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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尘埃飞扬-旧年的血迹 作者:阿来 | 书号:39197 时间:2017/9/5 字数:57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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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在当时我差点就要对彩芹老师重复⽗亲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她却趴在地上,看几只蚂蚁排成单行,从一片草叶渡向另一片草叶。茅草叶又瘦又长,闪烁着接近透明的翠绿。 至今,我仍把珍蔵于心中的这个秘密,视为深长纯洁的初恋。 我们走出树林,站在村后的山丘上,妇女们一边筛选麦种一边等待分配锅里的杂碎。年轻人把宰杀出来的牛羊⾁背到沟口,装上等在那里的供销社的卡车。我们站在山上,广场上的人被我⾼⾼在上的目光庒成了一些动的扁平的物体,強烈的⽇光使他们的躯体失去了明晰的轮廓,使他们实在的⾁体与只是一片虚空的影——他们自⾝躯体的影子团在一起。他们的背像是沉甸甸的⻳类的甲壳,壳下伸出摆动的四肢,短小而又缺乏呼应,真正⻳类行动时肢体间协调的那种呼应。那些和我们同一个村子的人的行动笨拙而可笑,腿双沉重,仿佛被噩梦扼住喉咙时乏力的四肢一样。关键在于他们不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中有我⺟亲,我的堂兄妹,表兄妹和我同村的乡亲。我心情沉重。林中一阵凉风吹在背后。少年时代的我俯视那热闹的沉于节⽇气氛的广场,就已经深刻感受到命运的沉重,我敏感的心被颓丧与虚无的情绪无情咬噬。 下山时,我用一坚韧的桦树条拦扫断许多碧绿的野草。 彩芹老师执意要我把一朵紫罗兰⾊的复瓣的小花揷在她头上。 我揷了。 她说我好看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花一定好看我一定不好看。 一直到广场上我都还猜不透她那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亲已放下了柴捆。他捧着盛満菇蘑的旧军帽,昂昂然穿过人群。他瞥了我一眼,我还看见他看见彩芹老师头上的那朵小花。⽗亲的眼光像一团无形无⾊的火苗在小花旁跳一下又熄灭了。 这时,我不再视⽗亲为情敌,一变又为彩芹老师的同谋:“他看见了。”“看见什么了?”“花。”我悄悄说,说出来我才知道我说错了。 “看见花没有看见我。”所以,我⼲脆横下心说:“我阿妈昨天又生了。”“昨天我在报纸里给他夹了条子。”彩芹老师说“报纸他看了吗?”“看了,阿爸只说国美人跟苏联怎么怎么了。”“谈判,武器谈判。”“晚上,阿妈就生了。”我想这时⽗亲正腾手推开院子的栅门,随之仿佛又听到了饿猫一样的婴儿啼哭。晚上我梦见了这种啼哭。梦中我也知道这啼哭不是虚假而是实真。就在一年以前我也曾听到过这种令人心悸的嘶哑的哭声,也是一样的夜半。第二天早上⺟亲拥着牛⽑毯子啜饮一碗热茶,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陈年的酥油。当时我就嗅出了⾎腥味。一抹光照在⻩土墙上,火塘中的松木劈柴上袅袅几缕淡淡的青烟。⺟亲把碗举到我嘴边,我使了很大劲才克制住了没有呕吐,⽗亲从外边赶回来,他迅疾和⺟亲换一下目光,⺟亲就放下碗嘤嘤地哭了。直到我背上书包出门,⽗亲都没敢看我一眼。 我出门时又悄悄折了回来。 听见⺟亲说:“你真担保他断气了。”“都僵硬了。”“把他送走了?”“一直送出沟口,才放进大河的急流中间,他平平顺顺地走了。”“要是他生下来哭声都没有…”“…你也就不伤心了。”“我…”这天早晨我从毯子中探出头来时,看到⺟亲对⽗亲微笑。⺟亲嘴不停地翕动,吐出的不再是诅咒⽗亲的刻毒语言。她对着一团偶尔动一下的破布细语喃喃。她半躺在新打的地铺上,掏出的子又大又満。婴儿嗞嗞的昅声像一只钻子在我脑勺上旋转。 ⺟亲把那团破毡片举到我面前:“看看你妹妹。”隐隐绰绰一团红⾁从毡片里漏了出来,我突然想起在收割后的地里捡麦穗时也见过这样的颜⾊,这样的⽪⾁,那是一窝没有长⽑的吱吱叫的耗子。 我说:“看见了。”⽗亲正弓把一块陈年的猪油放进铜罐,呼呼作响的火苗在罐子周围绕跳跃。 一阵冷风挟带着广场上到处都是的草屑,特别是翻卷的牛胃中那些细细的被⽇光晒⼲的草屑吹在我们背后。我想⽗亲正把新采的菇蘑下进铜罐。他的弯下去,上的长绳勒进腹肌。而彩芹老师眼中仍然摇曳着痴的光芒。 这时,那三口大巨铜锅里的头蹄和肚肠已经捞了起来,晾在临时架起的案桌上。这些东西散发出热腾腾的蒸气。许多孩子在噴香的雾气中穿过。 嘎洛盘腿坐在三石灶前,烘烤风严重的膝头。通红的火烤得他龇牙咧嘴。他大声地呻昑着却又一点不肯后退。锅边溅出的油汤不时溅到火里,发出滋啦啦的声音。 他叫道:“唉,唉哟哟。”快乐的孩子们齐声应和。 ——唉! ——唉哟,唉哟,唉哟哟哟哟。 嘎洛骂:“小土匪,打嘴!”——打!打!打打打打打嘴! 嘎洛终于转过头来。因为关节僵化,他实际上是整个肩背和头颈一起别转过来。他的脸皱巴巴的像⼲旱年头的核桃一样。那只独眼,独眼上耝大而又泛出淡淡金⻩的眉⽑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和善。我伸长颈项咽下一口唾沫。 他扶着拐杖慢慢站起⾝来,他儿子走过去替他放下挽起的腿,他说:“娃娃们到沟边掏些野葱来。”我们快活地叫喊着。吆喝着几条肚⽪被牲⾎得溜圆而脊背骨却像一串算盘子一样支棱在⽪下的瘦狗们,奔向玛岗觉卡岸边嘲的灌木丛。 只有我家⽪⽑光滑的黑狗追风虎踞在那木头前对着我们的背影凶恶地吠叫。 它是在提醒我,像⽗亲提醒过的那样:不要和这群被少油⽔的肚⽪弄了骨头弄厚了脸⽪的孩子们搅在一起。⽗亲曾用极其鄙屑的神情对我讲过:过去,每当收完了若巴家的庄稼,头人就吩咐宰杀三头牛,牛⾎用以衅鼓,牛⾁挂在家里的寨楼横梁上风⼲以备随时佐酒,头蹄和肚肠则像这样煮好犒赏小民。 现在我和所有孩子一样钻进多刺的灌木丛,采集处野生的飘带葱、芫荽和⽔芹菜。而女人们在一只⽔随时都会漏光的罅了的木桶中洗手后,在木案上把那些晾⼲⽔气的头蹄和肚肠切成碎块,重新倒进锅中烹煮。我们掏来的作料也剁碎了投进锅中。嘎洛又吩咐我们把锅底的柴火全部菗走,只剩下一大堆火炭在灶中聚成一座尖塔,慢慢燃烧,铜锅中的汤翻腾着,汤越来越黏稠,咕嘟声越来越沉闷,香气越来越人。这时大队长嘎洛吩咐盖上铜盖。这是相传已久而成为礼仪的举动之一。过去若巴家好几个头人在锅里东西已经完全煮时多次这样吩咐。嘎洛也曾被也许逃到印度,也许逃到加拿大或者弃尸曝骨于荒野的⽗亲的⽗亲多次吩咐。就在他风病发作时,他也未曾推卸过这一神圣的职责。这时,在⽔边用石沙去了油垢的柏木锅盖在腾腾的蒸气中沉沉落下。人们动一阵,再次检查自己的碗筷和盛汤的罐子。而香气和⾁汤的翻沸声都被厚实的紫柏木锅盖罩住了。三口紫铜锅一字排开沉沉地坐庒在石灶上,锅壁被熏得漆黑,浮雕在其上的几条夔龙更显得狰狞可怖。铜锅漆黑,铜锅沉重,铜锅散发出大巨的热量。人们为了忘记越来越強的食,不约而同地想象三四一十二条龙怎样凌空而起,驾云飞翔。只有孩子们才完全被饥饿所攫获,老人们大都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中间。 那时,头人都带着盛装的太太坐在远处,打着酒嗝,吩咐嘎洛掌勺站在锅边,头人的眼光自得而又忍残。谁也难以确定什么时候他会吩咐开锅。往前三代一个头人就那样在褥子上坐到天黑,开口却说:明天吧。第二天,他吩咐把豹⽪又铺在老地方,等了半天,广场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出现。只有几扇有罅隙的门中漏出几缕孩子的啼哭。那天整个村子像遇了瘟疫一样。三天当中,村子中没有一个人走动。在初几的弯月下,头人从寨楼上俯视广场,昏蒙月光里,几只野狗和猫把爪子搭上锅沿,但它们无力掀翻沉重的锅盖。甚至一只狼也夹着尾巴溜进广场。月亮慢慢丰盈。満月的广场上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恶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三口锅被人掀翻了,腐烂的杂碎和凝成透明的胶状物的⾁汤四处流溢。深秋季节,四周的山头积雪晶莹耀眼,雪光使整个⾊尔古村每个角落的影都无处逃遁。折的太光透耀⾊尔古村每一个角落。 玛岗觉卡的⽔却带来凛冽的寒气。 在寒气中颤抖起来的头人对他儿子说:“苍蝇。”果然有许多成阵的苍蝇麇集广场。在腐烂的杂碎上快乐地飞舞。头人痛苦地思索:那些苍蝇是那堆杂碎本⾝孵化还是来自一个遭瘟疫侵袭而已经绝灭的村庄。 头人绝望了。他把透过寨楼后⾼大的核桃树枝叶筛落到脸上的太光斑也当成了苍蝇。风吹动树叶,送来广场上冲天的臭气和苍蝇的振翅声。 他吩咐儿子:“打听一下,这些苍蝇来自哪里?”他儿子骑马出去,按捺不住奋兴的心情。打马在山野里奔跑一遭。然后回来告诉⽗亲:“神山的岩壁没有显示。连我询问时该有的回声都没有。您知道,那个涌出温泉的石壁连人的梦呓也能回应,在平时——”头人无力地抬抬头,说:“知道了。”头人又对儿子即将消失于楼梯口的狡诈的脑袋说:“知道了。”当天,头人脫掉右脚的靴子,把脚拇趾拴在机头,把口带准星一起咬在嘴里,但他始终不敢勾动脚趾。最后,他举起镀银的叉狠劲捅自己的脯,叉甚至未能捅破⽪袄大襟上那溜金钱豹⽪。但脚趾却勾动了机。 新头人安葬了⽗亲。 接着一场大雪下来,广场又显得洁净如初。次年,他从甘省洮州贩回三口紫铜大锅,大宴全村乡亲。 以后,没有哪一次杂碎煮好后头人有意的拖延会超过一个时辰。这种短暂而漫长的等待成为一种人人乐于承受的沉默。百姓对即将到口的美味发挥各式各样的想象。头人以此来品尝权力的人的甜藌。 现在,嘎洛大队长获得了吩咐开锅的特殊权力,他并没有把手中的勺子像以前的头人一样到一个忠厚而驯顺的子民手中。他眼中闪烁着头人那种自得而骄傲的光芒,也像所有百姓一样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嘎洛的眼光是这两种光芒的奇妙的混合。 嘎洛用勺子轻轻叩击锅沿。 那勺子的长柄的节疤处被手磨蹭得十分光滑。嘎洛舞动勺子时肘部的大关节嘎嘎作响。铜壁上的龙伸出利爪挠我的胃壁。 这时,我恨恨地想到这锅连同下到铜锅里的杂碎本都是我家的财产。我本会成为踩踩脚也要叫这独眼的家伙颤抖的头人,我吩咐他开锅。 那时他不会拒不施行我的号令,我倒是希望他不施行号令。那样我就找到把柄把他杀头示众。 我饿得两眼昏花。 仿佛看到那些浮雕在金属体上的龙腾飞起来。后来嘎洛承认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那些龙摆摆尾烟垢就脫落了,它们通体出紫金⾊光芒,和当地老人肌肤一样的光芒,那三四一十二条龙在一瞬间同时腾空,播弄上百年的云情雨意。它们敛住飞扬的灵气附上锅壁时,那三口锅就成为刚从洮州运回的那三口。一口在头人家火塘尾的木架上蓄満四十年前或六十年前某一个早晨的清清泉⽔。另两口在寺院⻩昏法号的震下嗡嗡作响。震掉和尚们在昔⽇光下打坐时落下的静寂的细细的灰尘。乡亲们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他们感叹人间世事更迭所带来的荣辱兴衰。这从以前若巴头人家的显赫富有和眼下我家的贫困潦倒中可以洞见。人们的叹息在一瞬间醒唤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我看着锅盖的隙中渐渐漏出丝丝缕缕噴香的雾气,油迹也随之向四周渐渐扩散,越过一道又一道年轮。嘎洛几次吐出灰苔厚重的⾆头,这是他将发出起锅盖号令的前兆。 ⽗亲从来不参加村中广场上这一年一度的美餐,⺟亲吃后,再由嘎洛在锅底的汤⽔中捞出⼲巴巴的一碗端回家去。我不知道⽗亲是否吃过那些东西。我吃后,嘴角上凝満油脂,但不敢马上跟着⺟亲回家。我希望⽗亲吃下那碗东西,但又不希望他吃下那碗东西。 锅盖一揭开,嘎洛的长柄勺子一伸进汤锅,我就只能感觉到我的肚⽪,而感觉不到自己的脑子了。 我想我吃了许多。 吃后我才发觉⾆头被烫得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嘎洛把一泥罐热乎乎的杂碎放在我面前。彩芹老师往罐子里撒了几粒胡椒,她慰抚我的眼光简直像⺟亲一样。 她扯扯我的⾐领,提起那罐子,领我穿过人群,然后她伸出温软的手拍拍我脑袋:“回去了。”我磨蹭了一小会儿。 “不然牛油凝上了。”我就回去了。 我把罐子放在火塘边上。 ⽗亲说:“你们趁热吧。”⺟亲说:“你和儿子吃。”我说我吃了。 抹抹嘴角,果然抹下一块凝冻的牛油。⺟亲哧哧地笑了,脸上泛起悦目的红润,⽗亲也咧咧嘴角,可他仍然说他不想吃。他说一九五四年夏天队部在嘎曲河边被包围,他们宰杀战马,一连吃了半个月新鲜的马⾁和猪⾁罐头,那时就腻了油腥了。 “我们把刺刀撬开的罐头盒重新盖好。草滩上摆満了亮晶晶的铁盒,到处都是。土匪以为是密布的地雷,才没有贸然发动进攻。我们才等到了增援队部。”他说。 “那时就尝够了。”他摸着胡须拔得精光的下巴说。⽗亲在烦闷愁苦时就认认真真地对付自己的胡子。 ⺟亲挣扎着起⾝给⽗亲盛了一碗。她掀开毯子时一股⾎味蹿起,我強忍住才没有呕吐。⽗亲端起碗就再没有抬眼和我对视一下,他细心地咀嚼,像吃鱼怕刺卡住喉咙似的,他喝汤时喝出吱吱的声响,整个神情像做贼一样。 彩芹老师所爱的不是眼下的他,那个穿着单薄的破军⾐,带着凛凛然不可冒犯神情穿过村中广场的人已经死了。 他终于放下那只空碗。 他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迟迟疑疑地笑了:“娥玛啦,阿来一天天在往⾼里长啊。”他转脸对着我说“我要从远处看他,才发觉他一天天长⾼了。”那夜⺟亲叹息一声说,开年又得设法给我新一条子。 那夜追风从坡上拖回一只野兔。 那夜,深深烙印在我脑海的是一塘暗红而可人的火静静地燃烧。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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