对着一束小小的光线,如此,开始端然地唱起来。在彼时,她是与世隔绝的人。繁华浮世,她不沉浸其中,只走在边缘静默观望,不说出她內心的喜与凄楚。就像走在岸上看花开花落,贪恋美辰良景却心怀谦卑,故不让自己久留,只愿做个静默的过客。 我张开嘴用力呼昅。厕所的门虚掩着,大风把它吹得啪啪直响。我想唤她,便叫,莲安。但是声音却极其细小,似乎难以发出声来。雪花顺着门往里面飞旋,一片沉寂,只有雪花的声音。这寂静在天地之间显得太过威严,似乎一切所知所闻都只是假象,是不实真的,有一种虚假。 我推开那门,一脚踩进去,便看到了一地殷红的⾎。 在巴黎,我与恩和度过了一个月。我果然如爱茉莉所言那般,每天用推车推着恩和去街边一家临着一家的咖啡店晒太,度过平静单纯的⽇⽇夜夜。我在桌子上给旅行杂志写游记。出来还不忘记工作,因为我是养家糊口的单⾝⺟亲。恩和就自己在旁边看人,看经过的大狗,看在地上跳来跳去寻觅碎面包屑的鸽子。 夜晚的塞纳河边,也的确有起舞的人群,跟着在旁边伴奏的音乐,男子拍掌,女子的裙边便轻轻地在夜⾊中飞起来。买一只树莓冰凌给恩和,我抱着她坐在⾼⾼的河堤岩石上,看着月光下河面的波光粼粼,心里只觉得非常静好。 经过巴黎圣⺟院前面的广场,长发黑眼睛的吉普赛女子,独自坐在地上菗烟。我推着恩和走过,她便大声地在我背后叫,哈罗哈罗,你将会有一个好男人,幸运的女人。我只是微笑走过。普通的恋爱恐怕已经不能満⾜我。我经历过的那些人与事,使我对爱有重新的定义。我要恒久忍耐的爱。要有恩慈,并且不停息。这样的爱,我先给。若有人给我,我便要。但绝对不会是世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给得起。 沿见从京北飞到海上,帮我一起料理莲安的后事,清理遗物。她的行银保管箱里空无一物,无遗亦无欠。在海上买过一栋房产,恩和尚年幼,我便联络兰初,让他到海上过继了这房产。兰初与莲安因是异⽗,长得并不相像,且自成年之后再未曾见过莲安,所以几近如同陌路。来时带着他的子,面无表情,办完手续签了字,便买了当天下午的车票,要赶回家去。 我对他说,兰初,我知道你与莲安素来疏离,但她既已过世,请携她的骨灰回乡。他略一迟疑,答应带骨灰盒回去。莲安尚有一些遗物。我只留下她的相机,以及一些照片。我似觉得已经把莲安安顿好,心里略感欣慰,但又突然想起,莲安是否真的愿意回到她的故乡。她一直甘愿在外面流离失所,却从未想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是因为记忆和感情太多,难以盛载,还是心有惊动,始终不愿意近它的⾝。莲安的感情,看起来总是矛盾而无从琢磨。 此刻,媒体上的炒作喧嚣也已经铺天盖地。所有的乐娱版到处都有头条,耝黑字体打着,金牌经纪人暴毙寓所,当红女艺人潜逃自尽。或者是情债钱债,孰是孰非…用尽千般恶毒奇异的伎俩。电视电台轮番播放莲安生前的MTV。连地铁站都铺満她的盗版CD。商人亦暴赚。 而世间一切荒唐热闹的戏,都已与莲安无关。即便她曾经处于繁华之中,这相忘于江湖的落寞无边,亦无人真正懂得她,并因懂得获得宽悯。这渺渺喧嚣人间,对她并无感情。除了⾝边的几个人。我们一生所得的感情,不过是⾝边的一个或者两个或者三个。绝不会再多。 我和沿见几天下来一直都是忙碌,回到店酒房间,我便会因为疲累速速睡去,一直未有谈。沿见只是帮着我做事,异常沉默。兰初离开之后,我便又在房间里沉睡了整个下午。我知道应该是妊娠反应,如此嗜睡容易感觉疲倦。的确,腹中的孩子应已经快两个月,反应⽇益明显。我消瘦,反胃,吃不下东西。只是匆促跟随莲安出行,沿见始终还未曾得知。 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天光声⾊,但我与沿见,脸脸相对,却似乎无可言说。然后他便流下了眼泪。他说,良生,我们分手吧。 我说,为什么。 你离去的⽇⽇夜夜,我反复思量。我能够确定自己对你的感情,但我现在也已能确定,我自是不能让你甘愿,良生。也许是我们彼此想要的东西不同。也许我亦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是却不能给你。 我不愿意伤害到自己,良生,你可以认为我只是一个脆弱而又自私的男子。我亦已打算与素行结婚,并移民国美。她等我多年,我并无冒险心,只想要安稳的下半生。我们打算下个月就动⾝。请原谅我,良生。 请原谅我,良生。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面。此刻若请求他,应该还是来得及。是。这个在咖啡店里用旧的羽⽑球盒子装了一束鸢尾给我的男子,这个英俊沉着的男子,我亦是知道他的珍贵。我们曾经这样地彼此求渴,然后在一起。 但是,一定是时间和地点不对。我已经决定要把恩和从寄养的保姆家里带回来抚养。我不能拖累他。我的生活,已经超乎他的心理承担之外。也许连我自己都未曾清楚,莲安带给我的映照,让我看到自己的心,那一定是与沿见理想中的子蓝图不同的心。自有它的决定。 我与他的爱,真的是不一样的。仿佛两个隔岸相望的人,再多留恋,亦无从定夺。 也许就此放手也好。 我说,沿见,你无需我的原谅。你给过我那么多,我很知⾜。 我的确是知⾜。他对我的恩,不是一天一⽇,而是这两年来的⽇⽇夜夜。在他的寓所里让我栖留,给我食物,给我定安,给我照顾。我从来都会记得他的好。自小我就是心存惶恐的人,别人对我一分好,便恨不得还他十分的情。我是这样竭尽全力的人。只是因为知道这世间人情冷漠,故珍惜一分分的暖意恩情也好。 他去意已决,并不是对我的感情里没有爱。而是这爱不会是绝对,依旧会有计较与揣摩。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是真的曾经深爱过我。只是这种爱抵不过对他自己的爱。所以他便决定收回这爱。 任沿见一直都是这样理,清醒因而有些残酷的男人。一早我便明⽩。即使他善待于我。他最爱的永远都会是自己。其次才是别人。 我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依旧需要独自在医院里等待。医院里的人永远都会是这样多。但这次,却与我年少初嫁到异乡的惶然孤立不同。在彼时,我尚未得知过感情,但心怀坚韧。而沿见不同。他给予我的这个腹中的孩子,是我们彼此付的结果。并且他对我有恩。所以我觉得不忍。 但即使不忍,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换了⾐服,光着脚走进手术室。灯很明亮,直照着我的脸。护士绑住我的手和腿,开始在我的手腕上扎针注⿇醉剂。扎针会有点疼,但一会就好。你会睡着,睡醒了手术就完了。别害怕。⾝边的医生低声叮嘱。 我微微笑起来。以前没有⿇醉直接做流产手术的时候,一样冒着冷汗咬着牙齿要过去。人经历过大痛,便完全忽视这种小痛。但是为什么,自莲安去世之后,我心里的确一直是钝重,空阔而寂灭,竟从未曾感觉到痛或流下一滴眼泪来呢。 莲安在手腕上用刀片狠切七刀,伤口深重。又呑服安眠药,死时満地鲜⾎。我亦记得自己把她抱出来的时候,⾝上,雪地上都是⾎。那一瞬间,我只觉得雪太素⽩,天地太寂静。我竟是盲的,失聪的,亦是无可寻求的。我甚至无法发出声音。而我知道,这已经是世间的真相。我再次被近了真相。 透明的药剂顺着导管逐渐输⼊我手腕上的静脉。⿇醉。⿇醉是药,是真理,是光。我被无知的黑暗轻轻包裹。 手术后我便去莲安托付的阿姨处接回恩和。恩和刚満一岁多,被阿姨照管,并不尽心,脸上有跌损的淤青,指甲也未剪,且好几⽇未澡洗,浑⾝尿味道。我抱过她,她便把小脸往我脖子上蹭磨,露出甜美笑容。我抱紧这个⾝份不明已无双亲的幼儿,她温暖动的弱小⾝体,心里无限酸楚。 在机飞上,⾝边的旅客都过来逗弄她,夸她长得漂亮。恩和的脸尚未有稳定的成形,但眼睛却是亮闪闪的,与莲安一样暴戾天真。她又好动,总是在不停地看,不停地摸,启动她全⾝纯粹的感观来接受这个世间。累了,就躺在我的怀里酣睡。 她就像是某种小小的兽类,完全自给自⾜地活动在一处浓密幽深的森林里。 比我先走的沿见,亦一如往常地来机场接我。因为要移民,他已把寓所卖掉。我需要搬出,他便帮我提前租了一处单⾝寓所。并坚持替我付了一年的租金。我是不愿,但知道他的心意,便觉得自己也应留些余地,让他会更坦然安心。于是便答应。 他在机场见到我抱着恩和出来,至为震惊。我说,是莲安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去年去南京,是为了照顾莲安生孩子。她那时状况窘迫,需要有人在。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把孩子接过去抱,看着她的小脸,神情非常复杂。恩和却喜他,扑在他的肩上,把他的脖子当成食物,一心一意地啃。这个孩子玲珑剔透,长大之后一定是比莲安更为飞扬的个。 我说,她的大名叫苏恩和。小名是囡囡。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我与莲安都喜保留一些秘密。不愿意轻易告知别人。 他无言。先开车带我们去吃饭。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吃饭团聚。他已与素行结婚。只是做了登记,仪式非常简单,还未按照风俗摆酒席。但一枚圆圈形的⽩金戒指已经戴在无名指上。 素行耐心等他数年,终于得来了结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任沿见本就已是世间稀少的珍贵男子之一,温和理,上进,又落落大方。我大意失落了他,但心里并无悔改。因我们彼此之间风清月明,两不相欠。 吃完饭,他送我与恩和去新租的公寓。小小的一室一厅,但很整洁⼲净。把行李安顿好。我进厨房先给他做热咖啡。他说他与素行的机票已经买好。后天就走。先过去联络一些关系。 他说,我想留些钱给你,良生。 不必了,沿见。我自会给杂志社写稿做采访,撰稿谋生。稿费所得,应也可以抚养恩和。 若生活有任何问题,请写信或打电话,让我知道。 他写了他国美寓所的地址和电话给我。就像以前他在酒吧里,把他的名片给我。那时他靠近我。我还记得他的样子。穿着布衬⾐,手腕上是朴素大方的军旗手表,脸上有褐⾊圆痣。这样⼲净的男子。但我知道这个电话我绝不会打。 我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车发动。怀里的恩和嘴巴里发出支支呜呜的声音,伸出手,似想抓住他,盲目地挥动。我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他突然心痛难忍,又下车来突然紧紧抱住我与恩和,流下眼泪。我说,沿见,我们是有过孩子的。我只是想让你得知,有过这样一件事。但我在海上已做了手术,你不必顾虑。 我又说,你既已做出了选择,就要善待素行。他点点头,上了车离开。 我抱着恩和,慢慢从楼梯往上走。我的心突然一阵惶然。想着京北此后不再会有沿见,以及我们共同居住过两年的那间房子。那卧室里的微光我仍旧记得,大把的紫⾊草花揷在⽔桶里在台上放了半个月才凋谢。他孩童一样深沉天真的睡态。他亦是安静的男子,下班回家之后,总是独自在那里看文件,或者玩一会电脑游戏,给他递一杯热咖啡便有无限満⾜… 这世间男子非常多。多得走在街上伸手就可触及。随时可得相拥相抱,度过漫漫长夜。但是那个愿意拿出恩慈与灵魂的人,那个清晨醒来握住手便觉是幸福的人,又会有几个。 在拐角处我停顿下来,恩和已经在我的怀里睡,睡相如红粉小猪,天地无欺,让人怜惜。幸好,我还留得恩和。她带给我无限安慰。我靠在扶手上,给自己点了一烟,就这样我看到她。 她穿着大朵芍药花的桑蚕丝长裙和⾼跟鞋子,站在楼梯上端等候我。我轻声在楼梯的微光中对她说,我们总是要来说再会。人与人之间,若要到了彼此离散的时候,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手指间亦夹着一烟,靠在墙上,笑容平然,说,那又如何。有些人总是会一直停留在你的心里。只要你记得。 我说,是。可是我至为想念你。莲安。我摁熄烟头,抱着恩和返⾝上楼。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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