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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 书号:39175 时间:2017/9/5 字数:639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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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福堂的状况,还象我们上次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改观。咳嗽气成了“家常便饭”;⾝板⼲瘦,脸⾊灰暗,络腮胡子黑森森围了一圈。 満年四季,只要有光,⽩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照旧卷曲在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我们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咄咄人的田福堂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被命运打倒在地的老人,如果我们在某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老头,我们肯定会产生侧隐之心,同情和怜悯这不幸的人。 唉,⾝体垮了,儿女的婚事又是那么叫人不顺心,他田福堂在这世界上活得还有什么乐趣? 想不通啊!过去⽑主席讲的⾰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现在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儿女的所作所为。 女儿润叶先前不和女婿一块生活,他理解不了;后来女婿断了腿双,成了终⾝残废,她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块,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润生丢下他老两口,竟然撵到外县农村,和那个拉扯着前夫孩子的寡妇结婚了… 他理解不了归他理解不了,现在生米都做成了饭,他这个为老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子,田福堂在无限的酸楚之中,心头似乎多少产生了一点温热之情,女儿和儿子先后给他们来了信,说⾝边都有了孩子。女儿生了个男孩,儿子添了女孩。噢,不论怎说,一丝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孙子?这可终究是田家的骨⾎啊! 为此,他老两口不由心热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让他到儿子和女儿那里走一趟,看看他们的小孙孙。同时,她还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村来?他当时尽管没言传,心也不由一动。当然,所有这些也许还得要过段时间,让他把自己的别扭情绪理一理再说。去女儿那里问题不大。虽说向前成了残废,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着哩。腿砸断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气肿一样。现在,他只不过为女儿一辈子的不幸命运感到难过罢了。但他无法原谅润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偏偏和一个寡妇结婚呢?再说,这女人还带着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来想去,儿子还是自己的,并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亲他。而今,他和老伴都老了,⾝边没个人照料,⽇子也难过。唉,也许润生他妈说得对,不论他们怎样反对这门亲事。可现在既然⾖蔓子在⽟米杆上,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田福堂一整天卷曲在那个破碾盘上,一边合住眼晒太,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儿女好的事,至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给金俊山去处理了。现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正经工作可做?都是些民事纠纷!让不嫌⿇烦的金俊山和爱管闲事的孙⽟亭这些人调解去吧! 当然,既是这样,一把手的职位他可绝不会让给别人。某种程度上,他现在就靠这个徒有其名的职务和“止咳片”来维持生存的。有两件东西从不离他⾝;药瓶子和拴在羊⽑带上的原大队部门上的钥匙。另外,本村权力的象征——大队支部的章子,也锁在他家放钱的小木匣里。 田福堂虽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墙外的破碾盘上,但实际上仍然严密地关注着村中发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别灵通。只要村中有个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到这个破碾盘前向他通报或传播。双⽔村这盘棋他是悉的;他推演这盘棋的智慧⾜可以和诡诈的古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里哪个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內涵和外延,他睡在这里也能品见哩;甚至某个时间里谁心中想些什么,他也可以猜个十之八九! 这几天海民两口子引起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个不剩,他都在事发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些事只能让他窃笑。他尤其对金光亮的蜂跑得⼲⼲净净而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这几年,仗着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儿子就好象“翻了⾝”似的,气焰十分张狂,据说经常在村中的“闲话中心”骂他田福堂。哼,在阶级斗争那些年里,他装得象一只鳖!因此,当他听田福⾼说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庙坪的枣树下嚎哭时,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嘿嘿”地笑了… 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妇马来花来到这个破碾盘前,⾼喉咙大嗓门告状说,金光亮在庙坪自家的一棵枣树边上又栽了许多泡桐树;这些泡桐树的都扎在了他们的枣树下,使他们的枣树失掉了养料,今年树上的枣子结的稀稀拉拉,比别人家至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強烈要求田福堂处理这事;说如果他不处理,她天天到这个碾盘前来让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来告状的人,田福堂都推说他有病,让他们找金俊山或孙⽟亭去。但今天是马来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动。这也许是给金光亮一点颜⾊的好机会!他早就想对这个搞“阶级报复”的人反报复一下了,只是找不到个合适茬口。现在好!这是他弟媳妇告他,拾掇他个哑巴吃⻩莲! 这不是他田福堂反报复!这是他们自家人告他哩!田福堂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辣女人马来花和颜悦⾊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要会议上处理,我田福堂一个人处理不了。你先回去。要是会议处理不了,你再闹也不迟嘛!村里解决不了,你不会到石圪节乡上去?好,就这样。你路过给⽟亭捎个话,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马来花走后不久,得到口讯的孙⽟亭就一路小跑着来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过福堂的召唤,因此情绪异常地动,直跑得人还未到,一只烂鞋就飞到了田福堂的面前。⽟亭来到破碾盘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拖拉到光脚上,问:“什么事?” 田福堂等一阵咳嗽过后,才说了马来花告金光亮的事。“嗨,村里这种事太多了!如今吃是吃好了,但问题也越来越多了。许多纠纷一直搁着没解决…”孙⽟亭跹蹴在田福堂对面,大为感叹地说。 “我想咱们开个支部会,对有些事总得做个处理。咱们大概一两年都没开个支部会了…” 孙⽟亭一听说要开会,奋兴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啊啊,他已经不开会很久了,甚至对开会都有点想念哩! 孙⽟亭奋兴之余,也有点惊讶:超脫了几年的支书为什么突然心⾎来嘲,对工作积极起来?是不是他有了“內部消息”政策要转变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经成了省上的大官,说不定写信给他透露了些什么! 田福堂当即从带上解下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给孙⽟亭,说:“你把会议室收拾一下,再给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们晚上来开支部会。” “要不要扩大一下?” “不了!这是我们的会议嘛!”田福堂断然否定了⽟亭的意见。 福堂知道,扩大一下,就把孙少安也“扩大”进来了,在这些“政治问题”上,他依然透彻的精明,说实话,在双⽔村只有孙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威胁。尤其是眼下,这小子已经成了双⽔村头号财主,而且乡上县上都有了名气。他田福堂虽然再折不断这小子的翅膀,但在他的权力范围內,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绝不会放过;哪怕给他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満⾜哟!哼,你小子有钱有名,可村子里的事你连⽑也沾不上!我们开支部会议,你小子社员(他习惯这个称呼)一样,站到圈外去吧! 孙⽟亭也不在乎扩大不扩大——反正有他能参加上哩! 尽管到了农忙季节,地里有一大堆活,但孙⽟亭下午不再出山去了。他拿了原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匆忙地来打扫这个多年封门闭户的地方。 ⽟亭情绪动地打开公窑门,脸却一沉。他在公窑积満尘土的脚地上呆立了片刻,实在有点心酸。他看见,往年这个红火热闹的地方,现在一片凄凉冷清。地上炕上都蒙着一层灰土,墙上那些“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上级奖励的锦旗,灰尘蒙的连字也看不清楚了。后窑掌间或还有老鼠结队而行。 孙⽟亭发了一会愣怔,头上象妇女一样反包起⽑巾,便开始打扫这间公窑。 忙了几乎一个下午,办公窑终于被⽟亭重新收拾得一⼲二净。地上,炕上,还有那个小炕桌,都被他弄得清清慡慡;墙上的锦旗揩抹了灰尘,又満目光彩,说实话,⽟亭在自己家里⼲活也没这么卖力。他是充満感情在做这无偿的营生;他在此间获得了精神上的満⾜! 傍晚,当他给其他几位支部成员通知了开会的消息后,又赶回公窑用破报纸团蘸着口⽔擦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灯罩擦净后,他才发现灯壶里连一滴煤油也没有了。公而忘私的⽟亭决定拿回家把自家那点不多的煤油灌上一灯壶。 天一擦黑,⽟亭就赶回家胡吃喝了一点,又给公家的灯壶里灌満了自家的煤油,就拖拉起烂鞋,兴致赶到公窑里。 他当然是第一个到会的人。 他把煤油灯点亮,放在小炕桌上,就专等其他四个人的到来。 支书田福堂,副支书金俊山,另外两个支委金俊武和田海民,都先后来到了这个他们已经久违了的地方。 五个人凑到一起,都感到怪新奇的。大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他们又开会了? 是呀,他们对开会都有点陌生了!现在,相互间就好象久别的人,不由一个看一个。除过田福堂,所有人⾝上的劳动痕迹都加重了,脸也比过去晒黑了许多。 由于多时没在一块,五个人气氛倒很融洽,大家先说闲话。主要是说前不久的“吃鱼事件”和“跑蜂事件”由于海民在场“吃鱼事件”说得少一些,集中说笑金光亮的“意大利蜂”逃跑一事。金俊武开玩笑说:“那蜂可能是想了老家,跑回意大利去了!据说那是个资本主义家国,生活比咱们这里好!”这话惹得大家哄笑起来。田福堂拿出了一盒“大前门”纸烟,扔在炕桌上,让大家随便菗。这盒烟是两年前买回来的。一年前孙少安的砖场塌倒后,田福堂启开破例菗了一支,就一直在小柜里搁着未动。 在支部的成员们开会的时候,公窑窗户上亮起的灯光却让全村的人为之震动。 出了什么事?那地方可是好几年没亮过灯光了!是不是象已故田二所说,世事又要变了?分开的土地是不是又要合起来,重新办大集体?哈呀,完全有可能哩!据有人看见,孙⽟亭一个下午动得跑里跑出,在清扫那个公窑;而且把“农业学大寨”的锦旗都拿到院子里晒了太…在双⽔村普通人疑虑地纷纷议论的时候,公窑里的支部会正开到了热闹处。 田福堂给众人叙述了“案由”以后,感概地说:“过去集体时,哪会出现这样的事!枣树是集体的,由队里统一去管理了。如今手勤的人还经心抚哺,懒人连树⼲上的老⼲⽪也不能刮,据说每家都拿草绳子把自己的树都圈起来了。这是为甚? “就那也不顶事。树枝子在空中掺到了一起。这几年打枣纠纷最多,一个说把一个的打了,另外,都想在八月十五前后两天打枣,结果枣在地上又混到了一块,拣不分明。光去年为这些事就打破了四颗人头…”金俊山补充说。“唉,回想当年的打枣节全村人一块就象过年一样⾼兴!”田福堂感叹不止地说。 “枣堆上都揷着红旗哩…”孙⽟亭闭住眼睛,忘情地回忆说。 “说这些顶球哩!现在看金光亮的泡桐树怎么处理呀?”金俊武打断了那两个人对“⾰命岁月”的美好回忆。孙⽟亭说:“如果是过去的话,一绳子把这个地主的孝子贤孙捆起来!” “你就说现在吧!”田海民揷嘴说。 “现在…”孙⽟亭想了一下“现在人家外面都兴罚款…” “对,好办法!咱们也按改⾰来,罚款!限他金光亮十天时间刨泡桐树;如果不刨,一棵树一年罚十五块!”田福堂象当年一样有气派地说。说完后烈猛地咳嗽了一阵。 大家看再也没什么好办法,便一致同意用罚款的形式強迫金光亮刨树。不处理也的确不行!如果都在自家的枣树旁栽泡桐,过不了几年,整个庙坪的枣林就要毁了;而这片枣林是双⽔村的风光之地,人人在感情上都不能割舍。 处罚金光亮的事定下来之后,副支书金俊山顺便提起了孙⽟厚在分给个人的责任田里栽树的问题。他婉言对⽟亭说:“你回去劝劝你哥,他有的是栽树地方,栽到责任田里,这以后是谁的?” 世事一变,都是公家的!叫栽去!”田福堂沉下苍⽩的病容脸,心怀不満地说。 大家因为⽟亭在场,没再对此事发表意见。 金俊山又提起另一件事,说:“这两年我最头疼的是新建家的人窑顶上留⽔沟的问题。过去都是集体的地,⽔沟走哪里都行。而现在地分到个人手里,谁也不愿让别人的⽔沟走自己地里。可有些⽔沟不经另外人的地,就只能让山⽔在自己窑面子上往下流…福堂,你看这有个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过去这些事还要咱两个管哩?⽟亭就解决了!现在咱不管!让他们到石圪节乡上打官司之!”田福堂怨气十⾜地说。“还有哩!”田海民补充说“现在有人把坟往⽔地里扎…” 大家都知道海民说的“有人”是指他的邻居刘⽟升。刘⽟升据神的“指示”说他⽗⺟的老坟地风⽔不好,新近便挪到了分给他的川道⽔地里。而村里曾有过决定,坟地一律不能占⽔地,海民对住在自家隔壁,刘老汉成见很深,借机提出了这问题。 但大家都没言传。一般说来,这些世俗领袖都不愿惹那位神鬼的代言人。即是他们不信神鬼,但他们的家属或亲戚都不同程度有信思想…除过金光亮的“泡桐树问题”看来其它事虽然提出来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最后,孙⽟亭提出了他女婿金強要地⽪盘建新窑洞的“议案”⽟亭此刻私而忘公,提出了田家圪崂这面一块人人垂涎的好地⽪;其理由是他没儿,老了要靠女婿,两家住近一些,好照顾他们。 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对⽟亭提出的要求——尽管按各种条件论,这块好地盘怎么也轮不到金強!大家不反对的原因既复杂又简单。除过⽟亭本人,田福堂不会反对⽟亭;⽟亭终究是“他的人”金俊武更不会反对,因为金強是他的亲侄儿。自从孙⽟亭的女儿卫红和他侄子金強联姻后,金俊武就不可能再和孙⽟亭过不去了。至于当年⽟亭和他弟媳王彩娥的“⿇糊事件”也早已烟消云散;那个风女人几年前就改嫁,成了纯粹的外人,而⽟亭现在却成了他的亲戚! 在金強的地盘子问题上,金俊武、孙⽟亭和田福堂都心照不宣地站到了一块。金俊山和田海民怎么可能向这个強大的临时联盟挑战呢? 瞧,国中农村的政治已经“发达”到了何种程度! 这个多年来的支部会零零拉拉一直开到叫一遍才结束,令人惊讶的是,其他人都熬得打起了哈欠,而福堂同志自始至终精神満! 是的,通过这个会,给了田福堂一点小小的精神刺,使他几年来的颓丧情绪神奇地得到了改观…会后不久的一天,田福堂竟然回心转意,真的决定动⾝去看望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是啊,说心里话,几年来,他急是急、气是气,但梦里都在想念自己的儿女。再说,现在又有了孙女外孙子,他急切地盼望能很快地见到这两个亲亲的亲骨⾁! 老伴一听说丈夫要出门去看望儿女,⾼兴得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发抖的手为他准备上路的行囊——主要是为两个小孙子打闹礼物。 田福堂准备先到⻩原去看女儿,他担心弟弟调到省里去当官后,他女儿在⻩原就失去了靠山。当然,还有她公公李登云哩。但他亲家是个卫生局长,不掌什么大权! 他打算在看完女儿返回的途中,再去看儿子。至于是不是要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村,他还没拿定主意,只能等他到那个陌生的外县村庄见了他们再说…在金光亮蹶着庇股,一脸哭丧用镢头在庙坪刨他命子一样的泡桐树的时候,田福堂就暂时告别了那个破碾盘,咳嗽气地在村中上了长途共公车,动⾝到外地看望他的儿子和女儿去了。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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