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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天龙八部 作者:金庸 | 书号:2095 时间:2016/10/5 字数:26048 |
上一章 土尘归尽 恨深海血 图雄霸王 章三十四第 下一章 ( → ) | |
丐帮群丐一团⾼兴的赶来少林寺,雄心,只盼凭着帮主深不可测的武功,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帮从此庒倒少林派,为中原武林的领袖。哪知庄帮主拜丁舂秋为师于前,为萧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目无光。 吴长老大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什么?难道想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去吧!”群丐轰然答应,纷纷转⾝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声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帮。”陈长老当⽇在无锡曾与他及风波恶斗过,知道此人口中素来没有好话,右⾜在地下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便说,有庇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会放臭庇的化子,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陈长老听他说到易大彪,登时便留上了神,问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庇的叫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自己承认放臭庇?”陈长老牵挂本帮大事,哪耐烦跟他这等无关重要的口⾆之争,说道:“我问你易大彪怎么了?他是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阁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国的大事,只不过易大彪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什么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如同放庇,这回儿我可不想放庇了?” 陈长老只气得⽩须飘动,但心想以大事为重,当即哈哈一笑,说道:“适才说话得罪了阁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庇,少说话,也就是了。”陈长老一怔,心道:“这是什么话?”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谓纠,微微一笑,并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什么不成话?”包不同道:“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须得另寻宣怈之处了。”陈长老心道:“此人当真难。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三倒四的说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始终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包不同头摇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你错之极矣!”陈长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没开,怎能与阁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庇,自然不用开口。”陈长老皱起眉头,说道:“取笑了。” 包不同见他一味退让,自己已占⾜了上风,便道:“你既然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说了吧。几个月之前,我随着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凉道上的一座树林之中,见到一群叫化子,一个个尸横就地,有的⾝首异处,有的腹破肠流,可怜啊!可怜。这些人背上都负了布袋,或三只,或四只,或六只焉!”陈长老道:想必都是敝帮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这群老兄之时,他们都已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哪一殿受审。他们既不能说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何帮何派,因何而死。否则他们变成了鬼,她都会骂我一声‘有话便说,有庇少放!’岂不冤哉枉也?” 陈长老听到涉及本帮兄弟多人的死讯,自是十分关心,既不敢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 包不同头摇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随声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说的是’,心里却在破口骂我‘直娘贼,乌⻳八王蛋’,这便叫做‘腹诽’,此是星宿一派无聇之徒的行径。至于男子汉大丈夫,是则是,非则非,旁人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英雄好汉!” 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说道:“其中却有一位老兄受伤未死,那时虽然未死,却她也去死不远了。他自称名叫易大彪,他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事关重大,于是给了我们,托我们给贵帮长老。” 宋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语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出面较好。”当即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长老一征,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包不同指着游坦之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宋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什么缘故?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临死之前说道,他们这伙人,都是贵帮庄帮主派人害死的,只因他们不服这个这庄的小子做帮主,因此这小子派人追杀,唉,可怜啊可怜。易大彪请我们传言,要吴长老和各位长老,千万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时动耸。吴长老快步走到游坦之⾝前,厉声喝问:“此话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被萧峰踢断腿双,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语,潜运內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听吴长老厉声质问,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号令,这不…不关我事。” 宋长老不愿当着群雄面前自暴本帮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瞪,心道:“帮內的账,慢慢再算不迟。”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边。”包不同回头道:“没有!”宋长老脸⾊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是不肯将榜文出,岂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说道:“咱们青山不改,绿⽔长流,后会有期。”说着便转⾝走开。 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将榜文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转’二字?难道你当⽇是亲眼瞧见么?” 宋长老強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敝帮的易大彪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兄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间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怎地忽然又转了口?” 包不同头摇道:“非也,非也!我没这样说过。”他见宋长老脸上变⾊,又道:“素闻丐帮诸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毫之前颠倒黑⽩、混淆是非,那岂不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么?” 宋陈吴三长老互相瞧一眼,脸⾊都十分难看,一时打不定主意,立时便跟他翻脸动手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道:“阁下既要如此说,咱们也无计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论,单凭口⾆之利而強辞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说单凭口⾆之利,终究无用,为什么当年苏秦凭一张利嘴而佩六国相印?为什么张仪以口⾆之利,施连横之计,终于助秦并呑六国?”宋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说道:“包先生若是生于战国之际,早已超越苏张,⾝佩七国、八国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么?好,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痛发烧、酸⾜⿇、噴嚏咳嗽,一切惟你是问。” 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如何,便即慡慡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急得很。陈长老,那⽇在无锡杏子林里,你跟我风四弟较量武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里有一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一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命,是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要什么大、什么小的里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个赌,我赢了,我立刻将易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赢,你便将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瓶子,一古脑儿的输了给我。你赌不赌?”陈长老道:“包兄要赌什么?”包不同道:“贵帮宋长老向我载赃诬陷,硬指我曾说什么贵帮的易在彪揭了西夏国王的榜文,请我转给贵帮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说过,咱二人便来赌一赌。倘若我确是说过的,那是你赢了。倘若我当真没说过,那么是我赢了。 陈长老向宋吴二老瞧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是否要推举几位德⾼望重的公众人出来,秉公判断?” 包不同头摇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推举十位八位吧,难道除了这十余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望不重了?既然德不⾼、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礼。” 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见,该当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析剖析。拿来!”这“拿来”两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什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道:“包兄尚未证明,何以就算赢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输了以后,抵赖不给。” 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什么输赢?”说着除下背上一只布袋,从情不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地便接了过来,打开布袋之口,向里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大蝎,忙合上了袋口,合道:“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什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面说,一百开解长袍的⾐带,抖一抖⾐袖,提一提袋角,叫众人看到他⾝边除了几块银了、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宋陈吴三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脸上神⾊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挂念幕容博⽗子的安危,但眼见无法闯过少林群僧的罗汉大阵,也只有⼲着急的份儿。当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见一张大⻩纸上盖着朱砂大印,写満密密⿇⿇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似乎并非赝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给了我们,请我们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宋陈吴三长老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长老却硬指我曾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给了我,请我给贵帮长老。是不是?”三长老齐道:“是,那又有什么说错了?” 包不同头摇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矣!差之厘毫,谬以千里矣!我说的是我们,宋长老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有包不同,还有一位王姑娘。至于‘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条‘非也非也’的光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个大闺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宋陈吴三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章。 只听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大彪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贵帮报讯,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们’,那是不错的。若是说‘我’,那可就与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什么?在下在无锡城外曾栽在贵帮手中,吃过一个大大的败仗,就处东来找贵帮报仇,这报讯却总是不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文,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转头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们输了,将榜文收起来吧。” 陈长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那⽇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聇辱。”当下拱手道:“当⽇包兄⾚手空拳,与敝帮奚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奈何不了包兄。当时在做敝帮帮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与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強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歌,飘然而去,斗是斗得⾼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起,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佩?包兄怎么自谦如此,反说是败在敝帮手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萧峰和敝帮早已没有瓜葛,甚至可说已是咱们的公敌。” 他却不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既不是为了当⽇无锡杏子林中一败之辱,更不是为了他那“有话便说,有庇少放”这八个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随上,说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没有了。你就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仇敌忾,去将萧峰寻厮擒了下来。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会将榜文双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识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译解明⽩,你道如此?” 陈长老瞧瞧宋长老,望望吴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一人⾼声叫道:“原当如此,更有何疑?” 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见说话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这时已升为九袋长老,只听他继续道:“辽国乃我大宋死仇大敌。这萧峰之⽗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三十年,尽得少林派武学秘藉。今⽇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他除去,他回到辽国之后,广传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 群雄都觉这话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圆寂、庄聚贤断脚,少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两大支柱,都变成了群龙无首,没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字辈三位⾼僧,与丐帮宋陈吴三位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峰⽗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从长计议。”他见游坦之⾝败名裂,自己在帮中失了大靠山,杀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怈漏,心下甚是惶惧,急另兴风波,以为卸罪脫⾝之计。他虽是丐帮四长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与宋陈吴三长老并肩。 群雄登时纷纷呼叫:“这话说的是,请三⾼僧、三长老发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六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咱位同遵号令、扑杀这两条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乒乒乓乓的子套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杀过去。 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不过去,各人刀在手,并肩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前,诸洞主、岛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在新主人前立功,帮着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甚盛。 余婆躬⾝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下属,若在主人眼前让人刀分尸,大折灵鹫宮的威风。咱位且行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 虚竹心伤⽗⺟之亡,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点了点头,朗声说道:“我灵鹫宮与少林派是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更不得斗殴残杀。” 玄寂见了灵鹫宮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听虚竹这么说,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着虚竹先生的脸面,暂且搁下。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助何方?” 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劝你放我萧大哥去吧,我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強,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我这可忘了。” 玄寂道:“灵鹫宮既然两不相助,少林派与贵派那便是友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转头向丐帮三长老道:“三位长老,咱们刘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宋陈吴三长老齐道:“甚好,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冲向山上。 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这一番说辞,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的得力帮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 王语嫣急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眼随在旁,问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么?”言辞中大有不満之意。适才慕容复横剑自尽,险些⾝亡,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愤难当之故,王语嫣忆起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 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语嫣相识起来,对他千依百顺,为了她赴危蹈险,全不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神⾊不善,一时惊慌失措,心如⿇,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并不想和慕容公子为难…”抬起头来时,只见⾝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语嫣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千百人蜂涌而前,对萧大哥群相围攻,他处境实是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若不竭手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顾不得了。”于是跟随群豪,奔上山去。 其时段正游见到段延庆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来,当即手握剑柄,运气待敌。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备,于段誉匆匆走开,都未在意。 段誉到得少林寺前,径自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子和慕容博⽗子的所在。更有许多人跃上屋顶,登⾼望,四下里扰攘纷纭,成一团。众人穿房⼊舍,奔行来去,人人都在询问:“在哪里?见到了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墟闹市一般。 段誉起了一阵,突见两个胡僧快步从侧门闪了出来,东张西望,闪缩而行。段誉心念一动:“这两个胡僧不是少林僧,他们鬼鬼崇崇的⼲什么?”好奇心起,当下展开“凌波微处”轻功,悄没声跟在两名胡僧之后,向寺旁树林中奔去。沿着一条林间小径,径向西北,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听得⽔声淙淙,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旁一块匾额写着“蔵经阁”三字。段誉心想:“少林寺蔵经阁名闻天下,却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楼阁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经的经典。” 见两名胡僧矮了⾝子,慢慢欺近蔵经阁,段誉便也跟随而前,突见两名中年僧人闪将出来,齐声咳嗽,说道:“两位到这里有何贵⼲?”一名胡僧道:“我师兄久慕少林寺蔵经阁之名,特来观光。”说话的正是波罗星。他和师兄哲罗见寺中大,便想乘火打劫,到蔵经阁来盗经。 一名少林僧道:“大师请留步,本寺蔵经重地,外人请勿擅⼊。”说话之间,又有四名僧人手执禅仗,拦在门口。哲罗星和波罗星相互瞧一眼,知所谋谋成,只得废然而退。 段誉跟着转⾝,正想去找萧峰,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阁中⾼处传了出来:“你见到他们向何方而去?”认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灰⾐僧闯了进来,出手便点了我们的昏睡⽳,师伯救醒我时,那灰⾐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处窗房破损,想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潜伏数十年,咱们上下僧众混混噩噩,一无所觉,可算是无能。他们若在盗经,数十年来哪一⽇不可盗,何待今⽇?”那老僧道:“师兄说的是。”二僧齐声长叹。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偷听,其实玄寂等僧说话声甚低,只因段誉內力深厚,这才听闻。段誉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录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就去瞧瞧。” 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鸟雀鸣声。山间林中光不到,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子一到此处,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尉之下,突然想到王语嫣怨怒的神⾊,心头大震:“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伤心绝,一生都要郁郁寡了。” 他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儿想到慕容复,一忽儿想到萧大哥,一忽儿想到爹、妈妈和伯⽗,但想得最多的还是王语嫣,尤其是她适才那恚怒怨怼的神⾊。 也不知胡思想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有个和尚,不妨去问问他有没见到萧大哥。”当即循声走去。 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上聚集着不少人。一个⾝穿敝旧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着多人,其中有萧远山、萧峰⽗子、慕容博、慕容复⽗子,不久前在蔵经阁前见到的胡僧哲罗星、波罗星,以及来自别寺的几位⾼僧、少林寺好几位玄字辈⾼僧,也都坐在地下,双手合什,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听法。四五丈外站着一人,却是吐番国师鸠摩智,脸露讥嘲之⾊,显得心中不服。 段誉出⾝于佛国,自幼跟随⾼僧研习佛法,于佛经义理颇有会心,只是大理国佛法自南方传来,近于小乘,非少林寺的禅宗一派,所学颇有不同,听那老僧所学偈语,虽似浅显,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僧的服⾊,乃是少林寺中僧侣,而且职司极低,只不过是烧茶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的⾼僧和萧大哥他们都听他讲经说法?” 他慢慢绕将过去,要瞧瞧那⾼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得走到萧峰等人⾝后,他不敢惊动诸人,放轻脚步,远远兜了个圈了,斜⾝缩⾜,正在走近鸠摩智⾝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披。 突然之间,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来。段誉叫声:“啊哟!”施六脉神剑抵御,已然不及,只觉口一痛,糊糊中听到有人念到:“阿弥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子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众多,自己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蔵,萧氏⽗子都不容易找到。但萧远山和萧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随形般跟踪而⾚。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萧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壮年,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极之时,发力疾赶之下,当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门口时,萧峰于数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一挡,全⾝一震,手臂隐隐酸⿇,不噤大吃一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害!”一侧⾝,便即闪进了山门。 萧峰哪容他脫手,抢步急赶。只是慕容博既⼊寺中,到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強,却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后,片刻间便已奔到了蔵经阁中。 慕容博破窗而⼊,一出手便点了守阁四僧的昏睡⽳,转过⾝来,冷笑道:“萧远山,是你⽗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拚个死活?”萧远山拦在阁门,说道:“孩儿,你挡着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窗前,横掌当,⽗子二人合围,眼看慕容博再难脫⾝。萧远山道:“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这不是较量武艺⾼下,自然我⽗了联手齐上,取你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别,嗣后便闻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来翻先生隐居不出,另有深意,今⽇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渐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小僧与先生邂逅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是铭感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须小事,何⾜挂齿?”向萧氏⽗子道:“萧老便、萧大侠,这位鸠摩智神僧,乃吐蕃国大轮明王,佛法渊深,武功更远胜在下,可说当世罕有其比。”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蕃僧虽然未必能強于慕容博,但也必甚为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难说了。”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廖赞。当年小僧听先生论及剑法,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国天龙寺,求六脉神剑剑谱,焚⾊于先生墓前,已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荣大僧狡诈多智,竟在紧要关头将剑谱以內力焚毁。小僧虽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不胜感,何况段氏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段公子与⽝子相斗,剑气纵横,天下第一剑之言,名不虚传。”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蔵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后数步,一到寺中,便失了⽗亲和萧峰⽗了的踪迹,待得寻到蔵经阁中,反被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亲说起段誉以六脉神剑胜过自己之事,不噤羞惭无地。 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子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 鸠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萧峰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未可小觑,只怕非但杀慕容复不得,自己⽗子反要毕命于蔵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浑不以⾝处逆境为意,大声喝道:“今⽇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过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运功力,要将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声响,左首二座书架木片纷飞,断成数截,架上经书塌将下来。萧峰这一掌劲力雄浑,慕容博虽然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只是将掌力转移方位,击上了书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名不虚传!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深仇。”慕容博道:“你要杀我报仇,以今⽇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子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胜面?”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胜面。大丈夫寡不敌众,又不何惧?”慕容博道:“萧氏⽗子英名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谁不惧,今⽇要想杀我,却也甚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让你得逆报仇之愿,但你⽗子却须答允我一件事。” 萧远山、萧峰均觉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什么诡计?” 慕容博道:“只须你⽗了答允了这件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峰⽗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义,在下了这样一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此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 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什么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一封,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相互,冲将上去,屋顶灰尘沙沙而落。这一掌拳相,竟然不分⾼下,两下都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慕容博虽然不肖,江湖上也总算薄有微名,和萧兄素不相识,自是无怨无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好。我既费尽心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俱伤,以常理度之,自当在重大理由。” 萧远山双目中噴出火来,喝道:“什么重大原由?你…你说,你说!” 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番邦夷狄,并非上国⾐冠,令郞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烁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异族,立刻翻脸不容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而且人人杀之而甘心。萧兄,你说此事是否公道?” 萧远山道:“宋辽世仇,两国相互攻伐征战,已历一百余年。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知我儿是契丹人,岂能奉仇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有什么不公道。”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 慕容博道:“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须讲究什么仁义道德?”萧远山道:“兵不厌诈,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你说这些不相⼲的言语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难道还是什么外国人?”玄慈方丈学识渊博,先前听得慕容博劝阻慕容复杀自,从他几句言语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来历。萧远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头摇道:“萧兄这一下可猜错了。”转头向慕容复道:“孩儿,咱们是哪一国人氏?”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惜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了一个‘复’字,那是何何含义?”慕容复道:“爹爹是命孩儿时刻不忘列祖列宗的遗训,须当兴复大燕,夺还江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玺,取出来给萧大侠瞧瞧。” 慕容复道:“是!”伸手⼊怀,取出一颗黑⽟雕成的方印来。那⽟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慕容复将印一翻,显出印文。鸠摩智见印文雕着“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萧氏⽗子不识篆文,然见那⽟玺雕琢精致,边角上却颇有破损,显是颇历年所,多经灾难,虽然不明真伪,却知大非寻常,更不是新制之笺。 慕容博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来请萧老侠过目。”慕容复道:“是!”将⽟玺收放⼊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副⻩绢,双手提起。 萧远山等见⻩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太祖文明帝讳”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道:“幽帝讳”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上写道:“烈宗惠帝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灭国后,以后的世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见那世系上最后一写的是“慕容笔”其上则是“慕容博” 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 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故国,你道该是不该?” 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么该与不该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便是天下大,四下征战不休。” 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争复起,大燕便能乘时而动。当年东晋有八王之,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之热,亦复如此。”鸠摩智点着道:“不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国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 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郞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倘若挥军南下,尽占南朝⻩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业,则进而自立为王,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歼之,如踏蝼蚁,昔⽇被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为吐。” 萧远山道:“你想我儿为你尽力,使你能混⽔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支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一时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时,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揷在⾝旁几下,说道:“兄只须依得在下的倡议,便请立即在下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襟,露出口肌肤。 这番话实出萧氏⽗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于轻于鸿⽑了么?” 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会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肯⼲冒万险,孤⾝而⼊聚贤庄求医,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在下筹算之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之基,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劈拍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匕首随而跌落,凛然说道:“杀⺟大仇,岂可当作买卖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子所屑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一见,竟虽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是以言语相,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中你圈套,成为手中的杀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这臣,只记得⽗⺟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蹭上一步,昂然说到:“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流成河,尸骨如山,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五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怎地窗下有人居然并不知觉?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脫钮飞出,落倒了阁下。 只见窗外长廊之上,一个⾝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少,稀稀疏疏的几长须已然全⽩,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声音正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头摇,脸上现出歉然之⾊,道:“我…我记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我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前几年,那天竺僧波罗星出来盗经。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七八糟,也不知为了什么。” 萧远山大为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没一个知悉,这个老僧又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寺外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鹜,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了魔道,可惜,可惜!”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蔵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无第二人知晓,难道这个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阁的,是一本‘般若掌法’。当时老僧暗暗汉息,知道居士由此⼊魔,愈隐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于武功,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却喜鼓舞而去。唉,沉苦海,不知何⽇方能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蔵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豪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出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那老僧慢慢转过头来,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迟钝,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自己心中所隐蔵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周⾝大不自在。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蔵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便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人,却也作此愚行。唉,于己于人,都是有害无益。” 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蔵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确然便是‘拈花指法’,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蔵经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 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为贪多务得。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制少林派现有武,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以去,心数录了副本,这才重履蔵经阁,归还原书。想来这些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令郞了。”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头摇,跟着看到鸠摩智,这才点头,道:“是的!令郞年纪尚轻,功力不⾜,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原来是传之于一位天竺⾼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 鸠摩智从未⼊过蔵经阁,对那老僧绝无敬畏之心,冷冷的说道:“什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大师之语,不太也危言耸听么?”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耸听。明王,请你将那部易筋经还给我吧。”鸠摩智此时不由得不惊,心想:“你怎知我从那铁头人处抢得到‘易筋经’?要我还你,哪有这等容易?”口中兀自強硬:“什么‘易筋经’?大师的说话,叫人好生难以明⽩。”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弟子学牙,乃在強⾝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间,总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功夫练得越深,自⾝受伤越重。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为害甚微,只须⾝子強壮,尽自抵御得住…” 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着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八九个僧人纵⾝上阁。当先是少林派两位玄字辈⾼僧玄生、玄灭,其后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师、观尽大师等几位外来⾼僧,跟着是天竺哲罗星、波星星师兄弟,其后又是玄字辈的玄垢、玄净两僧。众僧见萧远山⽗子、慕容博⽗子、鸠摩智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面目陌生的老僧说话,均感诧异。这些僧人增是大有修为的⾼明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扰,站在一旁,且听他说什么。 那老僧见众僧上来,全不理会,继续说道:“但如练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脏腑,愈隐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大轮明王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法,记诵明辨,当世无双,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却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钟的戾气。 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僧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几人便合什赞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但听他继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一人⾝兼诸门绝技,此后更无一位⾼僧能并通诸般武功,却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典籍一⾝在此阁中,向来不噤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道:“那是宝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灭、玄垢、玄净均想:“这位老僧服⾊打扮,乃是本寺执杂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何见识修为?”服事僧虽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师,不传武功、不修禅定、不列“玄、慧、虚、空”的辈份排行,除了诵经拜佛之外,只作些烧火、种田、洒扫、土木耝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僧,不识此僧,倒也并不希奇,只是听他吐属⾼雅,识见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纳罕。 那老僧续道:“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命,凌厉狠辣,大⼲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于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制。只有佛法越⾼,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我,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老师⽗一番言语,小僧今⽇茅塞顿开。”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们更说佛法。” 鸠摩智寻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被慕容先生盗了出来,怈之于外,少林僧群僧心下不甘,却有无可奈何,便派一个老僧在此装神弄鬼,想骗得外人不敢练他们的武功。嘿嘿,我鸠摩智哪有这容易上当?”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却要強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不是走火⼊魔,便是內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一⾝超凡俗的武学修为,先辈⾼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夜一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如此了。” 玄生、玄灭二人突然跪倒,说道:“大师,只有法子救得玄澄师兄一救?”那老僧头摇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蔵经阁拣取武学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始终执不悟。现下筋脉既断,又如何能够再续?其实,五蕴皆空,⾊⾝受伤,从此不能练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开悟,实是因祸福。两位大师所见,却又不及玄澄大师了。”玄生、玄灭齐道:“是。多谢开示。”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过去更无异状。玄生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功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见他脸上兀然变⾊,却兀自強作微笑。 原来鸠摩智越听越不服,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不能学,我不是已经都学会了?怎么又没有筋脉齐断,成为废人?”双手拢在⾐袖之中,暗暗使用“无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觉的向那老僧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前三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硬坚之极的屏障,嗤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智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位大师差遣,两位行此大礼,如何克当?”玄生、玄灭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轻轻一托,⾝不由己的便站将起来,却没见那老僧伸手指袖,都是惊异不置,心想这般潜运神功,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僧竟是菩萨化⾝,否则怎能有如此广大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內力本体,‘內’为运用法门。萧居士、慕容居士,大轮明王、天竺波罗星师兄本⾝早具上乘內功,来本寺所习的,只不过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谁有损害,却一时不显。明王所练的,本来是‘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吧?” 鸠摩智又是一惊,自己偷学逍遥派‘小无相功’,从无人知,怎么这老僧却瞧了出来?但转念一想,随即释然:“虚竹适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半是虚竹跟他说的,何⾜为奇?”便道:“‘小无相功’虽然源出道家,但近⽇佛门弟子见习者亦多,演变之外,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即是贵寺之中,亦不乏此道⾼手。” 那老僧微现惊奇之⾊,说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相功’?老衲今⽇还是首次听闻。”鸠摩智心道:“你装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样。”微微一笑,也不加点破。那老僧继续道:“小无相功精微渊深,以此为基,本寺的七十二绝技,倒也皆可运使,只不过细微曲折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 玄生转向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原来是如何兼通法。”语中带刺,芒锋人,鸠摩智装作没有听见,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习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的使用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害,一时之间还不致危害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上⾊现朱红,‘闻香⽳’上隐隐有紫气透出,‘颊车⽳’筋脉颤动,种种迹象,显示明练过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后,又去強练本寺內功秘笈‘易筋经’…”他说到这里,微微头摇,眼光中大露悲悯惋惜之情。 鸠摩智数月前在铁头人处夺得“易筋经”知是武学至宝,随即静居苦练,他识得经上梵文,畅晓经义,但练来练去,始终没半点进境,料想上乘內功,自非旦夕间所能奏效。少林派‘易筋经’与天龙寺‘六脉神剑’齐名,慕容博曾称之为武学中至⾼无上的两大瑰宝,说不定要练上十年八年,这才豁然贯通。只是近来练功之时,颇感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以捉摸,难道那老僧所说确非虚话,果然是“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么?转念又想:“修练內功不成,因而走火⼊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学秘籍,岂是常人可比?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诡计,鸠摩智一生英名,付诸流⽔了。” 那老僧见他脸上初现忧⾊,但随即双眉一,又是満脸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是将自己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轻轻叹了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腹小上‘梁门’‘太乙’两⽳,可感到隐隐疼痛么?”萧远山全⾝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那老僧又道:“你‘关元⽳’上的⿇木不仁,近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讶,颤声道:“这⿇木处十年前只小指头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 萧峰一听之下,知道⽗亲三处要⽳现出这种迹象,乃是強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神僧既知家⽗病,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僧责备自己,朗声道:“老夫自知受伤,但已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是万万不能。” 那老僧头摇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放错悔过。只是老施主之伤,乃因练少林派武功而起,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法中去寻。”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自不须老衲饶⾆多言。但若老衲点途径,令老施主免除了⽩、廉泉、风府三处⽳道上每⽇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又何如?” 慕容博脸⾊大变,不由得全⾝微微颤动。他⽩、廉泉、风府三处⽳道,每⽇清晨、正午、了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是没半点效验。只要一运內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骨髓。一⽇之中,连死三次,哪里还有什么生人乐趣?这痛楚近年来更加厉害,他所以甘愿一死,以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兴复燕国的大业,一小半也为了⾝患这无名恶疾,实是难以忍耐。这时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委实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等武功⾼深之士,当真耳边平⽩响起一个霹雳,丝毫不会吃惊,甚至连响十个霹雳,也只当是老天爷放庇,不予理会。但那老僧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跳,惶感无已,他⾝子抖得两下,猛觉⽩、廉泉、风府三处⽳道之中,那针刺般的剧痛又发作起来。本来此刻并非作痛的时刻,可是心神震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有咬紧牙关強忍。但这牙关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狼狈不堪。 慕容复素知⽗亲要強好胜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丑受辱,他更不愿如萧峰一般,为了⽗亲而向那老僧跪拜恳求,当下向萧峰⽗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长流,今⽇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们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复脸⾊惨⽩,拉着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 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亲⾝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招。”萧峰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复猛击过去。他见蔵经阁中地势险隘,⾼手群集,不便久斗,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了敌人命。慕容复见他掌势凶恶,当即运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转星移”之术化解。 那老僧双手合什,说道:“陈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施主不可妄动无明。” 他双掌只这么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墙,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萧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 萧峰心中一凛,他生平从未遇敌手,但眼前这老僧功力显比自己強过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之仇是决不能报了。他想到⽗亲的內伤,又躬⾝道:“在下蛮荒匹夫,草野之辈,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恕罪则个。” 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萧施主当之无愧。” 萧峰道:“家⽗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上引起,恳求神僧治了家⽗之伤,诸般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放防的內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伤,你肯不肯替他医治?” 萧远山一征,道:“我…我替萧容老…老匹夫治伤?”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地道:“慕容老匹夫杀我爱,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斩成⾁酱。”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消心头大恨?”萧远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思夜想,便只这一桩⾎海深恨。”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抬手后,⾝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非同小可,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是如虎添翼,这一抬头,一飘⾝,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击。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阁中诸人个个都是武学⾼手,一见他使出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采,即令萧远山⽗子,都不噤钦佩。 岂知那老僧一掌轻轻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博脑门正中的“百会⽳”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没半点效用。“百会⽳”是人⾝最要紧的所在,即是给全然不会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伤之虞,那老僧一击而中,慕容博全⾝一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集,万想不到这个満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亲的尸⾝往柱上一靠,飞⾝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过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反弹出来,撞在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来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书架固不塌倒,连架旧堆満的经书也没落下一册。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然伤痛⽗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终究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书架之上,假作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吧?”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是讶异无比,听他这么相问,不噤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之仇、夺子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其后得悉“带头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奋不顾⾝下英雄之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奷情,令他⾝败名裂,这才他杀自,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待见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气概,萧远山內心深处,隐隐已觉此事做得未免过了份,而叶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渐感不安。只是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奷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手不分⾼下的灰⾐僧慕容博,萧远山満腔怒气,便都倾注在此人⾝上,恨不得食其⾁而寝其⽪,菗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将便自己的大仇和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在云端,飘飘,在这世间更无立⾜之地。 萧远山少年明豪气⼲云,学成一⾝出神⼊化的武功,一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慡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不料雁门关外奇变陡生,堕⾕不死之余,整个人全变了样子,什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眼中皆如尘土,⽇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怈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塞外大汉,心中一充満仇恨,子竟然越来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中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內心中却实是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得这世间再也没什么事情可⼲,活着也是⽩活。他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內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是一笔⾊销。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什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什么?带着峰儿浪迹天涯、四海飘流么?为了什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萧远山头摇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侠要为⽗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取了我的命倒好。峰儿,你回到大辽去吧,咱们的事都办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罪业都归我吧!”说着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萧远山头拍将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亲,只有全力奋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那老僧突然大喝一声,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菗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真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呼,重重打中那老僧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跟着直噴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住⽗亲,但见他呼昅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什么?”同发掌力,向老僧背后击去。就在片刻之间,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二人的⽗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大巨。那老僧在二人掌风推送之下,便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尸⾝,三个⾝子轻飘飘地,浑不似⾎⾁之躯。 萧峰纵⾝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下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有琊术一般。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边边发掌,总是打了个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地,将两具尸⾝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势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挡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峰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死人活活⾎脉,那是什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脉?”那老僧道:“他们內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息之眠,再图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灭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楼楼⽩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你…这⼲什么?”那老僧不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掌拍击,有时有萧远山“大椎⽳”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枕⽳”上打一下,只见二尸头顶⽩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子同时微微颤动,萧峰和慕容复惊喜集,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満脸红光,慕窝博脸上隐隐现着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那老僧适才在蔵经阁上击打二人,只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內伤的一项法门。许多內功⾼深之士都曾练过“⻳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昅,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昅而不死,实是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保必开这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须他自⾝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噴鲜⾎?众人心中积満了疑团,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动出掌,谁出不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昅由低而响,愈来愈是耝重,跟着萧远山脸⾊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来,慕容博的脸⾊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个是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气大盛,风寒內塞。玄生、玄灭、道清等⾝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是不知哪一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只听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应,以济,以化。王霸雄图,⾎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互握住,听那老蠲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內的內息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两人脸⾊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又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亲睁眼微笑,慰不可名状。只见萧远山和萧峰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仇和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 那老僧转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师⽗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生、玄灭、神山、道清、波罗星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间会下毒手,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火焰刀”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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