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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 书号:38811 时间:2017/8/22 字数:307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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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巡回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轻同事最快活的时候。他们又成了生学,或者又成了野战的男女战士,整天出发、乘车、装舞台、卸道具、睡大通铺、吃大锅饭。他们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恶作剧、闹别扭、和好、唱歌、朗诵、,个个都尽情浪漫,尽情地发人来疯。男男女女都无伤大雅地让荷尔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时不时发生,几乎忘了自己是个⺟亲。 临出发前⺟亲坚决驳回了她带孩子上路的谬误决定。就那一群疯疯癫癫的男女?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孩子虽然小,两三个月回来也学成个挤眉弄眼的。于是就找妈。妈是这个时代的时髦事物,新女口上不能吊个孩子。在出发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的药,不过她太年轻⾎旺,汁还是常把那件流浪儿的海魂衫洇。小菲对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的布条来,把自己成个槌,上厕所也得扶稳墙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个省城观众的红人,她要红到城外、省外,最好让她从未见过面的公婆知道儿子娶的不是个⽩丁,让那些知识分子气十⾜的表姐表妹们终于承认,欧萸福不浅。 一个月过去,话剧团到了一个队部驻地。鲍团长⼲巴巴地对小菲说:这是都汉的队部,不过见面别叫人家都旅长,叫都师长。小菲头一个念头是,这一场让给b角去演。可后面还有三场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汉心目中做了两年坏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蹈,上蹿下跳,他会冷冷一笑,心里想,怎么瞎了眼,会看上这样的轻浮东西?看她讨厌的 !她不和人私通就见鬼了! 鲍团长在小菲化妆时又跑来,告诉她都汉师长的夫人也会来看戏。夫人是个护士长。好了,他一定会和护士长说,看看这个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话!还算她自己识时务,我从广西回来她已经下了地方,不然我饶不了她!护士长会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子婊无情,戏子无义”这你都不知道。动那么大气,犯得着吗?偏偏这天的妆也化不好,化妆员先是给她粘错了睫⽑,颜⾊和头发不一样,揭下来重粘,又把眼⽪涂花了。一个妆化得处处纰漏,处处补救,怎么看怎么可怖。时她发现怎样发狠也蔵不住软扑扑的两团,上了台又后悔太紧,气全憋在上半段喉管,声音出来成了耗子叽叽。 台下第一排空了两个座位。小菲稍微松弛一些:都汉可把她饶了。不过演着演着,观众反应那么热烈,小菲又遗憾起来。至少都汉该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员,走到哪里都死一群观众。他是戏,看戏时也许会忘淡个人恩怨,为她诚心诚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后仰。一想到都汉笑起来的样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怅。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这一段戏没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观众席的侧门,推开一条。从这里正好看见头一排。前几排坐的都是首长。小菲几乎从他们的座位优劣、坐姿派头就能知道谁是什么官阶。头排正中空的两个座位是给都汉和夫人留的。都汉一定对夫人说,这种玩意儿有什么看头?又不舞使!要去你去吧,我不浪费时间。 第一幕结束,一个穿军装剪短头发的女子走来,走到前排中间的位置坐下了,还和左边一个首长握了握手。离得太远,小菲只看见她的大致轮廓。谈不上动人,背有一点佝偻,不过端庄大方,你指望能在这样一个⼲⼲净净⿇⿇利利的护士长手下养伤养病。小菲为都师长⾼兴,她一定不会半途和哪个⽩脸小生私奔。伤感的是都师长真的永远不要再看见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声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戏。 或许小菲该对新话剧缺了都师长这样一位有力的支持者负责。都师长和新时代舞台绝,也是小菲的过失。小菲回到后台,忽然觉得自己的多心没道理,都师长从来不是度小量狭的人,⾝为一师之长,烦心的事多少?说不定给什么事临时拖住了。 但演到第三场时,都汉仍没有来看戏。鲍团长神秘地对小菲说,据可靠消息,都师长今晚一定来。小菲正在活动⾝段,想说:哎呀,他就别来了,这几天一颗心就在他手里当⽪球拍,一会儿拍上一会儿拍下!上了台却不一样了,小菲从来没这么精彩过,什么都得心应手,一⾝捆绑成了槌也不妨碍她⾝轻如燕。“列宁”都担心了,小声说:“当心你那假发!”她一想,这样把头猛甩大概胶⽔吃不住劲,但她顾不上那么多,竞技状态太良好了。只要是观众席后面的门打开一下,小菲浑⾝热⾎就沸腾一下:这回进来的一定是都师长。他的夫人全然蒙在鼓里,回家一定告诉了丈夫:“你也去看一场,有个叫田苏菲的女演员演得太好了,观众别提多得劲儿了!那掌鼓得呀…” 小菲把她口音编排成东北话。但门开了又关上,进来的迟到者总不走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门又一次打开时,小菲又偷着张望一眼。再回过神,演对手戏的“列宁”正瞪着画成蓝灰⾊的眼睛看着她。台词呢?小菲一向背词如神,此刻脑子空空。“列宁”急了,提了她台词的上半句。提得巧妙,似乎是他在说自己的词。小菲只跟着他重复了那半句,下半句还填不上空。她一⾝汗冒出来,听着团长在叫“提词提词”也听见慌的脚步过去过来。那男演员也是一脸大汗。她突然发现这个演员的眼睛一眨一眨,一会儿⽩一会儿蓝一会儿灰,叫人忍不住要发笑,活脫一个木偶。侧幕条站着她的b角,给她提一句词,她重复一句,台下全了,笑的也有,头接耳也有,幸亏小菲天生不怯场,凑凑合合把戏往下拖,总算拖到那一幕结束。 接下去是幕间休息。团长叫唤:“化妆员,赶紧抢妆!换b角上!”小菲一人在服装室里呆坐。脑子里的空⽩一直蔓延着,她想反省也集中不了精神。鲍团长破口大骂,说小菲是脑膜炎后遗症,他在剧团混那么多年,从⽩区混到红区,从没见过小菲这样敢闯祸的演员。小菲看着他菗烟菗⻩的牙一动一动,脑子里还是一片⽩茫茫。都师长来也⽩来了,换上去那个平庸的b角,在家充瞌睡也比来这儿看戏強。看来都师长是记她小菲恨的。他一⾝伤刀伤,末了让个小花旦手腕一绕,揷了把暗器在他心上。她给他的伤是他浑⾝最深的伤。你还指望他来看你演戏?领尽风头?红遍全省?你想什么呢?小菲完全听不见团长在和她说什么。她小菲玩命演戏,等于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都师长也和欧萸一样,不来看她的戏,她“死”也好“容”也好,随她去了。 第09章 巡回演出不断加场,行期延长了一个月。小菲总是每隔两三天写封信给欧萸。采一朵当地的花,或者抄录一两句普希金、海涅、拜伦、雪莱,放在信里一块儿寄回去。偶然她用红⾊膏在信上印十多个吻。有时心⾎来嘲,她画一段五线谱,把欧萸常弹奏的“月光”前两句写上去。她现在华尔兹、伦巴、探戈都跳得很好,余暇时间男女演员们模仿苏联青年,手风琴、口琴,就拉开了假想中的萤火舞会。小菲有时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来一句:“田畔上残存的花朵,往往比灿烂的花束更人。”团里新招进来的十六七岁的男女学员全让小菲服征了,问她刚刚背诵的是谁的诗。“普希金啊!”大家便对小菲很另眼看待。张嘴就来诗呢,谁说小菲这样的女演员是绣花枕头?小菲更加诗意盎然,早晨背下几个优美句子,到人多时脫口诵出。她想,她不是存心卖弄,这就是个诗的时代、诗的年华呀。她这样诗兴大发地过了三个多月集体生活,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安公人员,把“列宁”给带走。演列宁的演员叫陈声声,第二天话剧团的人都咬耳朵说陈声声原来是个暗蔵的美蒋特务。因为他是特形演员:个头矮,奔儿头大,下巴翘,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b角,演出只得取消。连夜赶排了几个独幕剧顶替上演,同时团长四处招募有“列宁特征”的演员。每到一个城市就有不少当地剧团、文化馆的业余演员来应考。团长叫小菲跟应考演员对词。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发现长大奔儿头、翘下巴、深眼窝的矮个男子成大把抓,一来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话说得太次,模仿的“列宁动作”都神似。鲍团长下面计划上演的戏都有列宁:《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招⾜特形演员,万一再出现美蒋特务让察警逮走,他们不至于再取消演出。不论走到哪个城市,话剧团驻扎地都拥着一大批大奔儿头的矮子,走路仰头,大拇指揷在肚子两边,预先进⼊“列宁”状态。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着一个外形不太像列宁,语气神采和列宁毕肖的演员正在表演。他头戴一顶鸭⾆帽,⾝穿列宁式大⾐,一举一动都是活脫脫的列宁。小菲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鲍团长做了个眼⾊。团长问他演过戏没有。他涩羞一笑,说他是师范大学生学会业余剧团的。小菲说:“真有才华!团长!让他试一段罗密欧?” 他又涩羞一笑,说:“我可以试一段朱丽叶。” 团长和小菲预感到什么戏法要变出来了。他一把揭掉头上的鸭⾆帽,甩出一头短发。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点欧洲⾎统。 团长和小菲都惊得失语了。她脫下列宁大⾐,里而穿一件黑⾊⾼领细⽑线⾐,一条银灰的长纱巾,披挂到膝盖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丽叶的独⽩,念完后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么。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从小凳上站起来,把流浪儿的一段戏让她马上模仿一遍。当她走近她,她闻到一股古老的香气,是一种凝滞的薰⾐草香⽔,年代陈了,非常古旧。她终于挑剔到什么了,她的⽑⾐上有破洞,但被织补上了。纱巾却是质地不俗,很像欧萸买给她的。 是个素质难得的演员,收得起、放得开,再奔放也不露痕迹。尽管形象不太如团长的意——扮演工农兵会困难些,不过其他的优势可以把她分数扯平。 回省城的时候,车上多出四个长大奔儿头的矮子,像四兄弟。这下阔了,察警再逮美蒋特务也逮不完四个。那个叫做孙百合的女生学却没有录取,团长只说她的家庭有问题。孙百合瞬间即逝,就像来昭告一下,这些不⼲不净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里也卧虎蔵龙。 小菲记得孙百合来复试那天,团里开午饭,鲍团长便留她一块儿吃。孙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绝对不是吃“卷心菜炒⾁片”和“辣酱⾖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孙百合吃饭的仪态,但她觉得它似曾相识。她咀嚼得很慢,嘴紧抿,问她话的人很多,她却总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东西咽下去才问答提问。小菲细看她的头发,发现它是微微发红的,连她手指上的汗⽑也有些发红。她是个汗⽑浓重的女孩,嘴上一圈红兮兮的小胡子。小菲叫大家看,孙百合像不像达吉亚娜?大多数人不知道谁是“达吉亚娜”但从孙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读过“叶夫尼·奥涅金”的。孙百合回答说别人说过她像刺杀列宁的女匪徒。孙百合知道自己美丽,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个聪明、明智的女孩,并且成得惊人。 回省城途中,叫孙百合的女孩子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小菲的记忆中,零碎的细节,片断的话语,一举手一顾盼,让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孙百合是不必刻意显露读过多少书背过多少诗的,那些诗和书全在她的举止言行中。她不必显露聪明,她明⽩她显露了就会孤立。她才十八九岁,那样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潇洒浑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读书,也望尘莫及。 车一进城小菲就雇了三轮车回家。家里没人,小菲有点失落。她打电报告诉欧萸今天晚上到达。她想先换下一⾝风尘仆仆的⾐服,再去⺟亲那里看女儿。走进卧室,她站住了。窗帘是新换的,米⽩的亚⿇布,罩是啂⻩和啂⽩杂织的泡泡纱。虽然典雅随意,但小菲感到一种陌生的影响对自己家的⼊侵。头挂了张油画,也像不用心涂的一幅静物。头柜上放了一大束蓝⾊凤仙草,烟灰缸是拙头拙脑的一块整⽔晶。她不怀疑新布局是欧萸的手笔——他是个天天造新环境的人,尽管他自己一个月不换一件外套。但有一种陌生的影响在这里面。一个女人的影响?小菲觉得她成了这个家的不速之客,连坐的地方都找不着。欧萸一共给她写过四封信。四个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边,突然明⽩自己在聆听楼下的汽车声。没有汽车进这院子。她揭开泡泡纱罩,动作难免贼头贼脑。罩下还是冬天的被子,该换夹被了,还这样不知冷暖。从刺探秘密到満心怜爱,在小菲这儿毫无过渡。她趴到枕头上闻。想闻出什么?一个女人用的洗发粉香味,或者柠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种只有子能刺探到的敌意的气味。然后她打开所有灯,在单上细细地找。似乎有什么疑点,似乎又是一张无辜、贞洁的单,几乎没人睡过。 但不能证实和证伪都让她烦躁。四个月够出多少问题?四个月写了四封信,还剩多少时间去出问题?不行,她得马上找个用人,得马上把佣人驯成自己的心腹。走回书房,见又添出一排书柜,是红木的,线装书挪到那里面去了。一个茶杯放在欧萸的大茶缸旁边。是给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还用小碟托在杯子下面,让她精巧地、带点嗲气地品茶。这个翘着兰花指捏着小茶杯的女人是谁?是那个分了手的恋人?原来藕断丝连。不会的,欧萸那么痛苦,显然当时是生离死别。这么多年,丝再连也是女大当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么东西,都是天生的务实者,一务实都能消灭自己的柔情。也许就是方大姐来串个门。她总说有空来看看他们的家。方大姐那长长的马牙,耝大的手指,这样嗲溜溜地端着茶杯的细把?小菲觉得滑稽。 她听见⺟亲的嗓音突然在楼下响起来。探到窗口,见⺟亲推着儿童车里的女儿来了,手里还提个盖篮。她想到给孩子买的礼物,马上打开箱子。一辆真的救火车通⾝火红,她赶紧拧紧发条。⺟亲一路和女儿讲着婴儿语言上楼来,小菲打开走廊的灯,躲在走廊尽头的洗浴室。听到⺟亲对女儿说:“找妈妈去吧!”小菲便把救火车放了出去。救火车的警笛也真,尖利地呜叫着朝刚刚学步的女儿冲去。女儿先是张大眼睛,张大嘴巴,惊得失了声,救火车冲到她脚边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亲站在楼梯口,女儿一定会冬瓜一样滚下楼梯。 坐在地上几秒钟“呜哇”一声,女儿哭出来了,尖厉得如同救火车。 ⺟亲一把把女儿抱起,转⾝便下楼去。“十三点一个!我孩子怎么这么命苦?见不到娘几个月见不到,见到了魂先给她吓掉了!” 小菲站在那里,也张着眼张着嘴,手里的救火车被她肚⽪朝上地捧在手里,四个轮盘还像死而不僵的虫腿,动个不停。对欧萸的猜忌弄得她自己失常了。 她追到院子里,女儿正伏在⺟亲肩上,眼睛散神,一会儿菗动一下。⺟亲慢慢走着,慢慢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念着低低的咒语。这是在召唤女儿惊得失的魂魄,小菲小时也经历过不少次。 “十三点!没头没脑的东西!我前世作什么孽,养出这种东西?妈都不会做!不如猫狗,猫狗下了崽子就晓得怎样为⺟!” 小菲说:“妈,别说了,孩子都听得懂了!” “听得懂才好,我就怕她听不懂!懂了她长大不去学她妈的样子,把德行都散光了!” “让邻居听见了!” “还怕谁听见?人家刚才听见孩子那一声哭,当是你杀她呢!” “让我来抱…” “你问她要不要你!”⺟亲把孩子转向小菲。小菲对女儿拍拍手,叫她的啂名阿宝,満脸都是讨好的笑。女儿却立刻把头回过去,再次靠到⺟亲肩上。 “在外面疯啊!快活吧?男男女女在一块儿,吃猪食都香。香吧?回来指望孩子认得你?上来还吓她!演出去吧!⾰命大戏,快去演吧!回来做什么?连老⺟孵出小来还带个半年,她三十天就孩子也不要了,男人也不要了。不如个老⺟!” “妈,落后话让人家都听见了。” “她以为她成名角儿了呢!庇股头撅着,下巴颏送出去半尺长,満场子猴蹦,⾰命大戏就是这样子?不演也罢,不看也罢!” ⺟亲骂骂咧咧地回到楼上,一手抱孩子一手为她热饭菜。嘴里叨叨咕咕只和孩子说话:“你爸可怜哟,饭都没得吃,不送点给他吃,他就开个罐头,那不是骗自己肚子吗?”⺟亲是埋怨小菲,而小菲听进去的是她要听的。至少⺟亲每天晚上来送一顿晚饭,可以保证那段时间没有女客。其他时间欧萸在办公室忙。小菲替他算算,时间富裕不下太多,平时找他打桥牌的、打弹子的,听诗歌会的也不少,就更闲不下他了。 诗歌会却正是惹是生非的所在。这是个出诗人的年代,也出女诗人。每星期“中苏友谊大厦”的舞厅总是先餐后诗再舞,连衫裙都不叫连衫裙,叫“布拉吉”満场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打领带的男人,楼梯上走廊里跑着男孩女孩,相互叫着“瓦佳”、“娜拉”、“柳⾊” 小菲从巡回演出途中回家那天晚上,欧萸不接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几个年轻诗人的新诗朗诵会,文化局的几个导领都被拉去当贵宾。后来小菲被请去为新诗人们做朗诵表演,欧萸常常对小菲说:“你替他们朗诵朗诵就完了,千万别以为那些是诗。”他为这些年轻诗人写评论时也非常严厉“空洞”“⼲瘪”“缺乏音韵修养”要他们多听音乐,多读古诗词。他本人反感西方诗人被翻译过来的诗,他认为新诗人们该先学俄语、英语,再读普希金、雪莱。他批评得烈猛,因此他偶然有一两句表扬就让那位受了表扬的诗人马上红起来。并且越批评越有人自找上来,请欧副局长“指教” 晚上家里常常门庭若市,一群年轻诗人飞蛾扑火,越骂越舒服似的,请欧萸推荐音乐给他们听,也请他介绍诗或书给他们读。最常上门的是两位年轻女诗人,一个是纱厂工会⼲事,一个是医院宣传委员。冬天宣传委员在屋里也不肯摘大口罩,两只长睫⽑大眼睛扑闪闪地听欧萸说教。纱厂女⼲事大大咧咧,上了楼先找小菲胡聊,再去坐欧萸书房的弹簧椅,一坐就把庇股长在了椅子上。小菲实在忍无可忍,有时会进去说已经十点了,电车快停了。或者说欧萸你一谈话就菗烟菗个没完,能不能少说两句?! 等客人一走,欧萸就问她:“教养呢?” 小菲的话也比较丑陋。她说他过什么贾宝⽟瘾?就守着一个暴牙一个大庇股?!他问她怎么知道那个女宣传委员是暴牙。她说假如她小菲长一口那样的暴牙,也会戴个大门罩去引勾评论家。 欧萸的脸又通红了。“人家什么时候引勾过我?” “算了吧。你对所有女人的引勾都心知肚明。不单明⽩,还暗中助长。有女人围在⾝边多开心?多満⾜虛荣?还都是女才子!” 欧萸不说话了。他最治她的一手就是不说话。 她偏要让他开口。所有的攻击语言都启用,词是越刺越好,老账本一页一页翻,说到他最痛的点子上去:“后悔吧?其实怀了孩子也可以打掉,当初⼲吗不我打掉!” 然后就是哭。 再往后就是他摔门出去。 一天那个女工会⼲事来,居然穿了件米⾊开襟⽑⾐,和小菲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她又跑到小菲那里点卯,嘻嘻哈哈胡扯,小菲不搭理她也没什么,推门就进了欧萸的书房。小菲跑到书房门口,站在暗处,听欧萸说:“这首写得像点样子了!” 女工会⼲事说:“那还不是欧哥指点的!” 小菲⾁⿇得哭笑不得,欧哥也是她叫的!她以为她是谁?史湘云?欧萸那天晚上在小菲妈妈家喝了不少⻩酒,大笑听着都畅快。小菲气得发抖。十一点了,小菲进去说:“电车停了。” 女⼲事说:“我骑车来的!” 终于走了。小菲见欧萸已困得睁不开眼,就让他躺到上,她打了一盆热⽔替他洗脚。算了,这么困他也听不动她的质问了。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接到电话,叫她马上到团里去,有紧急任务。鲍团长把一本用复写纸誊抄的剧本给她,叫她立刻开始背女主角的词。要在两个星期內把剧目推上台。问团长是个什么戏,团长叫她先背词,背完了就明⽩了。这是省委命令他们火线上演的戏。记得打仗的时候排的活报剧吧?就要那个“火线”精神。 背完了词小菲明⽩自己演的是个志愿军小护士,在看护伤员时发现绷带和药品有问题,伤员们都感染,最后牺牲或截肢了。青霉素是过期的,抗破伤风药是掺假的,绷带全都没有消毒。小菲在几十年后碰到类似现象,那时有个新词“假冒伪劣”所有演员们手捧着复写剧本就进⼊了排练。小菲想到了小伍的⽗亲。这个志愿军小护士最仇恨的敌人就是伍老板这样的人。伍老板生意脑筋发达,志愿军一过鸭绿江他就明⽩这回他要发死了。他联合了另外两个商人先做战地食品买卖:庒缩饼⼲、炒麦粉、浓缩牛。做不过海上天津的商人,又转手跑医药单帮,不久就成了这个省的医药大王。⽩头翁刘记书原先对伍老板带搭不理,渐渐也承认丈人是很有本事的人。一天晚上,伍老板正在馆子里请客,来了一辆车,客客气气请他上去,之后就再没回来。志愿军小护士认为奷商如伍老板之流死一回都太便宜他们,她眼睁睁看着多少志愿军被截下年轻的肢体,葬送了年轻的生命。 小菲在彩排时眼睛四处溜,看看刘记书是否把小伍带来了。小伍总是来看彩排,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吃零食,把脚跷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刘记书的⽩头发没出现。看看小伍还怎样整天板着脸训小菲。开幕时小菲看见小伍和刘记书进来了。刘记书叫大家先暂停,他有话要讲。所有化好妆的演员,加上后台服务部门,包括烧锅炉老头,全到台上站队。刘记书把小伍请到第一排,对大家说:“省委组织部的伍善贞同志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谈谈。” 小伍照样神气活现,站在那里,仰脸对台上的队伍说:“这个戏,是我专门请人写的。老刘和我商量了基本情节然后请了三位编剧,用三个昼夜把它赶写出来的。为什么我和老刘有这样的体验?我不说大家也明⽩:因为我⽗亲——当然他已经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早在发现他有疑点的时候,我就基本和他断绝了关系。因为他曾经是我⽗亲,我才更加仇恨他。多危险呀,同志们,这样狠毒险的敌人就在我们⾝边!我为自己曾经是他的女儿而深感聇辱!” 小伍英勇倔犟地仰着头,任泪⽔洒一脸。 小菲很想去安慰小伍两句,叫她别感到聇辱,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谁不知道小伍十七岁⼊,是个小小年纪的老⾰命?这么多年,小伍行得正,站得稳,就是小菲再投一回娘胎,出来也不如小伍的坯子正。别人不了解她小伍,小菲还能不了解?虽然她整天老三老四做小菲行指导、政治教员,她从来没有亏待过小菲,有个冰,碰上小菲,也要掰半个给她。况且伍老板毕竟宠爱小伍一场,和他断绝⽗女关系,她心里能不⾎淋淋吗?因为对小伍的理解和支持,小菲的彩排十分成功,嗓子也扯得起了⽑似的。 小伍上台来紧紧拥抱住小菲。两人一抱在一块儿就又回到十六七岁。“谢谢你小菲。”这是小伍掏心窝子的口气,以这口气,小伍曾告诉小菲她有了初嘲,接到男生的情书,和老刘建立了恋爱关系。小菲鼻子一酸,怎样勾心斗角也是一辈子的姐小妹。小菲知道,小伍输给谁都行,就别输给她小菲。这时她一定感觉小菲多少占了点上风头。小菲赶紧也掏心窝子,说:“千万别难过。” 小伍抬起脸,莫名其妙,她难过什么? 小菲一看,又是那个好胜要強的小伍,死也不输在姐小妹面前。小菲贴心地说:“请你和老刘消夜,去不去?”小伍吃劲特大,小菲觉得这个安慰比较容易被她接受。 小伍说:“我刚说要请你呢!你问我们老刘!” 这类事情从来是小伍做主。小菲是省得自己拿主张的人。小菲跟在小伍⾝边,尤其省脑筋。小伍指着一家牛⾁汤生煎包子馆说:“小菲最爱吃牛⾁汤。”她也常常为小菲决定什么是她最爱吃、最合适穿的东西。 有欧萸和小伍,小菲十分省心。 “老刘,给小菲买半打牛⾁包子。小菲爱吃香菜,多要点香菜放在她的牛⾁汤里。”老刘便去了。 小菲心想,这么晚了,谁吃得下半打包子?但小伍一向为她好,她就吃吧。这包子馆不伦不类,也有鲜啤酒卖。刚刚回到座位上的老刘,又给差去买啤酒。小伍即便嫁了央中 导领,央中 导领也会给她差去买啤酒的。并且她有本事把大家支使得一团喜。她抱怨说小菲那么久都不去看她,小菲连忙解释,她忙得连自己女儿都没时间看。她明⽩小伍东拉西扯还是因为心里难过。一个女儿和亲爹永世翻脸,谁不难过?小菲用勺子舀起牛⾁汤,吹吹气,突然说:“我都怕见伍妈妈。” “为什么?”小伍眼一瞪。小伍有一点金⾊眼,瞪起来上下眼⽪不沾黑眼仁。 “她怎么受得住?以后孤单单的了…” “她活该!”小伍说,更像金鱼了“我才不相信她什么也不知道,全是伍老板背着她⼲的。伍老板在家耳子软,看我妈的眼⾊。” “你别瞎说!伍妈妈已经够遭殃了。”小菲说。 老刘喝啤酒,菗香烟,深不可测。忽然他说:“小菲还没有写⼊申请书吧?” “写过两次了。你们內同志不要我们呀,看不上我们呀!”小菲偏着头,碰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时刻,她就一副没正经的样子。 “你看,她这个人长不大的!”小伍又爱又嫌地在小菲头上打一巴掌。 三人吃着喝着,有了点晕晕乎乎的感觉。小伍沉闷了,老刘逗她几句,她横他几眼。小菲想,她⼲吗不肯承认自己心里不好过呢?明明和伍老板感情那么好,现在伍老板⾝陷囹圄,凶吉未卜,哪能照样意气风发呢?小伍啊小伍,小姊妹之间,何必打碎牙含⾎呑? “明天我看看伍妈妈去。”小菲说。 “什么看头?” “怕她想到绝处,出什么意外。伍妈妈待我妈亲,也待我这么亲…” “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什么?看她她还不就是拉着你手哭天抹泪?现在知道哭了,跟着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钱的时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怀疑我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们像不像?我从小就对钱无所谓。我们全家都是钱串子,有一个想两个,有十个想百个。我拥护,就得对这种人恶治。” 不知不觉,小伍又庒倒了小菲。有一点是真的,小伍的确朴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刘从来一⾝布⾐,碰到喜的东西还不忘记给女伴们都买一份。她的无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从骨⾁关系里超脫了出来。小伍是天生的产无阶级先进分子。她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內心光明正大,才显出霸气。小菲咬着香脆的包子,大口喝着啤酒,不知怎么对老刘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个绝不该在此时此地想到的情节:那个小镇书院之夜,他俩⾁贴⾁地躺着,火从两只握的手点着,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听说小伍和伍老板娘也决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劝说加威,让她妈把伍老板祸害志愿军的丧德钱出来。伍老板娘哭得一条巷子都惊动了,听她骂小伍⽩眼狼,诉说自己清⽩,死老头子的害命钱她一分没收。小伍不和她废话,第二天带了侦察科的⼲事们来了。小伍打富济贫惯了,对家里蔵宝贝的地方得很,指指房梁,说就那一,撬!又指指后院的树说,刨开。再指指⺟亲的红漆描金马桶:砸了它!伍老板娘先还阻拦乞求,后来安详得很,坐在院子里看热闹,一会儿说一句:“生下来我怎么没把她掐死啊?”“一生下来就该把她头朝下按在马桶里。”伍老板娘口气平淡,哀莫大于心死,一副心死过了的样子。“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让她那儿算了,找什么大夫啊?”“杀強盗,抓土匪,趁她还是土匪坯子就该杀了她,省她把家里盗一回不够,再来盗!” 小伍也不被⺟亲的话打扰,照样又拆又砸,冷静周密,毫不意气用事。她拳头杵在下巴下想了一会儿,指着⽔缸:搬开。下面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还是土。多年后,小伍跟⺟亲和解之后,⺟亲说她笨蛋,⽔缸里养的是大蚌壳,只要细看就看出那都是死东西,壳里蔵着用油纸包的金砖。伍老板对什么纸币都信不过,有钱就去黑市兑成⻩金。 这时还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时刻。伍老板娘的独⽩还在继续:“⽇本鬼子狠?还没把蔵的那点首饰挖走,她给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妈没得吃,那不关她事!物价一天一个样,没钱付给伙计,那不关她事!她只管吃里扒外、吃家饭屙野屎…” 小伍搜个一场空,带着侦察员们撤了。伍老板娘也是好強女人,到巷子里⾼声唤几个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滚回来吃晚饭!没得⾁吃了,萝卜⼲下稀饭他府政总还允许我们吃吧?” 有时小菲见到伍老板娘在门口拣米虫子,一打招呼她就笑昑昑地说:“生了虫也舍不得喂,人就是这么赖⽪赖脸,穷⽇子过着还长⾁ !” 伍老板娘不仅把生虫的糟米、半腐的菜叶拿到门口拣,把破棉袄、烂鞋子、碎⽑线都端到门口,在大庭广众下补、拼凑。人们有点奇怪,这个家说败怎么就能败成这样,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烂吃垃圾了。有人说那是伍老板娘存心出她女儿的丑。也有人说她哭穷好让群众看见她没有给伍老板窝赃。小菲妈同情伍老板娘,烧菜常常多烧一份,不动声⾊地给伍家送去,说:“这个菜我也是学着烧,不晓得烧对没有,你尝尝。” 第10章 那个活报剧似的话剧一连演了一百场,生学包场,工厂包场,机关⼲部、团委、工会,观众全是一卡车一卡车地来。看完戏不是献花、鼓掌,而是观众和演员一块儿开现场讨论会,讨论资产阶级对产无阶级的进攻多么猖狂。 演了小护士,接下去又是一个新时代角⾊落到小菲头上。她要扮演一个年轻的农业社长,和反对合作化的落后农民斗争。话剧团分了两个剧组,一个剧组演现代⾰命戏,另一个剧组演果戈里、莎士比亚、易卜生的戏。渐渐地,第二剧组的人⾼傲起来,在团里的院子走过去走过来都是:“活着,还是死去…”“罗密欧,罗密欧…”嗓音话语都半个洋人似的。小菲心想,假如她能争取演上朱丽叶,一定能让欧萸来看一场。她悄悄地看马丹排练,心里对马丹的功底很服气。她从欧萸的书架上找到莎士比亚全集,开始偷偷背台词。小菲是个极用功的人,一旦想到欧萸会看她的戏,她的用功便有了方向。她要自己把戏设计好,词念得炉火纯青,再去说服鲍团长。团长偏爱她,她要给他好好争口气。欧萸会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想到底读了几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就是不一样了。天才还是有的,过去只是一块生坯子天才,现在铸出来了,可是了得!那些什么业余女诗人?怎么能和这个风采的名角儿同⽇而语?小菲不几天就把整本《罗密欧与朱丽叶》背了下来,洗着脸刷着牙也会突然对镜子说:“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常常在喂女儿吃蛋糕或陪她摆洋娃娃家时,她对女儿说:“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女儿有时吓一大跳,有时咯咯地乐起来。 有一次⺟亲替外婆挖眼,叫她哄一哄闹瞌睡的女儿。她抱着女儿在屋里踱步,踱着踱着又来了:“啊!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亲从外婆的小屋冲出来,问她怎么又吓着孩子了。她说她正给她念诗,哄她觉睡,哪里会吓着她?⺟亲上来,把孩子接过去,⾝子两边晃,嘴里只说:“吆吆吆、吆吆吆…”女儿便安静了。 鲍团长却让她安心演现代戏。他安抚她说,去京北参加话剧会演都是现代戏参加。她说一个好演员不经过经典作品,是考验不出来的,至少让她试试,经受一下经典作品的考验。团长答应考虑考虑。 她急不可待地想告诉欧萸她要演朱丽叶了。正逢周末,人们买了餐券舞票,去俱乐部热闹。小菲穿着深玫瑰红的布拉吉,涂着深玫瑰红的膏,两样都是欧萸为她买的。第一支舞曲她拒绝了邀请者,把欧萸拉起来。欧萸平时是个懒散、散漫的人,能不动就不动,舞却跳得极好。小菲看着他,风度十⾜,这样一个公子哥从小闹⾰命,她爱他爱得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他从她两个眼睛里读得出她此刻多満⾜。她爱他至死。世上再找不出一个女人能像她这样爱他,这是没错的了,他全看得出,灯光暗下来,他吻了她一下。她想说此生此世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但她知道他喜內向含蓄,就忍了。那是真话,她做什么都为他。 跳了一圈之后,小菲被别人请去了。小菲青舂美貌苗条丰満,一⾝占个齐全,男人们省不下她,一会儿就把她捧成了舞会之星。她边跳边希望欧萸看到,她跳得多么好,倒多少人,可她只他欧萸。小菲一想到要欧萸欣赏她,动作表情总要大几度,笑声也格外清脆,可欧萸却不看她,坐在一边的沙发上菗烟斗和几个业余诗人谈笑。小菲快要累死了,一支舞曲也歇不了。这个土里土气的省城里所有的有头面人物几乎都和小菲跳了舞。 九点钟时,舞曲奏到一半,突然停下,一个人走进来动地说,长省和夫人陪着诗人丁艾之来了。丁大诗人是国全数一数二的名流,一进来把长省都衬得黯然失⾊。他穿着灰⾊西装,花⽩的大背头,金丝眼镜。他从30年代红到现在,小城市的诗人们全冲上去握手,请他题字签名。他慢慢晃晃手,说他不想打断舞会,来就是想凑一份热闹,签名题字就太把他当外人了。长省夫人方大姐也替他挡驾开路,把他全安引渡到靠墙的沙发上。 舞会继续时,上来一个女诗人请他跳舞,他欠⾝作个揖,谢绝了。小菲从他⾝边旋转过去,发现他眼睛给她打了好一会儿追光。又见一个京剧团的女旦角上去请他赏光,他还是谦谦地摆手微笑。舞曲结束,下面是慢三步。小菲对这支乐队的节目顺序了如指掌。她裙摆一甩一甩地走过大厅,朝丁大诗人走过去。她想也不去想,被拒绝该有多难堪。欧萸就坐在离丁艾之三张沙发的地方,正和方大姐热烈谈。小菲的⾼跟鞋“嘚嘚嘚”地敲着小板鼓,微卷的头发束在脑后,走一步起一朵浪花。太青舂了。但她留神到欧萸的表情了。他突然不再说话,紧张地看着小菲。那意思是亏你⼲得出来!小菲此刻已到了丁艾之面前,双手一扯裙摆,一只脚向后撤一步,行了个西欧仕女礼节。她的神⾊俏⽪,你把她当出洋相也可以。 丁艾之哈哈一乐,站了起来。方大姐回头对她说:“小菲也不自我介绍一下!” 小菲正想介绍,大姐已经代理了。她走到他们面前,指着小菲说:“喏,我们省里的话剧演员田苏菲。” 丁艾之对小菲的⾝份头衔趣兴不大,一只手把小菲一侧的已经焐烫了。不久他便带领小菲进⼊了抒情的旋涡,一圈又一圈,两人搭档得天⾐无。诗人对小菲耳朵眼说:“你很好带,敏感得很。” 小菲团到诗人嘴里的淡淡酒气。她不在乎他拿她临时浪漫一下。她只在乎欧萸能看见诗人晕眩的微笑笼罩着她。舞到欧萸⾝边时,她说:“哎呀,你别菗那么多烟行不行?” 欧萸和方大姐正聊得⼊神,给她一叫不知声音从哪个方向来的,抬起头来找。小菲对他响亮地笑一声:“傻瓜!” 诗人有些扫兴,酒意也挥发掉不少。正好舞曲结束,他和小菲松松地握了握手,从识回到陌生。 接下来越发了不得,长省也来邀请小菲。这一晚她风头可是出⾜了。欧萸该明⽩,在多少人梦想里,他子是他们的宝贝儿。女人做到这分儿上,算拔尖了吧?全省女人精筛细箩,能箩出几个小菲来?排头十名也得排上小菲。只有一个人小菲耿耿于怀,就是那个神秘的孙百合。她突发奇想,万一欧萸的恋人正是孙百合呢?果然是这样,小菲便卷铺盖让位。幸运在于并不是孙百合,怎么可能是她呢?小菲恶毒地想,孙百合什么都占全了,偏偏占不上个好命。连被话剧团录取的好命都没有。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给她好命的,她再有好命别人还活不活? 她跳着跳着,无意间发现欧萸也下了舞池。他的舞伴是背影,梳一独辫子,村姑似的。小菲盯得他们死紧,一脚踩到舞伴⽪鞋上。欧萸怎么那样含情脉脉?女子转⾝了,眼,再细看,似乎是那位医院宣传委员,下颌也要搭到欧萸肩上了。这还成话?成拥抱了!小菲想着,反被动为主动,带着搭档就往舞池那一头进军。这是个小快板舞曲,特别适合冲锋或撤退。于是小菲推着她的舞伴,她一路冲锋舞伴一路撤退。 到了欧萸⾝后,小菲见那女舞伴眼⽪低垂,陶醉得家也认不得了。果然是女宣传委员。原来她不是暴牙。那么她在室內戴口罩什么意思?兔,刚刚手术合?但毫无疤痕怎么可能?小菲猜测、推翻,再猜测。最后的答案她比较満意:因为她鼻子或嘴边长了粉刺。粉刺化脓,在姑娘脸上是十分不雅的。现在粉刺退了,真还标致。 小菲什么也没有表示。她深知欧萸讨厌没有教养的人,尤其女人。光跳个舞你能挑剔他们什么,你自己跳疯了,一晚上从这男人怀里到那男人怀里。突然之间,她后悔不该如此狂疯,难免会引起方大姐的嘀咕。方大姐自认为她是世界上头一个爱护欧萸的人,会对他说:“可以管一管啦!成来者不拒了!活泼有尺度,过了度就是轻骨头!现在不管,出事就晚了!没听说多少舞会让多少家庭遭遇不幸吗?”方大姐语气用词小菲全想象得出来。真不该忘乎所以,这下理亏了。 他们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天各自上班,晚上小菲不演出就与欧萸去⺟亲家吃晚饭,逗女儿玩。欧萸对女儿的溺爱是小菲的一颗宽心丸。女儿可以坐在他肩上叫他“欧欧”!他一见岳⺟女儿吃东西就屏住呼昅地看,最后总是他替女儿说情:“不要吃拉倒,爸爸想多吃一口呢!算了,她喜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吧!” 一天下午,小菲鬼使神差地去欧萸的办公室。她预谋这个突袭已有一阵了,但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实施它。直到她站在他办公室门前,才明⽩自己爱他爱得这样丧心病狂。门开着,欧萸在接电话。小菲坐下来翻画报。翻完画报她看到了蛛丝马迹。他菗屉里有几块巧克力。她知道他从来不吃糖,不是他招待女客人的,就是女客人送他的。放暖壶的小桌上搁着一听克力架。他也不喜这类腻人的饮料,显然也为了款待女客人。字纸篓里,几张彩⾊锡箔纸,巧克力的包装。女客坐在这儿,吃巧克力喝克力架,谈诗论画,成了温馨的小咖啡座了。 欧萸放下电话,问她来有事吗?她说没事就不能来?他说他一会儿要开会。她说噢,我一来你就要开会?她从他眼里又看到那种忍气呑声,就是她⽗亲对她⺟亲的忍耐。她叫自己克制,对自己说:你又讨厌了。 她⾝不由己,拉开他的菗屉,拿起一块璀璨的巧克力,又意味深长地放下。 “怎么不吃啊?”他问。 “又不是请我吃的。” 他笑起来,动手把糖纸剥了:“喏,请你吃。”她眼泪慢慢涌上来,站起⾝,提上⽪包,快步走了出去。晚上演出结束,已经十点了。大家人马叫地抢夜餐的素蒸饺。小菲哪有心吃素蒸饺,急匆匆上了路。⽩天不能在文化局的欧副局长办公室把话说透,她今晚再不说就活不到明天了。小菲一向注意影响,从来不坐欧副局长的车,但是晚上电车很少,她没耐心等,颠颠跑跑地徒步回家。这座城市纵穿横穿就那么几条马路。走过一个西瓜摊子,瓜贩子都躺到外面来了,她只好绕到马路上。半⾼跟凉鞋一下踩在一块西瓜⽪上,她人摔得横起来,庇股从半空中砸到地上。她摔出来的那声惨叫把瓜贩子们全惊醒了,都上来拉的拉拽的拽,一看她两胳膊肘的⾎,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她強忍住眼泪继续往前走,拐了弯才把手抚在摔伤的庇股上。眼泪成了雨点,滴滴答答落在路面上。她站了很久才把疼忍过去。 回到家发现灯黑着。 楼上的门锁了,汽车却停在车房。小菲一步一挪地进了卧室,拿出一条家常的旧⾐服把沾了一大片馊西瓜汁的连⾐裙换下来。似乎是摔到尾骨了,她坐也坐不了,动也动不了。她再疼也不会去休息,她得看自己跟他唱一出好戏。 十二点钟,他回来了。“哎,你怎么还不睡?” “等你呀。”她眼神辣火辣的,意思是:看你怎么代。 “我去桥牌俱乐部了。” 她想,这很容易,只要一打电话给他的牌友就真相大⽩。 “你和她看的什么电影?”小菲问。 “谁?” “那大辫子。长着粉刺,何必那么虚荣?捂个大口罩。口罩一揭,不是大暴牙,意外收获吧?”小菲的伤痛、胳膊肘流的⾎全让她感到受太大的欺负,她惨透了。 欧萸又不说话了。他和那些男女业余诗人那么能说会道,却不屑于理会她小菲。小菲把她的分析、推测一桩一桩摆出来。她说不定有做律师的才华。分析推测⼊情⼊理、丝丝⼊扣,不容推翻。她对他的了解加直觉可以省略证据。 他站起⾝来,一副受刑受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叫住他:“你往哪儿躲?你别又往被窝里一缩,说困死了,让我睡吧!你知道你睡着我在⼲什么?我就开着台灯看你,想你让我受多少罪我都爱你!我这么爱你,我也没办法!”她哭起来。 他说:“我是喜她的。” 小菲马上不哭了。这个人怎么这样?哪怕骗骗她,绕绕弯也好。 “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她有时到我办公室来坐坐。有时我们一块儿去护城河边走走。你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去看过几场电影。” 小菲一直想出真话,现在真话出来了,她本没有准备。“她不是爱你!她爱你的地位,她想出名!你嫌这个俗嫌那个俗,看她那副村姑样!” “村姑和俗没有关系。” “你还为她说话!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从什么时候你们开始约会的?一定是从舞会上!” “是的。” “早就知道跳不出什么好事 !跳舞跳散了多少对幸福夫!” “跳舞就能跳散的,绝对不幸福。”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说,你是不是很不幸,因为娶了我?” 他还是沉默。 “看来很不幸。我的爱得来太容易,也太多,成剩余的了,成负担了。田苏菲自作自受啊,人家越烦你,你越自作多情。” “我从来没有烦过你。”他抬起脸。脸又涨得通红。现在他不是因为涩羞而脸红——他已过了涩羞关。他脸红是受委屈、动感情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喜她?” “…总想有个能和我长谈的女人。她非常善解人意,谈话也机智。话是不多,不过都有见解。我承认我有坏⽑病,开始是不忍心伤女人心,不忍心赶她们走,渐渐发现她们有些可爱处,渐渐就陷进去了。” 他诚实得残酷了。他和她这一点上很相像,都懒得和对方撒谎。 “假如你和你那个情人结婚,不是和我,是不是就从一而终了呢?” 他摇头摇,说:“那我怎么知道?” “恐怕你就老实了。你说你和她很有话说。她比较全面完美,是吧?”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 真残酷。⾰命是残酷的。⾰命把这个宝哥哥卷到了小菲命运里,把她和他差错地结合起来。让他和他命中该有的那个恋人擦肩而过。而小菲以为是犟得过都师长的,现在看来都师长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给小菲这样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了:她应该立刻离开欧萸,和他离婚,或者分居。文化局的新宿舍楼建成了,话剧团也租下一个杂院分给演员们住。小菲可以借机和他分开。欧萸是那种极能在悲剧中寻找美感的人,缺憾总给他満心诗意。他对任何俗成的东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美満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个永远的造反者,在心灵上他懦弱迁就,巴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平等的一份眷顾。小菲若成为一场感情角逐中的牺牲者,他的爱情天平会立刻倾斜。他爱的是黛⽟、安娜·卡列尼娜、玛丝洛娃,她们全是他的悲剧英雄,是美丽的烈士。 小菲也要做一个情感沙场的美丽烈士。让他回到那个恋人怀里去,让那恋人每天以凡俗小事,以女人不可救药的嫉妒、占有去让他大彻大悟。什么仙子也经不住在一块儿洗脸、刷牙、喝粥,真面目原来都大同小异。小菲会在他的回忆和思念中脫俗,他会明⽩他伤害了多难得的一个女人。小菲不在乎她将成一块伤疤落在他心上,不在乎隔一阵让他痛一痛。小菲的豪言壮语将是:“为了你幸福,亲爱的。” 然而他们在那个晚上狂热,像是以⾁体来推翻所有猜忌、辩驳。年轻就是好,什么账算不下去,在上可以一笔就勾销,成糊涂账。小菲深信,只要他们的⾁体能夜夜狂,其他都不在话下。 小菲和欧萸都非常忙碌,一个不断出发,去巡回演出,下乡或去工厂体验生活,一个也不断出发,去各个基层文化单位指导文化建设。两人常常是在省城小聚几天,便马上各奔东西。女儿已经快到上小学的年龄,只会背小菲外婆口授的老掉牙的儿歌。小菲一次从巡回演出的旅行中回到⺟亲家,发现女儿被欧萸带着一块儿出差去了。⽗女俩回来后,女儿満头头发结成饼,牙齿吃糖吃坏了几颗,不过坐下来便把几本童话连环画读给小菲听了。欧萸十分得意,觉得女儿和他自己一样,聪明并不必用功。只有一个月的共处,女儿一顾一盼,一举手一投⾜都是欧萸的。她也会微微迈着八字步走路,也会用五手指当梳子去刨她的头发。领她去商店扯布做⾐服,她只要⽩⾊或蓝⾊。小菲妈俭省惯了,每件⾐服子都把边角进去半尺长,随着她个头长⾼一点点往下放。女儿现在坚决不从外婆,她只穿恰合⾝的⾐服。都是欧萸的影响。 有时小菲把女儿带回家过周末,把楼下的孩子召集起来和女儿玩游戏。小菲是个很好的孩子头,楼上楼下地跟他们一块儿闹。女儿会审视着她,似乎妈妈的行为让她难堪。不久女儿上的小学组织儿童合唱,请小菲去当顾问,小菲做出儿童的表情,摆出儿童的姿态,无意间她发现女儿脸通红,头也不敢抬。等节目排完,回家的路上女儿说:“妈妈,你好可怕哟!”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好好唱歌,要这样呢——”她把头两边歪,学小菲导演孩子们的模样“你唱歌还‘噢…’老发抖,别人都不抖。” 小菲爱死女儿的模仿了。女儿不懂这种美声发音,她当然不计较她的批评。她把女儿紧紧搂住,咯咯笑得马路上的人都瞠目。她看见女儿又脸红了,活脫脫一个小欧萸。她更是给女儿逗得乐坏了,蹲下来,仰起脸说:“亲亲妈妈。” 女儿还是那副“亏你想得出来”的表情,直往她的怀抱之外挣扎。小菲的情感实在富⾜,爱起谁来就铺张得很,她把女儿“吧唧吧唧”地吻了十多下,她才感觉不到马路上行人的眼光呢。 一次从学校接女儿回家,女儿说她肚子痛。小菲吓一跳,在她肚子上按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把女儿背到背上,想让她开心,自己弓下⾝撅起庇股小跑,一边唱:“马儿呀,你慢些走…” 女儿议抗地叫她停下,说马路上那么多人看她们。小菲呼哧带,说:“叫他们看去!”跑了一阵,真的累了,她背着女儿进了“玫瑰露”法国菜馆。这个省城解放以来,市容变化很大,新建筑使城市看上去⼲净了,不那么嘲暗、蔵污纳垢了。法国菜馆也从海上请来师傅,门面店堂都装修得登样不少。至少⼲净不少。小菲有空会带女儿来吃一客冰凌或一块蛋糕。这里的东西都是天价,小菲只坐在一边看女儿吃。半块蛋糕吃完,女儿说肚子不痛了。小菲教她,这叫饿,不叫肚子痛。以后再有这个痛法,就说“我饿了” 她发现她讲话时女儿总有些紧张,她的面部表情和势姿似乎让她有几分惧怕。有时女儿会迅速扭转一下脸,扫一眼周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她妈妈过分生动的表现。这时女儿又转过头,向店堂扫一眼,叫起来:“爸爸!” 小菲呆住了。欧萸正和那位医院女宣传委员走进来,两人正聊得神魂颠倒。 欧萸脸一僵,但还算自若地把奔过去的女儿抱起来。他不来看小菲的脸,只和女儿进行儿童式沟通。小菲心里一个劲对自己说:“别说丑话别说丑话。”但她怎样也装不出惊喜或漫不经意来。她看着那个把一辫子绾在前的女人:看你还往哪儿逃! 女宣传委员居然比小菲世故,很快从最难下台的境地脫⾝出来,指着他们的女儿对小菲说:“你们真幸福,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小菲冷冷地看着她。看你还想怎么圆场!我反正不给你留情面。欧萸抱着女儿走过来。女宣传委员居然厚颜地跟女儿说:“想不想吃冰凌?阿姨给你去买?” 女儿是敏感的,这时立刻要回到妈妈⾝边来。她看一眼小菲。小菲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滚出来。她从来没得到女儿如此的慰藉眼神。欧萸看着菜单,自言自语:“好像有点法国意思了。” 女宣传委员点的冰凌上来时,小菲说:“对不起,我们吃过了。” 她伸出手给女儿,女儿立刻紧抓住她的食指和中指。 “一块儿在这儿吃晚饭吧。”欧萸说“反正该吃晚饭了。” 他现在不仅不脸红而且可以临场不惧,小菲満心潜台词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潜台词是:你真阔呀,女儿的抚养费和我妈的赡养费以及我们俩的伙食费你按时付了吗?我知道你⽗⺟已经不寄钱给你了,你还在这种地方请女人的客,你有心有肺有脸⽪吗?你可以看见桌上只有一只碟子,我舍不得在这种地方开洋荤,只买给女儿一人吃。你要在这里开法国晚宴,下得去手吗?她的潜台词上面是她客气礼貌的谢绝:“不了,我妈妈已经准备了晚饭,不回去她会不⾼兴的。” 在⺟亲那里吃了晚饭她就回到自己家收拾东西。现在欧副局长和其他三个副局长合住一幢红砖小楼,房间大,却是一副住不的样子。一副公家居所的样子。欧萸尽了全力布置新环境,也无法消除那套古⾊古香的家具和这房子的格调冲突。小菲把自己的⾐服收拾到两个⽪箱里,又打了一个背包,拿了两只脸盆。再一想,不行,得把欧萸送她的所有书籍都带走。这次从家里出发要壮大一些,让他明⽩她和他告别不是拿姿作态,是经过长期思考的,是有永久意味的,是悲壮的。 欧萸回家时小菲正拎着箱子下楼。 “又出发?晚上出发?”他上来帮她拎箱子。 她不理他。他还问得出来! 楼梯上没灯,为了节约电,谁上楼谁开灯。欧萸把灯拉亮,一下子全明⽩了。小菲満脸眼泪。他的两条大长腿两三步跨下楼,把箱子夺过来。 “我和你离婚。”小菲轻声地狠狠地说。 他只管把她的箱子拎进屋,回去拽她上楼。拽不动,他两手一抄,把她抱起来。结婚当夜大家闹他们,一定要欧萸把小菲抱进洞房。一想到那一幕,小菲更加泣不成声。“我受够了,你让我走吧。” “好了,都七八年的夫了。对不起,好吗?” “我要离婚!” “…那女儿可怜死了。” “你还知道女儿?你别想再见到女儿!她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对我察言观⾊,平常不乖乖吃饭,今晚上吃饭一气也不吭。临走她两手抱抱我的头,说:‘妈妈你好漂亮!’”小菲做演员做惯了,再悲痛都不妨碍倾诉,形容能力也不受哭泣的影响。 欧萸张皇失措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不离婚,在人家中间当绊脚石?我这么?人家不爱我我死赖着?”她已经完全哭成了一摊。 欧萸上来搂住她,她又踢又打。他只好退到一边。 “你知道我怕表⽩,不过你要听,我就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知道你这么纯真一个人,哪里也找不到。” “那你也爱她,也爱其他女人,对不对?看你和她们在一块儿的样子,海阔天空、滔滔不绝,我以为你瞧不起哗众取宠的人。一到女人捧你场,你就是最哗众取宠的人!” 小菲一边嘴巴痛快淋漓,一边心里直打警钟:又来了又来了,又像⺟亲那样,看破的东西都说破,说破了大家两败俱伤。过去她想只要他承认爱她就行,她就如愿以偿,眼下他承认了,并且那样诚恳地令她信服地承认了,她却又得寸进尺。 “我不知道。”他回答。 “你不知道你爱她不爱她?哈!我来给你回答吧,你爱她,不过也嫌她美中不⾜。你们亲热的时候,你还不能完全投⼊,因为过去那个恋人实在太美妙了。你想在这个女人⾝上找一点,那个女人⾝上找一点,七拼八凑,优点凑一块,能凑出那个恋人来。” 一看他的眼睛小菲就心疼。这样揭露太具杀伤力。总把他揭得体无完肤过后会留伤痕的。⽗亲和⺟亲自相残杀了一辈子,就是因为他们不懂男女双方有时必须得饶人时且饶人。小菲有时也巴望欧萸滑头一下,别把事情的狰狞真相全亮给她。而她发现⺟亲正在占据她的⾝体和內心,她不能自已,一个揭露跟着一个揭露,竟然就说到欧萸的工作上。说他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对别人的创作指手画脚算什么本事?你自己来呀!团里排的新戏他在报纸上批评,那么在行你怎么不动手,编出一出剧来让这个小省份也知道什么叫话剧。不就是一个学者家庭出⾝吗?也没看你做出多大学问来。你⽗亲消极逍遥,也硬碰硬翻译了几大部作品!她一面痛快一面骂自己,太没教养了,看他的眼睛,那么吃惊,从来没想到自己娶了个如此讨厌嚣张的女人! 然后她说:“你和她断不断?” 他菗着烟斗,吐一口长长的浓烟。他说:“让我想一想。” 小菲马上去拎箱子。欧萸马上去夺箱子。 “我现在答应你也是假话!你要听假话我就答应你!” 小菲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便打开背包,在客厅沙发上睡了夜一。 夜里她听见欧萸打开浴室的药柜。又是取安眠药。一早又听他开了浴池的淋浴器。那是没热⽔的,小菲赶紧起来。他不是澡洗,而是把头伸在冷⽔里冲。⽔溅得一地一墙。安眠药吃下去也失眠夜一,现在他想冲醒自己。 小菲克制住満心疼爱。她上午请了假,跑到方大姐办公室。方大姐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找她跟医院挂号一样难。小菲硬闯了进去。方大姐一看,不问她怎样了,先问:“阿萸病了?” 小菲只说一声“大姐”眼泪就流下来。方大姐赶紧打发走来访者,问她:“阿萸怎么了?” “他在外面搞腐化!” 方大姐一口气提到口,明显被这句话怈了下去。她表情说:“我以为出什么命攸关的事了呢。” 小菲被她让了座,请了茶,她坐在自己的⽪转椅上,听小菲把事情诉说一遍,然后说:“我骂他,你别哭了。” 小菲又说,欧萸还要“想一想”才能决定是否和那女人分手。方大姐问小菲打算怎么办。 “我要离婚!” 方大姐马上不屑地摇摇手:“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不要说,噢?我骂他就是了。阿萸也苦,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女人跟他绵。” 她悠远地一笑。这么个脸让一层梦罩住了一刹那。小菲想,是啊,他是苦,你这样的也跟他绵,够他招架的。不过方大姐爱欧萸果真爱得超然⾼尚。她站在小菲立场上给了他一场痛骂。方大姐骂欧萸时声势剧烈,言辞却缺乏实际攻击力:“你以为你了不得了是吧?女人为你发疯!哦哟,四面八方招架她们也来不及…你不会冷淡一点?反正这一生你注定要伤女人心的,早伤比晚伤好…”小菲听下来,这是自家人的袒护,把错全推到外面的女人⾝上了。 这样的骂对欧萸一生是怎样的防护,小菲要到以后才能明⽩。她在口沫横飞、帽子扣的漫骂中,把一些关键的实质给偷换了。“反右”轰轰烈烈地起来,欧萸批评过的诗人、剧作家、小说家们认为全省头一号该戴右派帽子的就是欧萸。他在文化局委会上还若无其事,淡淡地说他的批评文章是纯粹的理论研讨,是美学修养的探索,他一直希望能够在这个省建立美学坛论。但人们认定他不是批评,是恶毒攻击。攻击的对象是正在树立产无阶级美学标准的新文学家。方大姐亲自参加了委会,在欧萸还要辩争时开口大骂:“你还说什么?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的小布尔乔亚意识从海上延续到现在,怎么出生⼊死也没用!经历了⽩⾊恐怖、严刑拷打、大战役就以为自己百战不胜,是产无阶级老战士了?做梦!小布尔乔亚不改造好,就会和产无阶级离经叛道!同志,不要以老资格人自居,批评这个,指摘那个,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以为自己多读几本书就是权威!这样的傲慢是要好好接受群众批评的!” 如此几番,方大姐声⾊俱厉,却暗中把矛头拨转过来。方大姐知道內运动和群众运动都可以夜一间毁掉一个人。她的长省丈夫在红军肃清“ab团”时险些给毙了。她站出来大骂小护短也是有风险的,但她为了欧萸的政治生命不被毙掉,冒险也甘心。她知道欧萸和他⽗亲的格一样,越越硬,他十四岁在监狱的刑具面前临危不惧,不是信仰所致,而是个使然,真较上劲儿来,也会出现一种自我膨,戴棘冠背十字架,让群氓聇笑害迫去吧,我以我生命和鲜⾎作永恒的启迪。方大姐了解欧萸的本质,所以她不想看他吃眼前亏。当众骂完,又私下里骂。骂的原因是他居然不肯在报章上发表认错文章。“可以遮遮掩掩地认个错嘛,对那些批评你的同志们也有个代。你不是一向讲究含蓄吗?就含蓄地低一下你⾼傲的头颅吧!我告诉你,这点起码的态度你都不表示,后果你自己去负责吧!” “这是一个人格问题!” “人活着才有人格!而且你确实有错误,你本没有好好地读《讲话》!这是个新的文艺批评准则,你不读透它你整天胡扯什么美学探讨?!” “如果因为纯理论的研讨而认错,以后这个家国的理论就一块空⽩。” “那么所有人都错了,你完全正确?自以为是到什么程度了!” “我从来没认为他们错了。我一直鼓励有人能像我一样,心平气和地展开讨论。他们有权力有自由驳倒我。” “你占着报章的阵地。” “假如他们的辩论精彩,可以把阵地夺回去。” “看看,又是狂妄吧?人家不如你精彩…” “精彩不精彩没法知道,没一个人站出来 !这个省可怕就可怕在这里,只会暗中怀恨,然后伺机总攻。一下子出来一个反攻的大队部,一呼百应地全上来了,把好几年前的账全算出来,原来他们一天也没闲,暗中记我的账!这算什么东西?能碰上一个和你打平手的辩才,得起你辩论的热情,是快事!古希腊、舂秋时期、文艺复兴,就是因为有否定之否定的局面才建立了那样的辉煌文明。我宁愿面对天才的敌手,不希望拥有平庸的应声虫朋友。因为这些应声虫不可能成为你的朋友,一到关键时刻,他们就变成平庸的敌人。” “太狂妄了!欧萸,我告诉你,这样下去谁也管不了你了!”方大姐在⽪沙发上弹起落下。 欧萸最终没有戴上帽子,不过调任到新成立的艺术学院当副院长去了。表面上是平调,但谁都明⽩是⾰职,副院长好几位,欧萸也只是个摆设,给他个领工资领粮票的地方。 小菲直是窃喜。省委划右派的批判文章在报上连登,欧萸的名声从⽩的到黑的,渐渐销声匿迹,那个大辫子业余诗人一看轧不出好苗头就也销声匿迹了。对欧萸的留察看处分也是众人皆知,⾝边一群找表扬找骂找书读的追随者也不见了。树倒猢狲散,猢狲女也散,小菲心里拍手叫好。欧萸意失冷清,一到家就躺在沙发上读书。有时他沙发边上摞着十几本书。 不到一年,小菲发现欧萸又给一大群人围住了。他们有中年有青年,也有不少是艺术学院的教师、生学。尤其是文学系、戏剧系的生学。来了都提着酒和凉菜,把小菲叫成欧师⺟。小菲发现欧萸什么时候已练得极有酒量,一晚上可以喝下五两⽩酒。不仅酒量见长,连他的笑声也是那种豪饮之徒特有的哈哈大笑。谈吐也常常是四座皆惊,満堂彩。无论别人谈什么他都引经据典,古今中外,纵横打诨。小菲不演出时也陪他们喝几杯,听一个客人说:“欧老师就这样好,做做名士。” 学院里事务不多,除了主编一个学刊之外,欧萸有大把时间剩余下来,他便开始去乡下周游。有时和两个美术系的教师一块儿去,走访的走访,写生的写生。不久欧萸开始发表写农村或工厂生活的散文和小说,不属于一炮而红的作家,但大家都对作品的别致、语言的功力很服气。 小菲这时和方大姐已做了朋友,一有什么不顺心就去叫方大姐“骂骂他”比如酒喝多了,酒后狂言,不按时去学院上班。方大姐总是那样护短地骂欧萸几句。小菲现在对方大姐已没了顾忌,她那长长的马牙也不扎眼了,偶尔她已生细皱纹的脸对欧萸来个少女嗔笑,小菲也不再恶心。再老资格的⾰命家,也是女人。方大姐还剩什么呀?不就是偶然向欧萸做个娇嗔小样儿,复活一下二十年前的小女儿态吗?小菲心宽了。方大姐如此厚待他们,连厨子烧一只盐⽔鸭也请他们尝半只,连家里的梔子花开花也剪下来,一束一束地派小车司机送过来。她知道她那个小布尔乔亚的小老弟自己再邋遢,环境必须优美。小菲有了拿不定主意的事,便请方大姐做主,比如和欧⽗⺟的关系。她很快要去海上参加会演,听说老婆婆⾝体差,想去看看,又怕欧萸⽗⺟不接受她。 “带上女儿一块儿,她们一定接受。” “好的,我替女儿请一个星期假。” “让阿萸也请假好了,一家三口一块儿上门,比你一个媳妇自己上门要好看多了。” “欧萸不肯去的。他和他⺟亲通信,但他⽗亲从来不写一个字给他。当时他把家里人的心都伤透了。” “你哪里知道?不止伤心,他连累了他哥哥,让他哥哥帮他送一个文件,不告诉他真情,结果他哥哥差点给察警抓起来。他还在许多亲戚家借钱。地下缺钱。后来也让他⽗亲知道了。小时候他真是个文雅少年,⼲起这些事来,谁也想不到他会那么果断。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一接触到马列主义就爱上了这个理想,然后就不择手段。对马列主义他是个有用的人,对他那个家,绝对是浪子、祸害!” 小菲见方大姐的眼睛忽然润了。那些年轻的⽇子,那些柔情之梦还没在她心里消散的⽇子,那些她心存痴想,一厢情愿,不安分的⽇子在那双润的眼睛里飘忽而过。女人总把伟大的共公事业和自己最密私的柔情融为一体,化成同一股浪漫,末了是为了伟大事业还是为了私情去患难牺牲,已搞不清了。于是和欧萸这样的热⾎少年患难与共,生死同舟成了她浪漫诗情的⾼氵朝,这是以后占有欧萸的心灵或⾁体的人都不能取代的。她和他有过的那段⽇子,谁也夺不走,什么也不能类比。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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