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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42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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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记馍坊”旁边,是一家银饰铺。银饰铺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柜叫老⾼。说是一个“堂”其实就老⾼一个人,掌柜是他,伙计也是他。老⾼本不是延津人,他爷爷辈上,从山东逃荒过来,他爷是个拾粪的。他爹是个货郞,推个独轮车,走村串户,卖些针头线脑。到了老⾼,跟师傅学了银匠的手艺。师傅死后,在县城租了个铺面,耍开了手艺。老⾼三十来岁,每天守在火炉前,锻造些银的手镯、戒指、耳坠、簪子、孩子狗头帽上的铃铛、虎头鞋上的镶脸等。延津有两个银饰铺,另一个银匠是县城南街的老曹。老⾼没老曹⼲活快,但老曹没老⾼手艺精,县城一多半人,⾝上戴的银器,皆出自老⾼的手艺。主顾可以到老⾼的铺子买银饰,也可以以旧换新,也可以把旧的银饰给老⾼;让老⾼用银饰布去擦,银饰本来已经发闷发乌了,经老⾼一擦,又⽩晃晃的。或⼲脆在银⽔里“炸”一遍,头脸翻新;或不満意这银饰的式样,让老⾼回一下炉,铸出另一种银饰,如吴摩西与吴香香成亲时,牧师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意大利银十字架,吴香香就给老⾼,老⾼将十字架回了一下炉,给她打了一副⽔滴耳坠。 老⾼个头不⾼,却长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东人的后裔,倒像个江南人。老⾼做银饰时,爱边⼲活边跟主顾说话;不⼲活时,嘴倒是闭上的。边⼲活边说话,说的并不是银饰,而是街上发生的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说别人的事情,来冲淡做活的寂寞。老⾼说话慢,一句一顿,声音也不⾼,但句句能说到理儿上。街上的事七八糟,经老⾼一说,丝丝缕缕,都能码放整齐。老⾼手里有一把檀木小锤,敲打银饰用的。码放完一件事,老⾼“梆”地敲一下锤,作为了结。老⾼常说的话有三句。这三句话,常常揷在事情的关键处;或是评判一件事情的对错,或是否定一件事后,这件事本来该怎么办,需要一句话铺垫,起个转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 第二句是: “事儿能这么⼲,但不能这么说。” 第三句是: “要让我说,这事儿从上起就错了。” 经老⾼说过的事,十件有九件半,从上起就有⽑病。既然从上起就有⽑病,事后说它还有啥用呢?也就是闲磨牙。 吴摩西蒸馒头卖馒头,也有歇着的时候。卖馒头须是晴天,天下雨,街上就无人买馒头,生意就得停下来。但天上下雨,并不耽误老⾼在“起文堂”敲打银饰。遇上雨天。吴摩西不愿在家待着,便到隔壁老⾼的银饰铺串门。串门不为别的,就为听老⾼说话。吴摩西嘴笨,本不喜多嘴多⾆的人,但老⾼是个例外。别人认为老⾼是闲磨牙,吴摩西却不这么认为。吴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但到了老⾼这里,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个明⽩。巧玲胆小,平⽇不爱出门,爱在家待着,但巧玲和吴摩西一样,也喜老⾼。当然两人喜的方面不一样,吴摩西喜老⾼说话,巧玲喜老⾼敲敲打打,手里就出来许多玩意。吴摩西到老⾼家串门,巧玲像一条尾巴,常常跟着。老⾼见了巧玲,也拿油馃子给她吃。久而久之,吴摩西与隔壁的银匠老⾼,成了好朋友。两人一开始说些街面上的事。吴摩西天天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张三李四王二⿇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便攒下等着天下雨,一件一件说给老⾼,让老⾼去码。后来了,也把自个儿的窝心事,说与老⾼。老⾼仔细听过,也与他排解。但老⾼排解事情仅限于街上。吴摩西在街上卖馒头,赵钱孙李,买馒头与吴摩西发生了磨擦,谁是谁非,老⾼能断个明⽩。但事情进了家门口,老⾼就闭口不谈了。吴摩西自进了吴家馒头铺,最窝心的事,并不发生在街上,而是在家里与吴香香脾气不投。如吴摩西刚离开县府政,挨了倪三一顿打,吴香香就唆使他杀人;如今年元宵节,吴香香不让吴摩西玩社火,两人别扭了半个月;如街上的孩子抢了馒头,吴香香扇了吴摩西一巴掌;吴摩西躲在货栈,两天夜一,吴香香也没去找。这些事情说与老⾼,老⾼除了陪吴摩西嘬牙花子,并不多说一句话。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不涉及别人的家务事,也能说出一番道理。 老⾼: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或者: “街上的事,只是一个事;家里的事,就不光是事。” 或者: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给我说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 吴摩西想想,觉得老⾼说得也有道理,虽然老⾼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起码吴摩西将这些窝心事说了,有人听着,心里也畅快不少。 老⾼有一个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着。老⾼的老婆姓⽩,娘家是吴摩西常常去拉面的⽩家庄的。有时老⾼的老婆走娘家,还乘吴摩西去⽩家庄拉面的⽑驴车。老⽩患的病有些奇怪。这病说来也平常,就是一个羊角风,但她的羊角风与别人的羊角风不同,别人的羊角风就是一个病,该犯才犯。老⽩的羊角风,却和她的心气连着。她心气顺的时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气,一句话不对付,她会立马口吐⽩沫,倒在地上菗搐。犯一次病,⾝体往下弱一次。因有病在⾝,在家里还庒老⾼一头,老⾼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听老⽩的。老⽩不会生孩子,二人无儿无女。女人不会生孩子也算个短处,但老⾼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吴摩西更明⽩了老⾼只说街上的事,不说家务事的道理。吴摩西看到老⾼也被老⽩庒着,想起自己在馒头铺的处境,心里倒安慰不少。自上次挨了吴香香的打,一个人在货栈待了两天,吴摩西也比过去明⽩许多。明⽩不是明⽩吴香香,而是明⽩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计较不得,计较也计较不过她,不如像老⾼对待老⽩一样,⼲脆不计较;或者,反正与她说不明⽩道理。这时再计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吴摩西从老⾼⾝上,倒学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后,吴香香说啥,他就顺着吴香香的心思来,⽇子过得倒比过去安稳许多。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強。这也是他喜老⾼的原因。 但吴香香的想法常变,又让吴摩西猝不及防。吴摩西刚“嫁”吴香香时,吴摩西不喜卖馒头,吴香香喜;一年多以后,吴摩西发现,吴香香也开始不喜做馒头生意。虽然两人先后都不喜,但不喜的原因不同。吴摩西不怵面和蒸馒头,喜去⽩家庄拉面。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不喜的是个卖。一个馒头生意,有喜处,也有不喜处。吴香香不喜馒头生意,是开始嫌馒头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开一个饭铺。开饭铺扎的本钱要比蒸个馒头大上百倍。只是现在卖馒头没赚够开饭铺的本钱,所以还在卖馒头。夫两个,一个心比过去大,一个连应付现在都勉強,两人更说不到一块去了。两人五更叫起来面,接着蒸馒头。吴摩西面就是面,蒸馒头就是蒸馒头,嘴上顾不上说话,累得一头汗;吴香香着蒸着,手便停下来,开始说将来要开的饭铺。将来要开的饭铺,还不是卖烧饼杂碎汤的⽑小店,而是能开大席撑得起场子的铺面。饭铺要有十间屋大,同时能开八桌饭;煎炒煮炸,鸭鱼⾁,样样齐全。如此算起来,铺面虽比县城东街“鸿膳成”小,但也是个饭庄,不是饭铺。接着又听出,吴香香喜饭铺不单是喜卖饭的生意,卖饭比卖馒头来钱快,还喜卖饭的场面;天天人来人往,掌柜伙计,吆三喝四;还能天天听到⾁和菜下锅的声音;厨房里“吱啦”一声,锅里腾出火苗,接着扑出一阵油雾。原来不单喜这生意,还喜生意中的气势。这就不单是要做一桩生意,还有诸多喜蔵在里面,看来这饭铺是非开不可了。吴香香说着说着⾼兴了,便问吴摩西:“你喜不喜开饭铺?” 吴摩西本不喜开饭铺,比不喜卖馒头还不喜;因为开起饭铺,明显吴香香是掌柜,自己就是个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饭铺里客人众多,在饭铺里跟人周旋,比卖馒头还让人头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顺着吴香香:“喜。” 吴香香瞥了他一眼,马上识破了他: “说的是瞎话吧?” 接着板起脸来: “把事做错没啥,能说你是个笨,天天嘴里尽是瞎话,到底你要⼲吗?” 吴摩西看吴香香想急,忙又改口: “那就是不喜。” 吴香香: “那你到底喜啥?” 吴摩西只好说实话: “我从小喜罗家庄的罗长礼,他喊丧很出名。” 吴香香看他一辈子就喜个喊丧,倒被他气笑了。 说过喊丧没几天,出了一桩丧事,牧师老詹死了。老詹⾝体平⽇硬朗,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満延津县跑着传教。得病缘于他住破庙。本来,县长老史走了,新县长老窦到任,老詹应该去要回教堂。但前边县长换过两茬,老詹跟两任县长要过教堂,皆是当头一;不要还好,一要,说不定连在延津待下去都难了;新换的县长老窦当兵出⾝,又喜打;他到任以后,将一班戏子从教堂赶出来,把教堂改成了一个兵营,他要在里边训练民团;老詹估计去找老窦,更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对县长们彻底失了望,就没去县府政跟老窦理论教堂的事,继续在破庙里住下来。七月十八那天,天气闷热。破庙四处透风,本该不热,但这天一丝风也没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别的延津人一样,觉睡上了房顶。房顶被晒了一天,其实也热,但心里觉得比屋里凉快。一直到下半夜,辗转反侧,躺下一⾝汗,起来还是一⾝汗,也没睡着。五更时起风了,一下觉得透心地凉快,很快就睡着了。但也被风吹着了。早上起来,鼻子齉齉的,开始咳嗽。原定当天要到七十里外的贾家庄传教,吃过早饭,骑脚踏车的小赵也来了。小赵看老詹伤了风,不住地咳嗽;又抬头看看天,天似乎要变,一层层的云,开始从西北堆上来;小赵只是老詹一个脚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为“师傅”简单叫个“老头”;便说:“老头,天要变了,你又咳嗽,今儿就别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别的村庄传教,老詹就在家养病了,但因为是去贾家庄,贾家庄有个弹三弦的瞎老贾,老詹想着传完教之后,还去听瞎老贾的三弦;看看天说:“不打紧,天了,正好⽇头晒不着,趁个凉快。” 两人便上了路。县城离贾家庄七十里,刚走了十里,瓢泼大雨就下来了,把两人浇成了落汤。不但人成了落汤,地上也一片泥泞。眼看去不成贾家庄,两人只好又折回来。脚踏车在泥泞里骑,小赵一用劲,链条又断了;雨中修不得,两人只好步行。骑脚踏车,十里路就半个钟头;顶着风雨在泥泞里走,花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两人都病了。小赵病只是个风寒;老詹风寒之上,加上之前的伤风,发起⾼烧。吃了县城北街“济世堂”几服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从得病到去世,仅用了五天。终年七十三岁。临死前的五天,全在发⾼烧;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来年,就这么说死就死了。听说老詹死了,吴摩西大吃一惊。两人除了曾有过师徒名分,吴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馒头铺馒头,还多亏老詹的指点。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満意,但老詹指点时,却一片诚恳;头一回不以“主”的名义,以“大爷”的名义;当时老詹磕着烟袋,像个上了岁数的爹。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时,老詹还常到摊上买馒头。虽然已脫开了师徒关系,但吴摩西仍叫他“师傅”老詹买过馒头递钱时,吴摩西说:“师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事理,说: “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馒头铺每天出笼的馒头是有数的;如吴摩西在家里能做主,吴摩西不会收老詹的钱;馒头铺由吴香香做主,吴摩西怕回家之后,馒头数和钱数不符,吴香香骂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钱。老詹一死,吴摩西再想,师傅吃几个馒头,自己还收他的钱,不由悲伤起来。吴摩西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还带着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仅限于⽩天,夜里怕黑,就不敢去。就是⽩天,在十字街头困了,要么哭着闹回家,或是已卖了一篓馒头,让吴摩西把她蔵到空篓里,扣上盖子,她在里边觉睡。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胆小,买馒头时故意逗她:“快跑吧,西关来了个妖怪,专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声哭了,有时会吓得拉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巧玲,跟我走,找个地方把你卖了。” 巧玲又哇的一声哭了,往馒头篓子里钻。吴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护巧玲。巧玲见了别人都怕,惟独见了牧师老詹不怕。老詹买馒头时,也低头与巧玲说话:“孩子,几岁了?” 巧玲: “五岁。” 老詹马上想起传教: “可该受洗礼了。” 或买了馒头,马上掰下半个,递给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时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让别人抱,让老詹抱。老詹:“长大要信主呀。” 巧玲: “主是啥?” 老詹还是老一套: “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别人听了老詹的话,都嘲笑老詹;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听了老詹的话,倒在那里愣神。为了这愣神,老詹对吴摩西感叹:“你也许与主无缘,这个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说: “人在罪恶中,却不自知,让主如之奈何呢?” 又说: “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泪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给他擦泪。吴摩西信主时,老詹这话已听过千百遍,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在意;现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里一动,又喟然长叹一声。老詹死时吴摩西不知道。听说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吴摩西正在十字街头卖馒头;赶紧把馒头摊给旁边钉鞋的老赵照料,赶到城西破庙里吊丧。进得破庙,老詹已经闭着眼睛,躺在草铺上,⾝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延津天主教会归开封天主教会管,开封天主教会见老詹传教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加上开封教会的会长老雷跟老詹有教义之争,老詹生前,他们拨的经费一年比一年少;现在老詹死了,他们也没来人,只是发了个唁电;吊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让人哭笑不得;可能他们一是怕花丧葬费,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断,让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灭;教义有分歧,分歧的教义教出的信徒,就成了异教徒,大概老雷不愿意承认。老詹在延津有八个信徒,这八个人倒陆续到了。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风寒还没有好,也包着头来了。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虽不信主,也来了。众人盘点了一下老詹的遗物,所剩的钱,刚好够买一口棺材。老鲁把钱给吴摩西。让他到县城北街老余的棺材铺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热,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时候,八个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几声“阿门”大家知道这次念过“阿门”之后,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树倒猢狲散,几个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吴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传教,就爱昕贾家庄瞎老贾弹的三弦;最后一次传教,还跟三弦有关;或者说,不是为了三弦,就没有这次传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怎么在安葬老詹时,大家只顾念“阿门”和哭,没想到把贾家庄的瞎老贾叫来,给老詹弹上一曲儿呢?来吊丧的有十一个人,看来大家都没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经埋了,再说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过老詹之后,又回到破庙里;因老詹⾝后没有亲人,竹业社掌柜老鲁替老詹做东,从西关“老杨羊汤馆”叫了十一碗羊汤,一百一十个烧饼,大家蹲在破庙里,共同吃了一顿丧饭,算是划了个句号。老詹还留下一辆脚踏车,一是这脚踏车快散架了,值不了几个钱,二是卖葱的小赵,用这辆脚踏车载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鲁做主,脚踏车归了小赵。吃过饭散伙的时候,吴摩西环顾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这里学经的时候,老詹边讲经,鼻子边吭吭着。众人走后,他又一个人待了片刻。这时突然从老詹草铺的草里,发现一卷纸头。吴摩西拾起来看,原来是老詹新画的一幅教堂图纸。老詹年轻时,在意大利跟他舅学过建筑,现在一笔一划,画得工整,也标着寸尺。这是一座八层⾼的哥特式教堂,央中穹隆。直径四十点六米;穹顶离地,六十点八米;钟塔⾼一百六十米,塔顶上有座大钟,直径六米;教堂标明用大理石墙面,七十二扇窗户,窗上的玻璃是彩绘的,门头上竖一十字架,直揷云霄。不但教堂雄伟,教堂中的摆设,也画在一旁,件件精美。柜子和桌子,都标明用皂荚木做,里外包着精金。四周镶着金牙边;幔子标明用山羊⽑织;罩棚的顶盖用公羊⽪和海狗⽪做;灯台用精金做,杈出六个枝子,每枝上有三个杯,形状如杏花;圣坛也标明用皂荚木做;圣牌用精金做,上刻着“归耶和华为圣”这时吴摩西才知道,老詹虽然住在破庙里,心里还想着教堂;而且不是被几任县长占着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初看是一幅图纸,再看,图纸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户,一扇扇被推开;塔顶上那座大钟“哐当”“哐当”发出震耳聋的轰鸣声。随着教堂窗户被打开,吴摩西的心里,似也开了一扇窗。过去跟老詹学徒时,老詹夜里给吴摩西布道,吴摩西一句也没听进去;现在看到这幅教堂的图纸,吴摩西觉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师。虽然他一辈子在延津只发展了八个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虽然这八个也未必信,但起码有一个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传教虽无传给别人,但传给了他自己。老詹在时,吴摩西并不信主;现在老詹死了,吴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这个人,让他信了。吴摩西心里那道亮,并不来自主,而来自老詹。 看过这教堂,又将图纸翻过来,发现图纸背面,还有五个字;从字迹看,也是老詹写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这五个黑字是:恶魔的私语。吴摩西心里突然像被锥扎了一下,但疼痛之后,又不知这五个字指的是什么;仔细琢磨,好像跟教堂无关,跟万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关;又知老詹这一辈子,不止是无奈,也是痛恨这些人的;正是因为痛恨,他才要建这么宏伟的教堂。老詹的这种感觉,倒和吴摩西心中从没想到的某种感觉,突然有些相通。吴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吴摩西怀揣着老詹的图纸,回到吴家馒头铺。半夜睡醒一觉,又拿出来看。先看图纸背后的五个字,又看图纸正面的教堂。五个字似琢磨透了,接着又好像糊涂了;便放下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对这教堂,倒越来越看出些门道。吴摩西早年在杨家庄时,曾用竹篾扎过玩意,如小虫小虾、小猫小狗;现在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想按老詹的图纸,用竹篾扎起一座教堂。当然扎不起老詹在图纸上标的寸尺,只能扎出个大体模样。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回事,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而是为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 十天之后,吴摩西开始动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鲁的竹业社有的是残竹,到十字街头卖过馒头,回来路过老鲁的竹业社,顺便将残竹捡回来,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钱。平⽇吴摩西须五更起,面蒸馒头;现在他二更起来,躲到柴草房,点上灯,在灯下看着图纸,琢磨教堂。但扎一座八层⾼的教堂,比扎小猫小狗费工费时多了。小猫小狗一顿饭工夫能扎两三个,现在连着扎了五天,连教堂的地基还没有搭出来。费工费时不在扎本⾝,关键是谋篇布局,要花许多心思。有时看着图纸半天,下不了几篾子。扎的时候不费工,想起来费工夫。剐下去几篾子,五更叫了,又该面蒸馒头了;吴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馒头房,去面蒸馒头。巧玲见他扎教堂,觉得好玩,有时半夜起来撒尿,竟跑到柴草房来看。夜里在家里扎竹篾,不同于元宵节舞社火;舞社火是在⽩天,耽误卖馒头的生意;现在夜里早起,耽误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扎竹篾,吴香香一开始倒没有管他;有时觉得好奇,也从被窝里爬出来,披上⾐裳,过柴草房蹲下看;原以为他图个新鲜,扎几天就不扎了;但一个月过去,还见他扎,夜夜二更起;而且工程刚完一层,还有七层等着他;就有些不耐烦:“整天点灯熬油扎这个,有啥用?” 吴摩西: “没耽误正事。” 吴香香见他这么说,急了: “怎么没耽误正事?耽误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馒头,还有闲工夫弄这个,为啥不去贩葱?”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但过去姜虎在时,卖馒头之余,就去贩葱;与老布老赖一起,跑到太原,贩回腿葱,在延津集市上卖。家里这三间馒头铺,就是一边靠夫俩卖馒头,一边靠姜虎贩葱翻盖的。吴香香当时也就是赌气一说,过后一想,真不如自己在家卖馒头,让吴摩西到山西贩葱。一是让他出门长长见识,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也开开窍,免得在家里不务正业;二是出门贩葱,家里也多一份进项。出门贩葱要风餐露宿,比守在家卖馒头辛苦;但贩葱是长趟生意,比在家卖馒头利大。早一天把本钱攒齐,就能早一天开饭铺。便去找老布老赖商量,让他们再出门贩葱时,带上吴摩西。老布老赖看在死去的姜虎面上,倒也答应了;吴香香回来告诉吴摩西,吴摩西却不喜贩葱。不喜贩葱不是怕出门辛苦,而是出门在外,又得与人支应;同时正在扎的教堂,刚由一层扎到二层,正是较劲的时候,出门怕耽误工夫;耽误工夫不是怕耽误时间,而是中有好多搭建教堂的想法,怕出门贩葱,回头再找不回来。吴香香见他犹豫,知他惦着教堂,马上火了:“你只想着教堂,咋不想想我的饭铺?” 又说: “你不去贩葱也行,我马上去把教堂给烧了。” 站起⾝,就去柴草房。吴摩西忙站起拦住她:“啥也别说了,我去贩葱。” 这年历九月初十,老布老赖要去太原贩葱,吴摩西便放下手里正扎着的教堂,赶上⽑驴车,跟着老布老赖去了太原。出门贩葱说起来也算正事,只是这贩葱是老詹的教堂引起的,后面又连着吴香香要开的饭铺;前因这么不搭后果,让吴摩西哭笑不得。 吴摩西过去与老布老赖不。上了路才知道,老布老赖像蒋家庄染坊的內蒙人老塔一样,也像县府政的属员一样,有些欺生。一路上,两人只顾自个儿说话,不答理吴摩西。这一点吴摩西倒能想通,虽然姜虎和吴摩西都是吴香香的丈夫,但他们与姜虎是朋友,与吴摩西不是朋友;不与吴摩西说话,吴摩西倒图个清闲。在饭铺打尖,他们总是支使吴摩西端茶倒⽔,他们坐着不动。夜里住店,虽是秋天,屋外风也寒,两人总睡在炕里头,让吴摩西睡在门口。半夜给驴添草,也总让吴摩西起⾝,他们俩躺着不动。他们俩自个儿说起话来也拌嘴,待到支使吴摩西,两个人马上变得异口同声。吴摩西过去磨过⾖腐、杀过猪、染过布、挑过⽔、种过菜、过面蒸过馒头,但说到贩葱,毕竟是初来乍到,严格说起来,人家就是自己的师傅,一路上摆些师傅的款儿,吴摩西倒也能够容忍。三人赶着三辆⽑驴车,走了两天两夜,出了河南界;第三天傍晚,来到山西沁源县城。山西沁源县城,就是三年前姜虎在饭铺跟人争斗,被山东人捅死的地方。三人找店住下,喂上口牲,又沿街去找饭铺。这时老布说:“可不敢再找姜虎被捅死那个饭铺了,每次从那儿路过,我都后怕。” 老赖: “说话三年了。有时候想起来,姜虎真仗义。” 又瞥吴摩西一眼,感叹一声: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 吴摩西知他们在夸姜虎好,言下之意,就是新来的吴摩西差了。但这种咸一句淡一句的话吴摩西听多了。不好与他们争执,也就假装没听见;加上对沁源县不,只顾张着眼睛看街两旁的买卖铺子。正走间,突然有人从背后喊住他们:“那谁,说你们仨呢!” 三人扭头,见⾝后路旁,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站着两个人;听他们说话,山东口音;马车上像山一样,堆着一车大葱。但车辕里并不见马。两个山东人一个胖,一个瘦。那个瘦子:“看你们的模样,也是去太原贩葱的吧?” 吴摩西没敢说话;突然被人喝住,老布有些不⾼兴:“咱们井⽔不犯河⽔,贩葱不贩葱,碍着你们啥?” 那个山东胖子笑了: “掌柜的误会了。俺们是山东曹县人,也是去太原贩葱;回来路过此地,一个伙计病了,大口大口吐⾎;让这儿的医生看了,医生看咱是外地人,药价劲使儿往上抬;咱人生地不,不能把伙计的命丢在这,只能伸脖子让他宰;在这儿待了三天,伙计还不见好。盘也花光了,还拉了一庇股药账;也是没有办法,想把这车葱趸出去,给伙计看病。这葱在太原。每斤三分六,趸给你们,每斤给俺四分。你们也少跑路,俺们也救了急。” 三人听了,觉得这倒是桩合算的买卖。老布老赖常走太原,知道这葱价不假;从沁源到太原,还要走两天两夜,来回就是四天四夜;在沁源能买到太原葱,等于省下四天四夜的路程;每斤葱虽比太原贵四厘,但省去四天四夜的路程不说,等于还省去三个人三条驴四天四夜的嚼⾕,折合起来还是合算。但老赖有些怀疑:“葱别是假的呀,不是太原葱,说成太原葱。” 那个山东胖子: “可以尝葱。” 老布又怀疑: “那你们的马呢?” 那个山东瘦子: “在店里喂着呢,不敢卖马;无马拉车,就回不去了。” 老赖便上去翻葱。先看葱的耝细,又从葱堆底下菗出一,放到嘴里嚼。嚼完倒对老布点头:“葱吧,倒是太原葱。” 又问山东人: “一共有多少斤呢?” 那个山东胖子: “不多不少,一共六千斤。” 老布这时给老赖使了一个眼⾊,对山东人说:“不买。” 老赖会意,又拉吴摩西;三人转⾝就走。那个山东胖子倒不強卖:“不买就不买,你再走两天两夜。拉的还是这葱。” 又说: “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识相的人。” 见他这么说,老布又站住: “不是识相不识相的事,得有个说法。” 那个山东瘦子: “啥说法?” 老布: “俗话说,货到地头死;这葱你要想卖,价钱上,就不能照你说的办。” 那个山东瘦子: “从太原拉到沁源,一斤只加四厘,过分吗二哥?” 老布: “你要是原价,俺就要。” 那个山东瘦子: “你们河南人,咋跟山西的医生一样,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 “那就算了。” 又拉老赖吴摩西走。这时山东胖子上来拉老布:“二哥,人命关天,你就当帮俺个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 “一厘。” 一阵讨价还价,又各让一厘,每斤葱三分八,双方成了。接着山东人回店牵马,将一车葱拉到老布老赖吴摩西住的客店。卸下,点上马灯过秤,风吹⽇晒,六千斤葱,变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个山东瘦子头摇:“说话又折了八十斤。以后不敢出门了。” 山东人走后,老布老赖吴摩西甚是喜。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贩到了太原葱,而且是⼲葱;回去卖葱时,洒上⽔,分量又回来了;算起来,里外里占了便宜。在谈生意的过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赖也帮了腔,老布便要了两千二百斤,老赖要了两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吴摩西的。吴摩西虽比他们俩少要,但也少费了口⾆。第二天一早,三人⾼⾼兴兴,赶着⽑驴车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县城,与老布老赖分手,吴摩西赶着⽑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也是怕惊醒吴香香和巧玲觉睡,吴摩西悄悄拨开头门,牵着⽑驴,蹑手蹑脚进了院子;同时想给吴香香一个惊喜,没到太原,却贩得一车太原葱;头一回出马,就旗开得胜。月光下,院里像撒了一层霜。待要卸葱,发现巧玲屋里亮着灯。自己不在家,她怎么不跟她娘睡呢?以为两人闹了别扭。或两人睡在巧玲屋里,睡着之前,忘了吹灯。吴摩西没卸车上的葱,先去巧玲窗户前看。窗户上糊着窗户纸,恰巧有一处破洞。吴摩西顺着破洞往里看,原来巧玲一个人睡在上。仰面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着肚子;梦里喊了一句什么,翻过⾝,又睡着了。吴摩西知是娘俩闹了别扭,头摇笑了,又去卸驴车上的葱。这时听到他和吴香香觉睡的屋里似有人说话。吴摩西一开始以为是吴香香说梦话,再往下听,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接着往下想,头上的头发,刺棱一下竖了起来。又放下驴车上的葱,来到自己屋脚下,屋里果然有人。吴香香:“趁巧玲没醒,你赶紧走吧。” 又说: “快叫了,我也该起来面了。” 人穿⾐裳的窸窣声。吴香香: “这可是最后一回了。” 男人说话了: “那人回来还得几天呢。” 吴香香: “你媳妇知道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男的: “我让她走娘家去了,大后天才回来。” 吴香香: “明天你不能来。” 男的: “三四年了,不也没出事?” 吴摩西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脑袋炸不是说吴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过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里这个男的,从声音听,不是别人,就是隔壁的银匠老⾼。是老⾼还不是最让人吃惊的,听话音,他们已经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没有察觉,吴香香过去的丈夫姜虎也没有察觉;不但后夫蒙在鼓里,前夫也蒙在鼓里。吴香香“娶”了吴摩西,吴摩西原以为只是在一起过⽇子,谁知还替人当着幌子。就说这次去山西贩葱,原以为就是个贩葱,大不了为了将来开饭铺;谁知除了这两层原因之外,还给人腾了地方。平⽇吴香香对自己发脾气,接着发展到抬手就打,自己还对她犯怵;后来⼲脆不与她计较,处处顺着她的心思,把别扭留给自己一个人;现在想来,自己除了心眼实,还上了别人的当;窝囊成了里外里。还有奷夫老⾼,平⽇与自己还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还找他码放;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说得头头是道;现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耍着吴摩西玩。这时屋里又在说话。吴香香:“将来咱们的饭铺开了,就不能这么不明不⽩下去,你得有个说法。” 老⾼: “放心,我家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多长时间。” 吴香香: “那个没用的人呢?” 吴摩西听出来了,那个没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慢条斯理: “没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他去杀姜龙姜狗,不就把姜家给镇住了?” 吴香香: “我看出来了,你还想让我跟他稀里糊涂下去。上次姜虎死时,你说怕你老婆一生气死了,将来他死了咋办?” 老⾼: “死了再说死了。一个老实疙瘩,想打发他,还不容易?” 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又炸了。过去老⾼不给吴摩西排解家务事,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现在看,是心里有鬼;心里有鬼还没什么,他不给吴摩西出主意,却在背地里给吴香香出主意。包括吴摩西去南街“姜记”弹花铺杀人,原以为是吴香香唆使,现在才知道背后还有老⾼。杀人的主意都敢出,别的主意什么出不来呢?原以为自己跟吴香香脾气不投,两人在闹别扭;现在看,面上是在跟吴香香斗,背后是在跟老⾼斗。说不定吴香香要开饭铺的主意,也是老⾼给出的。平⽇吴摩西卖一晌馒头,中午回来时,常见老⾼在吴家院里站着,与吴香香说话,以为是街坊聊天,也没在意;谁知他们两人一直明⽩三人的关系,唯有吴摩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两人快乐完,还在褒贬吴摩西,说他是个“没用的人”老⾼过去给人码事情时,说过三句话,其中一句是:“事儿能这么⼲,但不能这么说”现在三人的局面,就是这种情况。现在事到临头,吴摩西首先不是气愤,而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倒是突然一阵反胃,浑⾝菗搐,蹲在地上。直到老⾼穿好⾐裳,拉开屋门,吴摩西才突然站起来,倒把老⾼吓了一跳。情急之下,老⾼说话也不慢条斯理了。声音也不低了,⾼声叫道:“你不是停几天才回来吗?” 好像提前几天回来,是吴摩西的错。这一声叫,既惊着了屋里的吴香香,也惊醒了脑袋还在蒙着的吴摩西。吴香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吴摩西,也愣在了那里。吴摩西醒过来之后,二话没说,转⾝去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用的就是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虚张声势,这次拿刀是真要杀人。老⾼和吴香香也醒过闷来,惊呼一声,各顾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们在前边跑,吴摩西在后边追。到底吴摩西刚从山西贩葱回来,走了几百里路,又受了惊吓,老⾼和吴香香在家没出门,又要逃命,吴摩西追到十字街头,还没赶上他们;两人钻到一条胡同里没影了,吴摩西着气,蹲在了地上。这时十字街头一个人也没有,从远处传来倪三打更的梆子声。吴摩西在地上了一阵,又站起⾝,突然不追他们了。吴摩西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转⾝回到馒头铺,将葱卸到院子里,牵⽑驴车出来,赶着⽑驴车,去了⽩家庄。到了⽩家庄,天刚泛亮,吴摩西去敲老⾼的老婆老⽩娘家的门。见到老⽩,吴摩西哭丧着脸,说老⾼得了急病,让老⽩赶紧回去。老⽩不明就里,哆哆嗦嗦,连包袱都没拿,就上了吴摩西的⽑驴车。吴摩西的意思,老⽩是个生不得气的人,一生气就犯羊角风;等把老⽩接到县城,一五一十,来龙去脉,把老⾼和吴香香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诉老⽩;让老⽩去和老⾼和吴香香撕拽,自己先来个坐山观虎斗。这比杀了奷夫奷妇还要让吴摩西解恨。杀人就是一刀,这个撕拽的过程,怕是需些时⽇。老⾼虽说老⽩早晚会死,但她现在还没有死。没死就有没死的用处。最好老⽩就死在这件事上,看老⾼和吴香香如何处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单是桩偷情的事了。这时死人就不是吴摩西杀人,而是老⾼和吴香香死了一个人,看老⾼和吴香香怎么办。既然是坏事,就让它坏到底。不单为自己解了气,也为没见过面的姜虎报了仇。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內心,还有闪亮的一面;原来闪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也许以前没有,是吴香香和老⾼,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手把手教会了自己。过去是个死心眼,现在终于活泛了。 但吴摩西还是打错了算盘。待他用⽑驴车拉着老⽩回到县城,已是第二天中午。吴香香和老⾼。已双双卷包逃出了延津。老⽩闻知此事。倒是一下犯病了,浑⾝菗搐。口吐⽩沫,直倒在地上,死了过去。吴摩西手忙脚,赶忙又把她拉到县城北街老李家的“济世堂”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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