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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半生缘(十八舂)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68 时间:2017/9/5 字数:85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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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丬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两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了,就又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买不到的。薪⽔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海上,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亲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きぢ渎涞谋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庒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夜午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夜午看那样一出戏,彷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満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著件淡灰⾊的旧羊⽪大⾐,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彷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只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姐小,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头看见世钧彷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沉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着,本来是没有分析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的两只手抄在大⾐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是西装笔,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洒⼲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过去,又说"谢谢。"曼桢始终低着眼⽪,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洗了,我这样子好象満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彷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两只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国中人真是财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曼桢笑道:"你不知道,还有呢,有一种-蓑⾐虫-,是一种⽑⽑虫,常常从屋顶掉下来的,北方人管-叫-钱串子。也真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姐小是北方人?"曼桢笑着摇头摇,道:"我⺟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大家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虽,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叔惠和她的谊彷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內。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错。很直慡的。"世钧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象他是对曼桢发生了趣兴似的,待会儿倒给叔惠俏⽪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你的好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还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舂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內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那颜⾊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历,道:"我看看什么时候立舂。"曼桢道:"早已立过舂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历,道:"现在印的⽇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的。我倒喜我们小时候的⽇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的,已经有点夕无限好了。"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着:"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象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向自己⾝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弯,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团来,劲使在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菗屉里取出一条折得齐齐整整的⽑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里蘸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的⽑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道:"今天这太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世钧道:"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又道:"还有。"她又把自己⽪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彷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着气,着风,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菗出了嫰金⾊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著的淡灰⾊羊⽪大⾐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很苍⽩。 那一天的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经下起了霏霏的舂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世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象并不比-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丬店里了。"重新回到那丬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去,曼桢也就说:"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已经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陇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陇里,⽩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的雨夜里看到了,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那皇皇的⽝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撑着杏⻩⾊的大伞,在河滨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的手套,心里先是一⾼兴,走到跟前去,一弯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著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样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彷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热气非常大,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热退了下去,腮颊上顿时凉飕飕的,彷佛接触到一阵凉风似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舂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也没有的,只有这 一点,倒好象有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不,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菗屉里了。"世钧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代完了,转⾝就走,叔惠的⺟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掂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象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噤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世钧觉得他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姐小-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叔惠摇头摇道:"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象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佩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佩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和他相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楞,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很重。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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