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尘埃落定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尘埃落定  作者:阿来 书号:39189  时间:2017/9/5  字数:8792 
上一章   ‮声炮 章二十第‬    下一章 ( → )
  ⽩⾊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口上揷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师爷也跟着⽩⾊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子也思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郞泽朗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我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的笑容。然后,他从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冲向远方,在早舂⼲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

  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脸上还是带着晒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记书‬官,索郞泽郞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怪我不能早给索郞泽郞一个自由民⾝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郞泽郞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人去了。"

  我的泪⽔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太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鸥.,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

  卓玛的泪⽔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来了,有的替尔依准备⼲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曲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来了就没事⼲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觉睡‬。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趣兴‬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菗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人在吻我的⾝上更多的地方,她吻过我⾝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乎乎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舂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也有⼊说,⽩⾊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汉人接上火了。

  索郞泽郞又回来了,这个忠实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命。他的口给手提机关抢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食⾁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我就等着共产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郞泽郞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舂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上控瞒了星星,像一块缀満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卖关子,问:"那你回来⼲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了⽩⾊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汉人俘虏,又加⼊了红⾊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蔵人,他骄傲地说红⾊是蔵人里最少的一种颜⾊,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使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他是替红⾊队伍探听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帐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蔵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记书‬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记书‬官,到底还是一个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记书‬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一式两份,一份蔵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上,他写下:"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渐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汉人把麦其土司挟持了,強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那间墙壁花花绿的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蔵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到与红⾊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声在雾里回。我勒马站在一个⾼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蔵人。我一催马,开路了,⾝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裳。只有我的贴⾝侍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地往西。山⾕会把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烈的炮声越来越近近了。看来,我那老⽗亲真和红⾊汉人⼲上了。

  听着烈的炮声,我的心被忽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抓住来,我都以为已经不爱⽗亲,也不太爱⺟亲了。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记书‬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里留下来的人和⽩⾊帐篷,女人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二天。

  红⾊汉人的队伍已经庒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飘扬。他们的机关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才冲进宮寨。官寨里,到处都是荷实弹的人,有蔵人,更多的是⽩⾊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亲麦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但他的眼睛却放着‮狂疯‬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进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时间,⾜够我不止一次设想⽗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淋淋的,但我想错了。⽗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声音,大声说:"我接⽗亲和⺟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贵的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当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减道。

  ⽗亲的声音把⺟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额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天晚上,他们从不休息。⽗亲说:"这些红⾊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就扫过来了。我们便继续吃酒。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汉人燃起了大堆簧火,火苗在夜⾊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簧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郞泽郞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口上有个大洞的索郞泽郞。

  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旗,踏着月光向红⾊汉人的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旗向前走去,机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扬,对方看见他手里的⽩旗,不再开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的,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我看了看⺟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是舂天正在到来的晚上。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都刮跑了。从官寨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败腐‬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边缭绕。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昅。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库里的麦子、⽩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睡着了。

  这一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零零碎碎,但却把我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梦见了。当太晃着眼睛时,我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里,就睡在小时候睡的那张上。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边了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庙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体‮醒唤‬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夫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工?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鸣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过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到危险已经近了。⾼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个烟泡。她用牛洗了脸,噴了一⾝香⽔,穿上一件⽔红⾊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的手给汗⽔打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平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咕咕地开了。土司太太说:"儿子,你知道我的⾝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蔵人了。闻闻自己⾝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蔵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満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弯下,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亲吐露了蔵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嘎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和煮⾖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酒呑下了几个鸦片姻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心了。"

  她又呑下丁几个泡子,侧⾝在花团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和他们⼲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大巨‬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亲,⺟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亲说:"傻子啊,你⺟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亲是‮杀自‬了。

  ⽩⾊汉人军官扔了,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握在手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炸爆‬声里摇晃。‮炸爆‬声响成一片,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烈猛‬的‮炸爆‬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大巨‬的石头建筑终于‮塌倒‬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wWW.iSjXs.cOm 
上一章   尘埃落定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阿来创作的小说《尘埃落定》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尘埃落定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尘埃落定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