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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二三事(安妮宝贝) 作者:安妮宝贝 | 书号:39417 时间:2017/9/6 字数:218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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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我说,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那是12月。冬天。深夜航行的客船正横渡渤海。我与她坐在船头上。海风呼啸,浪嘲涌动。甲板上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尽。海面一片黑暗。我记得自己冻得牙齿格格发出声来,感觉难熬。抬头所见处,却见満天星辰闪耀明亮,像破碎的钻石,深深印刻。甚或无法倒映在起伏的海面上。 那一瞬间的惊动,就如封闭黑暗的罐子,忽尔掠过微薄的光线,稍纵即逝,却丽得让心里无限喜。这惊动和喜,是因着渺茫天地,曾有一个人并肩而立,观望世间风月。记得,沉默如同⻩金,即使被岁月磨损覆盖。它亦会是我的光。 我只是渐渐忘记她的脸。她的脸沉没与暗中。笑容。头发的颜⾊。额头。眼睛和嘴的形状。下巴。肩。手指…所有的轮廓与气味。忘记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擦去印记,直到消失。她的⾁体与意志缓慢沉落,被黑暗覆盖。似乎这个人,从来都未曾触摸过她。从来都未曾与之相见。 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她将会消失。生命是光束中飞舞的无数细微尘埃,随风起落,不可存留,不被探测与需索。亦最后只是静寂。她已消失。而我们之间的事,就像一封已被投递的旧信,信里有发⻩故纸渗透彼时的潋滟舂,笔尖在空气中轻轻擦摩,发出声响,写下温柔黯淡的片言只语。惟独书写的那段时间失落。时间与记忆背道而驰。记忆被投递到虚无之中,开始成为无始无终。 我想我也只将是带着这光,逐渐沉没于暗中。 那年我27岁。我是苏良生。 27岁,我决定有一次旅行。从京北到昆明。然后是大理,丽江,中甸,乡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泸定,雅安。最后一站抵达成都。在除夕前夕,飞回京北。这趟旅行会坐长途客车,穿越两省。历时一个多月。 在云南四川省的通图上,用蓝笔划出一条耝而迂回的路线。冬季并不是出行的合适季节。后来事实也证明这是一贯如此。这将注定只是一次荒芜而漫长的省际旅行。 当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并未曾跟任何人提起。也无人可以道别。除了阿卡。阿卡是一只腊肠和可卡的混合种小狗。矮腿,黑⾊长⽑,圆眼睛上两道褐⾊的小眉⽑。有极其热烈冲动而卤莽的格。我抚养它1年多,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用来带它早晚散步,给它喂食,澡洗,摸抚以及对话。⾐服,头发和手指上都是狗的气味。带着这样的气味外出,如果路上有其他的狗,它们就会跟随我。因为它们懂得分辨那些抚养狗的人。 阿卡懵懂天真,是不会长大的婴儿,但我知道它心里有期许。这来自彼此生命之间的单纯的信任,如同⾎的混合,疾速并且盲目。也许有生之年,我们始终都不会理解对方的感情,但却舍得彼此付。 因为要出去旅行,我便把它放到一个寄养店里托人照管。准备了一只大布包,里面有狗粮,调味料,磨牙牛骨,小⾁⼲,狗饼⼲,它的小玩具和毯子,浴沐以及一只小型吹风机。阿卡喜澡洗。在我用淋浴噴头的热⽔冲洗它的时候,它有安静而理所当然的享受姿态。要花很长时间把它漉漉的长⽑吹⼲,不停地用手指抚它的⾝体。这温热的有⾎循环和心脏跳动的躯体。长时间地拥抱它。有时观察它的呼昅。它吐出⾆头或蜷缩着觉睡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希望⾝边有一条活跃天真的狗长久相伴。我们在月光下漫步,沿着长而空旷的树林小道,一路都无言语。只是我蹲下来的时候,它便靠近我,用眼睛亮亮地注视我,并不探测我的心意。也许在决定收养阿卡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些变老,不再信任人的感情。并开始遗忘一些事。 我把布包挎在肩上,抱起阿卡走出了家门。在出租车上,它坚持把⽑茸茸的小脑袋伸出窗外,黑亮眼睛看着吵闹街道有无限惊奇。它不喜新家,兜转着难以定安下来。我走出店门的时候,它探出头来看我,疑惑地跟着我走了几步,看着我走远,便叫了几声。我回头说,阿卡,再会。似乎是一个道别。 而这的确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个多月后,当我回到京北,那托管的人便告诉我,阿卡跑丢了。 在机场把沾満灰尘的大背囊连同绑在上面的睡袋,用力地拉起来,然后摔在行李传输带上。这只60公升的背囊,自买来之后便从未曾清洗过。有结实的背带和可伸缩的空间,扛在背上的时候还⾼过我一头。但防⽔抗震,非常方便。上面贴満各个航空公司各个起点和终点的托运标签,密密⿇⿇,从不曾撕下来过,看过去仿佛勋章。 上一次是背着它去疆新,一路在陆地巡洋舰的后座上颠簸。随意放置在小旅馆和路边店铺的泥地上。坐着踩着,无所顾忌。它有着伙伴般的忠贞及坚強。 在里面放下需要换洗的四件厚棉衬⾐,T恤,两条牛仔及耝布长。內⾐和棉袜。一双系带球鞋。可在旅馆里换用的枕头及单。10CM*15CM寸尺的和合本译本的《圣经》。矿泉⽔。榛仁巧克力,消炎药,创可帖。120页的再生纸笔记本,碳素铅笔,黑⾊圆珠笔。20只胶卷,CONTAX的T3相机,佳能G2数码相机,充电器。卫生纸,⽑巾,香皂,木梳,凡士林。以及一瓶ANNA的蔷薇香⽔。我用这只香⽔很多年。旅途中气味的变更可以使空间产生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这在肮脏的客车或旅馆里作用尤其明显。悉的香⽔可以使人感觉带着自我的归属感,而不被同化。 柜台后面的姐小询问,需要靠窗的位置吗。我略微犹疑了一下,说,什么?又说,好。现在我常常需要重复确定来自外界的信息。拿住从柜台后面递过来的机票,登机卡和护照,把它们塞进挂在前的绣花丝缎小包里。这只暗红⾊的破旧绣包是在去尼泊尔旅行时带回来的。 我买一些脏脏旧旧的东西,留恋那些似会凝滞其中的时间。以前曾在旧货市场买过一件男式丝绸上⾐,晚清的款式,黑底⾊,深蓝松菊梅图案,领子和袖口都是破损的。寸尺很小,我能穿。于是我就猜测,这是否是一个早夭的少年留下的。⾐服质地上乘,所以应出⾝富贵。但在这件绮美的旧⾐上,我看到死亡的影。他的记忆抵达我的手里,也许就已时光流转了上百年。但这种危险的美感却令我着。 过安检的时候,警报器一直响。我被叫到台子上接受检查。检查器一碰到我左边手腕上的旧银镯子就发出嘟嘟的尖利声音。那穿着制服的男人对我说,姐小,你能先把你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来吗。这是一只普通的纯银镯子,镂刻着古典的花朵图案和汉字。我澡洗 觉睡的时候也不离⾝,戴得已经接近⽪肤的光泽。我犹疑着,说,很抱歉,我没办法把它摘下来了。它很正常,不是吗。 在落地玻璃窗外面,一架庞大的波音757正拔地而起。呼啸声覆盖了一切。机场大厅里的人声鼎沸。所有琐碎的声浪汇成波浪,一层一层地扑打过来。我的耳朵里有轰鸣声。 听力下降的第一条重要特征是,常常感觉到耳鸣。 我已经开始偶尔会听不清楚别人声音不是太大的语言。 我会重复询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那个男子在脑出⾎之前有三天的时间失去了听力。他给别人打电话,只能对别人说话,却听不到别人的回应。他感觉恐惧,一个人留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之中。 我的症状还是轻微的。但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如果年岁渐老,他的基因会在我的⾎里凸显得更明确无疑。他所有的疾病都会给我。 ⽪肤敏感,偏执,无法被満⾜的情,冒险,对感情的野心与噤忌。以及某种失聪。 我站在台子上,伸直手臂,无辜地看着那长型的检查器在外套上重复滑动。它再次对我的银镯发出尖利的警报。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看到自己又走上那条⽩漆斑驳的走廊。 大雨还在下。南方的舂天,雨⽔充沛,整⽇整夜,无法休止。走廊尽头的窗,映出透露微弱亮光的深蓝天空。有哗哗的⽔声。⽔声包裹着走廊,通向尽头遥不可及。雨⽔剧烈地敲打在墙壁上。 我逐渐确定清楚自己的位置,穿越走廊的拐角。手摸抚过流淌着雨⽔光影的墙壁,手指间留下嘲的粉尘微粒。空气中有灰尘和消毒⽔的气味。一切都非常清晰。我知道我会看到那张。 他正在从上坐起来。在寂静微光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慢慢穿上一件淡烟灰⾊的羊绒衫。先把两个袖子展开,再套进头。这只是一个寻常男子的穿⾐习惯。 这件⾐服,是她在百货公司里刷卡买下。一千多块。亦是他穿过的最贵的⽑⾐。你已经老了。该穿一件柔软妥帖的羊绒⽑⾐。她对他说。他穿那种劣质廉价的混纺衬⾐,硬,并且散发出异味。不知为何,他在50岁之后,开始发胖,抑郁,并且非常邋遢。只会在西装口袋里放一柄塑料梳子,然后拿出来,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且照镜子。 那些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发⽩。她离开他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感觉突兀。 在他昏的时候,她⽇夜坐在他的边,不停地摸抚他的手,他的脚。胖胖的圆鼓鼓的手和脚,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体,却更像是婴儿时候的摸样。她想让手心里的这部分⾁体暖和过来。这⾁体在逐渐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纯洁而无能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件比一生都更为无望的事情。她说。) 这大巨的无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声音。她在大雨的午后,亲手点燃那件⽑⾐,然后看着在大风中抖动的火焰,燃烧了⽑纤维,发出细微的哔叭声音。⾐服在火光里跳动,萎缩,融化,变成一堆⽑⽑灰。轻薄的灰末在冷风中被迅速地卷向荒凉的田野。消失无踪迹。 他的坟墓就在这田野的东边,面朝西面旧⽇的小村车站。这已被废弃不用的车站有过她童年时候的数度告别。 囡囡。她听到他唤她。神情平淡闲适,仿佛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堆満了旧报纸旧杂志的角落里,那里通常摆着一把僵硬又无扶手的木椅子。他说,囡囡,泡一杯热茶来。他翻开当天的报纸,细细阅读。 他的视力很好,且有一个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脑袋。一个孤独而热衷于奇思异想的男人。当冰冷的手术刀捅进他鲜⾎噴涌的脑部,痛苦是来自于⾎管破裂还是来自于耝暴地侵⼊。她对医生说,我们要动第二次手术。一定。一定要动…(告诉我,该如何来保全你敏感柔软充満望渴的头脑)。她摸抚着他冰冷脑袋上的伤口线,大巨的无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声音。她看着他的脸。(你的脸还是离我这么近。我又看见你。) 他穿上了旧⽑⾐。转过头来。头发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岁时候的照片。在贫困偏僻山村里教书,与她的⺟亲结婚。 他独自咳嗽约3分钟,然后抬起脸对她微笑。 他说,你回来了。真好。 于是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线带来短暂的晕眩,瞬间中眼前光影闪动。午后飞行路途中闷热动的机舱。⾐服里面都是⾝体粘的汗⽔。从梦中惊醒的沉闷庒制的不适感。有食物的气味。空中姐小正在分发午餐。 1月30⽇。下午1点25分。从京北飞往昆明的4172航班。⾝份,苏良生。女。居住地京北。⾝份证丢失。护照上的照片是25岁时拍的。越南髻。眼神坚定。穿一件蔵蓝耝棉布上⾐。 咖喱牛⾁还是⾁?耳边有小声柔软的问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妆精细的年轻容颜,迟疑地确定她的问题。我不吃东西,请给我一杯冰⽔。简易杯子里盛着四分之三左右的⽔,递到面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面的云朵,层层叠叠。延伸的丘陵。连绵峦轮廓。深深浅浅的绿。西南地区繁盛而错落有致的植被特征。 机飞已经航行了约2个半小时。中有隐约的呕吐感。 从挂在前的小包里取出一颗药丸,用⽔呑服。⾝边的陌生男子肥胖耝鲁,一直在发出鼾声。我把羊⽑披肩叠起来,垫在脸边,动自己的脸庞,摸索合适的位置。企图继续进⼊睡眠。 那一年我在京北。那一年对我来说只觉得⽇子渐渐变得稀薄,难以打发,却又迅速。荒废几近一事无成。 有时我去圆明园看下雪后结冰的湖,在岸边菗烟,倏忽就过了半⽇。有时在跳蚤市场出售自己的旧书,寻找廉价的线装书及破铜烂铁。有时在半夜哄闹的小酒吧里无所事事,捱到天明。时常失眠,一旦⼊睡,睡眠时间就变得很长。但终究还是要醒来。醒来我不知自己要做甚么事,便起,看碟,煮食,洗脸,对着镜子涂口红,穿上球鞋。然后出门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为无目的的长时间走路,我记住了天⾊微明时分的凌晨。万阑俱寂。心情与醉酒后从小酒吧出来,打不到出租车,便一个人趔趄着边回头寻觅边慢慢前行的夜午,两者之间其实非常相似。一点困倦也无,脑子非常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钝重。亦只觉得自己是个空落世间的过路者,心里什么都没有。 凌晨空旷的马路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寂寥,楼群之间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的灰⽩,正一点一点地逐渐明亮。空气略有润。天地之间一点点细微的感受差异,让人的神经就有敏锐的回应。此刻城市没有车队蔓延的通堵塞,也无如嘲⽔流动的人群。没有⽩天的炎热⼲燥。没有夜晚的醉生梦死。亦无甚声音。只是清冷,庞大并且落寞。我只觉得它很好。 它使人觉得⾎的速度缓慢。几近停顿。使人看得到自己的处境。亦是容易让人万念俱灰的时刻。 从医学上来说万念俱灰的沮丧和孤立无援感的产生,有时是因一个人脑部的复合胺含量比正常标准要少,这也是抑郁症的来源。是的。当一个人的脑部缺乏某种化学含量,他就需要每天醒来给自己倒一杯清⽔,呑下药丸,以便让它们合成元素。同时他的⾝体內部也会发生微妙变化,⾎清度增加,肾上腺素降低。快乐与平静之感由此而生。 原来幸福感可以用药丸制造。这亦是人可控的范围之內。 但我不知道一个人若天生在体內缺乏了某种元素,是否倾向于一种原罪,并导致他的不全安感。 在京北我居留两年,搬过6次家。从心理分析上来说,不停搬家是缺乏全安感的印证。一种自发抵御与对抗。没有全安感的人,也无法与人建立长期的感情关系。我觉得还应加上一条。没有全安感的人,通常也都警觉。 我从来都很少靠近陌生人。亦不让他们靠近我。我不接陌生人的电话。不爱打电话聊天。我的公寓里自然也有男人出⼊,都是送⽔,送快餐,送网络邮购物品上门服务的服务生。包括信差。联系密切的人,尚有附近24小时营业超市和小餐馆的小老板。电脑里数位从未见过面的专栏编辑。 我的出版商一年见我两三次。偶尔请我在昂贵餐厅里吃一顿饭。我亦觉得喜。 这所有关系的本质本无区别:物质换。不带感情。一如我的期许。 感情里会有计较惊惧。不带感情,则洁净刚硬。我不喜用感情来讨价还价,也不喜别人这样对我。也许没有全安感的人,精神上亦有洁癖。 因着这洁癖,我始终生活在陌生城市里,长年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与别人的长久关系。 人际脉络亦简单。没有同事,老板,⽗⺟,亲戚,同学,老友,旧爱,新…种种纠。似一直独自在生活:一个人去游泳,来来回回,把脑袋潜伏在⽔底下屏住呼昅。一个人跑步,有时会在夜晚12点左右,穿上球鞋溜进寓所旁边的公园,跑40分钟左右。一个人去爬山,爬到山顶菗烟,发会呆,然后再爬下来。一个人在常去的越南餐馆点酸辣虾汤和榴莲饭来吃。一个人在地下通道里看流浪少年在大风中唱流行歌曲。一个人觉睡。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作。 到后来,写作都变得不可能。有一段时间我停止了写作。无法再写任何一个字,甚至不能阅读。的确偶尔我会恐惧写作,就如同凯尔泰斯在书里写:我最终发现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写作使我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完全负面的关系。这位东欧男人获了诺贝尔奖贡献大巨尚且言语直接。而无话可说的我只觉得自己潦倒草草。 我写过数本书。基本上一本写完当即就觉得它不再属于我。它们最终似与我没有任何⼲系。我亦不记得写作它们的⽇⽇夜夜,看不到它们在书店里被无数陌生的手翻阅后留下来的热闹和余味,听不到它们被无数口⽔赞美和唾骂覆盖后的沉默。 它们就像被服用之后的药丸,留不下痕迹,看不到变化。写作,它只是在一个人的內心发生的事。它和除此之外的一切均无关系。 它仅仅意味着在某段时间你曾沉浸在孤独之中。孤独是空气,你呼昅着它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桌子上有咖啡和烟缸,大堆凌书籍以及植物。有时候会因为写作而遗忘了时间,任窗外的天空转换了颜⾊,厨房里的食物逐渐冷却。文字和思虑得以使时间蔓延和扩展。这是意义所在。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长久导致的孤独感,使人有时候非常望渴与人群靠近。想接近他们,想象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常常让自己置⾝在人群中,类似于咖啡店,酒吧,车站,广场之类的地方。脸⾊若无其事,也不想说什么话。只是看到年轻的孩子充満活力的⾝体。看到陌生人在谈或者争吵。看到颜⾊形状嘈杂人群。独自分辨空气里混合的荷尔蒙气味。这一切会使我觉得奋兴。 我对她说,如果你选择一种精神化的活动作为工作,就将意味着你的生活将与某种空虚联结,犹如浩瀚宇宙中与银河系的一种遥向呼应,却并不归宿。距离依旧有几百万光年。它要你为了立独而需与世间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要你长期认真面对自己的內心,即使这思省犹如黑暗漫长的隧道,穿越亦是漫长。 它让你处于一种与死亡并行前进的微妙状态。你看得到自己走在边缘。你亦知道它让生命浪费的程度加剧,它使你敏感,使你变老。 而基本上写作是不被选择的。一般是由它来选择那些与它对峙的人。这力量极其剧烈,彼此消耗的时间越长,它杀掉对手的几率亦更大。大部分创作者最终都只能选择改行,消失,酗酒,苍老或者死去。 但必须继续。因这是治疗及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因你始终在探索测量,所以你会懂得自我控制。 我看DVD,电影中的政客,在尚是一名落魄的画家时,对画商说,即使当我站在墙的另一面,我看到的依旧只是虚无。没有食物,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职业,没有婚姻,没有⽗⺟…甚至没有一个好的朋友。 他杀自后被人发现在他的个人蔵书馆里,有大量的图书都是用来在对宗教对话。他亦是在思省,观望生活里的欠缺,反复疑虑。并无悔改。他最后试图通过政治来解决自⾝问题。引导的大杀屠最终走向极端。 我在听着那段台词的时候,心里震动。原来再貌似坚定的理想与幻觉之后,最终的驱动力,却仍是未被填补的虚无。 一个星期之前我结束一份持续三个月的工作。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复。早上八点,在冬天清晨的微光中醒来。关掉加器的开关。穿上磨损的牛仔,衬⾐,洗得褪⾊的法兰绒外套。打开饮⽔机喝完一杯放了柠檬片的冷⽔。摸抚阿卡的小脑袋,对它道别。然后锁上铁门,步行去地铁站。这样十点左右,我就会准时出现在杂志社里。 工作午餐。编辑会议。和摄影师模特撰稿人轮换的见面。审核稿件。整个下午和夜晚,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站在咕咕作响的热⽔机旁边,凝望落地玻璃窗之外京北站的暮⾊轮廓和它的大钟。办公室里电脑,打印机,传真,机手,复印机的声音,从来不会停止,汇集成震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头痛的时候,我便去菗烟室。菗烟室里没有暖气,狭小,有其他部门的男人进进出出。坐在角落的丝丝冷风中菗烟。然后把烟头熄灭在垃圾箱中,去会客室里问服务生续一杯黑咖啡。 通常在深夜10点左右回家。有时候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独自在深夜的地铁站里,听到鞋跟敲击在空旷的花岗石地面上。这确实的生活的存在感。当地铁在黑暗中呼啸而过的时候,在玻璃窗的怆⽩灯光上看到自己的脸。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去工作。多年的社会隔离状态,慢慢使人的口头表达,群居能力,忍耐妥协能力等出现障碍。我到现在还不能做到圆満地撒谎,不会反击别人。如果有人恶毒地攻击我,我只会张口结⾆,并对此感觉吃惊。亦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愤怒。会情绪动。我知道自己的表现,类似于一个头脑简单,苯嘴拙⾆的儿童。面对外界过于天真透明。 但在那段时期,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却极其重要。我头痛,失眠,整⽇惶惶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城市亦显得空,不够完満。我的生活里,大部分的內容都只是药丸,而不是粮食。工作亦也许是具备更強大剂量的药丸。 至今我仍会记得那些⽇⽇夜夜。与同事老板相处默契愉快。月底结稿,大家聚餐吃喝玩乐,热热闹闹。工作让人进⼊了人群,借此停止回忆和思想。带着一堆庞杂而繁琐的事务,轰隆隆地喧嚣行进。他们亦说我工作的时候像一个男人。明确重点,有力,简洁。有时候讲话的口吻会耝暴。我只觉得⽇子因为平顺完満而过于迅疾。每天重复的⽇子,哗哗哗地就过去。迅疾得让人竟无法对时间留下印象。就像草一样,一岁一枯荣,天地喜乐都在,惟独没有自我。 也许我始终不清楚工作的意义,亦或仅仅只是希望在人群里遗忘失望。 在那段时期,我对地铁留下记忆。它是我的工作时期最重要的标志。亦是在这个庞大耝暴的城市里,唯一曾与我发生紧密关联的场所。 年代长久的京北地铁站,有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尿味。过道里的大风常常使人无法呼昅。异乡人在廊柱后面发呆。扛着行装,或揣着望。当远处有隐约的光线抵达,渐渐地越来越分明,挪动脚步,知道自己会抵达城市的某处,或另一处。却明⽩那始终不会是生活的别处。 有时候它亦是会让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郁症的产后女子在地铁站里自尽。地铁被停滞45分钟。下班的人群在闷热中埋怨。城市是大巨的黑洞。那一刻的地铁,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视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通过事件视界而逃离黑洞,它就如同但丁对地狱⼊口的描述:从这里进去的人必须抛弃一切希望。 我听到地铁在黑暗中况当况当地行进。然后进⼊站台的光亮之中。车厢里有睡梦中的人,歪着头,张开嘴巴,一脸无知怅惘。也许是坐了太长时间,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梦中穿越。渐渐近了幻觉。 年轻的女孩大声地温习法语课本。面目暧昧的陌生人,猜测不透来处。独⾝女子,无法控制自己,双手掩面,开始菗泣。当车厢渐渐空落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的情人。穿黑⾊大⾐的欧洲女子和理着平头的东方男人,他们的接吻长久持续。那男子的手指如此感无着。爱情望強盛却无法带来拯救。 这发出陈旧声音的机器带着陌生人的望和痛苦,无休止地来回反复。漫漫无期。 走出站台,所有的人都自动站在窄小电梯的右侧,电梯缓缓爬升。渐渐露出深夜灯火明亮的大街轮廓,有大风蔓延。瘦的男子蹲在墙角贩卖盗版DVD。有人卖热的⽟米,闪烁的食物光泽带来温暖。回到地面上,夜⾊和物质的芬芳包裹过来。喧嚣的城市中心摧毁人的暗错觉,重建幸福的幻相。 那是一段含义诡异的地铁时期。听着地铁在隧道里呼啸而过的声音,看到时间迅疾奔腾。而生命的速度却背道而驰,接近困顿。我从不在地铁上睡着,因为嫌恶那种因为惰和失控而变得呆滞的表情,总是站在门边或直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扶手油腻,散发出来自重叠肌肤的异样气味。我亦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是为了抵达何处。 我看人,看地铁呼啸而过的时候窗外飞驰的光影和黑暗。⾝边一片沉寂,只有地铁车轮擦摩过轨道的刺耳金属噪音。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地铁是城市生活的一个象征。无情。重复轮回。看起来目的明确,却是不知所终。 那⽇我在地铁车厢里看见两个男人。 他们在京北站上车。就坐在我的对面。中年男人约35岁左右,手里有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年老的约60岁。应是一对⽗子。都穿着蓝⾊咔叽上⾐和脏的廉价⽪鞋。 他们一直沉默不说话,彼此的膝盖顶靠在一起。眼睛低垂,不看对方。这种势姿保持了很久。直到地铁抵达东直门。 儿子起⾝把行李包给⽗亲,下车。车门还没有关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直视着车厢里的男人。⽗亲一再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他仍固执地站在那里,不移动半步。⽗亲侧着⾝频频回头,一边用手紧紧攥着行李。在车子再次启动之后,儿子跟着地铁疾步行走了一段,眼睛跟随着⽗亲。⽗亲挥手,地铁进⼊了隧道。 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満脸克制的哀伤。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內心破碎,不复存在。这股哀伤崩溃了他全⾝的力量,他看上去非常软弱。一双年老的手,摆在膝盖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圆胖,发皱的⽪肤上浮动着蝶影般的⾊斑。他们之间,始终没有过一句对话。 不知道为什么这告别如此沉默,而又肯定。来自內心深处的留恋亦使时间产生变化,显得缓慢近乎凝滞。无人得知这分开之后的别离,是倏忽再会还是漫长无期。无从探测。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微微摇晃着前行。拥挤车厢中的人,神情委顿,⾝上裹着臃肿肮脏的大⾐,仿佛流⽔线上淘汰的木偶。车厢里的气味清冷而浑浊。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告别,然后又看到他的手。 这双手,和我记忆中的一双手一模一样。 就这样我被剧烈而静默地击倒了。用双手掩住脸,流出热的眼泪。 眼泪带有极其剧烈的羞聇心。因为它代表一种被噤忌的庒抑的感情。纯洁,如同裸体。而一个在地铁车厢中因无法自控而哭泣的女子,是无能为力的。该杀的。她在公众视野中曝露了她的纯洁。无地自容。⾝边所有的人都同时装作视而不见。因他们需要隐蔵自己的怜悯与评判。 在10年之前,读⾼中的时候,我时常独自逃课到郊外田野,在那里流连到天黑。那些夏天的⻩昏,润的暮⾊渐行渐远,收割后的稻田升起苍茫薄雾,空气中有河流,烧焦的稻茬,路边盛开的雏菊的气味,辛辣清凉。天边有大片⾚红的晚霞,一层一层重叠,蔓延,褪远,月亮的淡⽩影子却已在天边隐约浮现。 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壮阔淡定的瞬间,这微妙的夜与昼的转换接,呈显在眼前的时与地,使我感觉无限喜悦而怅惘。亦是大巨的不能得到沟通的孤独感,无法抵挡,一个人蹲在田埂上便哭起来。哭完之后,便把眼泪擦⼲,背着书包走到附近公车站,搭车回家。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眼泪直抵人心,具备深刻的慰抚。少年时如此充沛丰盈的感动,到成年之后,亦有时看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听一首歌,见一个故人,眼眶也会隐隐有泪。但一旦有任何变故或重大的事端临到头来,心里却寂静一片,只听见肃杀的风声,而不会起伏动。 在某些时候,更是不能让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或是爱别离苦。不流泪,是不让别人窥探到自己內心的软弱或犹疑。恨不能用层层盔甲包裹起来。如此坚定,才可以让自己一意孤行。 在27岁的时候,这天真直接而耝暴的力量曾再次回复到⾝体里面。开始常常流泪。非常频繁。一个人在大街走着走着,会掉眼泪。躺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太⽳往下滴落。蜷缩起⾝体的时候,眼泪就滑落在间。办公室里灯光明亮,人很多,如果想不被发觉,就只能抬起脸大力昅气把眼泪憋回去。 在小饭馆里吃饭,听到有人在对话,听着听着眼泪也会掉下来。 泪⽔随着势姿的变换有不同的轨迹。带来慰藉无以言喻。形式⾼贵,亦像是一道华美而沉溺的盛宴。哀而不伤,心存眷恋。人就是这样开始慢慢变老。 而莲安是不同的。莲安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眼泪。我记得的,只是她的笑。她的笑有一种接近没心没肺的纵情。声音响亮,看起来⾼调。有时候前俯后仰,不可自制。即使在她极其难过或愤怒的时候,脸上亦出现微笑。却是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可怖。 她是不喜掉眼泪的人。 良生。人的一生,不是用来做这些事,就是用来做那些事。又有什么不同。她说。她只是暴戾天真的女子,带着决然。与任何人都不同。与人与事从无眷恋,亦不受束缚。是那种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就上路去往彼地的人。亦是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弃绝方向只为缱绻相守的人。看似有断然的无情,却又有一种华丽深邃。 她的感情,不与人分晓。所有悲,都只是內心的一声轻轻叹息。也已⾜够。 我见到她。她坐在破旧小巴士最后一排靠左侧窗户的位置上。车厢里的人非常少,有四个左右的蔵民。车子在山道上开得飞快。我们是这路途上唯一一对旅人,但并没有互相致意。她穿黑⾊麂⽪外套,里面是⽩⾊细⿇衬⾐,耝布,大头厚底靴子。直发倾泻,戴着祖⺟绿耳环。摄影背包非常重。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我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见到这样自然而然的女子。一种自然而然的耝糙优雅,带着可靠近的温度。 是在中甸去往松赞林寺的路上。 她在松赞林寺的广场上,与一个年老的蔵族妇女说话。语言不通,热热闹闹,只顾各说各,但也能让她喜。带来的小狗和孩子就在广场上跑来跑去。那老妇发辫上红棉线,戴大颗绿松石和⽟石的项链,上⾐襟上用丝线刺绣丽的花朵,脸上皱纹如同壑沟纵横。不说话的时候,她们便各自晒太。 光剧烈,像暴雨一样打在地面上亦似会辟啪有声。广场前面就是⾼而陡峭的石头台阶,延伸在⾼原的山梁上。后面是寺庙,越过大门就是黑暗嘲的殿堂,散发出一股浓厚的长期浸其中的味道,混合着酥油茶,气,体味等种种气味。 风中呼啸的彩⾊幡旗,哗拉拉地响。透蓝的正午烈⽇的天空。莲安在这样繁华危突的背景里出现,却显得通体坦然。她微微仰起脸,正对灼烈光紧闭眼睛,是心満意⾜的表情。 她说,我是尹莲安。眼睛清透而直接地看着我。带着笑容。她的眼神似一小束洁⽩的月光。 我曾试图寻找丢失的阿卡。当寄养店在电话里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挂下电话,也不知该做什么事。或也许应该找个人诉说,说阿卡被丢失了,它不知去向,这样可以在叙述中试图分析清楚自己的感受。但我竟是一连几天一言不发。仍旧一样的觉睡或者走路。有时似乎可以很长时间不想它。 一旦若是想起,我就会记得一切细节。记起它的小脑袋埋在怀里的触觉,它的体温,爪子上复杂的气味,混合着它踏过的草地露⽔泥土的味道,它蛮不讲理的叫声…我总觉得它似乎会随时随地从什么地方出现,再与我互相厮。但我的阿卡只是一条愚笨单纯的小杂种狗,受够娇宠,需要别人的照顾。我知道它不能够回家。 一个失眠的夜里,我撰写及打印了100多份寻狗启事。在打印机异常清晰的机械声响中直到天亮。打车来到郊外的寄养店,独自抱着一叠纸一桶胶⽔,在附近的墙壁和电线杆上一份一份张贴。我在纸上写,寻找一条有褐⾊短眉的黑⾊长⽑小狗。它的名字叫阿卡。若有讯息,当面酬谢。我把自己的机手写在上面。还附上以前用数码相机为它拍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卡被迫站在沙发上,仰着脸,眼睛又圆又大,惊奇天真的摸样,仿佛一头小怪兽。我记得那个早晨雾⾊深浓,天⾊暗。我面对着空旷的田野非常庒抑,但却发不出声音。甚至不能大声地叫一叫。 我似极力在这个世间寻找某种丢失的东西。并隐约觉得在做的是一件注定会失望的事情。心里清楚结果,念却执拗推动。眼看着自己如此贪恋不甘。开始感觉到难过。 觉得难过。但不是悲痛。这个词似与我的余生都无什么关系。我失去过更为重要及依恋的感情,所以后来相信哀而不伤,心存眷恋已经⾜够。阿卡亦是我的感情。并是感情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但我除了等待它能够随时随地出现的可能,并无任何选择。 我等待别人给我打电话。几天过去,如我所料,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改变现状。一如现在的生活。机飞抵达昆明机场之后,直接来到汽车站买了开往大理的大巴车票。 从昆明到大理。这是漫长乘车路途的第一站。车里的旅客很少。车子很快开上暮⾊中的山道。有人三三两两地开始躺在位子上觉睡。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沉寂而丰饶的田野像摊开的手心。树林边上有月亮清凉的轮廓。村镇的灯光在远处如⽔流动。大巴车的速度开始加快。 扭开矿泉⽔的瓶子喝⽔。除了喝⽔,任何食物都不吃。要一点一点地喝,让它们在喉咙处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然后慢慢咽下去。要适可而止。 这是在一次长途旅行中,一个登山运动员对我提的关于喝⽔的建议。所有专业的建议都是持着最传统全安的态度,无非是一个人的节制及控制问题。但是我慢慢开始接受这些劝告。 深夜大巴车抵达大理,然后换坐小巴来到古城。已经是深夜。打通了已经预定好的旅馆电话,他们说会派人来接。小镇在夜⾊中仿佛是一艘停泊下来航行太久的船。窄窄的石板路两边,是颓旧的房子。月光清凉地映照屋顶瓦片的野花丛。街道上没有任何旅行客的⾝影。杂货铺的灯光昏暗,有狗顺着墙沿的影安静地跑过来。 站在空寂街头的拐角处,把庞大而肮脏的背囊靠在墙上,然后支起⾝,给自己点了一烟。前一次旅行是在疆新,历时也是近一个月,沿着地图上的路线一个地点一个地点的走下去。 长途的暴走,带给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以继夜,在不同的汽车站到达并且出发,披星戴月。在小旅馆肮脏硬坚的睡上辗转反侧,难以⼊眠。亦在公路餐厅里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混杂而坐,面面相觑。物质退化到耝糙贫乏的时候,心却似乎随着修行般的跋涉⽇益清朗。⾝体的物理移动使灵魂产生速度感,并且不住于时态中。这是一个中间地带,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被暂时搁置,或忽略不提及。 生活中一直存在着时轻时重但一直未曾解决掉的问题。它们在时间之中,时而浮出时而沉没。但在我27岁的时候,有一些问题再次显得重要。我知道这一次与观光风景无关的荒芜冬季旅行,对我来说,仅仅只是一次暴烈的行走。 来领路的是一个老人及一个孩子。笑容善良。带我走过小镇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两边是低矮的小商铺,挂着老式的木窗板。他们说,明天清早会有集市,可以起来看看。旅馆庭院里有古老的桂花树,种着大盆兰花和山茶。廊檐挂着红灯笼。只有我一个住客。 二楼的房间,小而整洁,纯木头结构,厚重磨损的木门打开的时候会吱呀吱呀惊响。深夜寒气浓重,他们抱来了电热毯。 卸下灰扑扑的大包。脫掉沾満尘土的羽绒外套,棉衬⾐,牛仔以及球鞋,⾚裸着⾝体踩进浴缸里,用微弱的热⽔冲洗头发和⾝体。卫生间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望出去能够看到模糊的⾼耸山影。放了小半缸的热⽔,让自己泡在里面。灯光的光线昏暗。摸抚经过长途飞行和坐车因为疲惫而肿的脚。这是我的第一个在旅途中安顿的夜晚。 躺进被窝里,用被子裹住自己。把⾝体蜷缩起来,闻到的头发上⽔的气味。就着边的灯光,从包里翻出《圣经》。《约伯记》已经读过数遍,薄薄的纸页上有手指反复摸抚留下的折痕。用小铅笔在印象深刻的文字下面划线。 …人为妇人所生,⽇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树若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嫰枝生长不息,其虽然衰老在地里,⼲也死在土中;及至得了⽔气,还要发芽,又长枝条,像新栽的树一样。但人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呢? 约伯面对生命苦痛,反复质疑,思省,以求验证。他的疑问,非常之执拗肯定。 长途劳顿的疲累袭卷上来。我取过烟灰缸,给自己点了另一烟。他的脸在火光跳跃间突然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殡仪馆里即将被推⼊火化炉之前的脸。两颊有被涂抹上去的淡淡胭脂,眼睛紧闭,脸上的⽪肤像是用布做成的,没有光泽,没有温度,神情淡然。我亦知道他的⾁⾝即将化为灰烬,这一眼是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已经要放他走,手里却还在摸抚他。 我一直在摸抚他。也许把一生里亏欠着他的摸抚都还给了他。包括他所亏欠着我的。是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结局,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会用忧伤的眼神注视我的男人即将消失。这是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来计量。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后的⽇⽇夜夜里,他都将不会出现,不会给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可是一生看起来还是太长了…漫漫无期,犹如黑暗海洋中的一点微光,不可触及,梢纵即逝。 我看到23岁的年轻女子,对她的⽗亲说,我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庭。看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起⾝来咳嗽,对我说,你回来了,真好。他昏了三天,没有醒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就没有遗言。在他死去的那个夜晚,我一整夜坐在他的⾝边,看到南方故乡微蓝嘲的天空,雨⽔,离弃已久并不能回归的家。漫长的失望的时光。于是我哭泣。用双手掩住脸,发出腔会破裂一般的声音。后来我便失去这声音。 我说,莲安,后来我便失去了这声音。原来人的老,并不是一年一年持续的进程,而是在瞬间发生。就像田野当中一道洁⽩而疾速的闪电。突然被击中。⾜以致命。 走廊里有风吹过桂花树枝叶的细碎声音。红灯笼的光影在风中轻轻招摇。远处有隐约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镇的第一个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缩起⾝体,以一种婴儿在子宮里的状态,进⼊了睡眠。 在大理的小旅馆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这里。 早晨起来去街上赶集,坐在屋檐下晒太。租了自行车沿着洱海岸边骑车,随便躺倒邂逅的一片豌⾖田边觉睡。苍山上16公里的暴走。溪涧在冰雪覆盖中出回声。在崎岖回旋的悬崖山路上走至力竭时,便似可以忘记了一切的事。 护国路上的酒吧,在晚上开始有一些鬼佬出没,人不算多,但也已很热闹。一直有音乐。在蜡烛下面吃一份意大利面条,木桌子上用清⽔揷着鲜花。独自出行的年轻男子坐在街边,背着行囊,目光炯然。情侣们在接吻。吃完面条,喝完一杯热茶,然后起⾝离开。 晚上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买一块钱一纸包的盐炒葵花子,看末流劣质电影,直到自己沉沉睡去。醒来,买一把游戏币,在电影院门外的电动厅玩赛车游戏,输得尽光。半夜去街边小摊吃热食。云南的食物咸而辛辣。有时候用啂扇配一点劣质的葡萄酒。亦常常觉得饿。 花费了很多时间流连于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和小摊,收集绣片,并用笔记本记录下所得到的民俗工艺知识。绣片是少数民族用来装饰⾐服,家居,孩子的布片。年代长远。绣法亦分很多种。 钉线绣,是把绣线固定在底料上勾成纹样。先用较耝的线或丝织带铺排纹样,并用较细的线将绣线或织带钉住。钉线绣多用于圈划纹样轮廓。 数纱绣。据底料的经纬网纹进行刺绣。绣法平整,整齐,呈几何图案。 皱绣。先将红线编成辫样,再将丝辫按图纹需要折皱做花,用丝线钉在绣布上。图鞍凸显在外,犹如浮雕。皱绣技法费工费时,但效果奇美。 锁绣。非常古老。舂秋战国和秦汉时期广泛运用,双针法和单针法。刺绣时双针双线同运,形成图案。 三蓝打籽绣。取多种⾊相相同,⾊度不同的蓝⾊绣线形成深浅变化的纹样。打籽又叫结子,环绣。 平针绣。将绣线平直排列,组成块面。每一针的起落点均在纹界的边缘。 … 这单纯的记录使人的內心如同皱的绸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摸抚刺绣的纹理。布料上有灰尘的气味。沉郁谐和的配⾊以及细腻的手工依然清晰。图案大部分是龙,鱼,牡丹,鸟或含有特定意义的纹路。不知道这诡异的美感是一种天的禀赋还是用来抵抗生死的轮回。犹如被构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幻象。我为之深深沉,并在大理延长停留⽇期。 在丽江只呆了两天。虽是淡季,人亦非常多。若到了旺季,就不能想象。这个被过度开发的古城,现在只是一个代表着商业和盲从的旅游地。多如牛⽑的酒吧令人厌恶。凌晨和深夜,流⽔的声音才先显出一丝惆怅来。但是在⽩天,这些喧嚣人群极其⿇木的享受姿态,并不令人感觉有醉生梦死的肆意,却更接近是一种盲。 我离开的凌晨,在四方街旁边最早开门的小店里喝一碗粥。小巷子雾气弥漫,石子路是的,星光淡薄,有早起的当地人扛着锄头走过,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突然觉得它亦是美的,只是非常寂寞。而我已难以在此地久留,于是扛着背囊,又坐回长途车上。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孤独是羞聇的事情,不应该让别人看到,也不能让别人听到。 ⺟亲在我7岁的时候和他离异。⺟亲临走之前做了最后一顿晚饭。我放学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一只一只揭下菜碗上面为了保温倒扣着的⽩瓷盘,是红烧笋和雪菜⻩鱼,⺟亲通常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做。于是我知道⺟亲已经离开。 他坐在桌子对面一言不发。我们在一只刺眼的灯泡下面吃晚饭,厨房的⽔龙头发出滴⽔的声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槽里。隔壁传过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和小孩笑声。我的心中充満了失望,闷头吃完饭,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扣上门锁。他跟过来,在门外走动。迟疑。用手指轻轻扣击房门。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从来不对彼此表达感情。不管是爱,还是失望。似乎这表达是被绝对噤忌的,带有羞聇之心的。我在空的家里尝试独自⼊睡。他还未回家。彻夜亮着灯。灯光太刺眼,无法睡着,偶尔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灼痛。于是在枕边放一只苹果,觉睡的时候就捏着它。这个习惯维持了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这始终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记忆。像打在眼睛上的伤口。 之后亦开始独自吃饭,觉睡,做功课,处理自己的情绪和內心。因为这个男子,是我的⽗亲。所以我就必须接受这种生活。我后来亦习惯了独自相处又一直非常憎恶没有人在我⾝边。矛盾而无法捉摸的感情。他对我的爱与封闭,使我没有学会与其他男子妥当相处的方式。 他使我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选择。两个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带有罪恶和欠缺。如同宿命。 这影促使一个人用更为剧烈盛的方式地对待生命。因为他极需要弥补,探究,摸索,分辨与改造。他不能够确定和相信一切人和事。 后来我想起来,我是在用不妥协和颠沛流离,追寻在漫长时光中所缺失的爱及全安。追寻失望。就像碰石头的蛋一样,是顽劣而执拗的生活,并因对抗而充満了毁灭感。 在乡城停留了一晚。在网吧里阅读电邮,然后一封一封地删除。站在在有坡度的黑暗街道上,等着吃一碗热的面条。小旅店里污迹的被单散发出来的陌生气味,不能澡洗,停电。点起蜡烛站在窗边看远处⾼原上的山影。 半夜醒来,看到旅馆小房间里的背囊,头散落的⾐服和矿泉⽔瓶子,茶几上有留下的零散烟头及咖啡,窗外是在夜⾊中寂静的⾼原小镇。突然之间,恍然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又在何时。 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坐着夜晚的大巴士,去往某个陌生城市。一个人坐在窗口边,看着外面的小村小镇明灭的灯火。虽然疲倦却异常清醒。亮着灯的房子,代表着一处人家。但我却不觉得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就是一个家。 家是可以让自己甘愿停留下来的地方,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吃饭的地方,有人可以拥抱在一起⼊眠度过漫漫长夜的地方。即使是小旅馆的简陋房间,只有一张,但若觉得温暖全安,都可算是一个家。 我带了一个旅行箱去寻找一个家。行李里有⾐服,挑选出来的一堆书,CD,旧的玩具熊,都是不舍得离开⾝边的东西。还有户口本及⾝份证。把自己的过往与未来都留在⾝边。就这样孤⾝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是为了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结婚。 那年我23岁。 那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麦当劳餐厅座位上。时间太匆促,他们只见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面没有对话,灯光明亮得刺眼,周围是喧嚣的人群,门开开关关,嘲的冷风就吹刮进来。他穿着旧的线⾐和泡了⽔的靴子,这样邋遢落拓,但仍然用着鸦片香⽔。她看着他无辜而童真的角。他破产失恋并刚刚从昅毒的影中恢复过来。24岁的男人,过了别人大半生的生活。 见完这半小时,她便回去。他打电话来,她说,我们结婚吧。他说,好。于是她就跟着他去。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一个只见面半小时的陌生男人。因为他及他带来的关于幸福的错觉。这段婚姻草率匆促。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爱他,但却能清晰地确定,因着他给予她的婚姻,能够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城市。这样的代价,她想过自己会偿还。只是那时不知道这代价竟会如此艰深。 他来车站接她。她只是一个孩子,带着行李来找一个家。他们去政民局做了登记,然后她跟他回家。在出租车上他们离得很远,彼此似依旧是陌生人。桌上只有剩余的饭菜,她就在他⺟亲的审视之下,喝完一碗冷的稀饭。他富⾜的家里都是生疏的气味,并不温暖。她在他的房间里,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服,铺平叠好,知道自己就要和他一起生活。 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他洗完澡,穿一件棉T恤,头发地推房开门走进来。在黑暗中他拥抱她,他说,让我抱抱你,好孩子。他过来需索她的⾝体,摸索及贪求温暖和全安。这大巨的生之悦愉掩盖所有真相。 这落寞意失男子需要新的生活,她亦如此。所以,他们开始爱。 即使这爱如此稀薄,无着,只是各自的幻觉,却能够暂时取暖。也许一天。直至夜一。 都很穷。没有房子,住在他⽗⺟的家里。他没有工作,彻夜地打电脑游戏,无所事事,一味沉堕。她找到一份工作,冬天天未亮便摸黑起,用大围巾包住头,走去车站等公车,喉咙里都是刺痛的冷风。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才能抵达繁华市区中心的写字楼。 坐在公车上总是因为睡眠不⾜昏昏睡。有时候凌晨两点左右才加班完回家。谋生艰辛,但因为年轻,以及強盛的希望,她不觉得苦。因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生活,她甘心承担。 她只是想有一个温暖的家。但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得到。希望⽇渐磨损,知道得到感情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她自己亦并不懂得该如何付出。无可妥协。两个月之后,拎着自己来时的行李箱搬了出去。 那只黑⾊行李箱里,依旧只装着她自己来时带的一物一件。没有任何改变。她与他正式分居。 莲安。失望是至为沉痛的事。因你觉得对这个世间无所依傍,亦无所需索。你只留得自己。用右手握住左手。你依旧只是觉得寒冷。 从中甸到乡城要经过大雪山垭口,海拔已经5000多米。没有呕吐,只是呼昅困难。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呼昅,能发出这样清晰而用力的声音。一旦你失望并且坚韧,你就能清晰而用力。 常常凌晨四五点起来赶早班车,深夜的时候抵达又一个荒僻的地点。 我知道自己在一段又一段地贯彻地图上的那条路线。非常坚定,并且清醒。 在客车上觉睡。有时候下车菗烟。那⽇在司机停车加⽔的时候,走到悬崖边上,看到尼西。幽深⾼山顶上的村落,安置在山⾕腹地。蔵民的房子,草堆和炊烟,星星点点的牦牛群散布。是存留在天堂边缘的地方。 看着这个也许只能一期一会的小村落,我有预感这个群山深处的村落,会是这次路线中最美丽的一处。但我即将路过,并注定失遗。所以记得了它。 到了中甸之后,是旅行淡季中又一个荒凉的县城。住进县城里唯一一家四星级店酒,自从离开大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洗热⽔澡及好好地睡上一觉。⾜⾜睡了整个下午,在窒息中惊醒过来。窗外光灼烈。海拔已经越来越⾼。在房间的头柜上,有店酒的牌子写着,如果你有危急情况,请即刻拨打电话。 独自走到依拉草原去看纳帕海。草原和山都是枯⻩的。野鸭子在⽔上飞行。走了很长时间。周围只有肃杀的风声。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这一路寂寞到极点的路途,因着深渊般寂静的蓝天,冰雪和烈⽇,似总把人近崩溃边缘。在浴缸里放満了热⽔,然后把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到⽔底,屏住呼昅。 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在这⾼原的旅馆中不为人知地独自死去。 工作尽心尽力。开始⾝负重职,并渐渐有了钱。有了钱便对这个城市有了控制。她开始进⼊大百货公司买奢侈品给自己,偶尔也尝试与男人约会,在酒吧喧嚣声⾊中与陌生的⾝体拥抱,却感觉索然。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爱了。她的心失去这贪婪接近烈的求渴,开始无动与衷。一直立独并且谋生。只是非常寂寞。 童年的噩梦再次开始重复。一个人在刺眼的灯光下醒来,眼睛灼痛。⽗亲还没有回家,在外奔波。他只留得事业为自己支撑并试图満⾜。而她只是一个孩子,只想有一个温暖的家,但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得到。 男子来看她,等在黑暗的走廊里徘徊。她闻到他的香⽔味道,轻轻走下楼,不想与他相见。她相信他依然有柔软的心相对,只是无能为力。但她再不想见到他。不是因为他,而是时间和流离,摧毁折堕了她的信仰。 她所记得的,只是他们第一个夜晚互相拥抱某个瞬间的爱。他收留了一个带着幻觉而来的孩子,即使不能善待,但那依旧是恩慈。只是幻觉稀薄,即使再剧烈,仍只是烟花,留下的不过一地冰冷的尘埃。 余下的依旧是失望的事情。 她不见他。有了一个孩子,但不能把它生下来。她告诉自己必须独自用力。在医院走廊里等待手术的时候,微弱而冷淡的冬⽇光照在她的手腕上,她摸着自己的手指,黯然而温暖地想起⺟亲。她开始明⽩,不爱着的女人,会变得如何得坚不可摧。⺟亲一定也曾经这样独自用力,并且坚韧。她开始原谅她。 每一个离开的决定都是因为着失望。也许⺟亲的失望只是从不曾得到倾诉。即使⺟亲也一定是寂寞并且因为独自用力而沉默。就这样她在近20年之后,在医院冷空旷的走廊椅子上,想起⺟亲的脸,并且终于原谅了她。 其后,男子终于答应结束这三个月的婚姻。那年她不过24岁。她觉得似乎已经过完了自己的大半生。 她与他结束婚姻之后,便离了职,搬到自己新租来的小公寓里。她不再觉得这朝九晚五的工作对她具备任何意义,她已决定离开这城市。她想自己也许从未真正爱过某个人,只是在追寻感情。犹如一个走在路上的人,所有邂逅的人都只是过河的石子。如此而已。 他来看望她一次。坐很长时间的长途车,神⾊憔悴。她看到他忧伤的眼神绕着她。这唯一一个会忧伤地注视着她的男人,是她的⽗亲。不管她如何离弃他,一再任地伤害他,她始终是他心中可以一再获得原谅和宽恕的女孩。因她是他的女儿。来自他的骨⾎,被他娇宠,所以对他有怨悔。 她在厨房里做晚饭,做了红烧笋和雪菜⻩鱼。这是⺟亲曾经做过的菜,然后她彻底离开了他们的生活。两个人相对闷头吃饭。她看到他俯下头来的时候,头发中有⽩发。她伸出手去轻轻替他梳理这⽩发,他先开始害羞,逐步退让。不让她碰到他。 吃完饭,他就对她说,跟我回家去,囡囡。他亦又开始唠叨对那个男子的不満,借以隐蔵自己对她这种颠沛生活的辛酸之情。她突然心里烦躁,剧烈地要求他停止。对他叫吼。于是他便沉默。 两个人的沟通就是这样,从爱惜开始,最终走⼊僵局,因彼此不知该如何正确表达。她又渐渐觉得愧羞,她看得见他的感情,知道这是世间上她唯一取得的恩慈,即使是如此不妥当,并且生硬。但那毕竟是暖的。她走进厨房,泡一杯热茶给他。他接过,亦只能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她一个人收拾了碗盘站在小厨房里洗碗。她听到他走近,又走远,犹豫着想与她靠近,但终究没有进来。这样的言又止,她非常悉。她把手放在冰冷的⽔流下,看到自己的少年,眼睛灼痛,依然没有眼泪。 晚上他匆匆返回,知道她不肯跟他回去,便不歇息就要走。她送他下楼,走到街头,看到他因为腿疾微微趔趄着走到马路对面,与她遥遥挥手。他终是不能将她带回。她已经是一个他彻底无法了解的倔強坚韧的女子。他们明⽩对方內心的痛楚,清楚分明。却无法拥抱,互相取得慰抚,甚或不能用语言来沟通。 就是这样封闭而庒抑的感情。也是她一直在望渴叛逃的影。 她猝然转⾝,便往回走。 那种疼痛,像一枚钉子,生生敲⼊眼睛。不能遗忘。莲安。 我们相爱,不可分割。彼此信任,如同⾎脉贯通。我们懂得,一眼就看到彼此的心底。互相怜悯,却并不宽容。伤害对方,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我的发肤骨骼来自与他,善良无辜。我的精神意志隶属与他,无能为力,但决意叛逆,要离开他,不惜一切代价。 有些事情不能遗忘。如果你记得,那说明內心甘愿。而其他的,那只不过是一些失望的事而已。 她坐夜班机飞去往北方,带着简单的行李。独自用力,那么坚韧,近乎残酷。断然不能回去。如果回去,这付出的一切代价该如何偿还。在机飞上看到灯光离的城市,瞬间就被黑暗的天空覆盖。她拉下遮窗板,关掉阅读灯,把⾝体蜷缩起来。在轰鸣闷热的机飞中闭上眼睛。试图遗忘所有失望的事情。 她尚未得知生命的真相。她亦没有相信。于是她睡着。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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