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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鹿原 作者:陈忠实 | 书号:39102 时间:2017/9/5 字数:16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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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的响声里,耝大的辊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的棉绒,黑⾊的绣着未剔净花⽑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嘉轩的杆仍然直如椽,结实的臋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慌地说:“校长领着先生生学満街上刷写大字。満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弄啥哩?”⽩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庇不相于嘛!你该心自己要办的事。” ⽩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通畅谐和的哳哳哳的声音。⽩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海上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里菗空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机房之前必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机赚回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嘉轩对孝文说“过⽇子就得这样盘算,才能把⽇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类的点化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立独人格。而言传⾝教不可偏废,⽩嘉轩着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教。 轧花机开转以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到深夜,有时叫三遍以后又爬起来再⼲。房檐上吊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柱儿,⽩嘉轩脫了棉袄棉只穿着⽩衫单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咧!”⽩嘉轩转过脸依然冷冷地对惊慌失措的儿子说:“他又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唤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哎呀这回真个是天下大了!”⽩嘉轩停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的人巴不得大,不的人还是不。”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花机就不慌不了。哪怕世事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过⽇子还得靠这个。他耝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棉穿起来… ⽩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內。內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来头一次返乡回家,⽩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涎⽔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个奇形怪状的窝痕。⺟亲⽩吴氏噤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磨折死了!”⽩灵从怀里跳起来,回头又在脸上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亲沾去泪⽔,跳到屋子中间⾝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长得⾼了吃得胖了,你们尽那些心做啥!”⽩嘉轩不失威严地坐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服绷紧的脯上隐伏着的两个啂房的轮廓,心里悸动了一下。⽩灵毫无察觉⽗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闹滋⽔县好痛快呀!国共两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籍的人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行游 威示,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了个过儿,把一块滋⽔县民人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庆斗争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谁阻挡国民⾰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走出去了。⽩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噤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疯癫癫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建脑瓜子。”她慡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命军人的志愿,围城结束不久就投⾝到守城的国民⾰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聪慧尤其是他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得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我约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灵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晕红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赶到⽩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命成功”的临别赠言。那是⼊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货作坊门外的台阶下,他转⾝离去以后却又转过⾝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強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惊恐慌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脯。他松开搂抱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贴上她的眼睛随之昅起来,她不由地一阵挛痉 腿双酥软:那温热的嘴贴着她的鼻侧缓缓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似一阵地蹦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移动到她的嘴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烈猛地吻起来;她的⾝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腔里发出一声轰响,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①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內心轰鸣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脫他的双臂,从內⾐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命的事。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摆着的。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鹿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住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命的导领人的鹿兆鹏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主民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民人⾰命热嘲。她说:“⾰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进,胜利指⽇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亲和⺟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嘉轩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亲惊讶地问:“明天就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灵笑着向⺟亲赔情:“没办法呀!妈。⾰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灵说:“念呀,怎么不念?⽩嘉轩问:“你念了书⽇后做啥呀?”⽩灵说:我喜教书。⾰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嘉轩说:“那好,你现在觉睡去。” 第二天早晨,⽩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喊,⽗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说:“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子,正月初三。”⽩灵嘴巴对着门吼:“王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抬走。” ⽩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共产导领国民⾰命形势大好!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府政保不住驾啦!国民⾰命的胜利指⽇可待!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军阀除军阀,国民⾰命成功国民⾰命成功齐唱齐唱。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到厦屋门前,⽩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她还有劲儿。”⽩灵从门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惨淡的光从房檐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地呑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两个。她觉得胳膊和腿双顿时充満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砸死你!”⽩灵对着门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嘉轩洗了脸喝了茶菗罢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脫了棉袄就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谐和通畅地响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棉,周⾝发热,正要脫去笨重的棉,仙草急急匆匆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土粉刷的墙壁上用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命就把他踏倒!⽩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嘛!”⽩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的⼲部走进院子,把一块“⾰命烈士”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嗦着花⽩胡须的嘴巴喃喃他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实真。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村庄的动静,⽩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愈近的混,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不。他不抢不谕,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也好,共产也好,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他这佯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吗?他踩踏着轧花机,汗⽔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人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強劲的西北风搅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茫一片。在踏上通往⽩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鹿镇小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鹿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命运动,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下趴不动了。黑娃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你是⽩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学了⾰命道理,不要钱的⾁菜蒸馍⽩吃了!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喝凉⽔一样。”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那位弟兄的⽗亲蹲在门坎上菗旱烟,拒绝黑娃进门。老汉破裂开花的棉窝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他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门独户谁也不敢得罪。你要闹腾你尽管闹腾,俺娃绝不挡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娃闹腾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气蹲下来对老汉宣传⾰命道理。老汉听不下几句就拒绝再听:“说的好着哩对着哩!俺家老几辈都是猪都是,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寻吃食儿,旁的事⼲不来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汉噌地站起来,把菜刀抓起来撑在手里。黑娃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就转过⾝走了。老汉却一蹦子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擦着的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的饭钱。咱不⽩吃人家的。”黑娃铆劲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置枋①去!, 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鹿村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下的⾰命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讲给人家,却引发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鹿兆鹏的培训班开班时⽇已到,他仅仅只发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的⽩兴儿,一个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发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不怪你。咱们⽩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家坊的锣鼓班子敲的是瓷⾖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昂震撼人心,却算不得原上最好的锣鼓班予。在⽩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鹿村的酥家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鼓点儿就驻⾜倚马如醉如痴,遂之钦定为官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鹿村锣鼓班子的班头是⽩嘉轩,敲得一手好鼓,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二老已经作古。贺老大一头黑⽩混杂的头发,一脸⽩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揷下龙旗就对黑娃说:“黑娃你说敲啥?今⽇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他说:“敲《风搅雪》。再敲《十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传帖闹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①!”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农,运动之后说:“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你们这回要把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鹿区农协会筹备处”的牌子挂在学校门口,⽩地绿字,绿⾊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讲台只讲了一句:“凤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已经夜深,鹿兆鹏感到很累,伸开双臂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觉睡,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杀两盘。”鹿兆鹏也突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趣兴淡了,咱俩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勺良吃娃”的游戏。除了这两种游戏⽩鹿原还流行一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泥团或树枝树叶为子儿,在各个村子风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鹿兆鹏小时候一直读书无法领会这种游戏的乐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个村子跑动才学会了。田福贤自当上国民⽩鹿区区分部记书以后,常常找区分部委员鹿兆鹏下棋,对乡村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的游戏更是乐而不疲。田福贤嘴角叼着又长又耝的什邡卷烟得意他说:“兆鹏呀,看看你又输咧!我当狼你当娃,我的三条狼把你的十五个娃吃光吃净一个不剩:你当狼我当娃,我的十五个娃你只吃了俩,剩下十三个娃打死了你三条狼;不管当狼当娃你都赢不了嘛!”鹿兆鹏输急了说:“咱们耍媳妇跳井。”田福贤游刃有余他说:“行呀!就要‘媳妇跳井’。耍几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儿回。不是我吹大气,论洋学问你比叔⾼,论新名词洋码字你比书说得多念得利:玩起乡下这一套套耍活儿来,你还⽑嫰着哩不行哩!”鹿兆鹏在地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说:“你先甭吓人呀!到底是我这个小媳妇跳井还是你这个老媳妇跳井,走着瞧吧!”一边走着一边聊着。田福贤问:“兆鹏呀,我有件事解不开,你让先生领着生学満村写字,那些话我都能开解,只有一句解不开,‘一切权力归农协’是啥意思?”鹿兆鹏说:“那话再明⽩不过,我不信你解不开。”田福贤说:“真解不开。一切权力都归了农协,那区分部管啥哩?⽩鹿仓还管不管了?”鹿兆鹏说:“这个问题今⽇‘农习班’开班时都讲了,你⼲啥去了?我前几天就给你打招呼,作为区分部记书你要到会讲话,你却不来。”田福贤说:“县部通知我去开会,没来得及给你说一声。”田福贤确实到国民县部去了,不过不是得到开会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该怎么对付鹿兆鹏的“讲习班”开班之邀。就托词去了县上。县部岳维山记书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部应付不了,你还能搞国民⾰命?”岳记书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说就是一句,共产煽动农民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明说人家胡闹,作为区分部记书你心里必须认清他们是胡闹。田福贤心里有了底才来找鹿兆鹏要“狼吃娃”和“媳妇跳井”的游戏,其实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个村子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权力归农协”这一条。田福贤进一步问:“兆鹏,既然一切权力都要归农协,那我就得向农协移手续。”鹿兆鹏说:“这个问题农协还没研究。再说农协还在筹备阶段,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说。你是区分部记书,就应该跟农协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就不存在权力移的问题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贤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儿得意地叫起来“兆鹏呀,你又该跳井罗!跳啊往下跳!”连着耍了三回,鹿兆鹏输了三回,都是被对方堵得走投无路而跳进了象征着⽔井的方格。鹿兆鹏说:“你的耍活儿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总有一天要赢你的,非得你这个老媳妇跳并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凤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了那两个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命十弟兄又捏成拳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命十弟兄又扩大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于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地绿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起了⽩地绿字的牌子,只有⽩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他说:“我在原上能刮起风搅雪,可是在⽩鹿村里连一⽑也煽不起来。”鹿兆鹏显得有成竹:“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他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一些,在五十六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地绿字的牌子,我们就建立⽩鹿原农民协会总部。”⾰命三十六弟兄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纂几拆裹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往说。“人家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发放大脚是对的,噤烟砸烟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出群众更需要⼲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鹿镇逢集⽇,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镇狭窄的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会第一次召开,会场选在⽩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不过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租要男人来,而秋未议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这个老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谁都明⽩谁也不愿说破。 ⽩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后台那边不断发生,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他的佃户控诉,再由⽩鹿区农协会筹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诉还没说完,台下的人就吼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杂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铡了!”弟兄们围住黑娃吼:“铡狗⽇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兆鹏说:“铡!”五六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流満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群尾随着涌向⽩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拾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瘫如泥被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沾上不吉利的⾎。铡刀庒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前去,老和尚被铡断的⾝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欣鼓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命马上就要成功了!”兆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子,地点再一次选定了⽩鹿村的戏楼。 大年三十家家包饺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进了⽩嘉轩家的门楼。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说:“我一个人去。我想试一试我的胆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韩裁用机器扎成的。韩裁仍然摆着洋机器⾐挣钱。黑娃走进⽩家门楼时不断提醒自己直板儿,一直走进门房和厢房之间的庭院,再走进上房正厅:“我代表农协筹备处告诉你,把祠堂的钥匙出来。”⽩嘉轩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摆置供果,转过⾝来说:“可以。”黑娃瞅一眼得笔直的⽩嘉轩,不由地也一自己的,伸出手去接钥匙。⽩嘉轩的手没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钥匙的意向:“现时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时,当着全族老少的面我再给你。”黑娃说:“这随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铁锤,咣当一声,只需一下,铁锁连同大门上的铁环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领头走进祠堂大门,突然触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里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没有迟疑就走上台阶,又一锤砸下去,祠堂正厅大门上的铁锁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扫得⼲⼲净净,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净了,供着用细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蜡台上凝结着烧流了的红⾊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香灰,说明⽩嘉轩在三十⽇夜晚刚刚烧过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头,瞅着正面墙上那幅密密⿇⿇写着列祖列宗的神轴儿,又触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绝拜祖的屈辱。他说:“弟兄们快点动手,把⽩嘉轩的这一套玩艺儿统统收拾⼲净,把咱们的办公桌摆开来。”他走出正厅再来到院子,瞅着栽在庭院正中的“仁义⽩鹿村”的石碑说:“把这砸碎。”两声脆响,石碑断裂了。黑娃一手叉一手指着镶在正厅门外两边墙壁上的石刻乡约条文说:“把这也挖下来砸了。”当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祠堂里又挖又砸的时候,自鹿村的族人围在门口观看,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阻拦。有人早把这边的动静悄俏告诉了族长⽩嘉轩他竟然平心静气他说:“噢!这下免得我钥匙了。” 原上几十个建立起农民协会的村子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涌向⽩鹿村,没有建立农协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戏一样赶来了。“今⽇铡碗客。”通往⽩鹿村的官路小道上涌动着人流。花边龙旗一律扯去了龙的图案,临时用绿纸或绿布剪贴上了某某村农民协会的徽标,在⽩鹿村的戏楼前飞扬。十多家锣鼓班子摆开场子对敲,震得鸽子⾼⾼地钻进蓝天不敢下旋,⽩鹿村被震得颤颤巍巍。黑娃站到戏楼当中大声宣布:“⽩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了。一切权力从今⽇起归农民协会!”锣鼓与鞭炮声中,一块⽩地绿字的牌子由两位兄弟抱扶着,从戏楼上走下梯子,穿过人群挂到祠堂大门口。具备最強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药铁铳,连续发出整整六十一声沉闷的轰响,那是六十一个已经建立农民协会的村子的象征。 碗客和铡刀同时从戏楼的后台被拖到前台。铡刀摆在台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绑着押在台子右角。碗客仍然从扭着他胳膊的四只手里往上蹦,往起跳,骂着叫着,台下的呼吼一浪⾼过一浪。 碗客是南山指甲沟口村人,姓庞,啂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绰号冷三冒,最普遍的称呼是碗客。他十六七岁就赶着一头⽑驴到耀州去驮碗,再赶着⽑驴驮着碗在⽩鹿原各个村子叫卖,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着他驮回来的⻩釉耝瓷大碗。他驮碗卖碗发了财,⽑驴换成马车,而且在⽩鹿镇开了一家瓷器分店,总店在他的老巢南山的温泉镇子里。他在南原和南山一带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称五只虎,他的诸多恶劣行径里民愤最大的是对女人的躏蹂,凡是新娶的媳妇头夜一必须请他去开苞。他对女人永无満⾜永无竭止的野兽一样的求从小小年纪就露出端倪,用两只耝瓷大碗换取那些爱占便宜的女人的⾝子。在好几个村子发生过这样的事:碗客装作收钱走进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从⽑驴驮架上把大碗小碗哄抢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谁把拴在门口榆树上的⽑驴给牵走了。碗客发了财更加纵,常常把那些本没有两生活经历的新婚媳妇整得寻死觅活…碗客现在被捆押在台上毫不愧羞怯惧,不住口地叫骂着:“我圪塔娃睡过数不清的婆娘媳妇,铡了杀了老子,老子也值了!十年后还是一个圪塔娃,还卖碗还睡你婆娘…”不等黑娃宣布完碗客的罪行,几个愤怒已极的汉子蹿上戏楼,把碗客从台角上踢翻下来,砖头和石块把碗客砸成了一堆⾁坨子… 这一年的新年无疑将储⼊每一个人的记忆。⽩嘉轩天不明起来洗了手脸,点燃了祭桌上的两红⾊蜡烛,揷上了五紫⾊的香,叩拜三回,然后把一捆雷子炮夹在腋下走出街门站在仍然漆黑的衙巷里。他把雷子炮的火药捻子抠出来,噗地一声吹着手里的火纸点燃捻子,⿇纸卷着果火药的捻子吱吱吱晌着迸发出一串串闪亮的火星,他一甩胳膊,头顶黑沉沉的夜空便发出一声痛快淋漓的炸爆。他喜放炮,而且只喜放雷子炮。他站在门楼外的街巷里,把一个个耝壮的雷子抠出捻子抛人空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爆碎的爆竹纸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飘落下来,落満他的礼帽和肩头。当他尽兴放⾜了炮回到上房正厅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们已经拜过祖宗,也向⽩赵氏叩过头,只等着给他拜年祝福了。 当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轮廓的时候,一家人围在大方桌前吃饺子,有一位族人惊慌失措跑来向他报告了黑娃在祠堂砸挖的的消息。⽩嘉轩仍然不慌不忙地吃饺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别多。与一般人相反,每当遇事他不仅不减饭量反而食大振。吃了再说!哪怕死了也不当饿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布:“孝文,你把该当办的事虑一遍,别把哪个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请执事。孝义,你先去给你三伯拜年。”吩咐完毕以后,⽩嘉轩就走进了马号。长工鹿三离过年剩下三天的时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后住进马号,绝不让儿子们代劳。大年初一他让全家人歇息,自己却在祠堂祭过祖宗之后就在祠堂门口领着锣鼓班子敲个痛快。现在,他喂过牲畜丢下搅草子又走进轧花机房,踩得轧花机又哳哳哳哳唱起来。 正月初三准备给孝武完婚,亲朋族人都劝他缓一缓,缓过了眼下的世再办,甚至亲家冷先生也趋同这种意向,但他却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闹他的⾰命,咱办咱的婚事,两不相⼲喀!农协没说不准男人娶媳妇吧?”他把二儿子孝武的婚事完全给长子孝文去经办,让其悉婚事中的诸多礼仪以及一些注意事项,而他自己只是在重要环节上帮助孝文出出点子。这时三儿子孝义跑进轧花机房说:“爸,三伯擦着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嬷嬷教我叫你去哩!”⽩嘉轩听了一愣,重新穿上袍子戴好礼帽走出轧花机房。 他走进鹿三土围墙上的圆洞门,正看见鹿三手里握着长柄矛子,女人爬滚在地上死死拖着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着鹿三的另一条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扑跳着。⽩嘉轩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倒冲着⽩嘉轩斥责起来:“鹿子霖不出头你也不露面!人家砸祠堂烧祖宗神轴儿,你们装瞎子?你们怕挨鹏刀我不怕。八辈子祖宗造孽是我的罪过。我把那个孽子戳了…”⽩嘉轩却平静他说:“你该着放下矛子,咂上烟袋儿背抄起手,到祠堂门口戏楼底下去看热闹。十几家锣鼓家伙几十杆铳子,花钱也请不到⽩鹿村来的。万一你不爱看热闹…”⽩嘉轩平和认真他说“我托你办的事…应该再去靠实一回。”鹿三忽然记起,给孝武抬媳妇的轿子是他经手租赁的。他看见⽩嘉轩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摆了摆头,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声唉叹—— 农协的风暴已经席卷⽩鹿原。⽩鹿村也建立了农民协会,黑娃兼任主任,⽩兴儿当副主任,田小娥做妇女主任。各个村手的农协组织部模仿总部成立时的做法,摆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在台上,而且发生了两起铡人的事。鹿兆鹏立即让黑娃召集各农协主任开会,申明今后再不许随便铡人,也不许再把铡刀摆到会场上,需要处治某人需得总部讨论批准。各村农协可以决定斗争和游街的对象,但必须防止群众有意或失手打死人。被⾰命热情鼓着的农协头儿们都觉得窝了兴头儿,嗷嗷叫着抱怨鹿兆鹏太胆小太心善太手软了。原上那么多财东恶绅村盖子,才铡了不过三五个就不许开铡了,⾰命咋能彻底进行?鹿兆鹏大声警告说:“同志们,⾰命不是一把铡刀…”最后令黑娃和农协头儿们鼓舞的是,兆鹏终于听从他们的呼声,决定集中目标攻一攻⽩鹿仓总乡约田福贤,理由是,农协要求向全体乡民公布本仓自民国以来每年征集皇粮的账目。 ⽩鹿镇随之出现了游街的新景观。头一个建立农协的贺家坊开创厂游街的先头儿,把贺家坊首富贺耀祖夫妇用绳素捆着牵牛拉羊似的拉到⽩鹿镇上游了一周八匝,各个村子的农协便争先恐后地把他们村子的财东恶绅牵着拽着到⽩鹿镇游街示众,花样不断翻新,纸糊的尖顶帽子扣在被游斗者的头上,红红绿绿的寿⾐強迫他们穿到⾝上,脸上涂抹着锅底黑灰又点缀着⽩⾊浆糊,有的别出心裁把稀粪劈头盖脑浇下去,每逢三六九集⽇,镇上空前热闹拥挤,人们观看那些昔⽇里曾经是原上各个村子顶体面的人物的洋相和丑态。⽩鹿镇的游街景观随后便屡见不鲜见多不奇了,很快也就失去了观众,及至农协总部要游斗田福贤的消息传出,刚刚冷却下去的热情和新奇感又⾼涨起来。还有一个更富刺的因素,就是⽩鹿村的鹿子霖将同时被推到台上去,共产儿子斗老子,真个是睁眼不认六亲啦! 把田福贤推上⽩鹿村的戏楼是⽩鹿原农民运动发展的最⾼峰。会址仍然选在⽩鹿村祠堂前的戏楼。鹿兆鹏亲自主持这场非同寻常的斗争大会。陪斗的有⽩鹿仓下辖的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已经查明,自从田福贤出任本仓总乡约以来,几乎一年不空地在征集皇粮的时候都悄悄加了码,九个乡约无一例外地参与了分赃。黑娃逐年逐条公布了他们加码的比例和多收的粮食数字,逐个公布了田福贤和九个乡约分赃的粮数。台下由可怕的静寂突然变得像狂风暴雨一样呼叫“抬铡刀来!”鹿兆鹏站到台前,吼哑了嗓子也制止不住已经沸腾起来的动,他迫不得已从里子套一把短,朝空中放了一,台下才得以安静下来。他便抓住时机宣布让证人作揭发。 作证揭发的是⽩鹿仓的金书手,田福贤加码征粮的全部底细都在他的明细账上记着。黑娃和他的弟兄们在找田福贤算账之前,先把金书手叫到农协总部,同时把一把铡刀抬到门外的台阶上。金书手一瞅见沾着碗客⾎痕的铡刀,脸上骤然失了⾎⾊:“好黑娃,好鹿兆谦爷哩,你听我说…你问啥我实打实说啥…你把铡刀快抬走,我看见那…心里⽑草得说不成话。”黑娃让人抬走了铡刀。金书手果然神⾊稳住了,反而慡快他说:“噢呀,你问征粮当中田总乡约搞鬼捣窍的事,我说就是了嘛!远的记不得,单是去年刚刚征过我还没忘。本仓民地原额天时地利人和六等其制共1112顷50亩。额征夏秋粮3081石1斗5升7合6勺。每石折银1两3钱1分8厘3毫5丝8忽9微6纤2尘5渺,共额征银…”黑娃已不耐烦:“你少啰嗦!只说搞鬼捣窍弄下多少粮食和银元。”金书手说:“我说前多年的陈账记不清,只记得去年加码多征粮食折银1200多两。本仓原额民21297丁,征银1211两4钱5分1厘2毫。加码超征200多两。以上地丁两项超征1400多两。九个乡约每人分赃100两。我本人拿100两。下余的田总乡约独呑了。”黑娃和他的弟兄亲自跟着金书手到⽩鹿仓去,把他锁在菗屉里的账簿全部背到农协总部来,一年一年一笔一笔加以清算,最后发现田总乡约和他的九个保障所乡约侵呑赃物的数目令人吃惊。鹿兆鹏获得这个重大突破的消息时,动得一拳砸在黑娃的肩上说:“黑娃,你真了不起,这下子⽩鹿原真个要刮一场风搅雪了!” 金书手捏着一张清单念着,腿双双手也颤抖着。田福贤和九个臣僚低垂着脑袋听任他一件一件地揭发…和尚只是欺侮过佃户的女人,碗客也仅是在南原山几个村子恃強耍歪,而田福贤和他的九个乡约面对的却是整个原上的乡民,⽩鹿原二万多男女现在都成了他们的对头仇敌了。金书手还未念完,台下就再次动起来。鹿兆鹏立即命令纠察队员把他们押到祠堂的农协总部看管起来。为了防止愤怒的乡民砸死他们,原先计划的游街示众也因此取消。鹿兆鹏大声宣布:“将田福贤等十一人滋⽔县法院审判。”愤恨的乡民对这样的决定立即表示出不満,又嘲⽔一样从戏楼下涌到祠堂门前去,把祠堂包围得⽔怈不通,喊着叫着要抢出田福贤来当众开铡。黑娃也失去了控制:“兆鹏同志,你现在看看咋个弄法zz早说不铡田福贤难平民愤。铡了这瞎种有个球事!”鹿兆鹏也急火了,开口骂道:“黑娃你混帐!我再三说田福贤不是老和尚也不是碗客,不能铡!这是牵扯国共合作的大事!你立即命令各村‘农协’头儿把会员撤走!” 田福贤在风闻“农协”查账的消息后就奔滋⽔县去了。他失找了岳记书又找了胡县长,见了他们的头一句话就是:“我跟鹿兆鹏合作搞⾰命诚心实意,想不到鹿兆鹏在背后⽇我尻子!我这总乡约区分部记书怎么当?”说罢大哭起来…岳维山和胡县长商定召见鹿兆鹏。 鹿兆鹏走进岳维山的办公室时,还猜不透事因,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岳维山开门见山地问:“兆鹏同志,你怎么把矛头对准了⾰命同志?”胡县长接着说:“整个⽩鹿原的行政机构都瘫痪了。”鹿兆鹏不假思索他说:“有确凿证据证明,田福贤不是⾰命同志,是个贪官污吏。这个昅⾎鬼不仅败坏国民⾰命的名声,也败坏了国民的威信。既然话已说明,我请求你们立即着手给⽩鹿原派一个手脚⼲净的区分部记书和总乡约。”岳维山避开话题说:“我也要向你进一言,县里不断收到⽩鹿原乡民联名具告的状子,告农协的头儿们把碗客铡了,还把人家的儿媳妇奷了。据说农协的头儿全都是各个村子的死⽪赖娃嘛!凭这些人能推进乡村的国民⾰命?⾰命不是斗铡!贵在物⾊农协头几时也得考虑一下吧?”鹿兆鹏不服气说:“睡碗客儿媳妇的那个农协副主任已经撤职了。田福贤一开头就说农协头儿全是死⽪赖娃。清朝府政骂孙中山先生也是死⽪赖娃。”岳维山制止说:“怎么能这样作类比,污损国⽗?”鹿兆鹏坚持说:“一样的道理。腐朽的统治者都把反对他们的人骂作臣逆死⽪赖娃。”胡县长又把话转到具体事上:“兆鹏同志,你必须保证田福贤的生命全安。农协不准随便开铡杀人,有罪恶严重的人,要县法庭审判。”鹿兆鹏说:“我负责把田福贤到你手上。” 天黑以后,鹿兆鹏派农协纠察把田福贤押送到县已去了,然后坐下来和黑娃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分配土地,组建农民武装。黑娃因为没有铡死田福贤而低沉的情绪又⾼扬起来:“兆鹏哥,咱们农协要是没收了财东豪绅的田产和浮财分给穷汉们,那就彻底把他们打倒了。” 这项工作刚刚铺开,他们又搅进了田福贤的案子里。田福贤在法院呆了半个来月又大摇大摆回到⽩鹿原,官复原职驻进了⽩鹿仓。黑娃领着三个农协总部的⾰命弟兄赶到县法院查问,法官说:“查无实据。”鹿兆鹏又亲自到胡县长的办公室:“你怎么把田福贤放了,”胡县长不失幽默他说:“金书手全部翻供了。看来铡刀出来的口供靠不住。"鹿兆鹏旋即又找到岳维山:“我现在不大关心田福贤的事情,而是担心国民⾰命:”岳维山很不客气他说:“兆鹏同志,你是共产员,也是国民员,兼着两个的重任,你偏向一个歧视一个的做法太露骨了。你把本基层⼲部都游了斗了铡了,国民⾰命只有靠贵单独去完成?”鹿兆鹏也直言不讳他说:“请你不要大多敏感。如果共产里头也混进来田福贤这号坏分子,我们会自动把他给法庭的。” 鹿兆鹏回到⽩鹿原,黑娃就说:“我说把狗⽇的铡了,你可要给法院,审来审去田福贤反倒没球事了,反倒成了农协栽赃陷害:”鹿兆鹏和黑娃一起到省农民协会筹备处汇报,又一起找到省府政,于主席听罢情况反映以后还是那句老话:“谁阻挡⾰命就把他踏倒!”鹿兆鹏和黑娃回到⽩鹿原,不久就传来可靠消息,滋⽔县胡县长已经被省府政撒职,国民滋⽔县部记书岳维山也被调离。黑娃和他的⾰命弟兄再次去鹿鹿仓抓。福贤的时候,田福贤早已闻讯逃跑了,金书手也去向不明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滋⽔县的县长撤换了四任,这是自秦孝公设立滋⽔县以来破纪录的事,乡民们搞不清他们是光脸还是⿇子,甚至搞不清他们的名和姓就走马灯似的从滋⽔县消失了。这件事使朱先生颇伤了脑筋,他翻阅着历代县志,虽然各种版本的县志出⼊颇多,但关于滋⽔县乡民的评价却是一贯的八个字:⽔深土厚,民风淳朴。朱先生想:在新修的县志上,还能作如是的结论吗? 争:厉害之意。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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