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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空山-机村传说 作者:阿来 | 书号:39194 时间:2017/9/5 字数:62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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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从一管子里点点滴下,流进了自己的⾝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流进⾝体的药⽔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到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揷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了:“听说,你看见多吉了?” “我看见了,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你有他的消息吗?” “叔叔,导领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们就要找你问话。” “是老魏吗?不问话他也会来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出去了。又走回来,奋兴地说:“我进专案组了!” “什么?” 罗卫东什么也没有说。 格桑旺堆当然不晓得,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罗卫东出去搬来两把椅子摆上,然后,两个一脸严肃的安公就进来了。两个人坐下来,一个人打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可以了。” 另一个便架起了二郞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机村大队的大队…” “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旺堆。”共产的工作⼲部,对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两个人却不是这样,想必是他们不晓得自己的⾝份“我是机村大队…” “这个我们知道!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你生的什么病?” “中琊。” “胡说,是癫痫!你不是大队长,不是共产员吗?怎么相信封建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对了,昨天,肯定有什么地方的森林着火了,机村都能看见火光,还有很大的烟。”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中…,不对不对,我生你们说的那个病了。” “癫痫!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了。” “有!” “我不敢说?” 安公脸上立即显出了捕获到重大成果的喜悦,那个人他俯下⾝子,语调也变得亲切柔和:“说吧,没关系,说出来。” 一直闷不语的罗卫东也面露喜⾊:“你说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们又要批评我,说我信封建信。我不该信封建信。” “说吧,这次不批评。” “我看见了一个游魂。” “谁的游魂。” “巫师多吉。” “为什么你说是游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只有我这个病人看见。病人的气不旺,所以看得见,他们年轻人⾝体好,气旺,所以就看不见。” “真的是多吉?” “是我们村的多吉。请你告诉我,安公同志,你们是不是把他毙了?” 安公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叫护士拔掉了输管,说:“只好委屈你一下,跟我们到你看见他的地方走一趟!说说情况,回来再治病吧。我们保证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进了逃犯缉捕专案组的侄子还有些担心叔叔的⾝体。 “走资派都能推翻,这点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从上一跃而起:“走,我跟你们去!” 两个严肃的安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普车顺着昨天晚上的来路摇摇晃晃地开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同志,多吉是不是死了?”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们把他,毙了?” “你说呢?” “他有罪,搞封建信,但他搞封建信是为集体好。” 这个安公是一个容易上火的人,这不,一句话不对,他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像一个共产员吗?替纵火犯说话!告诉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毙了,他还能跑吗?才判了他六年,他还跑,这样的人不该毙吗?” 被训得这么厉害,格桑旺堆一点都没有生气,他倚靠在软软的座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说:“该杀,该杀。” 他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喊停车的地方,并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那个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块草地,一面临近奔流的溪⽔,三面环绕着⾼大拔的栎树与桦树的混生林地。 吉普车轰鸣着,闯过清浅溪流,开上了那片林间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上便充満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现了多吉和他忠诚的⽑驴站在草地央中,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来,那不是鬼魂,他从监狱里逃回机村来了。他站在草地央中,跺跺脚,十分肯定地说:“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里!” 但是,这松软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从枯草下冒出头的今年的青草芽,没有任何人践踏过的痕迹。 两个安公四周转了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迹。 格桑旺堆看着他们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脚劲使跺跺草地,草地随之陷下去一点。但当他抬起脚来,草地就慢慢反弹回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安公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样陷下去,又反弹回来。 他们又坐上吉普车,车子朝着来路开去。这时,面便是那片大巨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 专案组的人都不说话。 “要烧燃了真正的森林才会有这么大的火。” 他们还是不说话。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们烧荒也会有好大的烟,但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其实想说,多吉没死,我太⾼兴了,多吉悄悄回来了,让我看见,我太⾼兴了。 但他只是说:“我们烧荒都是冬天刚到的时候,这个季节,把一片片森林隔开的冰雪化了,烧起来就止不住了。所以,我们只在冬天烧荒。” “你的话也太多了。家国的森林烧了你很⾼兴吗?” 这句话把格桑旺堆问住了,他惭愧地低下头。只要烧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家国的,他都不会⾼兴。森林一烧,百兽与众禽都失了家园,舞的火神用它宽大的火焰大氅轻轻一卷,一个兴旺的村庄就会消失不见,大火过后,泉眼会⼲涸,大风会没遮没拦,使所有的⽇子尘沙蔽天。 “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还想起来,离开公社的时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场上开会,听人在⾼音喇叭里讲话,于是他又问“那么开会的人,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 “那是家国的事情,家国的事情要你来心?” “你们呢?你们也没有看见?” “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他们的脸又沉了下来。 格桑旺堆不想再说什么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火吗?他们都这样不依不饶,为什么对正熊熊燃烧的大火却视而不见? 他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肯随车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里,做好接大火的准备。他是这个村的大队长,如果这个劫难一定要来的话,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难关。 安公把车停下,说:“这会儿看你,又像个有觉悟的共产员了。” 強劲的风从东边的河口吹来,风中带着浓重的烟火味道。黑⾊的云头再次⾼涨。早先黯淡下去的红光,这时又菗动着,升上了天边。格桑旺堆说:“天哪,灾祸降临了。” 说远,转⾝便往回机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头,但不回头也知道,背后,黑烟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狞笑着升腾,现在,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为远处火焰的升腾与菗动在轻轻颤抖了。 他猛走一阵,毕竟是刚刚走下病,那股气一过去,他的腿又软了下来。这个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这不,他刚一想到腿双发软是因为刚刚离开病,便叹息一声,一庇股跌坐在地上了。 后来,他想这是天意。 溪流对面,正是昨天夜里多吉与他的驴出现的那片草地。一个好猎人,悉山野里每一个地方。山野里有很多相像的草地,只有这一块,靠着溪流有一眼温泉。因为温泉常常淹在溪⽔下面,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里的鹿都知道这个地方,它们受了伤,就会来到这里,它们知道温泉里的硫磺会杀死细菌,治好伤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来,多吉这个家伙也知道这个地方。那么,他也受伤了,不然,他从监狱里逃出来,⼲嘛不先回村里,却到了这个地方?想到多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村子,只有一头驴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泪⽔就流下来了。 他大喊了一声:“多吉!” 对面的山岩响起了回声。 他又站起⾝来用更大的声音,大喊了一声:“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的,没有多吉,也没有他那头忠诚的⽑驴出现。 现在,他的腿双又有了力量,他站起⾝来,又喊了一声:“多吉,机村让你遭难了!” 喊完这一嗓子,他就转⾝急急地往机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流着眼泪,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该在这里等你,但你看到了,机村要遭大灾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乡亲们在一起,机村只好对不起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为你死了,以为是你的游魂回来了,但你没有死,你是好样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确实没有死,他就躺在林子里一个山洞里。 他跳⼊湍急的河⽔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广的沙滩上。他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河⽔很深,才没有伤了命。但随着河⽔一路冲下去,⾝上撞出了许多伤口。他忍着痛苦,在锋利的岩石上弄断了绳子,这才发现,一只手臂断了。开解绳子时发出椎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来。感谢这河⽔。他站起⾝来,发现河⽔居然把他冲到了跟机村流出的溪流汇点上。他挣扎着顺着溪流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安公的车拉着警报来去好几次。但他在树林里,十分全安。因为林子太大了,所以,这些人他们只能在窄窄的一条公路上来来去去。以这样的方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 当他躺在林子中间松软的落叶上休息的时候,看见了天空中升起滚滚的浓烟。他想,难道县城里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样炽烈的旗帜像真的烈火一样冒出浓烟了吗? 风带着呛人的烟火味吹过来,树林摇晃起来。树林的摇晃都带着深深的不安。这气味让他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为自己颇带幽默感的联想感到自责了。那些人吃了饭,不⼲正事,要中了琊魔一样去摇晃那些旗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森林,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万年,失去这些森林,群山中众多的村庄就失去了依凭。好在这天太很好,⾝上的⾐服很快就⼲了。但他的⾝子依然没有停止颤抖。这是因为冷,更因为饿的缘故。但他没有吃的东西。他用锋利的石片在桦树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树汁就慢慢渗了出来。每年舂天,大地一解冻,树木就拼命地从地下昅取⽔分与营养,然后才能展叶开花并结出种子。在这众多的树木中,惟有桦树的汁⽔富含糖分。但是,今年天旱,树⼲里的汁也没有平常的年份那么丰富。但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多在两三棵树上弄出些口子来就可以了。 喝了桦树汁,⾝子暖和过来,他又弄下一圈坚韧的柳树⽪,把自己的断臂包裹起来。然后,在光下糊糊地睡了一觉。太落山后,他就往村子的方向前进了。天黑下来,他⼲脆走到了大路上。 刚开始走动,伤口扯得十分疼痛。但他必须趁夜走回村子里去,趁夜去取回一些必须的东西。快走不动时,他想,要是⽑驴在⾝边该有多好啊。就这样一想,前面就传来了⽑驴得得的蹄声。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意识不清了。经过了这么些七八糟难于理喻的事情,一个人没有疯掉,已经非常不错,听到点稀奇古怪的声音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和格桑旺堆相反,多吉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但这世事十分奇怪,上面那些人,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所以应该喜他这样的乐观主义者,但是,他们偏不。他们把未来看得十分美好,而把当下看得万分险恶,所以,他们喜那些喜怨天尤人的家伙。 蹄声得得地由远而近,最后,⽑驴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多吉感动得像一个老太婆一样絮叨着:“是你吗,真是你来接我了吗,我的好孩子,我的好朋友。” ⽑驴掀动着鼻翼,噴出温暖的气息,嗅他的脸,嗅他的手,嗅他的脚。他把手揷在⽑驴脑门上那一撮鬃⽑里,感到了它脑门下面突突跳动的⾎管。然后,他跨上了驴背。不用说话,⽑驴就转过⾝子,往村子的方向去了。他稍稍安下了心,人立即就昏昏沉沉了。 ⽑驴停下脚步的时候,他清醒过来,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刚避到对岸的草地上,还没有进⼊树林,那些人就到了。稀薄的月光下,凭着朦胧的⾝影,他就看出了是自己村里的乡亲。他听见了格桑旺堆虚弱的声音。担架停下来时,他和⽑驴循⼊了树林。 他嗅到了温泉上硫磺的味道。这真是治伤的好地方。但他现在不能停留。他催着⽑驴,回到沉睡的村子,摸回自己家里,取了一件⽪袄,一些吃食,草药和刀具。然后,回到那片草地。他嘱咐⽑驴⽩天要在林中,不能在草地上现⾝,然后,自己先在温泉里洗净了伤口,回到山洞,燃了一小堆火,吃了东西,就沉沉地睡去了。 听见叫喊声醒来的时候,他一下握紧了手中的刀子。 要是有人要抓他回去,像昨天一样腾折自己,那他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他很快就听清楚了,那是格桑旺堆在叫他。但他没有出来回答。然后,他动都没动一下,不知为什么,他相信,这个人和别的村⼲部不大一样,不会跑来加害于他。 他并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安公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暗中保护了他。 他只是翻了一个⾝,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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