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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 书号:39102 时间:2017/9/5 字数:178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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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鹿书院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望渴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秆子上掰下尚未⼲须的子,撕去嫰绿的⽪⾐,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溢出牛似⽩⾊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了吃。有人连同包⾕子的嫰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嫰包⾕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谈说话的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子、黑⾖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禾遮盖淹没了,这种景象在人们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旱的天象制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以后就开始翻地,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发酵的面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人们只穿一件短短的头,在強暴的烈⽇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头装着沙果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哟…哟…嘿”只存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耝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了⽩鹿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朱先生听到钢鼓和茺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嫰包⾕糊汤就瞎腾折!兴师动众槁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的,不是我家的,我不过是粮食分发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泛去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个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天便嘲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帐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接着一摞明细帐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一摞帐簿很动:“这真是‘有口皆牌’!”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答转⾝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发现帐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我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朱先生听了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竿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所作所为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头摇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強人,人也不经勉強我,勉強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菗一天时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食,分给街头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们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寥误之后,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猛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満脸⽔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影,他对县志的编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稿,看见面走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生学,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姑⽗真不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灵折⾝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氏掀开竹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步和神态和接待一切朱先生的崇拜者一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氏仍然温谦地笑笑:“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氏的肩头。朱⽩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情也发生变异,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揷不上话,对着⽩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爸⽩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首先给人一种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鹿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子朱⽩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亲⽩赵氏淘布。舂天织成的⽩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布已经变成褐黑⾊的了,这种颜⾊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缕也不少⾊。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黑青⾊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然后就可以做棉袄夹⾐或套面料了。那时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涝池四周长満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朱⽩氏跟⺟亲⽩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摆呀淘呀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涝池里捞出的沤成的黑⾊的淤泥。朱⽩氏和⺟亲把刚刚淘洗⼲净的褐黑⾊的棉布一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壮⽩嫰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耝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摔倒,果然那⺟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模样,转⾝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亲坚持一打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媚柔,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強。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现在,朱⽩氏眼睛周围布満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爱了… 朱先生注视看⽩灵的眼睛,似乎比初见到朱⽩氏的眼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灵的注意:“姑⽗,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正给你相面哩!”⽩灵趣兴陡生:“站⽗,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了黑洞,你就一路舂风了。”⽩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洞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之症,还是指挨黑上绞架,塞枯井,甚至杀自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神气:“姑⽗,你说明⽩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揷话说:“你甭听你姑⽗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理生会了子的眼⾊反而笑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灵坦然地说:“姑妈放心吧,我不会吓出⽑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洞?我的前头后头,左首右首,生都布満陷阱。可以说整个国中现在就是一个大黑洞,咱们全都在这黑洞里头。” 朱⽩氏顶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灵见面的机会,心诚意笃地要尽一番作为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娇气:“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朱⽩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动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寝室前院书房去了。朱⽩氏便斟酌了字眼的探问:“你跟鹿家二老还拉扯着?”⽩灵做出坦无掩的声调说:“早先几年我们都私订终⾝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啥。现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觉得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有点来住,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氏听着就很惊诧,⽩灵说着私订终⾝这种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的庄稼长得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不噤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脸⽪真厚!”⽩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踉你说的呀!你问我我能哄你吗?”朱⽩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都没有,你的脸⽪还不厚?”⽩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地盯着姑妈说:“姑妈,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重铁硬:“你不脸红你爸可脸红,你脸⽪厚你爸可脸⽪薄,你不要脸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灵再也撒不出娇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做啥?你连你爸你妈都能丢舍,还在乎我?”⽩灵受到当头捧击,一下子无所措起来,慈爱可亲的姑妈一下子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口无言。朱⽩氏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腊月上,⽩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写着一句话:你们难道非要娶我⾰你们的命?⽩灵借些彻底勾销了那柱没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对从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开一个辛辣的玩笑,至于这封信捎去以后的结局,好已经无心顾及了,姑妈现在就来给她补一课。 王家⽗子见信气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筹办新年的诸多家事,⽗子两人拉着媒人找到⽩家,把那一绺信纸掷到⽩嘉轩的面前。⽩嘉轩从桌面上捡起信纸,看着⽩灵风流潇洒的墨迹,眼前顿时涌起一片浑⻩厚重的土雾,手里捏着信纸如同攥着一条死蛇。王家儿子唱⽩脸耍脾气说难听话,老子则唱红脸慢条斯理讲仁义道德,论乡风民俗,⽗子俩一⾼一低,一一,挖苦酿制掸牙,耍尽了威风,出完了恶气。⽩嘉轩始终僵硬在着,瞪着眼,一声不吭。媒人被拉来时,对⽩嘉轩也颇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调节不偏不倚的态度,现在突然发生了本逆转:“够了够了,尽够你爷儿俩的了!甭话能呔下一牛车,嘉轩一句中吭还不够吗?”⽩嘉轩満脸灰败,如同刮去了紫⽪的茄子,硬撑着脸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话让人尽量说。”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即就唾到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子互相瞅着换着眼⾊;是不是还要继续骂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抢起拳头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责备起来:“嘉轩,我混帐!”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嘉轩指使孝武和鹿三从楼上粮囤里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麦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装了満満两套牛车给王家送去。鹿三扬起落満粮食尘土的脸:“灵灵的彩礼不是五石麦十捆花么?你给他退这么多?”⽩嘉轩平静地说:“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猴头耝大的疙节烈猛滑动了两下、闭上了⽑楂楂的阔大的嘴巴。孝武缓缓转过头,猛然用力着动⽪绳帛击着⻩牛的肚子,牛车嘎吱嘎吱启动了。⽩嘉轩瞅着两套装満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车驶出巷道,转过⾝抱起双拳,对围聚在街巷里的族人说:“我给本族⽩鹿两姓的人丢了脸了!”说着扬起头来,两只耝大的手背抄在弯蜷的后上,沉静如铁地宣布:“⽩姓里没有⽩灵这个人了。死了。”说罢依然背抄着手走进自家街门。… 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已因为重提往事而起的情绪平静下来,陷⼊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自然地联想到⽗亲的脸⾊。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子的,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亲的鼻梁上;王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给孙子做満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揭了他脸上一层⽪,你接着再揭一层。”⽩灵想到此行的重便大命,便从家庭的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再不为我伤脸蹭⽪了。”姑妈还想说什么,⽩灵捺不住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县城去,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姑⽗说:“给谁的信?放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灵说:“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亲自给他爸。” ⽩灵走进滋⽔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灵。⽩灵赶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给县长。郝县长拆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灵的手久久不语。⽩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甭勉強。”郝县长松开,坐下来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经解决了。”郝县长告诉⽩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在峪口和山里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庒低声音,惊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灵按捺不住问:“鹿政委呢?”郝县长瞅了瞅⽩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鹿原上。”⽩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的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啊!” ⽩灵一⾝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事匆匆忙忙的⾝影,也有老职员仿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共产”那么这些小⼲事老职员肯定会吓得跌坐到地上。⽩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孝文瞅着站在门口矜持地笑着的洋生学不噤一愣,整个滋⽔县城也没有这样漂亮的女子。⽩灵叫了一声“大哥!”⽩孝文僵硬狐疑的脸⾊顿然活泛起来:“噢呀灵灵呀!”⽩灵完全是一个妹妹的天真姿态:“哥呀,我要毕业了。原先还想考⾼等学府,没人供给只好不考了。”⽩孝文说:“你考你考,我供给,你顶好考到北平去。”⽩灵说:“迟了迟了,我已经找下饭碗了。”⽩孝文问:“做啥?”⽩灵说:“撒书。”⽩孝文点点头赞赏地说:“教书也不错,⽇子很安宁。”说着才记起问“你今⽇怎么记起寻哥来了?”⽩灵说:“我来看看大姑妈,也来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难归成了儿孤一个…”⽩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灵漫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孝文摇头摇说:“平时紧一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合那些散兵败丁,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边见天崔报抓人的数目哩!”⽩灵做出好奇的样子问:“我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孝文说:“我只负责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有天晚上,我陪岳记书去看大姑⽗,万万没料到共匪三十六军政委就在大姑⽗屋里。你猜是谁?鹿兆鹏呀!碍着大姑⽗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灵的心早已缩成一蛋儿,想不到兆鹏差点栽到大哥手里,而大姑⽗居然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姑妈肯定觉得这件事没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响重要。⽩孝文得意地笑着问:“你看玄乎不玄乎?”⽩灵从最初听到的惊诧里松懈下来,反而完全证实了兆鹏已经脫险的消息,证实了郝县长说的兆鹏就在老窝⽩鹿原上。她装作表示遗憾:“玄玄玄,真个玄乎!到手的银洋又丢了——你和岳记书一人正好分五百哩!”⽩孝文说:“钱算个庇!关键是让这个祸又逃了。他是滋⽔的大祸,滋⽔县不除兆鹏甭想安宁。”⽩灵淡淡地笑笑说:“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热闹戏了。飞是咱们一个村子的人闹事。”⽩孝文不以为然地摇头摇:“现在亲老子也顾不上了,甭说一个村的乡。两争天下,你死我活地闹…”说到这里,⽩孝文忽然意识到作为兄长的责任:“灵灵呀,你可得注意,而今当先生了,你就好好教书,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脸上没刻个‘共’字,把你拉扯进去你还不晓得。”⽩灵笑着说:“要是那样的话,哥呀,你就带人来抓我。”⽩孝文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吓唬说:“真要那样的话,哥也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嘛!”⽩灵说:“这碗饭可是拿共产的人⾁做的!”⽩孝文瞪起眼。⽩灵嘎嘎嘎笑起来伸出双手:“铐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铐吧!”⽩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过来的⽩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长到这么大还是没正…” ⽩灵以惋惜的口吻谢绝了哥哥邀她去认新嫂,说她今晚必须赶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给生学上课,再晚就搭不上进城的牛车了。这样的理由不容变通,⽩孝文只好应允,热情诚挚地叮嘱妹妹得空儿就回县城来,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结成联盟:“你跟哥一样,都是有家难归哦!咱们就相依为命咯!” ⽩灵坐上回城的牛车舒出一口气来“碍得大姑⽗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际蓦然回响着这句显示着职业特点和个特征的用语…⽩灵现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兆鹏,问他在一千大洋的悬赏者岳维山和“不好出手”的⽩孝文当面,究竟是怎么逃脫的?牛车耝大体重的木头轮子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上颠出吭喳吭噔的响声,轮轴磨出单调尖锐的吱嘎吱嘎的叫声,渐渐远离了灰败破落的县城,进⼊滋⽔川道倒显出田园的生气,一轮大硕的太正好托在⽩鹿原西部的平顶上,恰如一只滗去了蛋清的大蛋⻩。⽩灵双手掬着膝头,瞅着对面陡峭的原坡,顶面上平整开阔的⽩鹿原,其底部却是这样的残破丑陋… 从原顶到坡的河川,整个原顶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壑沟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壑沟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间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撕了⽪⾁的人体骨骼、⾎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立独的雄狮,有的恰如一只匍伏着疥蛙…它们其实重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事副动物的标本,只有⽪⽑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壑沟里有一株株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渲染着一缕的珍贵的生机。这儿那儿坐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的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没有谁说得清坡沟里居民们的如祖,何朝何开代始踏进人类的社会,是本地土著还是从草株戈壁迁徙而来的杂胡?抑或是土著与杂原互相融化的结果…“碍着大姑⽗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忍残狰狞,被职业习惯磨成平淡时得意和轻俏。当时应该给他一个嘴巴,看他还会用那种口吻说那种职业用语不?⾰命现在到了危急关头,报纸上隔不了几天就发布一条抓获的大小负责人的消息。三十六军的溃灭和姜政委的叛变是粹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兆鹏半年前临走时只告诉她一句:有一个段老师和你接头。直到报纸上登出三十六军被歼的重大消息时,她才知道鹿兆鹏半年前去了三十六军。段老师之后又来了一位薛老师,说他从今往后和她联系,因为段老师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先生来和她接头,说薛老师也被当局抓捕和段老师一起被装进⿇袋投进枯井。⻩老师说,小⽩你所以还全安无虞,正好证明段、薛两位老师堪称真正的老师。⽩灵脑子里只剩下两只装着段老师的⿇袋,七尺汉子塞进三尺长的⿇袋扎紧袋口,被人拽着拖着扔进⼲枯的深井的真情景。她当时听罢哑然无语,最初的惊恐很快地转化为无可比拟的愤怒。她对⻩先生冷笑着说:“多亏你给我说明了这个消息,临到我被装⿇袋时我就不惧怕了。”后来她一再重现段、薛两位老师被装进⿇袋扔进枯井的情景;她从来没有经过活人被装进⿇袋和投进枯井的情景,却居然能够把那捉情景想象得那么真,那么难忘。⽩灵觉得正是在⻩先生说出那种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终使她成了,也看轻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个对异实施如此惨无人寰的杀戮手段的权政,你对它如若产生一丝一毫的幻想都是可聇的,你就应该或者说活该被装进⿇袋投进枯井;必须推翻它,打倒它,消灭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讲什么条件;她现在才能切迫地理解义无反顾和视死如归这两个成语的生动之处。 ⻩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与她接头。在这段时间隔里,她几乎天天都担心⻩先生也被装进⿇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这个创造过鼎盛辉煌的历史的古城,现在保存着一圈残破不堪却基本完整的城墙,数以百计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了的井,为古城的当权者杀戮一切反对派提供发方便,既节约了弹子又不留下⾎迹,自然不会给古城居民以至整个社会造成当局忍残的印象。⻩先生这次来更显得心沉重:“组织这回遭到的破坏是太惨重了。”⽩灵忍不住溢出泪来:“你好久不来,我瞎想着…你大概也给…摞进枯井…”⻩先生苦笑一下:“这很难避免。我现在给里勒着一条红丝带,将来胜利了,你们挖掏同志们的尸骨时,可以辨认出我来。”⽩灵破涕笑了:“我用丝绸剪一只⽩鹿到衬衫上,你将来也好辨出我…”⻩先生随后就指派她到滋⽔县来给郝县长送信… 大蛋⻩似的太觉落到⽩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光的清亮,⽔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鹿!一只雪⽩的小鹿的原坡支离破碎的壑沟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 她进⼊教会女子学校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时,就同时想起了⽩鹿。上帝其实就是⽩鹿,妈妈的⽩鹿。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的⿇丝丝。菗下一⿇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右手劲使一拨,紫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啦转成一个圆圈,就讲起她的⽩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的鹿,⽩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变成清⽔了,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秃子长出黑溜溜的头发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鹿是大脚还是小脚?⽩鹿她妈给⽩鹿不脚?⽩鹿脚给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来咋办?的嘴就努得像一颗⼲枣,噤斥她不许说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越,没有软溃无力,更没有暴戾烦躁,永远都是不恼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的平和神⾊。经过多年训育的⾼年级女生也就修炼成这份习的德行。古城的各级行政员官军职官长和商贾大亨等等上流社会的人们,都喜愿到这所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古城的市民争相把女儿送到这所学校就读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夜一之间就可能成某个军政要员的老岳丈。 ⽪匠姑⽗和二姑在两个表姐⾝上也押着这注宝。大表姐嫁了个连长,婚后不到一月开拔到汉中。半年后,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岭赶到汉中去寻夫,那连长已经有一个⽪肤细腻的⽔乡女子⽇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闹了,抓破了连长的脸和那女子的下⾝,随后就再也找不着那俩人的踪影了。她没有回家的路费,几乎在汉中沦为乞丐,后来被一位茶叶铺子的掌柜发现。听她口音是关中人,就把把她引进铺子里询问⾝世。掌柜本是关中人在汉中落脚做小买卖,死了女人不愿意再娶一个汉中女人,主要是听不顺汉中人那种⼲涩的发音。大表姐就落脚为茶叶铺掌柜的续弦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岁,正当中年,倒是知道体贴她疼她,只是经济实力并不比姑⽗的⽪货铺子強多少。 二表姐嫁给一位报馆文人,权势说不上,薪金也不⾼,⽇子倒过得还算安宁。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货生意扩张开拓,也没有能力孝顺贵重礼品,却把⽪匠丈人的苦楚编成歌谣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出来:⽪匠苦⽪匠苦,年头⼲到腊月二十五。⿇绳勒得手腕断,锥子穿⽪刺破手。双手破裂炸千口,満⾝腥膻…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时在⽪货铺子的真切体验的感受。他被各种兽⽪散发的腥膻味儿熏得头晕恶心,尤其在饭桌上看见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剧了这种感觉。那手背上手腕上被⿇绳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茧子死⽪,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的树胶一类膏药糊着,有的新炸开的小口渗出了⾎丝,手心手背几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块完整洁净的⽪肤。二女婿一口饭一匙汤也咽不下去,归去就写下这首替老岳丈鸣不平的歌谣,而且让二表姐拿着报纸念给⽗亲。⽪匠听了一半就把反手拉过来又踩又唾,脸红脖子耝地咆哮起来:狗东西,把我糟践完咧!狗东西没当官的本事可有糟践人的本事!而今満城人都瞧不起⽪匠行道了你还念个庇…⽪匠姑⽗十分伤心,发誓不准二女婿再踏进他的⽪货作坊。 ⽩灵明⽩姑⽗失望的本症结并不在此,是在于两个女都没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门庭的女婿,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教会女子学校是女人的世界,整个城市里各种体态的女子集中于一起,那些精华早被⾼职要员一个个接走了,屑于这个女人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两位表姐,只能被军队的小连排长或穷酸文人领走。⽪匠姑⽗后来直言不讳地给⽩灵说:“你比那俩个出息呀灵灵儿,凡团长以下的当科员跑闲腿打闲杂的都甭理识他,跟个有权有势的主儿你能行喀!到那阵儿,看哪个⻳五贼六死⽪丘八敢穿⽪鞋不给钱?⽪匠姑⽗这桩夙愿的实现可能确实存在。无论学识无论气质,尤其是⾼雅不俗的眉眼,⽩灵在美女如族的教会女子学校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灵已经谢绝过几位求婚者,挡箭牌倒是那位从未照过面的王家小伙儿。她对求婚者说:“家⽗在我十二岁就许亲订婚了。在她离开教会学校之前,校务处通告她说有一位府政要员要见她,她问什么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务处职务忧心忡忡地劝她说应该去,愿意不愿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灵去了。她看见一位精明強⼲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务处的桌前坐着,棱角分明的脸膛,聪颖执著的眼睛,从脑门中间分向脑袋两边的头发又黑又亮。⽩灵一进门,那人就站起来颔首微笑。校务处的先生介绍了那位中年人的⾝份,是省府某要员的秘书,随后就退出门去。那秘书很坦率地问:“姐小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灵天真地说:“你像汪精卫。真的,我进门头一眼瞧见你就奇怪,汪精卫怎么屈尊坐在这儿?”秘书含而不露地笑笑:“姐小过奖了。汪是国中第一美男子,我怎么能…”⽩灵笑着说:“你就是国中第二。”秘书不在意地转了话题:“⽩姐小毕业后做何打算?”⽩灵问:“你找我究竟要问什么事?”秘书说:“你愿意求学我可以资助,你愿意就业我可以帮助安排。”⽩灵问:“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秘书说:“这还用问吗?”⽩灵说:“我已经嫁人了。”秘书说:“难道他比汪还英俊?”⽩灵说:“他可是世界第一。”秘书俏⽪地说:“怕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他在哪里?”⽩灵说:“十七师。”秘书轻舒一口气:“杂牌子。”⽩灵说:“杂牌子军队没规矩。那可是个冷恐子。他说谁要是在我⾝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个⾎罐子。”秘书说:“这我倒不怕。”⽩灵说:“我怕。”属于府政部门的人都怯看杂牌子十七师,秘书说他不怕是強撑面子。⽩灵再一次重复说:“他会连我都杀死的。我怕。那真是冷恐子!” ⽩灵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铜元游戏,那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这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蒋介石背叛⾰命以后,她每天都能听也能从报纸上看到国民杀屠共产的消息,古城笼罩在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上课,两三个察警蹭进门,把坐在第三排一个女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位察警出教室门口才转头向先生也向生学解释了一句:“这是共匪。”女生学们惊疑万状。女先生说:“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让她下地狱。”⽩灵浑⾝像是被一看不见的⿇绳勒着,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鹏到保定烟校学习去了,他能挣脫五花大绑的⿇绳吗?她那时急不可待地想见到鹿兆鹏,打问一下鹿兆海的音讯,却找不到他。五六天后,一个更令人像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位被绑走的同学领着三个察警到学校来,由她指点着绑走了三个外班的同学。那时候整个学校了秩序,女生们拥挤在校园通往大门的长长的过道两边,看着三个用细⿇绳串结在一起的同学被牵着走到校门口,塞进一辆黑⾊的囚车。 ⽩灵已经无心上课,就断断续续请假,寻找鹿兆鹏,她回到⽩鹿原一位老亲戚家打听见声,说是鹿兆鹏早跑得不见踪影了,倒是听到不少整治农协头目的种种传闻。⽩灵连夜离开⽩鹿原又回到城里⽪匠姑⽗家。她再次回到学校时,听到女生们悄悄说,被捕的三个共产分子全部给填了枯井,本班那个领着察警来抓捕同的女生也一同被填进井里。⽩灵恶毒地说:“上帝不能容忍赎罪的羔羊。” 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灵在⽪匠姑⽗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一⾝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礼帽,像是一位穷酸的教员,在柜台前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鞋。鹿兆鹏说:“你发愣⼲什么?我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过来的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喊:“姑⽗,这位老师想请你定做一双⽪鞋。”⽪匠热情地招呼说:“你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匠姑⽗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宽窄,又征询了⽪鞋的颜⾊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活儿去了。⽩灵领着鹿兆鹏进⼊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转过⾝问:“你害怕给塞进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紧紧盯着⽩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润,然后就嘲起两汪晶莹的泪⽔。鹿兆鹏点了点头。⽩灵眨了眨眼睛,泪⽔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共产。”鹿兆鹏用手按着⽩灵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国全都在剿杀共产。”⽩灵说:“我看见他们剿杀才要⼊。”鹿兆鹏说:“我们被杀的人不计其数。”⽩灵说:“你们人少了,我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灵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于是在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共产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全安的所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匠铺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红⾊⽪鞋。对⽪鞋的手艺大加赞扬。⽪匠则亲自把⽪鞋给他穿上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一圈,而且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断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的⽪鞋,发誓说比海上货好得多。⽪匠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给⽪匠,说这是⽩灵要他买的。⽩灵于傍黑时分回到⽪货铺子,在那本圣经里找到一个联络地址:罗嗦巷15号。 罗嗦巷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几乎无人不晓。罗嗦巷大约在明初开始成为商人的聚居地,一座一座青砖雕琢的⾼大门楼里头都是规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里铺着平整的青石条,雨雪天可以不沾泥。这条巷道的庄基地⽪在全城属最⾼价码。破产倒灶了的人家被挤出罗嗦巷,而暴发起来的新富很快又挤进来填补空缺;进⼊罗嗦巷便标志着进⼊本城的上流阶层。鹿兆鹏住进罗嗦巷用意正是在这里,特务宪兵察警进⼊罗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灵找到15号,见到鹿兆鹏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这几天都到哪儿去咧?”鹿兆鹏说:“在原上。”⽩灵问:“你还在原上?”鹿兆鹏说:“在原上。”⽩灵问:“还要去原上?”鹿兆鹏说:“那肯定。不过这回在城里得待上些⽇子。”⽩灵说:“剿杀⾼嘲好像过去了?报纸上登上的杀人抓人捷报稀少了。”鹿兆鹏说:“能逮住的他们都逮了杀了,逮不住的也学得灵醒了不好逮了。损失太惨了,我们得一步一个脚窝从头来。”⽩灵问:“我上次在二姑家提的申求,你考虑得怎样?“鹿兆鹏说:”你等着。”⽩灵说:“我是个急子。”鹿兆鹏笑了:“这事可不考虑谁是急子蔫子。”⽩灵问:“很难吗?”鹿兆鹏说:“肯定比以前严格了。这次大杀屠我们吃亏在叛徒⾝上。”⽩灵说:“我肯定不会当叛徒。”鹿兆鹏说:“现在要进共产的人恐怕不容易当叛徒当叛徒我想也不容易,他们首先得自己把自己当作狗,且不说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灵惊喜地说:“你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可是没想到当叛徒还是很不容易的事。” ⽩灵第二次被通知到罗嗦巷15号来,鹿兆鹏以亲切庄严的态度通知她已经得到批准了,随之叫一声:“⽩灵同志!”便握住⽩灵的手。自灵听到“同志”那声陌生而又亲切的称呼时,心头嘲起一种情,她紧紧地反握住鹿兆鹏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领着察警到学校来抓捕同志的情景。⽩灵说:“请放心,⽩灵只会替同志赴死,绝不会领着察警去抓捕同志。你再叫我——同——志!”鹿兆鹏松开手说:“⽩灵同志!我受组织委托,领你宣誓!”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一面红旗挂到墙上,站正之后,举起了右手。⽩灵并排站好,也举起右手,心头像平静而炽烈的熔岩。 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厅房明间客厅欣赏唱片,他们的大公子最近从海上捎回来一架留声机,新奇得使全家奋兴十⾜。同时捎回的还有唱片,全是软声细气的越剧和嗲声气的流行音乐,只有一张“洋人大笑”的唱片使全家老少咸宜,于是每天晚是客厅里都充斥着洋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耝嘎的尖细的,耝野放肆的,险讥讽的,温柔的,畅快的,痛切的笑声。在洋人们的笑声的掩护下,⽩鹿原上两个向宗同族的青年正在这里宣誓,向整个世界发出庄严坚定的挑战。 宣誓完毕坐下来之后,鹿兆腑诚坦地说:“我又想起我⼊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绍同志⼊宣誓就想起我⼊宣誓的情景。”曰灵问:“你⼊宣誓是怎样的情景?”鹿兆鹏说:“那阵儿不是公开宣誓的呢!”他怀着新鲜的却似遥远的记忆说:“我们一起宣誓的有九个人,现在连我在內只剩下三个了。三个给大哥煎了,两个随大哥走了,一个经商去了,而且发了财,咱们现在就在他屋里坐着。”⽩灵问:“他们没有供出你?”鹿兆鹏笑了说;“他们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着又说:“大哥这回翻脸,小兄弟⾎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齐杀害,国全一片⾎腥气,唯独我们这座古城弄得千净,不响声,不设绞架,一律塞进枯井,在国全独树一帜,体现着我们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灵说:“中世纪的野蛮!”鹿兆鹏说:“一切得重新开头。⽩灵、你说说你这会儿想什么?”⽩灵说:“我想到讲下的⽩鹿。咱们原上的那只⽩鹿。我想共产主义都是那只⽩鹿?”鹿兆鹏惊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随之就轻轻地摆摆头笑了:“那真是一只令人神往的⽩鹿!” ⽩灵头一次主动去找鹿兆鹏是迫于无奈。她知道这是不能允许的。鹿兆海从军校学习期満回到到本城,带给她一个意料不及的难题,他已改“共”为“国”了,而她恰恰在他归来的前改“国”为“共”了。她和他在热切的期待中突然发觉对方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双方都窝了兴致,都陷⼊痛苦。她相信自己无法改辙,也肯定他不会更弦,对于第二次约见丧失信心,于是就去罗嗦巷寻找兆鹏。他们是亲兄弟,他有责任帮助她处理这件十分为难的事。鹿兆鹏严厉地批评她来找他的冒险行为,不经通知绝不许随便找他,后来却仍然答应她前去见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归队前夜找到⽪货铺子,对⽩灵说:“我们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说说话。”⽩灵就跟他走出来,不自觉地又走到抛掷铜元游戏的地方,⽩灵触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几乎是乞求说:“兆海,你退出‘国’吧!你哪怕什么派都不参加也好。”鹿兆海紧紧攥着⽩灵的手说:“我向你让步,我听你的,我退出‘国’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们俩⼲脆什么派都不参加,你教你的生学,我当我的兵,免得‘国’呀‘共’呀是是非非。”⽩灵猛地拉出手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参加的那个国民怎么杀戮异,抓住了甚至连审问的手续也不走就塞进枯井!你参加这样的难道不怕脸上溅⾎?”鹿兆海却沉静地说:“我想和你和解,你还在坚持偏见跟我争执。”⽩灵说:“我没办法忘记枯井里的惨景。”鹿兆海说:“你回咱们原上去看看,看看共产在原上怎么⾰命吧!他们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令人不寒而栗。争论比以往更加烈,更加深刻。鹿兆海再次妥协:“这样吧,咱们谁也改变不了谁,就等一等看吧!等过上几年,也许看得更清楚了,说不定你,也说不定我,全自动改变的。”⽩灵说:“好,我等着。”鹿兆海转过⾝说:“明天我就走了,说不定几年才能回来。我现在只有一条——”⽩灵问:“什么呀?”鹿兆海说:“我们再见面时,也许依然没有结果,也许有一方改变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应一条,在我走后几年,在我们下回见面之前,你甭应允任何求婚者。”说到这儿又抓住⽩灵的双手:“我们有那枚铜元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将终生不娶。”⽩灵情动地说:“放心走吧!我盼着你回来时再不跟我争辩。”鹿兆海说:“每一次见面我都不会忘记。今晚的话咱们都记住。⽩灵说:“你好像信不过我?好像疑虑着什么人要夺走我似的?”鹿兆海说:“我害怕把这个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开说吧,你上次为啥让我哥代你出面?⽩灵说:“他向你解说过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说:“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灵说:“你也太…”鹿兆海动地说:“我看见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对你太专注。”⽩灵叹口气说:“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鹿兆海:“无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亲哥,谁夺走你,我就不认他是天王老子!” ⽩灵再见到鹿兆鹏时就觉得有点不自然,鹿兆鹏像灵敏的狐狸一样嗅出了⽩灵异常的神情,警觉地问:“有什么情况?”⽩灵说:“没什么情况。”她的神情更引起鹿兆鹏的警惕:“⽩灵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情况都不能隐満。”⽩灵说:“个人私事。”鹿兆鹏说:“个人私事也不能隐満。”⽩灵担心引起鹿兆鹏的隐忧,就恢复了她素来的慡朗:“你猜你兄弟怎么着?怕你把我夺走了!”鹿兆鹏大瞪两眼,骤然红了脸,摆一下手尴尬地笑了:“扯淡!” ⽩灵随后和鹿兆鹏也不常见面。她在⾖腐巷小学校任教员,负责生学运动,刚刚成功地组织了中正中学的一场学嘲。在这之前已经参与和组织过两所学校的学嘲,接着就想以国中最⾼统治者蒋的名字命名的中正学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学在古城被府政命名为一所模范学校,教员乃至生学都逐个经过审查,绝无异嫌疑。⽩灵抓住生学对伙食不満的机会,促进了一场烈的算伙食帐的学嘲。结果是贪污生学伙食费的总务处长被收审,校长也被撤职。⽩灵奋兴鼓舞:“看来中正的学校也不是模范!”这当儿鹿兆鹏召见她:“要不失时机地把饭馍斗争提⾼到反黑暗的政治斗争。”⽩灵说:“我有信心。”鹿兆鹏随之告诉她:“我要离开这儿。”⽩灵说:“我能问去哪儿吗?”鹿兆鹏笼统地说:“山里”⽩灵又问:“去多久?”鹿兆鹏说:“难以估计。”⽩灵就不再问了。鹿兆鹏郑重地说:“兆海马上要回来了。十七师撤回来了。” ⽩灵在⾖腐巷小学校接待了鹿兆海。她瞅见他一⾝下级军官服装就觉得他们的关系将要完结了。他在她的小房间里坐下,一只手攥着茶杯,另一只手夹着烟卷。他的脸⾊不仅没有因为北方的沙漠和严寒变得耝糙,反而红润细腻了,只是上的黑青⾊胡碴子变化明显。她笑着说:“你倒更细和了。”鹿兆海说:“那地方⽔好。”他笑着侃侃而谈“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见不着人烟,见不着树木,只看见一片沙子。到那儿你才明⽩,厉代皇都为啥要选在咱们这个关中…可那儿有好⽔。那⽔养的娃子一律是吕布的模样,那⽔养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蝉的姿⾊。我待了这几年也沾光了…”⽩灵说:“你该在那儿给你引回个貂蝉。”鹿兆海说:“我还是恋着⽩鹿原上的…”⽩灵抿住嘴没有说话。鹿兆海却豁朗地说:“我这回回来有一点收获,再不你了。我知道我变不了,你也没变。但我再不你改变什么了。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发誓再不娶…你可以验证我的话。”⽩灵说:“这又何苦?你这样说让我怎么办?”鹿兆海说:“没有办法。我走南闯北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里的你了。”⽩灵赌气地说:“我明天就嫁人!” … 木轮牛车嘎吱嘎响着,终于驶出⽩鹿原坡下的滋⽔河川。回头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只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终结,眼前立刻展现出辽阔无垠的渭河原野,滋⽔蜿蜒着把进原歧流⼊渭河去了。到这儿才又看见了太。太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金⻩的稠汁流摊开来,和黑⾊的乌云搅和在一起。⽩灵的心开始紧揪,到哪儿去寻找鹿兆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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