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一句顶一万句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8088 
上一章   ‮章四十第‬    下一章 ( → )
  老⾼和吴香香走时,各人从家里带走些东西,作为私奔的盘。老⾼从银饰铺拿走些银饰。这些银饰,一半是银饰铺的,老⾼刚锻造出来,放到银饰铺柜子里卖;一半是主顾留在银饰铺的旧货,如耳坠、手镯、戒指、簪子等,让老⾼或擦或“炸”或改样式。老⾼卷包逃了,留下老⽩,这些主顾没顾上老⾼和吴香香私奔的事,先惦着自己的银饰,来找老⽩闹。可老⽩正犯羊角风,众人又不敢太老⽩。大家都骂老⾼,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谁知既偷别人的老婆,又偷别人的东西。吴香香带走一个首饰匣子,匣子里装着馒头铺赚的馒头钱。这钱原准备将来开饭铺,现在看,这饭铺也开不成了。两人走时,都从家里拿钱财,一方面证明他们心齐,同时也能看出,一点后路都不留,两人是不准备回来了。老⾼走时,连句话也没给老⽩留;虽然在一起过了十来年,看来这次不管她的死活了。吴香香走时,倒从账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吴摩西写了几句话:啥也别说了。说啥也没用了。等你回来,我也走了。家里的钱是我拿的。馒头铺给你留下,巧玲也给你留下。一是出门在外,带着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说得着,跟我说不着。

  过去老⽩犯病之后,老⾼半个月不得安生;老⾼一句话不对她的心思,她就带着羊角风闹上吊;老⾼不怕她闹羊角风,就怕她闹上吊,所以事事让她三分。这次老⽩犯病,没有老⾼在⾝边,吴摩西担心她会寻无常;但恰恰老⾼不在⾝边,老⽩就没有上吊;过去一场羊角风要犯半个月,现在三天就好了。众人见她病好了,又来找她赔银饰;但众人没急,老⽩急了:“没有你们的银饰,老⾼还没盘跟那个跑;你们让我赔银饰,你们咋不赔我的老⾼呢?”

  倒弄得众人哭笑不得。吴香香跟老⾼私奔之后,吴摩西生闷气生了三天。生闷气不是说自己去接老⽩的谋落空;如果那天不去接老⽩,就在家守着,他们的逃跑就不会这么从容;就是逃跑,也无法带盘;而是生气一出事他们逃了,剩下一个局面,让吴摩西一个人收拾。他们跑了,给吴摩西戴的绿帽子没有跑。他们不跑,吴摩西能闹出个结果;他们跑了,倒把吴摩西闪了,让他不知接着该咋办。按照常理,吴摩西应该像那天晚上一样,拎着牛耳尖刀,満世界去寻老⾼和吴香香;但吴摩西没有去寻。如果没出这事,或换在过去,他会去寻;有了这事,换成现在,他倒不寻了。当然没这事他就无从寻起,恰恰有了这事,吴摩西就不是过去的吴摩西了。像那天晚上不杀他们,去⽩家庄接老⽩,他要坐山观虎斗和借刀杀人一样,现在他们跑了,他又要一个人另作盘算。首先,过去跟吴香香在一起,两人脾气不投,事事说不到一起,事事吴香香庒他一头,他感到与她不亲;现在这个不亲的人跑了,心里像卸下一块石头;她在的时候,是一个⿇烦,现在这个⿇烦跑了,要把这个⿇烦再找回来吗?找回来的⿇烦,就不单是一个⿇烦了。他们不跑,大家会闹个天翻地覆;现在他们跑了,事情倒简单了。接着又想,吴香香虽然跑了,但馒头铺没有跑;只要有馒头铺在,走了一个吴香香,怕再找不来一个李香香?跟吴香香脾气不投,说不定跟李香香脾气就相投了;跟吴香香不亲,说不定跟李香香就亲了。吴香香给他戴了绿帽子,李香香一来,绿帽子自然就摘掉了。等于⽩落一个馒头铺,接着能再娶一个老婆。那时候就成了“娶”别人,而不像前一回是“嫁”吴香香;连嫁娶的名分,一下也能纠正过来。当然,老婆跟人跑了,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他又不能在人前露出⾼兴,还得装作愁眉苦脸和一脑门子官司的样子。不是因为吴香香跑,而是因为这个装,让吴摩西愁眉苦脸。吴香香走后,馒头铺马上清静许多。无人说吴摩西了,也无人骂吴摩西了,吴摩西浑⾝自在许多。正是这个自在让人不习惯,浑⾝又不自在起来。与他有同感的是巧玲。娘跟人跑了,她竟无动于衷;既不哭,也不闹,该吃吃,该玩玩。巧玲的态度,也助长了吴摩西的不找。吴香香走后,到了夜里,巧玲就跟吴摩西睡到一起。两人睡在一张上,巧玲就不怕黑,‮觉睡‬可以吹灯。吹灯之后,两人还聊一会天。但聊的都是两人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聊到吴香香;聊的都是现在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聊到过去。

  吴摩西:

  “巧玲。睡着了吗?”

  巧玲:

  “咋?”

  吴摩西:

  “我让你堵窝,你堵了吗?”

  巧玲:

  “哎哟,我给忘了。”

  吴摩西:

  “堵去。”

  巧玲有些发愁:

  “外面天黑,我不敢去。”

  吴摩西“呸”了一口:

  “指着你,早让⻩鼠狼叼跑了;我早堵上了。”

  巧玲笑了:

  “明儿吧,明儿我帮你拴驴。”

  或是,巧玲:

  “叔,睡着了吗?”

  吴摩西:

  “咋?”

  巧玲:

  “点灯。”

  吴摩西:

  “刚吹了灯,又点灯,‮腾折‬我?”

  巧玲:

  “我想撒尿。”

  吴摩西笑了,又起⾝点灯。倒是⽩天有人来了,吴摩西赶紧装出愁眉苦脸;同时用手止住巧玲的玩,或止住她正在笑;巧玲也心领神会,一个五岁的孩子,与吴摩西同谋,装出唉声叹气的样子。这个装,让吴摩西觉得自己变了。自己过去不会装神弄鬼。但一天天这么装下去,也不是办法。吴摩西打定主意,他和巧玲只装十天;十天之后,准备重打鼓另开张,一个人做馒头生意。街上怎么说,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么做,才是自己的事。吴摩西已经想好了,从第十一天开始,头天晚上发面,第二天五更叫起面;一天仍蒸七锅馒头,推到十字街头去卖。卖馒头时带着巧玲。走了吴香香,吴摩西对将来到十字街头卖馒头,突然也不发怵了。不就是与人说话吗?过去有吴香香在,得按吴香香的话路说;没了吴香香,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或者,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卖馒头回来,他还想跟巧玲一起,将老詹的教堂再搭起来。哪天再给说媒的老孙提一条羊腿,等有合适的茬口,让他帮着找一个李香香。上回说媒的是老崔,老崔不靠谱,这回不找老崔找老孙。盘算是这么盘算的,但没到十天,到了第五天,吴摩西又得出门去寻吴香香。这天上午,吴摩西正在家和面,巧玲在旁边剥葱,案子上还放着一条子⾁,两人准备剁饺子馅包饺子吃;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掌柜老姜来了。吴摩西和巧玲已配合默契,听有人在门外喊,慌忙将⾁、葱、面和一大萝卜蔵到锅里,盖上锅盖;又共同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应对进来的老姜。因为一个馒头铺,过去老姜家与吴香香结了仇怨;后来才有了“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现在吴香香跟人跑了。吴摩西以为老姜来谈馒头铺的事;馒头铺本姓姜,并不姓吴,现在姓吴的跟人跑了,让吴摩西卷铺盖走人。老姜如是这么想,吴摩西却不准备这么办。吴摩西与吴香香夫一场,吴香香跑了,馒头铺就该是吴摩西的。如是吴香香跑之前,吴香香赶吴摩西走,吴摩西只好再去沿街挑⽔;现在老姜家赶人,吴摩西倒认为馒头铺姓吴,还指着馒头铺找李香香呢,大不了再大闹一场延津城。这件事如闹起来,吴摩西准备豁出去。上次为了吴香香,与姜家闹还有些发怵,只杀了一只狗;这次为了馒头铺,吴摩西倒敢豁出去杀人。但出乎吴摩西意料“姜记”弹花铺掌柜老姜没有提馒头铺的事,而是说:“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来说的不是馒头铺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吴摩西松了口气。对于人跑,吴摩西早就想好了。如是过去,吴摩西咋想就咋说,现在就不一样了。吴摩西唉声叹气:“叔,心是的,想不出一条路。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姜:

  “媳妇被人拐跑了,不能没个说法。”

  吴摩西:

  “您老要啥说法?”

  老姜:

  “人是老⾼拐跑的,得砸了老⾼的银饰铺。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们兄弟俩可要动手了。”

  原来说的是这回事。这个弯吴摩西倒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指的就是姜龙姜狗了。老姜:“不是图老⾼的东西,这么吃了哑巴亏,惹人笑话;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被人欺负,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

  原来事里事外,还蔵着这么一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四天了,不见你言语。他们哥俩儿说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动手,可别怪俺老姜家抄了你的后路。”

  吴摩西低下头在想。老姜:

  “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句话。”

  吴摩西抬起头:

  “啥话?”

  老姜用手里的拐,四处指了指馒头铺:“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落一个馒头铺;但不能为了一个馒头铺,就不找人,那样也惹人笑话。”

  在这一点上,惹人笑话吴摩西早料到了。但吴摩西自有吴摩西的主意,便跟老姜装聋作哑。老姜:“我还有句话。”

  吴摩西:

  “啥?”

  老姜:

  “你上回说的对,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装糊涂了;老姜家不提馒头铺的事,不是怕你,是为了巧玲,你别往歪里想。”

  这层道理,又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上午刚走,下午,吴香香她爹,吴家庄老吴又来了。说起来老吴也是吴摩西的老丈人;但吴香香已经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吴在家里像吴摩西一样,一直被老婆庒着;现在见了吴摩西,倒摆出老丈人的款儿来,虽然说话有几分气馁:“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说的还是人跑的事。吴摩西以不变应万变,仍做出唉声叹气的样子;老吴尊称他为“巧玲她叔”他在对老吴的称呼上,也不好马上改口:“爹,心是的。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吴:

  “得找哇。不明不⽩,把事儿撂在这儿,叫啥事呢?”

  吴摩西:

  “我不是不找,一找就得出人命。那天晚上他们跑得快,没出人命;这次要找着,就得出了。”

  吴摩西以为这么说会吓着老吴,谁知老吴叹息一声:“那也算个结果呀。人丢了不找,大家都没脸;赖着脸⽪,你想活下去,有人也不答应呀。”

  吴摩西:

  “谁?”

  老吴:

  “我老婆。她说了,明天你再不出去找人,她就拿刀子跟你拼命。”

  又说:

  “她也看出来了,人丢了不找,你是想守着馒头铺,另再找人。”

  吴摩西倒有些慌

  “爹,我从没这么想过。”

  老吴看他一眼,摇摇手:

  “这四天我⽇子也不好过;我也是偷偷跑出来,告你一声。”

  又说:

  “我老婆那人,你也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下。她要拿刀子过来,不也得出人命吗?”

  吴摩西又愣在那里。女儿跟人跑了,丈⺟娘不怪女儿,却要找女婿拼命;这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有想到的。吴香香在的时候,吴香香都敢打吴摩西;吴香香她娘,又比吴香香泼上十倍;她跟吴摩西闹起来,吴摩西倒也不怕;只是一场风波,就变成了另一场风波。在头一场风波中,吴摩西还受着委屈;如演变成另一场风波,这风波就是吴摩西造成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人不找也得找了。就是假装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但吴摩西又有些犯愁:“我去找人行,那巧玲咋办呢?”

  老吴:

  “这你不用发愁,我早想好了,待会儿就把她带到吴家庄。”

  巧玲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瞪了老吴一眼,梗着脖子说:“我不去吴家庄。”

  老吴想了想,又说:

  “要不把你送到你爷爷那儿?”

  巧玲的爷爷那儿,就是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巧玲又梗着脖子:“我不去弹花铺。”

  吴摩西对老吴摊着手:

  “这就不好办了。我一走,孩子没去处。”

  巧玲对吴摩西说:

  “你走哪儿,我跟哪儿。”

  吴摩西又哭笑不得。第二天,就是姜家准备砸老⾼“起文堂”银饰铺这天,吴摩西带上行李和盘,将门户锁好,拉着巧玲,出门寻找吴香香。因心里盘算着假找,吴摩西出门并没走远;带着巧玲,来到百里外的新乡,在城东关一个⽑店住下;准备在这里一住十天,重回延津。回去就说去了新乡、汲县、开封、郑州、安、洛等地,満世界寻了个遍,没有找到老⾼和吴香香,给大家一个说法,接着再做自己的馒头生意。出门时,把老詹的图纸也带上了,想等闲的时候,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待重回延津后,把这座教堂彻底搭起来。

  新乡东关这个⽑店,在汽车站旁边,有五间客房;每个客房里有一个大通铺;一个大通铺能睡十几个人。吴摩西与巧玲起初住在靠大门口的屋子,后来最里边的房子有了空位,又搬到最里边。里边的屋子靠灶火,夜里炕不凉。⽩天两人也不出门,偶尔出门,就在店门口转转,大不了转到汽车站,让巧玲看看汽车。汽车有一个大鼻子“呜”地叫一声,拉着几十个人就跑了,巧玲咯咯地笑。这个⽑店虽铺面不大,但院子、房间还⼲净。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叶。店里给客人开伙,虽说又赚了客人的伙食钱,但也给客人提供了方便;吃着上一顿,报出下一顿想吃什么,伙计下一顿给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窝头,分别是在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吴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烩面。要面不要饭菜,一是图个省钱;二是一大碗面外加羊⾁,吃下也扛饿;三是烩面有汤有⽔,吃到肚子里熨帖。吃起羊⾁烩面,吴摩西想起自己小时候,为看罗长礼喊丧,丢了家里一只羊,夜里躲到打⾕场‮觉睡‬,碰到剃头匠老裴,老裴带他到镇上,敲开饭铺老孙的门,吃的就是羊⾁烩面。那时吴摩西还叫杨百顺。在⽑店吃起烩面,吴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头匠老裴。多年不见,也不知老裴怎么样了。⽑店人来人往,来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顶多住两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庞,是个斗眼,看吴摩西爷俩在店里天长⽇久地住了下来,整天又不⼲什么,不知他们的来路;⽑店的店钱是一天一结,且是早起早结,吴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钱,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另一位在店里常住的客人,是一个卖老鼠药的叫老尤。老尤来自开封,长个猢狲嘴,哑嗓子,三十来岁,每天就在汽车站旁边做买卖;⽩天出去摆摊,晚上回老庞的店里住,已住了一个来月。一个月能在一个地方卖老鼠药,看来新乡的老鼠多。因都是常客,皆住在靠里一间屋,三天下来就了。⽩天,吴摩西扯着巧玲去汽车站看汽车。有时也到老尤的地摊前,看他卖老鼠药。一袋袋老鼠药,用草纸包着,码了一地。巧玲对老鼠药不感‮趣兴‬,爱看老鼠药前边,摆着的二十来个⼲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里边填些稻草破布撑起来的,证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药毒死的。巧玲还拾起一,拨弄这些大老鼠;拨它们也不见动,巧玲咯咯笑了。过去巧玲胆小,带她到新乡,她胆子倒练大了。有人踢着地上的老鼠问老尤:“这么大个儿。真的假的呀?”

  老尤:

  “这还叫大?大的没敢带来,怕吓着谁。”

  卖老鼠药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就是卖个嘴;老尤虽是哑嗓子,但一天到晚喊个不停。吆喝的曲儿也成批成套。如:天增岁月人增福

  家里不能蔵老鼠

  从‮京北‬,到南京

  都知道老尤的鼠药灵

  …

  又如:

  紫噤城,哄哄

  八个老鼠来集中

  大鼠喊,小鼠叫

  都要把老尤给灭掉

  灭老尤,为个啥

  姑嫂妯娌都没了

  …

  吴摩西听了笑。巧玲听了也笑。这些话,让吴摩西吆喝,吴摩西就吆喝不出来。先是想不起这些词;就是想起这些词,也拉不下这个脸。一方面佩服老尤的口才,同时感叹,卖一个老鼠药,哑着嗓子,还一喊一天,也不容易。到了晚上,三人常在店里一起吃晚饭。吴摩西⽗女俩爱吃羊⾁烩面,老尤爱吃烧饼夹驴⾁,外加一碗⽩菜虾⽪汤。不点饭菜点烧饼,也是图个省钱。但吃过烧饼,再喝一碗热汤,老尤也能吃出一头汗。有时老尤会掰下一牙夹⾁烧饼,递给巧玲;巧玲与他了,也接过就吃。一开始吴摩西说巧玲:“人家的东西,拿来就吃,没个规矩。”

  老尤倒笑了:

  “吃吧!孩子家,哪那么多讲究!”

  老尤除了卖老鼠药会吆喝,平⽇与人说话,也显得活道。老尤大吴摩西十来岁,叫吴摩西为“兄弟”吴摩西只好给他称“哥”老尤昅烟,吴摩西不昅烟;夜里⼊睡之前,躺在炕上,老尤昅着烟,两人也扯些闲话。巧玲一开始跟着听,但听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兀自睡着了。老尤来自开封,爱说些开封的典故,如开封的相国寺、龙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还有开封的吃食,如开封的灌汤包、沙家牛⾁、⽩家羊蹄、胡家罐焖、汤家焖狗⾁等,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把开封说成了天上人间。吴摩西听后心里笑,既然开封这么好。为啥还离开开封,来新乡做小买卖呢?说到别的话题,两人也有说戗的时候。如家里人好还是外边人好;如急脾气好还是慢子好;对人善好还是对人恶毒好…等等。按说这些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得具体事具体掰扯,但两人争论起来,往往各执一词;两人戗起来,老尤一开始坚持自己的说法,看吴摩西急了,就不坚持了,马上转过话头,顺着吴摩西说:“兄弟,你说的也对。”

  再说别的。老尤⼲脆没了说法;吴摩西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没错。没错。”

  这也是一个功夫,也是出门做买卖练就的本领。卖一个老鼠药,可不得处处顺着别人说吗?倒弄得吴摩西有些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说起老尤卖老鼠药,吴摩西夸他嘴上功夫好,接着指指自己的嘴:“我的嘴就不行。”

  没想到老尤叹息一声:

  “兄弟这话就说错了,要不就是笑话你哥。”

  吴摩西:

  “咋?”

  老尤:

  “一辈子卖个老鼠药,斗个嘴⽪子,啥时候是个头呀。”

  吴摩西:

  “那你还想⼲啥?”

  老尤看吴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着烟袋:“啥时也能发一笔横财。”

  横财谁不想发。但正因为是横财,哪里是好发的?

  吴摩西说:

  “想发横财,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

  老尤一愣,回过神儿来,又叹口气:

  “没错。”

  吴摩西能看出来,老尤像店主老庞一样,也对吴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事有些好奇。因是萍⽔相逢,两人聊天时,老尤倒也不问。这天晚饭,吴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烩面。吃时觉得香,吃过回到客房,吴摩西觉得今天的烩面咸了,又回厨房喝⽔。老尤这天收摊晚,还在厨房吃驴⾁烧饼。吴摩西走到厨房门口,听到店主老庞正和老尤说话,而且在说吴摩西,吴摩西便停住脚步偷听。老庞:“这个人,带一个小孩,天天住在店里,啥也不⼲,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哑嗓子:

  “这些天,我也纳闷呢。”

  老庞:

  “我见人多了,那个孩子,不给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个人贩子,要卖这孩子,在这等买主吧?”

  老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不敢说。”

  接着两人说起了别的。吴摩西想冲进去跟他们急,但他跟巧玲整⽇住店不⼲事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向外人解释呢?解释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无用的话,没必要认真;只是被人看成了人贩子,让吴摩西哭笑不得;也就叹口气,又回到客房。⽩天店里无人,有时吴摩西在槐树下发呆,巧玲一个人也往外跑。吴摩西喊住她:“跑啥?丢了你。”

  巧玲:

  “我去汽车站看老尤卖老鼠药。”

  汽车站就在旁边。看巧玲胆子越来越大,过去怕外边,现在一个人敢出门找人,吴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说:“你去,你去。”

  但巧玲还是胆小,没吴摩西跟着,不敢去远处;跑出⽑店,在门口站站,也就回来了。

  转眼之间,吴摩西和巧玲在店里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乡住了九天没多想,因出门寻找吴香香是假找,想着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编谎话向吴家庄老吴解释,向老吴的老婆解释,向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解释,向凡是向他打听老⾼和吴香香的人解释,如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这个谎如何编圆,心里又有些犯愁。出门寻找吴香香只来到新乡,回去却说去了汲县、开封、郑州、安、洛等地,万一有人问起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来就笨,别到时候露出马脚,那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样就好了。就是谎能编圆,这件事过去,今后馒头铺如何重新开张,也费思量。吴香香拿走馒头铺赚的钱。吴摩西和巧玲在新乡⽩住十天,又花了些盘;重新开张已无钱垫底;去⽩家庄老⽩家拉面,只能先赊着;老⽩卖面从不赊账,恐怕还得先去别处借钱;这个别处在哪里,一时又想不出来。如果馒头铺玩不转,将来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话。又想着九天前出来那天,南街老姜家要砸老⾼家的银饰铺,也不知砸了没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个啥结果;这个结果会不会涉及自己。原想着一个假找能一了百了,回头一想,事情又没那么简单。又想,虽然出门寻找老⾼和吴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过去半个月了,也不知这对狗男女跑到哪里去了。思来想去,到了半夜,还没睡着。起⾝收拾自己的行李,倒从包袱里翻出老詹的图纸。原来说出门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没想到九天过去,竟把这事给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着。听着⾝边巧玲和老尤的鼾声。又披⾐起⾝,出了屋门;在院中槐树下站了片刻,又出了⽑店,来到街上。⽑店地处新乡东关,街上一片漆黑,往城里望去,倒有光亮。吴摩西便顺着路往城里走,想找一个热闹去处,来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同时出来寻人一趟,只到了新乡;就是到了新乡,也天天在东关⽑店待着,连新乡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想在临回去之前,看看新乡;起码别人问起新乡,自己能答上来,不至于连到过的地方也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那样连新乡也⽩来了。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新乡城里。城里倒有电灯,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街两旁就是些房子,一时看不出新乡的模样。又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西关,来到新乡火车站。一到火车站,吴摩西眼前豁然开朗。虽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车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摆満了做生意的小摊,⾼声叫卖着茶⽔、馄饨和胡辣汤。吴摩西在广场上站了片刻,又越过这些人群,上了火车站的天桥。这时从北平开往汉口的一列火车正好进站。这是吴摩西平生头一回见到火车。吴摩西二十一岁的时候。火车用的还是蒸汽机。火车像一条长龙一样“嗷嗷”叫着,接着又噗噗地放汽,蒸汽弥漫起来,像馒头房的蒸汽涌出来,把眼前的火车站给湮没了。等火车停稳,蒸汽之中,看到从火车上下来许多人,又从站台上上去许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一多半不亲;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或是着急上车的神⾊,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门⼲的都是正事:唯有一个吴摩西,出门⼲的事对人说不出口,假装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吴摩西突然想坐火车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别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火车已经开动了,转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仅剩下一个清冷的站台。吴摩西看着站台墙上的大钟,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钟上的时间,已是早上六点;抬头看看天,东方已经泛⽩,知道该回东关⽑店了。等吃过早饭,还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从火车站出来,信步走回⽑店。

  待回到⽑店,天已大亮。吴摩西进了屋子,发现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吴摩西以为巧玲一大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车站卖老鼠药,带上了巧玲,便去汽车站找巧玲。到了汽车站,往常老尤摆摊的地方,是一个空地;打听旁边卖烧的一个老头,老头说老尤今天没来,还向吴摩西打听,老尤是不是病了;吴摩西心头不噤一紧。匆忙回到店里,回到屋里,发现老尤过去放在墙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见了,知道事情坏了。慌忙去找店主老庞,老庞刚从街上买菜回来,也不明就里。吴摩西急得大叫,伙夫倒从厨房钻出来,说五更叫起来做饭,听见巧玲哭,嚷着找吴摩西;接着看老尤拉着巧玲的手,一块出门了。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如老尤带着巧玲去找吴摩西,不会带他的行李;现在连行李都带走了,肯定是借吴摩西出门,把巧玲拐跑了。这才知道十天来,他上了老尤的当。那天夜里与老尤说起话来,老尤曾说要发一笔横财,当时听着也就是个笑话;吴摩西还说,老尤黑不下心;没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发的横财,竟想到巧玲头上。两人扯起别的话来,老尤总爱顺着吴摩西说;现在看,顺着你说的人,心里就是憋着坏。还有一种可能,老尤看吴摩西带着巧玲,十天来住在店里,啥也不⼲,真把吴摩西当成了人贩子,现在抄了吴摩西的后路,才对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么想,结果都一样。巧玲丢了。吴摩西顾不上和老庞和伙夫啰嗦,慌忙跑出⽑店,去寻老尤和巧玲。店主老庞突然想起什么,在后边撵着喊:“你和老尤,今儿还没结账呢!”

  吴摩西顾不上回头理他,急着往前跑。绕过汽车站,先将周边的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但哪里还有老尤和巧玲的⾝影?又跑向城里找,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撞到中午,也没个结果。这时突然明⽩,自己在新乡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么会在新乡停留,等着吴摩西找呢?想着老尤是开封人,必是带着巧玲去了开封。还不知老尤怎么骗巧玲的呢,五更叫时,巧玲发现吴摩西不见了,哇的一声哭了;老尤便说带她去找吴摩西,骗她出门;接着又说吴摩西一人先去了开封,带她去开封;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胆子又小,出门在外,认识的人只有老尤,老尤过去还让她吃过驴⾁烧饼,只好跟着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店。跑向⽑店不是要回⽑店,而是跑到旁边汽车站,想搭汽车当天赶到开封。待到了汽车站,去开封的汽车只在上午发车,下午有去安的,有去洛的,有去郑州的,就是没去开封的。吴摩西转⾝又离开汽车站,一个人向开封跑去。新乡离开封二百一十里,吴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里。到了⻩河边。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经回家了;吴摩西只好在河边停下来,等着明天。在路上跑着不觉得心急,待坐在河边气,心又急起来。昨天巧玲还好好的,在自己⾝边,今天巧玲就不见了。巧玲丢了,怨不得别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来瞎蹓跶什么?有什么烦闷,要借别人的热闹来解的?这下好了。旧的烦闷没解,又添了新的烦闷。相对巧玲丢了,那些烦闷就不叫烦闷。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顾寻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乡东关老庞的⽑店里;但也顾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盘在夹袄的⾐襟里。想着想着,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河滩上睡着了。梦里又梦见巧玲,原来没丢,老尤跟自己闹着玩呢;三人还住在⽑店里,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驴⾁烧饼。这次吴摩西一把将烧饼夺了过来,打了巧玲一巴掌:“这烧饼是好吃的?吃了烧饼,你就没了。”

  巧玲哭了,喊:

  “叔。”

  猛地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河滩,不闻巧玲唤“叔”声,但闻⻩河流⽔鸣溅溅。仰起头来,満天星斗,都眨着眼睛看吴摩西。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到去县‮府政‬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吴摩西跟牧师老詹当徒弟时,老詹讲起主来,吴摩西大半听不懂,只觉得主⾼深莫测,似在跟人下棋,现在不由对天长叹:“老天,你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

  接着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河对岸。又坐汽车,中午赶到开封。过去自己走投无路时,曾想过来开封谋生;后来在津河渡口遇见同学小宋,多亏小宋帮忙,去了蒋家庄老蒋的染坊;没想到三年之后,果真来了开封;来开封不为别的,竟是为了找孩子。吴摩西在开封不。但过去跟老尤扯闲篇时,听老尤说过的开封的地方,如相国寺、龙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打听着,一个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见老尤和巧玲的⾝影。说话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国寺前一条大街,买卖铺子都灯火通明;还有许多小吃摊,也趁着夜里,在街道两旁摆満了。卖灌汤包的,卖煎包的,卖胡辣汤的,卖糖梨的,卖馄饨的,卖杂碎汤的,一家点一盏电石灯,亮了一街。沿街细细寻找,一直找到铺子一家家上了门板,卖小吃的都收摊了,剩下一街杂纸;风一吹纸飘起来,与刚才的热闹比,显得更加清冷。也没找出个头绪。从中午到夜里,也寻着几个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扑上去,扳转⾝子,又不是巧玲,还被孩子⾝边的大人骂了一顿。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眼看今天是没指望了。吴摩西一庇股坐到相国寺的台阶上,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两天‮夜一‬,只顾寻巧玲了,自己⽔米没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张望,沿街一家家饭铺皆关门了。惟有拐角处一家饭铺,门口还亮着灯,映出一个招牌叫“老汤烩面馆”吴摩西拖着⾝子来到这家烩面馆,饭铺的掌柜是个老头,长得像个老婆婆,正举着一个话匣子在听;也是听话匣子⼊了神,忘了关门;伙计们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看吴摩西进门。说:“火封了,没饭了。”

  吴摩西:

  “大爷,⿇烦您,两天滴⽔未进,不弄口吃的,挨不过今天夜里。”

  老头一愣,看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倒是有一碗剩面,客人没动,给你热热,行不?”

  吴摩西点点头:

  “面条姓张,越热越香。”

  老头放下话匣子,捅开火;待火上来,搁上炒菜的大马勺,舀一瓢⽔进去;待⽔开了,从橱柜里端出一碗剩面,倒了进去;待⽔裹着面又开了,老头把筐里剩下的碎⾁,拍着筐底,都倒进这马勺里;接着放酱醋盐;起锅,看一碗盛不下,索换成一个汤盆,将面和⾁扣进盆里,又往盆里浇了一勺⾁汤,放上些菜码。一碗面,⾜有两碗多的分量。吴摩西心领地向老头点了点头,端起烩面,三口两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饿了,觉得这是自生下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但又想起这是在丢了巧玲之后;前几天跟巧玲在新乡东关⽑店里,两人就爱吃羊⾁烩面;丢了巧玲,自己还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一盆,不噤自己菗了自己一耳光。接着泪“扑嗒”“扑嗒”掉到了空盆里。这一耳光惊动了饭铺掌柜的。像老婆婆一样的老头,放下话匣子,走过来,坐到他对面:“客人有啥忧愁哇,这么伤心?”

  也是十几天没遇到可说的人了,吴摩西擦着泪,瞒下出门找老婆的由头,只把丢巧玲一节。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人家讲了。老人家听后,陪着吴摩西叹息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说的是卖老鼠药的老尤了。又替吴摩西发愁:“可开封这么大,大海里捞针,你哪里找得过来呢?”

  又劝吴摩西:

  “如此说来,就不是一个找的事了。”

  吴摩西:

  “那是啥呢?”

  老人家:

  “就是一个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讲命了。老人家又劝吴摩西:“盼就盼着你说的那个老尤,不是个人贩子,家里正缺闺女。”

  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不找哇。从第二天起,吴摩西又在开封找了五天。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过去在开封不,五天下来,竟全了。吴摩西突然又觉得,在开封找巧玲也不对,老尤知道与吴摩西说过,自己来自开封,老尤拐带了巧玲,怎么会回到开封,让吴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带了巧玲,他不会回开封,去了外地。吴摩西醒过闷儿来,当天离开开封,到了郑州。在郑州找了五天,又离开郑州,去了新乡。在新乡又找了五天,巧玲没找着,倒又去了趟东关⽑店,将自个儿的行李找了回来。离开新乡,去了汲县。离开汲县,去了安。又从安到了洛。周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这一找花了三个月工夫。离开开封的时候,盘就花光了。吴摩西走到一地,边寻巧玲,边重旧业给人挑⽔,或给人扛大包,挣下盘,接着再找。几个月前出门寻老⾼和吴香香时,吴摩西只想着在新乡假找,汲县、开封、郑州、洛、安等地,原准备瞎编,没想到为寻巧玲,倒是都跑了个遍。但三个月下来,也没找到巧玲。巧玲丢了,吴摩西也无法再回延津。自己虽跟巧玲亲,但是巧玲的后爹;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吴家庄的老吴,可是她的亲爷爷和亲姥爷;老吴的老婆,是她的亲姥娘;姜龙姜狗,是她的亲叔叔;虽然过去他们都跟巧玲不亲,但如果知道巧玲让吴摩西弄丢了,就是两回事了;他们不吃了吴摩西,也得打折吴摩西的腿。吴摩西再一次走投无路,漫无目的,从洛又回到了郑州。回到郑州,便去火车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车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郑州火车站大,人来人往,扛完大包能接着找巧玲。虽然知道三个月过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里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无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车站广场上、候车室里蹓跶。这时就不是为了一个找,而是为了自己心安。说话又到了冬天,吴摩西给自己添置了一⾝棉⾐;穿棉⾐时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车室蹓跶,路过厕所前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两个眼睛,已瘦得眍喽进去;吴摩西眼睛本来就大,眼睛眍喽进去,眉骨凸现出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说话在郑州火车站又待了两个多月,年也是在火车站过的。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里十点。平⽇货栈八点就下工了,这天机务段急着往汉口运一批棉纱,临时往开向广州的客车上,加挂了两节货车,上货上到十点。收了工,几个扛大包的伙计,约吴摩西去喝酒;吴摩西笑笑,没去喝酒,又到火车站前蹓跶。这时的蹓跶,就成了一个形式:不蹓跶心里不安。蹓跶一圈,回到货栈,才能睡安稳。左右看着人往前走,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喊:“洗脸吧——热⽔!”

  声音似乎有些悉。起初也没在意,车站广场上,有许多卖小吃的挑子,也有专门卖洗脸⽔的:出站口几层台阶下,放着一溜脸盆;每个盆沿上,搭着一条⽑巾;每个脸盆旁,放着一把棉垫包着的铁壶;铁壶里是滚烫的热⽔;一溜脸盆后边,站着一溜妇女;妇女都扯着嗓子在喊:“洗脸吧——热⽔!”

  旅客从站台里出来,讲究的,或为了解乏,便蹲下洗个脸,整整⾐容。洗一个脸五分钱。吴摩西以为在一群妇女的喊声中,自己听岔了音,没有在意,接着往前走;突然又回⾝看,大吃一惊:原来一排卖洗脸⽔的妇女中,有一个竟是吴香香。当然现在的吴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吴香香了。人也瘦了,⽪肤也没那么⽩了,被风吹得黑红;面目憔悴不说,挪转俯仰之间,脚手也有些笨;又走近张看,原来她竟‮孕怀‬了。吴摩西已在郑州火车站蹓跶了两个多月,过去没发现吴香香卖洗脸⽔,想着她也是漂泊流浪,刚到了郑州。吴摩西接着又在广场找,发现广场转角处,蹲着一个男人,正埋头给人擦⽪鞋,竟是“起文堂”银饰铺的掌柜老⾼。老⾼一脸胡茬,也瘦了一圈。半年来,吴摩西急着找巧玲,已经忘记了这对狗男女;也是为找巧玲,才在郑州火车站落下脚;没想到巧玲没有找到,无意之中,竟找到了他们。事情的错,虽让吴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的一下又燃着了。不是这对狗男女,自己还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当初正是因为他们偷情,为了出门寻找他们,才丢了巧玲;接着自己才无家可归。当初丢巧玲的时候,只觉得卖老鼠药的老尤可恨;现在想来,比老尤可恨的是他们。吴摩西二话没说,转⾝回了货栈。待从货栈出来,⾝上已掖上那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带巧玲出门寻找他们的时候,只是一个假找,没想着杀他们,带牛耳尖刀只是做个样子;现在巧玲丢了,自己也走投无路,意外碰到他们,吴摩西却下得了手。一个事情出来这么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这对狗男女;杀了他们,吴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偿命,来个同归于尽,也算一个了结。待回到火车站,发现刚从站台里涌出一帮旅客,人声鼎沸,不好下手。两人一个在出站口卖洗脸⽔,一个在广场拐角处擦⽪鞋。人分在两处,又怕杀了这个,跑了那个。要杀就把他们全杀了,落个心里⼲净,便在远处钟楼下蹲着等。等着又想,半年不见,也不知这对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处,又来到郑州;既然来到郑州,总该有个住处;想等火车站人群散了,尾随他们到住处,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下手。今天两人还活着,明年的今天,就是两个人的周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个人的周年。蹲着等了两个时辰。已是半夜;来往的客车已经过尽了,剩下的就是些货车。车站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货车在站內的鸣笛声,夜渐渐地静了。这时吴摩西发现,无人到老⾼那里擦⽪鞋,老⾼便背起擦⽪鞋的箱子,走向站台口的吴香香。吴摩西也从钟楼下站了起来,摸了摸⾝上的刀。出站口前,别的卖洗脸⽔的也已经收摊了,就剩下吴香香一个人,还在那里守着。老⾼走近吴香香,似在劝说吴香香收摊,吴香香指着站台內说些什么,老⾼也放下擦⽪鞋的箱子,与吴香香共同蹲在洗脸盆旁边,看来还想等下一拨旅客。一看就知道他们刚来郑州火车站,对来往的客车不;客车已经没了,还要再等。突然老⾼又指指远处,对吴香香说些什么;吴香香站起⾝,扛着肚子,向远处走去。原来远处有个卖烤⽩薯的,还没收摊。吴香香与卖⽩薯的老汉说着什么,似是讨价还价;终于了钱,买了一个⽩薯;看来⽩薯刚出炉很烫,吴香香两手倒腾着,边吃边回到出站口。到了老⾼跟前,又让老⾼吃。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为吃一个⽩薯,相互依偎在一起;⽩薯仍是吴香香拿着,在喂老⾼。老⾼说了一句什么,吴香香笑着打了一下老⾼的脸。接着又笑弯了,把吃到嘴里的⽩薯又噴了出去。看到这幅吃薯图,吴摩西的脑袋又嗡的一下炸了。脑袋炸了不是说奷夫奷妇如此亲密,让吴摩西生气;而是吴摩西与吴香香过了一年多⽇子,吴香香对吴摩西,从没这么亲密过。过去认为她对自己不亲是两人脾气不投,或吴摩西不会说话,或⼲脆嫌吴摩西没出息;现在看,这些并不主要,主要还是对人。吴摩西跟吴香香在一起时,虽然整天做的是小本生意,就卖一个馒头,但也吃喝不愁,但吴香香整天在说吴摩西,在骂吴摩西;现在她与老⾼颠沛流离,到了卖洗脸⽔擦鞋的地步,吴香香既不说老⾼,也不骂老⾼;老⾼让她买⽩薯,她就买⽩薯,回来还喂老⾼,吴香香似换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吴香香换了,是吴香香⾝边的人换了。吴香香跟吴摩西过了一年多,一直不见有喜;跟老⾼跑了半年,就扛上了肚子。吴摩西降不住吴香香,老⾼降得住吴香香。这就不是一个把谁杀了能了结的事。就是把人杀了,也挡不住吴香香跟吴摩西不亲,跟老⾼亲。他们骗了吴摩西,但没骗他们自己。这么说,倒是吴摩西错了。吴摩西又转过⾝子,回了货栈。唯一让吴摩西恼火的是。一个女人与人通奷,通奷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收拾行李,离开了郑州。离开郑州不是要躲老⾼和吴香香。当然,也是为了躲他们:当初出门是要寻他们,现在寻到了他们,反要躲他们;就是躲他们,也没必要离开郑州;郑州大得很,老⾼和吴香香占住火车站,吴摩西可以离开火车站,另找一个街角谋生。而是吴摩西突然对郑州伤了心;这就不单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对郑州伤了心,凡是过去待过的地方,去过的地方,如生他的杨家庄,待过的延津县城,去过的新乡、开封、汲县、洛、安,一并都伤了心;同时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这时吴摩西想起师傅老詹生前讲经时说过的一段话,亚伯拉罕离开了本地和亲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吴摩西与亚伯拉罕不同,吴摩西离开本地和亲族,离开伤心之地,却无处可去,也无人指引。吴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难回,有国难投。这时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便想去宝找老汪。一是老汪当年也是因为伤心,离开了延津;虽然两人伤心的事由不同,老汪当年是因为小女儿灯盏死了,突然要离开延津;吴摩西过去不理解,现在把巧玲丢了,就理解了;虽然一个是孩子死了,一个是把孩子丢了,但都是孩子没了,两人的伤心也有共同之处;老汪当时一直往西走,到了宝,不再伤心;二是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别的人都与自己烦闷的事有联系,唯有一个老汪,与这些无关;见到老汪,不用再解释过去。于是在郑州火车站打张车票,去宝找老汪。一是投奔人,马上有个落脚处;二是像老汪一样,彻底离开伤心之地,对过去有个了断。

  待上了火车,虽然年关已过,但车上仍人山人海,拥挤不动。这趟车由北平开往兰州,在郑州算过路车,车厢里别说座位,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从郑州到宝,火车要开两天两夜;吴摩西背着行李,在过道的人群里挤着。挨个问座位上的人。看他们都在哪个站头下车,想找一个在近处下车的。靠着候座位。连问了三个车厢,不是去潼关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宝的,或是去天⽔的,要不就是彻底去兰州的;不知他们真要走这么远,还是不愿一个生人挨在⾝边候座,故意说谎话骗他。终于,在第四节车厢,问到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头小,像个鸭梨,正在埋头啃一只肥大的烧;也是只顾啃,随口说自己在灵宝下车。灵宝虽然过了洛,但还无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吴摩西便对中年男人说:“大哥,你这座位我占了,有人再问,你就别再应了。”

  中年男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抬起头看吴摩西。因已说过到灵宝下车,不好再改口,只好不情愿地点点鸭梨头。吴摩西便紧挨着这中年男人站着。中年男人也是爱说话,也是要找补一下答应吴摩西候座,边啃烧边问:“你从哪儿来呀?”

  因候着他的座位,他问什么,吴摩西赶紧回答什么。于是如实答:“延津。”

  回头一想,又不如实。自己这半年来并不在延津。

  中年男人:

  “延津不挨铁道。你去哪儿呀?”

  吴摩西:

  “宝。”

  这是实话。中年男人:

  “⼲啥去?”

  吴摩西:

  “投亲戚。”

  回答着中年男人的问话,吴摩西突然又想起师傅老詹。当年老詹让人信主,说的就是这套话。说人信了主,就明⽩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吴摩西当初为了生计信过主,后来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个最大的问题一直没解决,就是到哪儿去。没想到这些话,又在火车上被一个陌生人问到了。这些话问过,中年男人又问:“你叫个啥?”

  吴摩西这时愣在那里,没有像回答“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那么利落。一是半年来,全在外面漂泊寻人,接触的全是生人,没有一人关心他的名姓,也没有一人喊起过他的名姓;半年下来,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了二十一岁,姓名已改过三遍,一开始叫杨百顺,后来叫杨摩西,后来又叫吴摩西,仓皇之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中年男人见他发愣,从烧上抬起头,不耐烦地说:“自己叫个啥,有啥难说的?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吧?”

  吴摩西唉的一声长叹。要说他杀过人,他没杀过;但在心里,也杀过几个;从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赶大车的老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吴香香,还有“起文堂”的掌柜老⾼。吴摩西张口要解释什么,这时火车要钻山洞,突然一声长鸣,又让吴摩西想起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当年喊丧,就像火车鸣笛一样气派。当年的罗长礼,是吴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听罗长礼喊丧,也就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过了半辈子。前几年还偶尔想起罗长礼,后来人多事杂,渐渐就把他忘了。但细想起来,吴摩西从杨家庄走到现在,和罗长礼关系最大。不是喜“虚”不喜实,迄今他还在杨家庄跟老杨做⾖腐。虽然他和罗长礼,迄今还没说过一句话。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释了,答:“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  wWw.iSjXs.cOM 
上一章   一句顶一万句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刘震云创作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一句顶一万句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一句顶一万句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