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_《平凡的世界》

书号:39175 时间:2017/9/5 字数:5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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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揽工的孙少平，已经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活。

　　这次他是在城里一个单位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这单位要修建几十孔“驳壳窑洞”因此几个月內他不会“‮业失‬”他仍然背石头。

　　他本以为，他的脊背经过几个月的考验，不再怕重庒；而没想到又一次溃烂了——旧伤虽然结痂，但不是痊愈，因此经不住重创，再一次被弄得⽪破⾁绽！

　　这是‮人私‬承包的国营单位建筑，工程大，人员多，包工头为赚大钱，恨不得拿工匠当牛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因为工期长，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经过

烈竞争才上了这工程的。没有人敢偷懒。谁要稍不合工头的心意，立刻就被打发了。在这样的工程上要站住脚，每一个工匠都得证明自己是最強壮最能⼲的。

　　少平尽管脊背的⽪⾁已经稀巴烂，但他忍受着疼痛，拼命支撑这超強度的劳动，每一回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感。不久，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工钱。

　　晚上收工以后，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年轻的小工们还有精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场电影。

　　少平倒不急着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一会书。上次他给诗人贾冰还那本《牛虻》时，贾老师主动帮助给他在⻩原图书馆办了临时借书证，这使他能象以前那样重新又和书生活在一起。只不过现在除过熬苦不说，也没有多少闲时间，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页。一本书常常得一个星期才能看完。

　　但无论如何，这使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使他的精神不致被劳动庒得⿇木不仁。通过不断地读书，少平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意义的理解；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

乐和幸福。

　　孙少平现在

上了一些传记文学，他已经读完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传记。

　　他读这些书，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为伟人。但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満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

　　随着⽇月的流逝，街头的树叶在秋风中枯⻩了。⻩原城周围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大片的⻩⾊所覆盖。古塔山上，有些树叶被秋霜染成了深红，如同燃烧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远而深邃，云彩象新棉一般洁⽩。⻩原河不仅涨宽，而且变得清澈如镜，映照出两岸的山⾊秋光。城市的市场上，瓜果菜蔬骤然间丰裕起来。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薄⽑线⾐，街道上再一次呈现出五颜六⾊的景象。

　　⻩原城地处几条大川道的

叉口，因此风比较大；早晨或晚间，已经充満了浸肤的凉意，孙少平⾝上的单⾐裳开始招架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少平请了半天假。他先到图书馆还了书，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后便遛达着到市中心的商店为自己买了一⾝绒⾐。

　　买完绒⾐后，时间还早，他想到东关邮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话——上次见面后，他还一直没时间去找过他的朋友。当少平走到⻩原河老桥的西头时，突然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记书‬。“哈呀，我老远就认出是你！”曹‮记书‬胳膊窝里夹着一把新买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说。

　　“我婶子好着哩？”少平问候。

　　“好着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里来？你而今在什么地方哩？”

　　“在地区物资局的工地上做活。”

　　“来，咱到旁边拉拉话！”曹‮记书‬拉着少平的⾐袖，把他拉到桥头边上的一个栏杆旁。

　　“我正打问着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记书‬说着，给少平菗出一

纸烟。

　　“什么事？”少平点着烟，疑惑地问。

　　“你成家了没？”‮记书‬问他。

　　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没…”少平说。

　　“订婚了没？”

　　“啊？…没。”

　　“如果你单⾝一人，愿不愿意来我们

沟落户？”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记书‬说的是这么一回事！“我和你婶子都看你是个好娃娃，我们都想让你到我们这里来落户…”

　　少平立刻动心了——能在⻩原城边落户口，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就怕你们队的人不接受。”

　　“他同意了，其他人为难一些，但不会反对！”曹‮记书‬权威地说。“只是土地怕一时不好给你分，城边上地缺。不过，先把户口安下再说！长远你不要怕！你先可以象现在一样在城里揽活做…当然，只能落你一个人的户口，家里其他人恐怕不行。”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户口，以后慢慢再说，山不转⽔转，他把

扎牢了。到时其它事说不定都可以解决…他对‮记书‬说：“叔叔，能行！就按你说的来！我乐意到

沟村落户。有你和婶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着哩！”“那好，你要是不忙，现在就跟我去一趟

沟，我给你想办法开准迁证。”曹‮记书‬看来非常热心给他帮这个忙。少平想了想，觉得这事太突然，他需要再细考虑一下，于是就对曹‮记书‬说：“我现在要到东关去办点事，过两天我一定去你们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弄妥当，你什么时间来都可以拿手续！”

　　曹‮记书‬和他很热情地握了手，就告辞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没挪动脚步，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件突然冒出的事。曹‮记书‬怎对他这个揽工小子关怀到这种程度呢？

　　其实，曹‮记书‬有曹‮记书‬的打算。

　　

沟的这个精能人只生了两个女儿。他的大女儿菊英已经十八岁，但念不进去书，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看来只能勉強初中毕业，⾼中的门是进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时候，他老两口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娃娃。少平离开后，他们商量，想叫这后生将来和他们的菊英成亲。做个上门女婿。他们没生养儿子，有个女婿在⾝边，老人就有人照顾了。因此，多少天来，曹‮记书‬跑着在各处的工地上打问他未来的“女婿”却想不到今天无意中在街上碰见了孙少平…少平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所知。他现在立在⻩原河桥头，只是对曹‮记书‬的一片好心充満了感

。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现在，这个突然被命运之神宠爱的青年，怀着

动的心情走过了⻩原河大桥，去找他的朋友金波。路过东关桥头的时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个亲切的“王国”——那里永远躺着、坐着、站着许许多多等待劳动机会的同伴…他在邮政局找到金波，还没来得及说他的⾼兴事，金波就给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说：“我⽗亲前几天就捎来了。我到处打问找不见你。你快拆开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紧事…”

　　少平认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体。他的手忍不住微微发着抖，拆开了那封信——他们家的信大概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信很简单——

　　少平儿：

　　自从你离家以后，一直没有音讯，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里有些事，需要你很快回来一下。请你收到信马上反（返）回来。

　　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亲

　　虽然信上没有具体说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少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没什么吧？”金波观察着他的脸⾊。

　　“没什么…家里让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么时间走，你可以搭我⽗亲的邮车。”“我得收拾两天。”

　　金波和上次一样，先不再说什么，赶紧出去做饭——他知道少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顿饭。

　　两个人吃完大半脸盆揪⽩面片后，少平就把曹‮记书‬要他落户到

沟的事，给金波细说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说：“啊呀，这是好事！在城边上当个庄稼人，也比一辈子呆在双⽔村強！旁的不说，看个电影也方便！这样，你实际上就活在城市里了。”

　　金波这么一说，少平再一次‮奋兴‬起来。

　　两个好朋友⾼兴的是，他们又要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有个什么事，互相也可以照应。谁知世事今后还会怎样变化！⻩原是个大地方，只要他们有能耐，尽可以在这个天地里扬胳膊伸腿！

　　这样，孙少平就下了决心，准备将自己的户口迁到⻩原来了。他想，过几年他闹好了，还可以把⽗⺟的户口也迁过来。世界这么大，哪里也可以活人！另外，从发展的眼光看，城边上当个农民，闹腾家业的出路也多。好，他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行动，千万不敢失去这个一生难逢的好机会！

　　告别金波后的当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头，说他家里有事，要结算工钱，不准备再上这工了。

　　工头看来非常遗撼失了一个好小工。结算完工钱后，工头破例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做饭的亲戚给少平切了一碗肥猪⾁片子，算是对他曾经卖命⼲活也表示一点犒劳。一碗猪⾁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

沟。

　　曹‮记书‬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见面，双方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主仆关系，而象是亲朋好友一般。

　　曹‮记书‬立刻出去为他办准迁证。‮记书‬的老婆就及时抓住机会，让少平给女儿菊英补习中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出去半天没有回来。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净的脸蛋，弯弯的眉⽑，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敏，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当然，这女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已经被⽗⺟“內定”为她的女婿…

　　在曹‮记书‬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上现在破天荒揣着二百多元钱，象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服，又买了许多吃食。那个烂⻩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

　　一切‮理办‬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上的伤痕被簇新的⾐服包裹了起来；脸⼲⼲净净，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

　　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这里过‮夜一‬，明天早晨就搭邮车回双⽔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服的破提包都

待给金波——这说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外的公路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

　　不一会，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还没有褪尽的⻩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舂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比以往他度过的所有⽇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信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強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也没有用！

　　汽车过了分⽔岭，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

悉的山山峁峁都亲切地出现在视野之內。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象往年一样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淋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的个

。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场。金⻩的颗粒被⾚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肥大的啂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三三两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什么人闲呆着。新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的节奏充満了忙

和紧张…

　　亲爱的双⽔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的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藌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情动‬的家乡呀！　wWw.iSjＸS.Cｏ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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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揽工的孙少平，已经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活。　　这次他是在城里一个单位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这单位要修建几十孔“驳壳窑洞”因此几个月內他不会“‮业失‬”他仍然背石头。　　他本以为，他的脊背经过几个月的考验，不再怕重庒；而没想到又一次溃烂了——旧伤虽然结痂，但不是痊愈，因此经不住重创，再一次被弄得⽪破⾁绽！　　这是‮人私‬承包的国营单位建筑，工程大，人员多，包工头为赚大钱，恨不得拿工匠当牛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因为工期长，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经过烈竞争才上了这工程的。没有人敢偷懒。谁要稍不合工头的心意，立刻就被打发了。在这样的工程上要站住脚，每一个工匠都得证明自己是最強壮最能⼲的。　　少平尽管脊背的⽪⾁已经稀巴烂，但他忍受着疼痛，拼命支撑这超強度的劳动，每一回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感。不久，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工钱。　　晚上收工以后，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年轻的小工们还有精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场电影。　　少平倒不急着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一会书。上次他给诗人贾冰还那本《牛虻》时，贾老师主动帮助给他在⻩原图书馆办了临时借书证，这使他能象以前那样重新又和书生活在一起。只不过现在除过熬苦不说，也没有多少闲时间，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页。一本书常常得一个星期才能看完。　　但无论如何，这使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使他的精神不致被劳动庒得⿇木不仁。通过不断地读书，少平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意义的理解；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乐和幸福。　　孙少平现在上了一些传记文学，他已经读完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传记。　　他读这些书，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为伟人。但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満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 　　随着⽇月的流逝，街头的树叶在秋风中枯⻩了。⻩原城周围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大片的⻩⾊所覆盖。古塔山上，有些树叶被秋霜染成了深红，如同燃烧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远而深邃，云彩象新棉一般洁⽩。⻩原河不仅涨宽，而且变得清澈如镜，映照出两岸的山⾊秋光。城市的市场上，瓜果菜蔬骤然间丰裕起来。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薄⽑线⾐，街道上再一次呈现出五颜六⾊的景象。　　⻩原城地处几条大川道的叉口，因此风比较大；早晨或晚间，已经充満了浸肤的凉意，孙少平⾝上的单⾐裳开始招架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少平请了半天假。他先到图书馆还了书，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后便遛达着到市中心的商店为自己买了一⾝绒⾐。　　买完绒⾐后，时间还早，他想到东关邮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话——上次见面后，他还一直没时间去找过他的朋友。当少平走到⻩原河老桥的西头时，突然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记书‬。“哈呀，我老远就认出是你！”曹‮记书‬胳膊窝里夹着一把新买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说。　　“我婶子好着哩？”少平问候。　　“好着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里来？你而今在什么地方哩？” 　　“在地区物资局的工地上做活。” 　　“来，咱到旁边拉拉话！”曹‮记书‬拉着少平的⾐袖，把他拉到桥头边上的一个栏杆旁。　　“我正打问着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记书‬说着，给少平菗出一纸烟。　　“什么事？”少平点着烟，疑惑地问。　　“你成家了没？”‮记书‬问他。　　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没…”少平说。　　“订婚了没？” 　　“啊？…没。” 　　“如果你单⾝一人，愿不愿意来我们沟落户？”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记书‬说的是这么一回事！“我和你婶子都看你是个好娃娃，我们都想让你到我们这里来落户…” 　　少平立刻动心了——能在⻩原城边落户口，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就怕你们队的人不接受。” 　　“他同意了，其他人为难一些，但不会反对！”曹‮记书‬权威地说。“只是土地怕一时不好给你分，城边上地缺。不过，先把户口安下再说！长远你不要怕！你先可以象现在一样在城里揽活做…当然，只能落你一个人的户口，家里其他人恐怕不行。”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户口，以后慢慢再说，山不转⽔转，他把扎牢了。到时其它事说不定都可以解决…他对‮记书‬说：“叔叔，能行！就按你说的来！我乐意到沟村落户。有你和婶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着哩！”“那好，你要是不忙，现在就跟我去一趟沟，我给你想办法开准迁证。”曹‮记书‬看来非常热心给他帮这个忙。少平想了想，觉得这事太突然，他需要再细考虑一下，于是就对曹‮记书‬说：“我现在要到东关去办点事，过两天我一定去你们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弄妥当，你什么时间来都可以拿手续！” 　　曹‮记书‬和他很热情地握了手，就告辞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没挪动脚步，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件突然冒出的事。曹‮记书‬怎对他这个揽工小子关怀到这种程度呢？　　其实，曹‮记书‬有曹‮记书‬的打算。　　沟的这个精能人只生了两个女儿。他的大女儿菊英已经十八岁，但念不进去书，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看来只能勉強初中毕业，⾼中的门是进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时候，他老两口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娃娃。少平离开后，他们商量，想叫这后生将来和他们的菊英成亲。做个上门女婿。他们没生养儿子，有个女婿在⾝边，老人就有人照顾了。因此，多少天来，曹‮记书‬跑着在各处的工地上打问他未来的“女婿”却想不到今天无意中在街上碰见了孙少平…少平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所知。他现在立在⻩原河桥头，只是对曹‮记书‬的一片好心充満了感。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现在，这个突然被命运之神宠爱的青年，怀着动的心情走过了⻩原河大桥，去找他的朋友金波。路过东关桥头的时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个亲切的“王国”——那里永远躺着、坐着、站着许许多多等待劳动机会的同伴…他在邮政局找到金波，还没来得及说他的⾼兴事，金波就给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说：“我⽗亲前几天就捎来了。我到处打问找不见你。你快拆开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紧事…” 　　少平认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体。他的手忍不住微微发着抖，拆开了那封信——他们家的信大概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信很简单—— 　　少平儿：　　自从你离家以后，一直没有音讯，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里有些事，需要你很快回来一下。请你收到信马上反（返）回来。　　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亲　　虽然信上没有具体说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少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没什么吧？”金波观察着他的脸⾊。　　“没什么…家里让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么时间走，你可以搭我⽗亲的邮车。”“我得收拾两天。” 　　金波和上次一样，先不再说什么，赶紧出去做饭——他知道少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顿饭。　　两个人吃完大半脸盆揪⽩面片后，少平就把曹‮记书‬要他落户到沟的事，给金波细说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说：“啊呀，这是好事！在城边上当个庄稼人，也比一辈子呆在双⽔村強！旁的不说，看个电影也方便！这样，你实际上就活在城市里了。” 　　金波这么一说，少平再一次‮奋兴‬起来。　　两个好朋友⾼兴的是，他们又要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有个什么事，互相也可以照应。谁知世事今后还会怎样变化！⻩原是个大地方，只要他们有能耐，尽可以在这个天地里扬胳膊伸腿！　　这样，孙少平就下了决心，准备将自己的户口迁到⻩原来了。他想，过几年他闹好了，还可以把⽗⺟的户口也迁过来。世界这么大，哪里也可以活人！另外，从发展的眼光看，城边上当个农民，闹腾家业的出路也多。好，他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行动，千万不敢失去这个一生难逢的好机会！　　告别金波后的当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头，说他家里有事，要结算工钱，不准备再上这工了。　　工头看来非常遗撼失了一个好小工。结算完工钱后，工头破例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做饭的亲戚给少平切了一碗肥猪⾁片子，算是对他曾经卖命⼲活也表示一点犒劳。一碗猪⾁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沟。　　曹‮记书‬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见面，双方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主仆关系，而象是亲朋好友一般。　　曹‮记书‬立刻出去为他办准迁证。‮记书‬的老婆就及时抓住机会，让少平给女儿菊英补习中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出去半天没有回来。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净的脸蛋，弯弯的眉⽑，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敏，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当然，这女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已经被⽗⺟“內定”为她的女婿… 　　在曹‮记书‬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上现在破天荒揣着二百多元钱，象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服，又买了许多吃食。那个烂⻩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　　一切‮理办‬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上的伤痕被簇新的⾐服包裹了起来；脸⼲⼲净净，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　　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这里过‮夜一‬，明天早晨就搭邮车回双⽔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服的破提包都待给金波——这说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外的公路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　　不一会，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还没有褪尽的⻩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舂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比以往他度过的所有⽇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信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強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也没有用！　　汽车过了分⽔岭，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悉的山山峁峁都亲切地出现在视野之內。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象往年一样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淋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的个。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场。金⻩的颗粒被⾚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肥大的啂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三三两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什么人闲呆着。新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的节奏充満了忙和紧张… 　　亲爱的双⽔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的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藌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情动‬的家乡呀！　wWw.iSjＸS.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