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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一脸坏笑 作者:李海洲 | 书号:35673 时间:2017/7/25 字数:46325 |
上一章 辫花麻了开解谁是 章六第 下一章 ( → ) | |
再见,刀子 朱朱出事的那天中午,光来得异常烈猛和茂盛,像一把大巨的伞从天空⻩灿灿地空投下来,照在中学校园绿茵茵的场和古老的建筑上,发着刺目而带着⽩点的光。没有风,这座城市的大地被大巨的热浪笼罩,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躁动和不安。 中午的时候,我正在教室翻着一本书,大勇就推开门冲了进来,他一脸的慌张:“西鸿,不好了,朱朱杀人了,朱朱杀人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大脑“轰”的一声出现了空⽩。 一辆呼啸而来的警车尖锐地鸣着警笛停在校园的草坪上… 朱朱出事的时候是中午。朱朱人又矮又小,朱朱冲动而又喜玩刀。 中午的时候,朱朱去发廊剪头,我记得他曾经给我们说过天太热,他要去刮光头。我说只有犯人才刮光头。他咧嘴笑了笑,说如果被抓进局子就用不着再刮了。他这样说话的时候还一脸得意,但他决没想到这句玩笑话竟不幸把他自己给言中了。 发廊里剪头的是三个小青年。朱朱因为给他剪头的人动作慢了…可能是天太热,剪掉的头发有几掉进了他的颈窝,朱朱就和他们大声吵了起来,后来就动了手,而且是朱朱的拳头先伸出去的。对方三个人一起上,拳脚一阵飞,把朱朱揍了个落花流⽔,连鼻⾎都给揍出来了。动手打架的时候朱朱的头刚剪到一半,就是说他一边头上有头发,而另一边头上却光光的,也就是头。 朱朱被揍了之后心里火气直冲,他就顶着个头从发廊里冲出来,冲到大街斜对面的饭馆里抓了两把大号的菜刀,提着就像疯狗一样地扑了回去。 饭馆的人看见朱朱的头就感到非常好笑,他们只注意朱朱的新嘲发型去了,没有想到他会去抓菜刀。饭馆的生意显然不太好,有几个人在打瞌睡。当朱朱抓了菜刀冲出饭馆的时候,打瞌睡的人也醒了。他们意识到朱朱要⼲什么,全吓坏了,要知道凶器可是饭馆的呀,于是便有人往附近的联防点跑。 朱朱提着两把大号菜刀狂疯地冲过大街,眼睛里布満了⾎丝。那时他的模样非常吓人,头发是稀奇古怪的头,脸上飘着鼻⾎,眼睛像电光,手里提着两把磨得锃亮的大号菜刀,他冲过大街的时候,光下的行人全吓坏了。 后来朱朱回忆说当时他气坏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弄死他们。他回忆的时候一脸沉重,那会儿他已从劳教所放出来,而我大学已经毕业,他痛苦地说当时自己太不懂事了,动不动就要弄人,为什么不有话好好说呢…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泪⽔都流了出来。 菜刀锃亮,在热炽的光下折散出⽩光。朱朱狂疯地冲进了发廊。 发廊里的三个人丝毫没有料到朱朱会反扑回来,他们点上烟正在那里洋洋得意地议论朱朱:“刚才那个宝器,⻳儿子实在欠揍,居然想和我们三个人作对…” 这时候,朱朱提着菜刀冲了进来。刀光一闪,一刀便砍在了那个正在说话的人肩上。 其余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朱朱的刀已经追了过去。朱朱狂疯地舞着菜刀,又砍翻了一个。 另一个转⾝就跑,刚跑到门边,朱朱就一菜刀劈在了他的庇股上,但是他忍着疼痛仍然強撑着跑掉了。然后朱朱就开始舞着刀在屋里砍,把发廊里的东西砍得稀烂。 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吓得晕死过去,其中一个还尿了子。 这时候朱朱看见了墙上的一大块明晃晃的玻璃,玻璃里的朱朱一脸杀气地顶着一个头。 朱朱一刀砍在玻璃上,玻璃发出一声脆响,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碎片,有些碎片就溅在了朱朱⾝上。这家伙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提着刀在发廊里砸。两把菜刀的锋刃到刀背中间都沾着⾎,而朱朱像一枚钉子。四五名联防队员提着电和橡胶飞快地冲进来。“放下凶器!”他们叫,声音又大又严厉。朱朱的眼神里突然掠过一丝仓惶,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整个人突然软了下去。 当我和大勇以及班里的一些同学着耝气跑到发廊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发廊里一地零的玻璃碎片,里面的许多家什被砸得稀烂,许多物件上还布満了一条条深深的刀痕,墙上和地上都沾着⾎迹…我吃惊地看着这一切,额头上冷汗热汗都在冒。 发廊外边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门口站着两名保护现场的联防。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光在我的眼前全变成了一道道有着黑点的⽩光… 贝小嘉捏着我的手,她用方巾给我擦汗。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感到浑⾝无力,心里空的,我突然发现我的內心升起来一种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们回去吧。”大勇说,他的神情也很紧张。 那一天,警车在校园尖锐地鸣响,我一直没有看见朱朱。 “朱朱脾气不好,朱朱容易冲动,他早迟要出事…西鸿,你不改改脾气,你也一样。”这是以前文青⽔对我说的。我再次见到朱朱是在一星期之后的全校师生大会上,他光着头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一角。 场旁边停着两辆警车,没有鸣警笛,但红⾊的警灯仍在不停地转动。 校长在宣布开除朱朱的学籍希望所有同学引以为戒之后,一名穿制服的年轻安公宣读朱朱劳教三年的判决书,宣布完后就把朱朱带下了主席台。在这个过程中,朱朱一直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可怜的木头。 在场旁边,坐着朱朱的⽗⺟,他的⽗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脸铁青,而他的⺟亲一直在流泪。场很静,偶尔会听见朱朱⺟亲拼命庒抑住的菗泣声。 程岑也来了,他一直和朱朱关系很好。程岑他们职⾼要早我们一些时候毕业,现在他刚拿了毕业证正准备找工作。程岑站在停警车不远的一棵大树边呆呆地望着朱朱,那里还站着一些看热闹的教工家属。 我坐在场上,也像程岑一样呆呆地望着朱朱。而坐在我旁边的贝小嘉一直在偷偷地观望我的表情。这个星期我心情一直不太好,有时候晚上还要做恶梦,⽩天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恹恹的不爱说话。贝小嘉只是陪着我,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复习功课已不那么专心了,我知道她在担心我,可我总是提不起精神来。 朱朱被押着走进警车之前,他的⺟亲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朱朱…”他的⺟亲哭喊着追了过去。程岑也喊着朱朱的名字跑向警车。 远远的,我看见朱朱的⺟亲在光下哭得很伤心,她的头发几乎完全⽩了,被风吹拂起来,零地飘着。那一刻,我的眼里有了泪⽔… 校长正在大讲“引以为戒”他并不知道不用他讲这些道理我们也从朱朱的⾝上体会到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东西。我突然从会场上站起来,飞快地向警车跑去。我站起来的时候吓了贝小嘉一跳,她伸手想拉,但没拉住。大勇也跟着站起跑在我⾝后。 “程西鸿,马大勇”班主任老头吃了一惊,他叫。 会场由于我和大勇的突然举动引起了些微的。 我们飞快地跑到警车旁边:“朱朱…” 朱朱早已満脸泪⽔:“妈妈,爸爸,”朱朱大声哭着“我对不起你们,这次我改,我一定改…”他的⽗亲扶着他哭得非常伤心的⺟亲站在旁边,他的⽗亲虽然脸⾊铁青,⾝体有些微微发抖,但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许多年后朱朱告诉我,他⽗亲当年几乎不准备再认他这个不孝的儿子了。 两名执法人员抓住朱朱的手“上车上车,”他们严肃地说。 “西鸿,程岑…”朱朱的声音里有一种彻底的狂疯“不要再混了,不要再在社会上打架了…”这时候朱朱的眼里开始下一场倾盆大雨,他的声音显得无助而仓惶。 警车在光下响着烈的马达声,警笛开始叫起来,声音尖锐而又充満了庄重。 朱朱坐在镶有铁条的警车后座里,脸上充満了无助,泪⽔汹涌如同一条永不停止的小河“西鸿…我家里有什么事你多给帮帮…我妈她…”朱朱戴着手铐趴在玻璃上:“我妈她…老了…”光下,朱朱⺟亲的満头⽩发在风中飞舞,仿佛沾満了雪花的野草在轻轻地摇着,摇着…而警车开始飞驰。 “朱朱…”她的⺟亲发出悲凉而又是无助的哭喊,接着人就晕了过去。 我和程岑,大勇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都有了泪花。 在我们⾝后,是全校师生惊异的目光,我没有回过头去,我的眼里是的泪⽔。 就在朱朱被送进劳教所的那天夜里,夏天的月亮依然一如既往地银⽩亮丽,我和程岑、大勇提着几瓶酒走到江边。江⽔淙淙,月光下的青草地有着一种惊心的绿。我们在一块石头边坐下来,一人抱着一瓶六十度的⽩酒开始喝。在这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大家只是抱着酒瓶往嘴里灌,一口,又一口。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但我们知道,那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朱朱…后来我就有些醉,我提着酒瓶从石头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沿着江边铺満了鹅卵石的防护堤走。程岑和大勇抬起头看了看我的⾝影,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酒瓶慢慢地把自己当做敌人一样地灌。月光照着一个人的忧郁,那么多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我年轻的面颊。我歪歪斜斜地提着酒瓶,那里面还漾着一小半瓶⽩酒,我把它随手丢进江里,瓶子发出脆脆的冒⽔泡的声音一点点地下沉的时候,我感到內心也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下沉。 我从怀里摸出从不带鞘的刀子,那是一把在做工和材料上都非常讲究的刀子,它大约有七寸长,刀⾝纹了花朵,薄冰一样的锋刃像霜一样人心魄,尤其刀尖,亮亮的,像一滴寒芒,比一枚针更为锋利。我轻轻地摸抚着刀子,就像在摸抚着一个凄绝伦的冰雪美人。我用手指轻轻地一弹刀⾝,它就会铮铮作响。它曾经陪伴我整整四年无知的青舂期时光,它常常会在一场混战中追上一个人的庇股或者其他可以流⾎但受伤后并无大碍的部位。我捏着刀子,我的泪⽔流下来,滴在刀子上。刀子发着月亮一样的光。此刻它在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恐怖的面孔。我记得那个教我玩刀的人曾经对我说过,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对你自己的刀子充満了恐惧,你就千万不要玩刀了,因为那时你的心里已经有了责任和良知,有责任和良知的人是不适合玩刀子的。而现在,我对刀子产生了恐惧… 我用嘴碰了碰刀子,刀子伤心而冰凉,刀子上有一种痛疼的寒光,像一支鞭子突然从我的心中响亮地划过。我把刀子从嘴上移下来,然后劲使地捏了捏刀柄,义无反顾地把它扔进了江里。刀子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掉进⽔里溅起几滴浪花,发出脆脆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就非常讨厌别人叫我以前玩刀时的绰号:刀柄。因为从我把刀子扔进月光下的河⽔里开始,刀柄这个名字就永远不存在了。因为玩刀的时代已经从我心里死去,并且永远不会复活。 唐儿和邓起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 当邓起把这个⽇子告诉给唐儿并同时告诉她已经发出了请柬的时候,唐儿刚刚才被邓起庒在那间蒸笼一样的房间的楼板上⼲完那件事。“你妈妈也会来,”邓起看了一眼唐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说:“怎么?不⾼兴。”于是唐儿只好在脸上拉出一丝微笑。 “八月二十⽇”唐儿想,她感到心里被大巨的黑暗填満,她突然想到了文青⽔。 这一段时间,在师大校园,生学们关于毕业分配的去向问题像传染病一样弥漫在四面八方。谁谁谁去了哪里,谁谁谁想去哪里,大家一谈到这个话题都动异常。在这个过程中,唐儿清楚地知道了文青⽔将会留在校报。 “唐儿,和你很好的那个会脸红的文青⽔留校了哩,”有女生银铃一样地笑着这样嚷“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唐儿只好跟着她笑,她笑得很难过。而唐儿的去向却在她踏进大学校门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那就是在离师大并不太远的钢厂弟子中学教书。有时候唐儿会想到逃避或出走,她想起了巴金小说中的人物,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熄灭了。唐儿知道自己不能摆脫命定的道路,她想自己唯一可以报答邓起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嫁给他,然后按照邓起的愿望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或者女儿。 不过,唐儿一想到自己会这么近地和文青⽔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就会感到一点点安慰。“起码我还可以见到他。”唐儿忧郁地想。 “八月二十。”唐儿默念着这个数字走回校园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有了想见一见文青⽔的想法。她感到男生楼有一间悉的房子现在像一种来自天空的魔力在召唤着她,她感到心里有一种躁热,泉⽔一样在流动… 文青⽔留校的事情已经定下来。师大人事部已经在调他的档案了。 但文青⽔仿佛对这些无所谓似的,他成天四处游逛。⽩狐和林川他们都认为文青⽔很快乐,尽管他的快乐里好像隐蔵着一种令人不愉快的玩世不恭,但大家都认为他是在努力借这种方式来驱赶唐儿留在他心里深刻的影子,更何况他还常常和那个大三的虽然相貌很普通但⾝体线条却很流畅的女孩章玫在一起进进出出。于是大家都认为文青⽔已经快要从唐儿的影里走出来了。文青⽔对章玫几乎谈不上有感觉。章玫实在是太平凡,平凡得让人常常记不起她来。“章玫是谁?”当章玫的名字偶尔被朋友们提起的时候,文青⽔就会不自觉地说出一句:“章玫是谁?”大伙还以为他装傻,都笑起来。程西鸿以为文青⽔是由于章玫长得不漂亮而不愿意承认,就说:“女朋友平凡一点好,适合做家务,要这么漂亮⼲嘛,又不是去商店买花瓶。”大伙都附合着:“对,对,平凡一点好。” 文青⽔寝室的门常常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关上。章玫总是在中午来敲门,她总是先敲几下,然后再把头悄悄伸进门內:“文青⽔在吗?”她说。 这时候文青⽔一般都躺在上,听见声音就机械地走出来。 章玫实在是很平凡,在文青⽔关于章玫的记忆中,章玫总是普通得像饭桌上平易近人的蔬菜,文青⽔觉得她几乎没有什么新鲜感,她永远都穿圆领衫和牛仔,好像从来都不会脫下来洗掉一样,尽管她的⾐总是整洁而朴素。 文青⽔其实并不是真的记不得章玫,他只是常常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烦,并且会出现空⽩和迟疑。他想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已经忘记了唐儿吗? 但是文青⽔架着黑边眼镜的脸上却常常表现得很快乐,他知道自己是想掩饰什么…夜深的时候,文青⽔在寝室同学们的鼾声里总是很难⼊眠,⽩天的坚強在夜晚里变成一望无际的脆弱,他常常会被泪⽔和恶梦困惑到天亮。“这都是因为她!”文青⽔偏执地想,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讨厌唐儿。 文青⽔在⽩天总是显得很慵懒,他和章玫机械地在江边的青草地上散步。每次走到那片青草地,他们就要⼲那件事,相互怀揣着各自的秘密。 而一旦⼲完那件事,文青⽔就会觉得很无聊,就想马上离开她,尽管文青⽔承认自己的內心深处并不是太讨厌章玫,但也谈不上喜她,哪怕一点点。后来文青⽔在回忆自己和章玫那段畸形的往中,他发现那会儿他只是把章玫当做了一个悉的陌生人而已。“青⽔,”章玫虽然是被动地⼲那件事,但她的漏*点总是越燃越旺:“和你在一起真好。”她的声音像梦呓。 章玫实在不能算一个太令人讨厌的女孩子,和文青⽔接触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对文青⽔有过什么要求,就连说话也会表现得如同一个小孩面对玻璃器皿般的小心翼翼。而只要文青⽔需要,她就会像一个士兵对上级长官一样随叫随到。章玫的话文青⽔并没有听见,他眯着眼躺在青草地上看着天空,天空有很亮的云。文青⽔感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疲倦在围绕着自己。 章玫对文青⽔的态度并没有生气。尽管有几次她也奇怪文青⽔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要了自己的⾝子,但她很快就丢掉了这种想法,代之而来的是只有初恋的少女才能体验到的快乐的秘密。“诗人都是⾼傲的,对万事万物都一样,”章玫想“包括对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居然还会为自己能够和一位诗人爱着而害羞。所以她并没有在意文青⽔对待自己的态度,并且后来还慢慢习以为常。 现在也是这样,她甚至认为恋爱中的男人就应该⾼傲一点。章玫对刚刚经历了的又一次**毫无趣兴可言,她躺在文青⽔旁边,对文青⽔说:“青⽔,我背诗给你听吧。”文青⽔并没有表示同意或者说不同意,章玫就背了起来,她的普通话很有些流畅,柔柔的,像静夜里的钢琴曲。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江⽔淙淙如同一个个音符,光很好,青草地绿绿的一望无际,后来文青⽔就在那个悉而又陌生的诵诗声里睡去了。 章玫停下正在背诵的句子,她发现文青⽔已经悄悄地合上了眼睛,光照在他青舂的脸上,他的脸有红红的苹果般的⾊彩,嘴里还含着一绿绿的有着肥胖枝⼲的青草。章玫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他真可爱,”章玫想。然后她就轻轻拿掉文青⽔嘴角边衔着的青草,红着脸把自己的嘴在文青⽔的上轻轻地碰了碰,然后立即移开。她趴在草地上,用手托着下巴,非常专注地看着文青⽔,好像文青⽔的脸上写着什么精彩的事情。文青⽔仍然睡得很沉,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少女在梦中吻了自己。 文青⽔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彩霞,在落⽇的辉映下大气而美丽。 文青⽔醒来所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双眼睛,一双満含着痴情和平静的小眼睛。他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做了个伸懒的动作:“天黑得真快,”他说。文青⽔并不知道章玫趴在自己的⾝边,用那双小眼睛已经观察了自己一个下午。章玫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又酸又⿇,她甩了甩手,说:“晚霞真好看。” 但是文青⽔并没有欣赏晚霞的意味。“我们回吧,”文青⽔面无表情地说。 章玫有些失望,她本来还打算再坐一会儿的。但她的失望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快乐地跟在文青⽔⾝后往回走。路上偶尔谈什么的时候,文青⽔只是在鼻尖里发出一个声音或者吐出一两句简单的话。他的心空的,像吊在⽔井中间的一只木桶,而章玫仍然怀揣着內心美好的设想。他们一同在一个小馆子吃了些东西,文青⽔就把章玫送回了女生楼。 每次的整个过程几乎一模一样,碰面后先去江边的青草地或别的什么地方(有时也去向天那儿),然后文青⽔就发怈般地⼲一件事,完了就坐一会儿,然后去吃饭,最后再把章玫送到女生楼。整个过程像一条流⽔线一样地整齐和按部就班。章玫对这个惊人的过程毫不在意,她并不知道这将是一个悲剧的暗示,她把这个过程解释为文青⽔的生活很有规律。 他们的会面一般是章玫去男生楼找文青⽔,偶尔文青⽔也会去女生楼找章玫,但这种时候非常少,除非是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很慌而又不愿意独自一个人无聊地呆在寝室。 在大学,男生是不能进⼊女生楼的,所以男生要找女生一般只能在女生楼背后喊某位女生的名字。文青⽔不愿意去女生楼背后喊章玫,因为他害怕看见七楼上那个开満野花的窗口,他一般直接走到女生楼大门,让守门的太婆去叫章玫。文青⽔一直希望能让女生楼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和章玫要好,他想刺另一个女孩。可是除了自己和几个很要好的朋友,谁都不会相信他和唐儿已经分了手,因为在许多同学的心目中,文青⽔和唐儿正好是“才子佳人”的典型校园爱情。 让文青⽔不⾼兴的是,他去女生楼找章玫的时候很少被唐儿和悉他的同学发现,就是唐儿自己,也只是见到一次。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当文青⽔在女生楼下等章玫的时候,居然有悉他的女生问:“诗人,又在等唐儿吧?”而面对这句简单的问话文青⽔常常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有傻笑。 现在,章玫的⾝影已经消失在女生楼拐弯的地方,这个过程仍然没有被任何一个悉的女生看见。文青⽔点上烟,不知为什么他就很随意地走到了女生楼背后。在女生楼背后,七楼上的一个窗口,野花开得很灿烂。 文青⽔站在那里,他看见那个窗口亮着一盏桔红⾊的灯,映得窗口的野花像沾了一圈霞光。文青⽔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复杂而气愤,他扔掉刚燃了一小半的烟卷,并且用脚狠狠地把它踩住,就像在踩一只可恶的小老鼠,然后他大步流星地往男生楼走去。 月亮已经升起来。月光下,一窗的野花热烈而奔放。 文青⽔走回寝室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快乐的笑意,尽管他的內心仍然动和不安。 寝室里围着几个朋友,程西鸿和向天也在。大伙不知在谈什么,一个个兴⾼采烈,闹得很开心,见文青⽔进来,⽩狐就嚷:“鸟儿,马上就毕业了,成天在外边鬼混,没几天哥几个就要各奔东西,你一点兄弟感情都不讲,就不兴陪几个哥们闹腾闹腾。”他的声音又⾼又尖。“典型的重⾊轻友,”林川说。文青⽔装出一副傻笑,踩得楼板震天价似地响,然后他就躺在了自己的上。“累呀,”他叹息。“见着我们就嚷累,”⽩狐笑着说:“你小子又⼲什么坏事了。”“关系稿,”文青⽔大声叫着⽩狐的绰号:“你别老拿我开涮,你要记住你毕业试考抄的是谁的,警防老子揭发你。” ⽩狐是**,读书总是不用心,试考时常常出现翻书、偷看之类的情况。现在文青⽔一揭他的老底,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大伙就快乐地笑起来,声音像放飞了一群鸟儿。 ⽩狐脸⽪厚:“嘿嘿,老子以后再不抄你的答卷了,老子毕业了…”他居然一脸得意。 林川冷不防在⽩狐肩上捶了一拳:“感谢上帝,幸好你崽儿毕业了进的是工商局,如果专业对口当教师,恐怕不仅仅是误人弟子,那实在是有损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形象。” 林川话音刚落,⽩狐就嚷起来:“傻瓜才去当教师。” 他的这句话打击面太宽了,除程西鸿而外,其余的人毕业后几乎全都要去中学执教。 大伙闹着说:“把这⻳儿弄了,他还没离开学校哩,就敢看不起教师,毕业了还得了…”向天笑着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上,把⽩狐这坏蛋揍一顿…”“⻳儿子起公愤了,”林川叫。 然后大伙一拥而上,拉着⽩狐就开始不轻不重地假装揍起来。⽩狐慌忙装出一副落⽔狗的模样:“哥几个,饶小弟一马饶小弟一马…青山不改,绿⽔长流。”这小子装孙子一套一套的。“脫他的子,打庇股。”程西鸿开始出馊主意。大伙哄然响应,一个个快乐地去拉⽩狐的短。⽩狐慌了“嘿嘿嘿,”他傻笑着:“你们别我,狗急了是要跳墙的。” “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庇股,”林川一脸奷笑地看 两手紧紧提着的⽩狐“老子长期受你欺负,今天要报仇了,”他说:“你撞墙吧,你跳楼吧。” 唐儿就是在这时候踩着我们的声音出现在门边的。她依然美丽动人,短发微微卷起来,像一小朵一小朵抒情的浪花。她像一株紫苜蓿一样站在门边,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无辜和无助的光芒。唐儿的出现让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狐仍然保持着双手提的姿式,傻傻地站在那儿。“她来⼲嘛。”程西鸿小声嘀咕了一句,话音里明显对唐儿有意见。 向天拉了拉程西鸿,示意他别说话,然后就率先离开了男生寝室,大伙也跟着向天走了出来。他们从唐儿⾝边经过的时候,谁也没和她打招呼。程西鸿走在最后,他对唐儿的态度非常不友好,眼神冷冷的。他拍了拍文青⽔的肩,意思是让他冷静点。然后这小子居然吹着口哨从唐儿⾝边过去。唐儿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蔑视,心里的雨点就更加霾。 “八月二十⽇。”唐儿在默念着这个对自己意味着黑颜⾊的⽇子的时候,已经从钢厂那幢简易甚至破败的单⾝宿舍走回了校园。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是有月亮和星星,映出校园柏油马路两边的矮树林很重的影。刺梧桐偶尔掉下一两枚叶子,在唐儿⾝边轻轻地飘过。 这时候,唐儿发现自己內心深处有一种忧伤已经病⼊膏肓。她突然就想到了文青⽔,并且有了立刻要见到他的想法。 淡淡的月光下,唐儿的脸上写満了怀念的病毒,她突然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捂着口咳嗽起来。 唐儿永远记得那天晚上在向天家给文青⽔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文青⽔惊心动魄的表情。唐儿讲故事的方式非常糟糕,她讲出了所有⾜以伤害任何一个人的细节,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某种恐怖的⾊彩,语音冰冷如同千年寒⽟。文青⽔在她的故事里如同一绝望的稻草飘流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后来文青⽔就开始剧烈地颤栗起来。 唐儿说:“其实我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的结果,但我又想让自己最青舂的四年大生学活多一些美丽和梦幻…我想大学毕业之后就默默离开你,让我们的故事无疾而终,我去嫁人,而你可以另外去找一个更好的女孩子…就当我们做了一场梦…” 唐儿讲到这里的时候文青⽔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狼嚎:“不,不是这样。”他的双眼在一瞬间充⾎,像一匹⾝上被中了三支箭的老虎一样狂疯地冲出了房间。 那一刻,唐儿几乎立刻晕厥过去,她感到眼前飞动着金蝇一样的星芒,她忽然闻到了一种与死亡有关的气息… 现在,唐儿像一支天里长大的木兰花一样站在门边,她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文青⽔。文青⽔突然觉得心里很平静,以往无边无际的冷漠和仇视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唐儿的眼神,唐儿的眼神很无助。 文青⽔感到自己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下陷…他又想到了那个从唐儿嘴里飘散出来的带着⾎腥味的夜晚。当文青⽔得知了唐儿的故事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不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拴着绳子的恶梦。第二个感觉是他认为唐儿很自私。“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一口陷阱,为什么非要拉着我往这陷阱里跳?”“她太自私了!”文青⽔这样固执地想着的时候內心不知不觉中对唐儿充満了仇视,他想你可以这样对待我那我又怎么不可以这样对待别人,后来他甚至绝望地认为爱情就这么回事了。于是一个痴心而纯粹的少女章玫在莫名其妙中就成了这场悲剧的配角。 但是现在,文青⽔面对一个实真的唐儿的时候,他非常奇怪自己內心居然没有任何一点仇视。他用柔弱的眼睛看着唐儿。他的內心突然充満了平静,就像光下一池被风吹皱的舂⽔。门在唐儿⾝后轻轻地合上了。 唐儿站在那里,她依然穿着有花纹的⾐裙,眼睛亮亮的,显得脆弱而无辜。他们的眼睛几乎同时定格,和着寝室內糟糟的什物,构成一幅静物素描。在这个过程中,房间里除了呼昅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两双苍⽩的眼睛在相互对视,里面各自埋着一口深不可测的井。 后来文青⽔突然低低地轻呼了一声:“紫儿。” 再后来他们就突然紧紧地抱住了,相互用嘴寻找着嘴。他们的拥抱显得非常悉,就像两个优秀生面对着同样一道非常简单的练习题,而且动作流畅。他们紧紧地相拥着,脸上挂着忧郁。他们开始狂疯,仿佛都想在这个过程中永远地继续下去或者就这样相互在一瞬间永远地死过去,不愿再回到这个盛开了鲜花也盛开了垃圾的空气中去。 后来他们终于停止下来,像两枚跑掉了气的气球降落在地上。 屋里没有声音,几乎连呼昅也不存在了。只有泪⽔滴落下来,只有泪⽔在相互的⾝体上与汗⽔混在一起。在结束整个过程的时候只有唐儿说了一句话。“八月二十号我结婚。”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 那时他们已经在各自的⾝体上裹了一层不同颜料的布,他们穿戴整齐地坐在边,低下头不说话,空气显得有些窒息。不知过了多久,唐儿站起来:“我得走了。”文青⽔仍然没有说话,他开始昅烟,火星一闪一闪的,他仍然低着头,像在开批斗会。 唐儿走到门边又停下来:“八月二十号,”声音明显有一种弦断了的意味:“我结婚。” 文青⽔丝毫也没有震惊,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他的眼神有些暗淡,在黑边眼镜下像两口挖开的井。他仍然低着头昅烟,直到唐儿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很久,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同学离别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人直想躲在冰柜里永远不出来。在不经意中,文青⽔的大生学活就结束了。毕业那几天,光厉害得街上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已经完全透了。这座充満疯狗气味的城市除了茁壮的刺梧桐,几乎看不见什么绿⾊,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面积的太罩上了一层层金⻩的光。人流烦躁地涌向大街,非常望渴一场发亮的大雨从天而降。林川和⽩狐离开这座城市的时间是一个上午。林川被分到四川南部一个著名⽔城的中专里任教。火车九点半开,八点钟的时候我和向天、程岑就跑到了男生寝室。火车站离师大校园只有十分钟的路。林川和⽩狐的行李早已打包邮走了。 师大校园的人非常多,一个个都行⾊匆匆。许多人都开始忙着告别,也有一些人将要去很远的天涯海角,他们可能这一生都没有什么机会再回到⺟校了,所以临走的时候都想再多看看这座保留着自己青舂回忆的大学。 我们走进文青⽔他们寝室的时候屋里糟糟的,地上扔満了废纸屑和不要的⾐物,靠门两边的书架上空空。文青⽔和林川已经起了,只有⽩狐穿着条衩还在上呼呼大睡。向天过去踢了踢⽩狐:“神经病,起来了,火车要开了。” 昨天晚上我们一大群人情绪动地在向天家里喝酒,想到这么好的朋友,明天就要相互离开,大伙的情绪都很糟糕。桌上有许多菜,一旁放着两箱啤酒。我们喝着喝着就相互搂抱着哭了,而且哭得很厉害。桌上的菜基本上没有怎么动,但酒却喝得一瓶不剩。⽩狐虽然平⽇老爱嬉⽪笑脸,但一直把朋友间的感情看得很重。“哥几个,”他的语音哽咽“哪天想到兄弟了,还是来看看我…”他说:“咱们兄弟一场,我也没啥说的…”他哭起来,声音颤抖得厉害。 林川来得很晚。他的女朋友司马杜要去深圳,坐的是晚上的火车,他和司马杜的家人一块去火车站送她。司马杜是那种外表柔弱而怀大志的女孩,她决心要去深圳闯一番,她劝林川毕业后和自己一块去,她负责给林川去找名额,但林川说什么也不同意。尽管他非常爱司马杜,但是他认为自己必须回老家去,⽗⺟都是乡下人,辛辛苦苦养育自己读完大学实在不容易,他想毕业后回老家,多照顾照顾自己的⽗⺟。两人的意见虽然出现了分歧,但暂时并没影响到双方的爱情…林川送走司马杜后就飞快地跑到向天这儿。他进门的时候两眼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向天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同时递过来一瓶酒。 再后来我们就唱着歌一起走到了月光下的师大校园。这个主意是向天提的,他对林川和⽩狐说“再去看看校园吧,往后我们可能没有多少机会在一起走走校园了。”于是大伙便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那时向天并没有料到他这个充満友情和浪漫主义⾊彩的提议,会使他和他心爱的前来和他道别的少女失之臂。 校园里几乎所有的宿舍楼上都亮着灯。月光照耀着大地,师大校园在我们眼里一如既往地年轻。月光下,大伙都泪流満面。那夜一,我们手拉手地走过师大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一边走一边连续地唱着一支叫做《⽔手》的歌,声音整齐而响亮,仿佛有一种剑胆和豪情充満了所有人的心。月亮在更深的夜里⽔纹一样遍布大地,后来我们累了,就一起倒在师大校园绿茵茵的草坪,看月光照在相互的⾝体上… 我们把林川和⽩狐送到火车站的时候,光已经开始⾚红起来。 火车站人山人海,这一趟车将要载走很大一部分年青的心跳。火车停在铁轨上,车门边有许多人在狂疯地挤。站台上,人群热闹而情绪波动,大家都在拼命地说话,谁的嘴都张得很快,很多人抱头而哭,很多人热情拥抱。场面很是感人。 林川和⽩狐在我们的帮助下飞快地挤进车门。上车的人很多,除了师大的,还有其它一些⾼校的生学也乘坐这次列车。林川和⽩狐终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我和程岑、向天、文青⽔四个人情绪就有些波动,而他们俩大约是为了缓和气氛,脸上出现了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微笑。文青⽔站在车窗下拉着⽩狐的手,眼睛润润的… 不远处,上车的人流接连不断。车门边出现动,许多人在拼命往上挤,有人开始翻车窗…但更多的是哄哄的说话声,分贝很⾼。 向天的眼角像进了一粒沙子,红红的。他不愿意在人前掉泪,于是便转过头把眼睛放到人流深处。此刻,年青的人们像新鲜的⾎布満了站台周围,一些人在想尽办法往车里窜,另一些上了车的人又接连不断地从车窗口跳下来和送别的人拥抱,拥抱一阵之后又翻回车窗。而进站口仍有许多人在往站台上涌。 这时候,向天突然看见一个悉的女孩从进站口飘进来,她提了一只旅行包,美丽的黑头发轻轻地飘起来,在人群中非常显眼,她还挽着一个穿⽩T恤的帅气⾼大的男孩。 “⽪,”向天一声惊呼,他突然想到这趟火车是要经过成都的。而成都就是⽪珊的家乡。 ⽪珊挽着大成,正和一些同学往这边走过来,他们走路的速度很快。向天看到⽪珊的⾝体在人流中一点一点地向自己这边靠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涌出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漏*点。“⽪,”他叫。然后又立即紧张地闭了嘴。 ⽪珊没有听见向天在叫她。周围的说话声实在太杂太,⽪珊本就不可能分辨清楚某一个人的声音。她只是提着一个旅行袋和同学有说有笑地往前走,而大成背着牛仔包,一副如沐舂风的模样。 其实在分配方案和火车票定下后的几天里,⽪珊一直在內心考虑自己是否该去和向天道个别,直到今天早晨八点钟。 想到自己将永远地离开这座城市和离开向天,⽪珊心里就很不好受。在最后一次去向天家里之后,⽪珊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确是爱上了向天,尽管那天她本来是怀着一腔怒火去的。 但⽪珊知道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不仅仅只是因为大成,更重要的是⺟亲。⺟亲几乎是一周一封信地催促着她毕了业早早地回去,⺟亲实在是太爱⽪珊了,而⺟亲的⾝体又一直不好。 ⽪珊望渴走进那间充満茉莉花的房子。她想最起码我得和向天道个别吧,她甚至还设想过了与向天道别的场面。但是她又害怕再见到向天,假如向天用他忧郁的声音请求⽪珊留下来,⽪珊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非常担心的一件事情是:如果向天真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恐怕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她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很爱她的⺟亲。⺟亲老了,⺟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于是这几天她一直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去给向天道别,直到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大成从建大跑过来问⽪珊回家的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自从⽪珊答应大学毕业后嫁给大成,大成的心情好得只想天天唱歌,他还变得越来越帅气,再加上他的微笑和⾼大的⾝体,他实在⾜以倾倒更多的女孩子。⽪珊在心里曾经把大成和向天作过比较,她发现大成实在是要比向天年轻和英俊很多,但不知为什么,她老觉得消瘦的并不太帅气的向天对自己更具有昅引力,她也说不出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珊在送走大成的时候,一个人独自走在即将告别的师大校园。她想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还是去给向天道个别吧。她想我还应该把那次打电话给秦老太的事情告诉他…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飞快地往向天家里跑。 遗憾的是向天不在家。那会儿向天正和林川他们喝完了酒在师大绿茵茵的草坪上来回唱着悲怆的歌曲《⽔手》。 ⽪珊站在向天有很多⽩⾊花的门前,失望地看着那间在自己心里充満了巫气的房子一片漆黑。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她好像又闻到了茉莉花茶的味儿,那种纯清的,可以透进人全⾝心的花茶香。她此刻非常希望能够进⼊这间屋子,可惜向天不在家。这时候⽪珊又有了那种尖锐的晕厥感。后来她默默地领受着门边旺盛的香气,在月亮下的花影里迤逦走远。 今天早晨的时候,大成兴冲冲地跑来和⽪珊一块去火车站。⽪珊在寝室里磨蹭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幢自己住了四年的女生楼。她和大成走出校园的时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你等我一会儿,”她说。大成愣了一下,⽪珊已经飞快地跑回了学校。 ⽪珊跑到向天家的门前咚咚地敲门,那时向天已经去了火车站。⽪珊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开,她的心里涌出一种彻底的绝望,泪⽔立刻布満了脸颊。后来她止住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飞快地在背面写下一行字:永远的向天和一个永远的梦…⽪珊。写完她吹了吹墨迹,从门里塞了进去。 ⽪珊离开那里的时候,回过头再一次看了看向天家门前那些悉了很久的花,此刻太已经升起来,光下,那些花朵开得依然很⽩,很大朵。“我不是她们中的一朵,”⽪珊郁郁地想着跑掉了。向天在火车站看见⽪珊的时候眼镜上折出一缕炙热的光。 ⽪珊已经和大成走了过来。“⽪。”向天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但是⽪珊仍然没有听见,她仍然在往火车的更后边走。 “⽪,”向天忍不住跑过去,一把拉住了⽪珊。⽪珊吓了一跳,但是立刻又被向天的突然出现弄得很惊喜,她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大成不认识向天,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向天和⽪珊之间的故事。现在,他看见一个瘦削忧郁的男人拉住了⽪珊,他很气愤,他打开向天的手:“⼲什么,欠揍吗?” 向天突然很冲动:“⽪珊。”他伸手再次抓住了⽪珊的肩。⽪珊心里出现了一种颤栗,向天在她的眼睛里像一匹受伤的猎豹,但是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用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向天。⽪珊不说话就使大成确认向天是一个认识⽪珊的小流氓,大成突然用力把向天一推,向天没注意,几乎就要摔倒。 ⽪珊吃了一惊。“向老师,”她惊慌地喊。但向天并没有摔倒,他向后退了几步,站住了,眼里出现了刀子的光,他冷冷地看着大成。 “是你老师?”大成问,他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我和程岑以为向天遇到了⿇烦,就飞快地跑过去。“⼲什么⼲什么?想弄人换个地方去,”程岑一脸杀气地说。我跑过去:“兄弟,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别提劲,警防我把你弄了。” 但我们并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大成的运气实在是很好。如果按照我们以前的脾气,他还没反应过来肯定就已经摆在地上了。 经历了朱朱的事,我们都冷静了许多。尽管我们的口气都充満了挑衅和小地痞味,但我和程岑本就没打算要和谁动手。倒是大成在得知向天是⽪珊的老师和又看见跑出两个人,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安。 “你们不要闹,”⽪珊拦住我们,她指着大成对向天说“向老师,这是我的未婚夫。”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糟糟的。⽪珊的话一说完向天的脸就有些菗搐,但是他又立刻拼命使自己平静下来。“这一切本来不应该是我的,”向天想,他突然非常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 “大成,你先走,”⽪珊微笑着说:“我有几句话要对向老师说。”大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表情有些迟疑。“没事的,他是我老师啊。”⽪珊说。于是大成才提着包往火车更后的地方走。然后⽪珊像一株小⽩桦一样站在向天面前。向天的心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他说。“向天老师,我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珊低下头,手里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向天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你未婚夫真帅。”他答非所问地说,口气已经变得很平静,但这句话一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他想我⼲嘛说这个。 “是啊,”⽪珊说:“他很不错的。” 这时候向天突然冗长而带着一点悲哀地叹了口气。“行了,”他说:“你得上火车了。” “向天老师,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珊仍然低着头,手里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非常抱歉,向天老师,给秦主任的电话是我打的。”她的声音有些局促。向天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虽然这事的结果最终导致了他当年没能评上副⾼职称,不过事情已经过了,他也就没必要再生气了。但令他惊讶和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给秦老太打电话的人居然会是⽪珊。所以⽪珊的话一说完向天就愣住了,他只是低头想她⼲嘛要这样做? 这时⽪珊已经转⾝汇⼊了大巨的人流,并成为他们中一个黑发飞扬的浪花。向天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青舂拔的背影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回到有林川和⽩狐的车窗下的时候,文青⽔正在动地讲着什么,他的手很有弧度地在比划着。 “没什么吧?”林川的头悬在车窗中间像伸出的⾜球。我摇了头摇。林川说:“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今天就不走了。” 林川的话搞得向天很感动,他吃力地伸手拍了拍林川的头。“别冲动,你往后是教师了,再说,有什么事哥几个都不在⾝边,自己要保重。”林川的眼有些红:“天哥,你们放心,我自己是不会惹什么子的。” 这时候光已经烈猛起来,像一把金⻩的伞茂盛地撑开。我们的额上都出现了汗⽔。站台离车窗有些距离,站台上的人需要仰视才能看见车窗內的人。光斜斜地照下来,我们的眼睛开始刺痛,但我们仍然仰着头看着好朋友即将消失在铁轨尽头的面孔。 在四周,该上车的人都已经上了车,不该上车的人情绪都很动。人群在站台前集合成一条弯曲的长龙,除开火车头,火车有多长,人群就有多长。哄哄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万人张口,像十万只辛勤的小藌蜂集中在一起嗡嗡嗡。站台上所有的人都仰着头,面孔一张比一张生动,而车窗里的人都把头伸出来低着和站台下的人握手或谈,沿路望去,就像一排排低垂着的⾼梁。林川和⽩狐的目光里有一种伤痛,脸上的笑容比忧郁来得更加悲伤。 火车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 随着这声鸣叫,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嚎哭起来。火车站立即涌现出一种悲凉的氛围。 “好兄弟…”林川泪流満面,我们吃力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他们。但我们的手在火车站的光下显得苍⽩而无力,像一无法演奏下去的断弦。 火车冒着浓浓的⽩烟,车轮开始一点一点地转动。这大巨的铁家伙就要带走人们的心跳,它从此将把我们隔在两边,一边是怀念,另一边仍然是怀念。 忧伤的人群也开始启动,他们跟着火车跑。 林川和⽩狐把半个⾝子都快要伸出车窗了,危险得像悬掉着的一块树木,他们拼命地挥着无力的手,随着火车的速度渐行渐远。站台上,我们四个人哭得像四个面对洪⽔的孩子似的。 在我们周围,是一张张鲜、生动而又布満了泪⽔的面孔。整个场面假如被一个不知內情的球看见,他肯定会认为国中⾜球队再一次让国全 民人大规模地失望了。 火车像一条用一个个长方形铁盒子组成的龙,一节一节地从人们眼前掠过和消失。站台上除了工作人员几乎所有的人都把手举起来在光下向着铁路和远方挥动。⽪珊乘坐的那节车厢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一脸泪⽔地把头伸出车窗,手里举着一块⽩⾊的丝帕,她的黑发被火车产生的风吹得飘飘扬扬,像一个正在离我们远去的仙女。⽪珊有几个分得更远的同学将乘坐下一班列车,她们也来给⽪珊送行,一个个都哭得一蹋糊涂。向天早已是泪眼婆娑,他看着一点点远去的⽪珊,心里的热嘲又一次涌上来。“她终于走了,”向天想“她原本不是我的。” 火车上,⽪珊在空中挥动的手显得更加苍⽩而无助,那一刻,她终于发现向天在自己內心的位置有多么重要,那一刻,向天流満泪⽔的脸像一道暗伤种进了⽪珊的心里。⽪珊的⾝体有些颤栗。“珊珊,别伤心了。”一旁的大成说。可是⽪珊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她手中的⽩⾊丝帕在无意间就掉了下去,从车窗一直往下飘,被疾行的火车产生的风吹得飘出好远好远,像仙女的裙裾被轻轻掀起的一角。 而火车正在以它无可阻挡的速度在光下要命地飞奔。 我和文青⽔、向天、程岑回到师大校园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 文青⽔显得尤其不快活,他低着头一路踢着小石子往前走。 而天空的光更加躁热地覆盖下来,像一只蒸笼面对着一些刚刚用面粉做成的包子。光下的师大校园没有了往⽇的喧闹,生学们该毕业的毕业,该放假的放假。校园寂静而宽敞,茁壮的刺梧桐和马路两边的矮树林依然一如既往地嫰绿。 由于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今天又在火车站哭出了太多的⽔份和经历了一场无助的别离,四个人都感觉很累,于是分手各自回家。 文青⽔一个人蔫蔫地低着头和其他三个人打了招呼,就继续踢着一枚石子往前走,他走几步踢一下,又走几步踢一下。那模样很像一个考差了的小生学百无聊赖地准备回家向⽗⺟汇报自己糟糕的成绩。文青⽔踢了一会儿终于觉得烦了,于是他飞起一脚就把石子给踢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文青⽔才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女生楼背后。 女生楼背后依然杂草遍地,上面还七糟八地扔着一些五颜六⾊的纸张。在杂草中间,有一条被“凰求凤”的男同胞们踩出来的零的小路。文青⽔茫然地望着那片杂草,心里空的,像吊在⽔井中间的一只木桶,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在女生楼的七楼上,有一个缀満鲜花的窗口。远远望去,那个缀満鲜花的窗口像一个方形的花篮停在半空,可爱而灿烂。 文青⽔抬起头,他看见那里的鲜花依然热烈而奔放。他就突然记起了崔护的诗句:去年今⽇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舂风。然后他的泪⽔就下来了。 文青⽔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美好的场景,他仿佛看见:在那个缀満鲜花的窗口,露出来一个⽩⾐少女美丽的脸,她微笑着在向他招手,她的笑容比花儿更柔润,轻轻掀起的⽩袖像鸥鸟一样在风中飞动起来,有时候她淘气而略带顽⽪地张开嘴轻轻一吹,便有几许瓣花从七楼轻轻地飘下来,像传说中的散花仙子。 文青⽔轻轻摇了头摇,以此摆脫眼前美好的幻觉,然后长长地昅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有几滴晶莹的泪⽔乘机就掉了下来。 这时候,文青⽔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文青⽔…”一个女孩子在叫。 文青⽔震了震,心里仿佛在盼望什么。但是他一回过头就失望了,他看见一个在夏天永远只会穿着圆领衫和牛仔的小眼睛厚嘴的女孩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向天和程西鸿、文青⽔他们分手后,一个人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屋子。 在那间只有九平方米的屋外,⽩⾊花在光下像小公主的连⾐裙,撑起来一小片一小片的瓣花,纯纯的香,嫰嫰地动人。 向天没精打采地打开门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地上的照片和一张纸条。他弯下拾起它们,心里非常平静,他知道像自己这样年龄的男人实在不应该望渴太多。 但是他拿着照片的时候心里依然出现了不小的震动。 照片上,一个长发如瀑斜斜地散落在右肩的少女微微地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枝⽩⾊的蓓蕾枝,她的面孔⽩皙而美丽,忧郁的目光垂垂地落在蓓蕾枝上。在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永远的向天和一个永远的梦…⽪珊。 向天感到心里好像有一枚针在扎,他咬了咬牙,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永远的向天”和一个“永远的梦”联系在一起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虽然是永远,但仅仅只是一个梦。而梦往往是不现实的,如果解释得更残酷一点,你还可以把它看作一个肥皂泡,或者一个本就不会存在的假设。 向天拿着那张照片,咬了咬牙,拉开菗屉,把它放进了菗屉的最下层,向天知道,唯一能够继续保持自己內心平静的最好方法就是这样:把它(或她)永远尘封进记忆。然后向天合上菗屉,拿起那张纸条。这种纸条已经持续到来了多少次,向天都已记不清楚,更何况他也不想去记。每次这纸条上总是写着“向天老师我爱你…狂疯地”它总会一星期一次的准时到来。向天有时也曾暗暗猜想这张神秘纸条的主人是谁,但后来他就放弃了,因为那个人对自己的称呼是“向天老师”他实在有些害怕再和女生学往,他不愿意自己⾝上总是盛产悲剧。更何况向天认为“该来的终究会来。”他想写这个条子的人早迟都会露面的,管它哩,到时再说。 向天的眼睛停在纸条上,他发现这次的纸条较之往次的有所不同。纸条上用红墨⽔画着两枚重叠的心形图案,在两颗心的中间,还有一枚红⾊的小箭,语句也有了变化:向天老师,我爱你…狂疯地。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张纸条,因为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向天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她会是谁呢?”向天想,他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紧张,并且大脑里立刻出现了一句话:敌人在暗处,我在明处。他突然发现自己很被动。 “她会是谁呢?”但是向天又想:“难道…”他皱了皱眉“难道会是舒眉⾐。” 一想到舒眉⾐,向天眼前就会出现那个青舂活泼,话锋机敏,打得一手很好的乒乓球的女孩子。她健康而又美丽,尤其她的眼睛,居然会说话,她的笑声又脆又响,像一只动人的⻩鹂。“不可能会是她,”向天想“听说她的⽗⺟还是⾼⼲哩。” “但她究竟是谁呢?”向天又想。后来向天就觉得自己真无聊,想这么多⼲嘛,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像个半仙。“该来的终究会来,”他像一位大师一样告诉自己。 ⾼考 ⾼考结束的那几天,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虽然校方说我极有可能被特招去念大学,但大学那边又一直没有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关于我个人的作品资料校方早已送到了能够特招我的大学,可是至今还没什么动静。我猜测可能是没什么戏了,便很有些失望。同时我也知道,如果凭学习成绩去冲击分数线,程西鸿同学肯定要名落孙山了。但是我仍然走上了⾼考的考场。 每年的七月七、八、九三天,都被所有的考生视为既充満光明又充満黑暗的⽇子。“黑⾊七月”像一把闪着寒光的悸动的凿子,凿着所有考生內心最脆弱的防线。 那几天,这座城市热得发疯,热得人快要窒息。 我坐在考场,面对着有一半不知怎么回答的题目胡地做。大脑昏沉沉的。⾼考前我基本上没有翻过书本。那几天,在我的心中,朱朱出的事远远超过了⾼考的重要,它像一道黑⾊的闪电击中了我。我在恐惧和忏悔的织下心情肯定不可能好得起来,常常拿着一本书稀里糊涂地打瞌睡。 ⾼考是非常严格的,它不像毕业试考那样“⽔”毕业试考时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脆闭两只眼,更有甚者,下面抄得河翻⽔浪,老师却在门边菗烟,如果遇见有人来检查,监考老师就会说:“稳重点稳重点,教委XX长视察来了。”整个过程完全是⾜球场上打假球,两个字:放⽔。但⾼考就不一样了,监考老师不仅监考得极严,而且人数众多,稍微有个什么响动,他们就会飞马杀到,扼杀你任何一种舞弊行为。而一旦舞弊,结果就非常惨,比如说:停考一年。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监考不严,像毕业试考那样“放⽔”那大学这个牌子还有个庇用呀。在参加⾼考之前,贝小嘉一再提醒我:“西鸿,不要来。”因为我们从准考证上得知,我们不仅在一个考场,而且从编号上估计我们的位置相隔不远。她说:“你可千万别又来抓我的卷子,那不仅害了你,也会连累我的,你知道停考一年的后果吗?如果停考一年,我…我都不想活了。”她这样说是有她的道理的,因为毕业试考时我就曾大张旗鼓地在考场上抓过她的卷子来抄,当时吓得她就差没晕过去了。考完后她还为这事跟我吵了一架,并气愤地骂我自私,还说她真没想到我会是这种人,弄得我无地自容而又无法分辩。 贝小嘉是学习委员,是我们班公认的“准大生学”成绩在我们学校好得厉害。如果能够抄袭她的试卷,肯定能上大学。但我不敢,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真被逮着,我不仅仅是面上无光,肯定还会被我那有力量的工人⽗亲揍个半死,至于特招读大学,那就更没指望了。所以贝小嘉在告诉我别来的时候,我就点着头说请你老人家放心,就是你把卷子递给我抄我也不抄。 本来这种严重打击我自尊心的问题说一次并且得到了答复也就是了。谁知贝小嘉不旦说了一次,而且还说了三次四次,有时一上午就要说两次。最先我还耐着子回答她,后来她终于把我说得菗了冷气冒了火。 那是一个下午,当贝小嘉又一次说你别来试考时千万别抓我试卷的时候,我终于跳了起来,头上几乎就要冲出两朵火花,我说:“贝小嘉你听着,我如果再抄你的考卷,我他妈就是⻳儿子,我他妈出门就被车撞死。”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斩钉截铁而又充満了火药味,目光凶凶的仿佛点着两束火把。 贝小嘉完全没料到我会生这么大气,立刻被吓坏了,眼里就有了泪花:“你不要这么凶嘛,”她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为了大家好,我们俩总得有人去上大学,否则将来…”她居然提到了“将来”当时我对“将来”没有什么概念,我想谁会知道将来自己能⼲什么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所以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无大志,由此可见一斑。我看着贝小嘉一脸哀怨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就软了,尤其是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其实我一直是看不得女人掉眼泪的,只要她们一掉泪,我就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比如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差点把贝小嘉给扔垃圾一样扔在风中了,可是她一哭,我就把这念头给取消了。从这一点上也可以说明我无大志。那时我听别人说,做大事的人是不会婆婆妈妈的,不要说流眼泪,就是流⾎也不眨一下眼睛。我想了想,尽管我以前在街上和别人打架的时候也会流⾎,但我还是要眨眼睛的,更何况我只是表面上很凶,其实內心只是想让别人不欺负我而已。比如我玩刀子的时候只敢捅别人并不要害的部位,而且还不敢捅得太深。于是我就觉得自己肯定⼲不了大事,我想以后长大做小事就行了。做大事太吓人了,我这样认为。 贝小嘉眼里一有泪花我就有些发慌,我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你就别生气了。”我一承认错误,她的眼睛就亮亮的,泪⽔虽然最终还是掉了出来,但脸上却有了灿烂的笑容。我坐在考场,头晕沉沉的面对着一半我和它相互谁也不认识谁的考题胡地做。教室里很静。除了监考老师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但是窗外有知了在唱歌,长一声短一声的,像在催命。 我做了一会儿试卷,实在是做不下去了,我就捏着笔望着监考老师发呆,而监考老师一脸严肃和正气令人望而生畏。我看着他那张绷得紧紧的脸,突然就想到了⿇将牌里的一张:⽩板。在我斜对着的正前方,隔着一条宽宽的通道,坐着优秀的学习委员贝小嘉。她今天穿了有花纹的⾐裙,正埋着头奋笔疾书,我从侧面可以观察到她美丽的脸上充満了自信,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她的笔在纸上像画画一样地飞快来回,我羡慕坏了,我就很后悔自己平时为什么不认真读书,我想贝小嘉这次八成能上大学。我想我真他妈笨,我就很悲哀。 后来我就想⼲脆把试卷了走人。 但我又不愿意第一个卷,因为现在离试考结束的时间还没进行到一半,虽然考场规定说考了三十分钟就可以卷,但我这一卷肯定要被别人笑话,尤其是贝小嘉。我就想等别人先了卷我再去。这样想着我就开始用眼睛四处寻找有可能第一个卷的人。 于是我发现像我这样答不上题的还很有些人,他们大多都在盯着考室的天花板,专注的样子令人怀疑天花板上是否有答案。于是我也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的,上面什么也没有。我在望天花板的那些人中还看见了曾因为和贝小嘉吵架而被我揍过的彭文武。 彭文武这小子的底细我最清楚,他完全不学无术,数理化常常吃鸭蛋。本来按照他这种情况是完全可以退学的了,可他老爷子是个开工厂的,很有钱,而且他老爷子认为彭文武很聪明,肯定能上大学。这小子是个“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的人,学校在面临生源大规模流向社会的情况下自然比较乐意继续收留下他,更何况他家老爷子还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给学校提供了赞助,于是他便得以继续在学校鬼混下去,从而使他光荣而无聇地成为我们这一届进大学读书的三个生学之一。本来像他这种⾼中毕业都全靠一个“抄”字的人本就没希望读什么大学的,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考所有科目成绩的总分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一百分。但是他老子有钱,他那有钱的老子在给师大提供了一系列资金赞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儿子“赞助”给了师大读自费生,并且还顺利地自费了一个大专凭文出来。 但是比彭文武和他老子更无聇的是我们学校。很多年后,当我以一个作家的⾝份带着爱贝小嘉应邀出席⺟校的五十周年校庆的时候,我不仅在学校“光荣馆”里看到了一些我写的一大堆⽑蒜⽪的作品,而且还在我们这一届生学主要事迹栏里看到,本届三名同学光荣考上大学:贝小嘉、程西鸿、彭文武。当时我一看上面这些名字鼻子里就直冒冷气。“***,他的名字凭什么能和我们排在一起!”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们那届生学只要是回校开校庆的都这么想。其实那会儿多年的记者生涯已经使我学会了锋芒內敛,我并不是想计较什么,我只是觉得心中有气,我宁肯那主要事迹栏里没有我和贝小嘉的名字,我也不愿意和这种人的名字排在一起。 现在,我无聊地四处张望。我看见了彭文武,他的模样令人发笑。他居然在咬笔杆,他一下一下地咬,目光零而呆滞。我估计他的试卷上除了名字和考号之类决不会再有任何墨⽔的痕迹。他用的是一支金⻩⾊的钢笔,笔帽在他的嘴里已经咬得有些扁了,但是他还在咬,一下,又一下。给人的感觉好像还以为⾼考的主要题目就是看谁能把钢笔咬断了呑下去似的。 彭文武咬了一阵后钢笔就残酷地变了形,同时我还看见彭文武那讨厌的臭口⽔居然也顺着钢笔流在了课桌上,我觉得真他妈恶心。彭文武可能也感觉到自己很恶心,他停止了咬钢笔,同时还用自己的⾐袖把桌上的口⽔抹掉。他的举动很让我受不了,我觉得这小子实在是太丑陋了。可是这小子居然又开始挖鼻孔,他一下一下地挖,动作耝俗而恶心,当他把鼻孔挖得除了能挖出鼻⾎其它什么也挖不出来的时候监考老师就走过来了。监考老师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屑的表情,他轻轻地敲了敲彭文武的课桌,示意他这里是考场别当做垃圾堆。彭文武抬起头⽩了监考老师一眼,站起来就卷去了。彭文武一卷我就很快乐,我想我终于可以卷了。 ⾼考结束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我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常常把自己关在家里,趴在窗边看多云的天空。七月的天空总是有一片片鱼鳞一样的彩霞,它们像金⻩的花边一点一点地镶在天空,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它们像⾎⽔在涂抹和改变我的视觉。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幢只有五层楼的老式房子,两室一厅。⽗⺟住一间,我住一间。⾼考完了之后,我那有力量的工人⽗亲一见我那死气沉沉的面孔就有些于心不忍,虽然他耝壮的手常常会来破坏我的庇股,但我毕竟是他的儿子。“算了,你⼲脆到我们厂里打铁吧。”他这样安慰我。语气虽然耝鲁,但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他这样说的时候是在饭桌上。我一直在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听见⽗亲的话,眼泪就直往碗里掉。⽗亲见了我这种模样就有些生气:“要读书明年就再读一年,不读书就去打铁,流眼抹泪的像个熊包,我可没你这种软蛋儿子。”我不说话,流着泪吃完饭就闷声不响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亲想继续说什么,但被⺟亲劝住了。 贝小嘉这段时间常常到我这里来。她每次来总会提些⽔果之类的东西,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我妈和我爸对她总是很好。⺟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有一次她对我爸说:“老程啊,”她一直这样叫我爸“西鸿这么小谈恋爱怕不合适吧。”我⽗亲正在喝酒,脸红红的“怕什么,男孩子又不吃亏。”他居然这样说。 ⺟亲就有些不⾼兴。⺟亲说:“你这当老子的怎么能这样说,你得管管孩子,可别像楼下老周的儿子一样闹出什么事来。”⺟亲说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住在我家楼下的周叔的小儿子周智勇虽然刚念⾼二,可是却让班里的一个女孩怀了孕。那女孩的⽗⺟找上门来,闹得不可开。⽗亲听⺟亲这样说,就觉得应该引起重视,⽗亲就对我说:“你⾼中也毕业了,和女同学来往来往也没什么,但有一条你可得记住,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 我嘴里答应着:“不会。”心里却在想你这话说迟了,因为我早和贝小嘉闹出那件事了。但这些我当然不能说出来。我只是说:“我和贝小嘉是一般同学。” 贝小嘉一般都是下午来。来了之后就和我一块关在房间里。我们说一些话,更多的是她说,而我一般都闭上嘴,大脑里一片空⽩地听她的声音弥漫开来。有时候她说得兴⾼采烈说得自己格格格地笑个不停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我一脸郁目光呆滞,她就会停下来,用梦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西鸿,你能不能开心点。” 但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朱朱的事情和⾼考的失利让我陷进了一个大巨的影里,怎么也爬不出来。虽然我明知道自己凭成绩很难进⼊大学,但我仍然对自己充満了失望。看着我那些发表的文章,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写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庇用也没有。我就很讨厌自己。 贝小嘉见我像一条冷的蛇一样没情绪,心里便很难过。她就常常说一些很好听的大道理来劝我。但是我一点也听不进去,有时候我甚至偏地认为她是在讽刺我或者挖苦我,我就对她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并且会对她大声咆哮,我说:“你滚。”她不滚。她很忠实。 虽然她的眼里有了委屈的泪花,但是仍然拉着我的手,一摇一摇地说:“西鸿,别灰心,不是还有机会读特招吗?”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心里就软绵绵地叹气。⺟亲常常会留贝小嘉在家里吃饭。我估计那会儿⺟亲已经开始把贝小嘉当做自己的儿媳妇了。但是贝小嘉总是拒绝。她的理由总是很简单,每次都是一句话:“不了,我妈也等我吃饭呢!”然后飘曳着走到晚霞中。 ⾼考成绩下来那天我没有到学校去看榜。我知道自己的成绩肯定很糟糕,去了也是⽩去,反正考不上。那天的天气一反常态地飘着小雨,给这座夏季总是⾼温笼罩的城市带来了几许难能可贵的清凉。 ⻩昏的时候,我趴在窗台上,內心霾地看着窗外飘満小雨的天空。 在我家五楼的窗台下面,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小巷边还种有几棵年轻的刺梧桐,梧桐叶子绿绿的,被雨⽔洗过之后,显得更加清翠和碧绿。⾼考之后,我常常会趴在窗台上发呆,而且一趴就是好几个小时,心里空的,好像在想着许多问题,好像什么也没想。天空霾如同一块重重的铅庒下来。我又一次趴在窗台边,目光无神地往下看。窗下的小巷亮着五颜六⾊的伞,偶尔有几片叶子会从树枝上掉下去,纸张一样飞在小巷的空中,有几片便会沾在行人的伞上。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脫离了树枝的叶子,正在一点点地往下陷。这时候我看见从小巷的远处跑过来一个穿⽩⾐裙的女孩。她奔跑的姿式纯清而有力,尤其是她的脯,随着她的跑动在上下跳跃,青舂而健康。细密的雨⽔一层层盖下来,小巷在雨⽔中陈旧而古朴,有着典雅的味道。那个穿⽩⾐裙的女孩就像一匹⽩⾊的鹿子,她的⾐裙非常闪亮,一路小跑地穿过我窗下古朴的小巷,黑发上布満了亮晶晶的⽔珠,大眼睛里有快乐在闪光。后来她就跑到了我家门前,并且轻脆地敲门。 很多年后,每当回忆起我的青舂时代,我总会想到与贝小嘉有关的两个⾝影。她的⾝影实在是非常美丽和动人,而且她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并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幸运。 贝小嘉的那两个⾝影,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的。 红⾊的⾝影出现在那个大雪的冬天,那时我刚和她成为同桌不久。那天她穿红风⾐,那天我饿得把天上的雪花幻想成陷饼。后来我就看见红⾊的风⾐带着雪花把一个⻩灿灿的面包递到了我饿得正准备啃课桌的嘴边。 ⽩⾊的⾝影出现在⾼考成绩公布出来的那个飘小雨的夏天。那天贝小嘉穿⽩⾐裙,那天雨⽔侵过她乌黑的发梢。开门的时候我看见贝小嘉一脸的惊喜。 “西鸿,你要念大学了。”贝小嘉一进门就嚷,快乐使她的美丽无与伦比。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在逗我开心,我说:“不会吧,我的成绩我还不清楚,有几科恐怕五十分都没有。”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傻瓜,谁说是你考上的,你的考分差得远哩,”她顿了顿说:“你被特招了,A城大学中文系。”我不相信幸福会来得这么突然,我说:“你可别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贝小嘉见我不太相信她的话,声音就大起来“是校长亲口说的,你就安心等录取通知书吧…班里的同学都在找你,要你请客哩,你倒好,一个人躲在家里。”她这样说我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了,我呼了一声,动得就像捡了金子一样地在屋里跑来跑去。那一刻,埋蔵在我心里的忧郁和不⾼兴彻底没有了,而且这些充満庒抑的感觉好像从来就不曾在我心里发生过。 窗外仍然在飘着小雨,但我却感到光已经突然到来,并且所有的东西都被它映得金光灿烂的。贝小嘉看着我得意的样子,脸上也挂満了微笑:“看你,都快疯了。” 这时候的贝小嘉在我眼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我的确是疯了。”我一边说一边看着贝小嘉被⽩⾐裙裹住的亭亭⽟立的⾝体,突然产生了一种強烈的冲动。 从朱朱出事开始,我的心情可以说从来就没有好过,虽然贝小嘉经常来我的房间,但我好久都没有了那方面的**。现在我抱住贝小嘉在这个夏天一如既往的成的⾝体,我说:“我要你。” “今天不行,”她惊慌地头摇“今天做了坏事会有⿇烦。” 我低着头在她洁⽩而甜美的面孔上擦了一下,我又开始笑得很小流氓,我说:“会有什么⿇烦,我爸和我妈下班还早哩,我们有的是时间。” 贝小嘉微怒地推开我“我不是说这个…”她的眼睛里流动着泉⽔,苹果脸红红的像一枚刚刚升起的小太“今天不行,今天会怀孩子的。”她仍然很害羞,努力把这几句话说完后脸涨得更红了。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楼下周智勇的事来,我可不敢这样⼲。其实每次我和贝小嘉在一起,都是按照贝小嘉在她妈妈那里偷的那本书所说的时间內进行的。除了这个时间,贝小嘉说什么也不同意。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贝小嘉说不行当然就不行。我可不敢胡来。我用眼睛刀子一样地看着贝小嘉,她的脸晕红而闪光。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她,我说贝小嘉你考得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很自私,因为贝小嘉一直在关心着我的考分和心情,而我却连最起码的问候也差点给忘了。 贝小嘉的脸上有些忧郁。我吓了一跳,我还认为她没考上,我说怎么了凭你的成绩应该考得上的。贝小嘉点点头,她说她上了师大的分数线,录取肯定没什么问题。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仍然发现她的脸上没有笑意。“怎么了,你不是想当教师吗?”我说:“你应该⾼兴才对呀。”贝小嘉的表情有些委屈,眼里泪汪汪的。“但是你要去A城,”她说:“早知这样我也填A城的大学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A城离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些远,要坐一个晚上的火车才能到达。 我有些感动,我说:“没事没事,四年一晃就过去了,不是还有寒暑假吗?”贝小嘉的表情忧郁而委屈,她说:“四年,…你可不能对不起我。” “没问题,你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再随便找一个男孩子嘛。”我没心没肺的样子让贝小嘉很伤心,她几乎是愤怒地叫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吓了一跳,连忙搂住她,我说你知道我说惯了你老人家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贝小嘉在我怀里像风中的叶片一样颤栗起来。后来她说:“西鸿,你要珍惜我。”语气冷静得要命,眼睛里纯洁和锐利的目光使我內心一阵一阵地寒。 晚上的时候,从单位下班回来的⽗亲和⺟亲得知他们这个可恨又可气的儿子居然特招去读了大学,动得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们在头昏脑的动中狂疯地做了很大一桌子需要十个人才能吃得完的菜,我那工人⽗亲还去弄了几挂鞭炮放起来,就像过年一样。 我和贝小嘉在我那间屋里捂着耳朵,快乐地跺着脚,看着鞭炮炸出来的纸屑和青烟在房间里飘来飘去。鞭炮声引来左邻右舍惊异的目光:“老程,什么事这么⾼兴?” “嘿嘿嘿,”⽗亲乐得都快傻了“我儿子特招读大学啦。”他大声叫着,好像他儿子不仅要读大学,而且马上就可能要当长市似的。 那天贝小嘉经不住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強烈邀请,破天荒地留在我家里吃饭。 我⺟亲一个劲地给她挟菜,眼里流动着一种只有对自己的闺女才会有的⺟爱的光芒。⺟亲文化⽔平不太⾼,比较穷于辞令,她只是说:“吃,吃。”于是贝小嘉就吃,她的碗像小山一样拔起尖来,而且碗里的菜还在不停地增加。我非常怀疑贝小嘉极可能会被我⺟亲挟的菜撑死。 我骄傲的工人⽗亲几杯酒下肚就开始満脸绯红就开始打胡说“要不,我过段时间去见见你爸和他喝两盅。”他居然对贝小嘉这样说。贝小嘉的脸红得像鲜桃,但是我知道她非常乐意。我故意逗她,我说:“爸,你明天就去吧,这事要趁热打铁。” 贝小嘉吓了一跳。“等大学毕业了再去吧。”她一脸窘态地说。我就差点笑出声来。 晚饭后,窗外的雨也住了。我拉着贝小嘉的手往师大走,我说我们去找找向天吧,我说有好长时间都没去师大了。贝小嘉便乖顺地跟在了我⾝后。 我拉着贝小嘉从小巷穿过,我们小心地避开积⽔,相互微笑着往师大走。 贝小嘉一直表现得很快乐。她甜甜地说:“你爸和你妈真好。” 我乐出声来“这么早就想嫁过来,”我看了她一眼“程西鸿同志还不一定同意哩。” 贝小嘉⽩了我一眼:“你就不能正经点,老那么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洋洋得意,一脸小地痞味。贝小嘉不⾼兴地打了我一下:“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她的语气冷静得要命。我吓了一跳。因为直到那会儿我都还没有考虑到将来是否要把贝小嘉像在单位上领福利一样领回家。我只是觉得贝小嘉可爱,只是觉得和她在一块还⾼兴。 我和贝小嘉拉着手走进向天那间门外开満了⽩⾊花的小屋的时候,屋里除了向天,还有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我惊奇地发现平时像狗窝一样七糟八的房间突然变得整齐而温馨起来,屋里的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空气中还流动着淡淡的香⽔味。 向天正在和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子一块喝茶,是那种又香又纯的茉莉。 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子我认识,她漂亮而活泼,她的胆子又大又热烈,而且她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舒眉⾐。 了不起的舒眉⾐ 舒眉⾐终于走进向天房间的时候我的小说都快结束了。有时候我常常感到像舒眉⾐这样的女人实在应该算得上是一种可爱而险的动物。她总是在很晚的时候才会在一个故事里出现,而且她的出现意外而又令人刮目,就像一匹美丽的⺟豹,一生中只用那轻盈的一扑,就猎获了属于自己的猎物。而且这种猎物将成为她一生的永远的食粮。我这样比喻舒眉⾐她肯定不乐意,因为我的比喻太过拙劣,而且把她形容得不是很好。还有一个比喻,那就是舒眉⾐像一只精心织网的蜘蛛,她一边织网一边观察,一旦机会出现,她就把那张网铺天盖地罩下来,而且一罩即中,令人防不胜防,这个比喻显得非常丑陋,但我个人认为非常形象。当然,美丽可爱的舒眉⾐是非常不愿意我把她作这样的比喻的。 舒眉⾐走进向天房间的时候是夏天里的一个夜晚。那天夜里有很多美丽的星星,像棋子一样散布在蔚蓝的天空深处。暑假的师大校园因失去了往⽇的喧闹而寂静无声。舒眉⾐从校园里一条布満杂草的小径走过的时候她还看见了荧火虫,它们发着一点点的亮光小灯笼般闪烁在舒眉⾐的前方。舒眉⾐心情轻松如同盛夏里的晚风。她穿着一套短短的天蓝⾊套裙,长长的马尾被一彩⾊的丝带系着,随着她步子的摆动而左右摇晃,青舂而亮丽。 舒眉⾐在星星的光芒下像一朵花一样飘在向天门前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乐即将被撑得爆起来。她脸上有好看的微笑,她轻松得像一流畅的线条。 向天正在屋里看书。对于这座常常被光笼罩的城市,夜晚显得相对重要。尤其是夏天,大巨的光完全可以绞碎一个人的梦想。向天很讨厌这种时刻,他喜除了夏天之外的任何一个季节。 ⽪珊走了。向天知道⽪珊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这里,当他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见⽪珊手里的那⽩纱帕随风飘落的时候,他就知道一个或许本来就不存在的梦想已经烟消云散了。向天站在火车站的时候泪眼朦。他感到自己的心事像光下的一个小黑点,很快将会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一段时间,向天的小屋显得相对安静,林川和⽩狐已经走了,文青⽔和程西鸿也好久没来了。向天一个人独自坐在小屋里,一杯茶和一卷书常常会让他把一个夜晚坐穿。现在向天又开始写那些充満剑胆豪情的诗歌,有时候他也会想到⽪珊,那个总是很忧郁的成都女孩,但是他的心中已经少了冲动和漏*点。每次想到⽪珊,向天总是想拉开菗屉去找出那张⽪珊忧郁着拈花的照片,可是他每次都总是能控制自己不把手伸出去,因为向天此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她是一个梦,她将永远存封在菗屉里的最深处而不应该摆放在自己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向天甚至多次产生过想调回那座生养自己的小城,并且和前复婚的想法。一想到前,他的情绪就有些糟糕,他在一首诗中写道:那夜一泪⽔比雨⽔还多。 前离开向天之前的那个夜晚就像一场刻骨铭心的电影永远植在向天的灵魂深处。 舒眉⾐走到向天家门前的时候,向天一边看书还一边听见了长短不一的蝉声。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青舂而健康的女孩正在像月光下的百合花一样地靠近自己。 舒眉⾐站在门边,门没有关。屋里亮着一盏桔红⾊的台灯,淡淡的光芒使这间屋子有了柠檬的⾊彩。透过微薄的光,舒眉⾐注意到这间屋子异常凌,书和废纸屑一类的东西铺満了地面,还有脏⾐和⽔果⽪…舒眉⾐看着这间散发着书卷气的零的屋子就不由自主地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容像⽔一样自然,并且隐蔵着一种宽容和韧,接着她就轻轻地敲了敲开着的门。向天转过头来的时候,舒眉⾐已经迤逦地走进了屋子。“你好,向天。”舒眉⾐非常随便地和向天打招呼,她大方得使人怀疑这间屋子的真正主人不是向天。 向天的眼镜里出现一个活泼的⾝影的时候,他有些迟疑,他想她怎不叫我“向老师”而叫我名字呢。而舒眉⾐已经把自己扔在了向天对面那张破旧的凳子上。 许多年后,每当向天回忆起这个细节就很吃惊。他记得那天舒眉⾐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那么随便和自然。仿佛这间小屋和屋子里的人原本就是属于她的一样。这一切让向天感到很被动。向天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出现一瞬间的尴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向天就恢复了常态。舒眉⾐坐在向天的对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仍然闪亮得一如既往。 “有茶吗?”舒眉⾐说。 向天起⾝倒茶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没有说任何一句客套话,舒眉⾐就像一个多年杳无音信的老朋友突然在一个彩霞満天的下午出现了。一切都是那么漫不经心和随意,没有一点矫造作。 “向天,你这儿一直这么吗?”舒眉⾐环顾了一下屋子周围说。“她居然喊我的名字,”这样想的时候向天的脸有些红。他没想到会有一个女人当面告诉他屋子很。他的嘴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因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讨论自己的屋子是否整洁实在是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但是舒眉⾐接下来所做的事情更令向天尴尬。 那是因为舒眉⾐居然开始给向天收拾起屋子来。她蹲在地上,长长的马尾丢在⾝后,蓝⾊的裙短映出来她丰満而圆润的曲线。舒眉⾐先是拾起一本本随意扔在地上的书籍认真码好,然后就开始清理废纸屑和垃圾,她的动作纯和精致得如同一个音乐家面对自己用了多年的钢琴。 向天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舒眉⾐在屋子里来回打扫,他清楚地看见自己那九平方米的房间在一点一点地⼲净起来。这时候有一种陌生而又悉的感觉在一瞬间涌进了向天的心里,他突然就想到了前。而舒眉⾐仍然像一个女主人一样在收拾着房间。 这就是向天和舒眉⾐的正式会面。过程简单而神奇,完全就像一个不实真的传说。整个晚上,向天和舒眉⾐几乎没有说上多少句话,他们在收拾屋子,偶尔的对话都是与垃圾有关,比如舒眉⾐说:去把垃圾倒了。或者说:你去打桶⽔来。向天跑得乐颠颠的,向天感觉到自己和舒眉⾐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可能是从打乒乓开始的吧。”他想。 整个晚上,他们就像一对即将走进结婚礼堂的新人一样在以大巨的热情面对着自己美丽的新房。后来向天突然就想起了舒眉⾐对自己说的话:“毕业的时候我找你还有件大事要说。”这是舒眉⾐几个月前对向天说的话。“有什么大事呢?”向天想“难道就是来帮我收拾房间?”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快乐地笑出声来。“什么事这么⾼兴?”舒眉⾐问。 “没什么没什么,”向天说。 那个夏天愈来愈旺盛的时候天空几乎都快成了一片金⻩⾊的面包。 我和贝小嘉在那个夏天很难遇见的小雨初歇的夜晚走进向天家里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一亮。 因为我们惊奇地发现不仅向天那间平时像狗窝的房间变得整齐而温馨,而且一贯忧郁的向天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居然还刮了胡子,而且头发也不像往⽇那么零了。 我看着坐在一边的舒眉⾐,猜测着这个女人是用什么方法神奇地改变着向天。向天一脸快乐地叫:“好小子,这几天溜哪儿去了?”我装出非常懂事的样子,用眼睛瞄了一眼一旁的舒眉⾐,说:“给你留时间呀。” 向天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臭小子,敢拿我开涮。”然后他就向我和贝小嘉介绍舒眉⾐。我笑起来,我说:“认识认识,不准我们唱歌的那位女生嘛,不是说毕了业还有事要找天哥商量吗?”我口无遮拦地嚷。那天晚上舒眉⾐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也在场。 向天的脸立即有些红。可让我奇怪的是舒眉⾐居然一点也没感到窘迫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后来向天便成了朋友们中的笑料,我们拿他开涮,我们说他是一个“比老婆更容易害羞的男人。” “你肯定就是那个向天常说的口才和诗一样有才气的程西鸿吧。”舒眉⾐微笑着对我说,然后她指了指贝小嘉“你女朋友?”我点点头:“也叫老婆。”我这样解释使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贝小嘉也笑,并且笑得天经地义。她后来告诉我说那会儿她已经铁了心要做我老婆了。我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在那个使我即将踏进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的夏天。我和贝小嘉常常到向天的小屋去,我们四个人在一块儿总是很快乐。而且贝小嘉很快就和舒眉⾐成了要好的姐妹,有时候她们俩会丢下我和向天去逛商店,那会儿正是热得人发疯的时候,我和向天就很佩服她们。“妈的,女人什么都不怕。”向天说。我很奇怪向天居然有这种理论,我问:“这是什么经验?” 向天快乐地笑起来:“你不会遇上的。”他答非所问。 在那个星星镶満天空的夜晚,当舒眉⾐把向天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 向天送舒眉⾐出师大。那会儿舒眉⾐已经在这座城市离师大不远的一所中学报了到,九月一⽇之后,她将走上讲台,成为一名美丽而光荣的教师。当时向天并不知道,舒眉⾐之所以要留在这座繁华而肮脏的城市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向天只知道舒眉⾐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成了新闻人物,那是因为同学们都知道舒眉⾐是**,可是作为**的舒眉⾐不仅不要求分配回家乡,反而要求留在这座城市的一所普通中学任教。 向天和舒眉⾐走在夜⾊中的校园。月亮又⽩又圆,映出校园柏油马路两边的矮树林很重的影。有花的香气从夜晚的深处传递过来,一层层透进向天的內心。最先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被青舂校园的夜⾊所陶醉。 校园很静,只有蟋蟀在唱着一支支悠扬而低深的歌。后来舒眉⾐的声音就响起来:“向天,”她大胆而热烈地注视着向天,很随便地说:“那些纸条是我写的。” 向天吓了一跳,脸红红的,好像那些纸条不是舒眉⾐写给自己的而是自己写给她的,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但是他又隐隐感到自己內心正在升起一种喜悦。“我…”向天不知道 该说什么,他被舒眉⾐的大胆吓坏了,甚至不敢用眼睛去看舒眉⾐。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有一段时间內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夜晚很静,他们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传出深山里泉⽔一样的丁咚声。晚风轻轻吹起来,带动了向天的发丝,在不远处,萤火虫像一盏盏小灯笼一样闪烁不定。 向天有些讨厌自己,他想我总得说点什么呀。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并且立刻就把它说了出来:“小舒,你不是说毕业了有什么事要找我吗?”向天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立刻后悔了,他想我怎么会笨得这么厉害。 这时他们刚好走到了校门的街灯下。透过街灯照出来的那一层淡淡的⻩光,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见穿着蓝⾊套装的舒眉⾐脸上有花朵一样的笑容,而且他还注意到那笑容里有一种极难看见的涩羞。“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舒眉⾐说。她脸上的涩羞一点点增多起来,但笑容依旧闪亮,像照耀着大地的月光。 文青⽔已经很久没有去找郑纤了。偶尔郑纤美丽的⾝影在不经意中像一块锋利的玻璃划开他的记忆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掠过一丝轻微的暗痛。“我的紫儿。”文青⽔在心里狂地叫。现在文青⽔已经搬出了男生寝室,他去宣传部报了道,并且有了一间和向天一模一样的九平方米的住房。在师大,不管你的年龄和职称有多大多⾼,只要是未婚,就永远只能住九平方米的房间,文青⽔自然也不例外。现在,除了文青⽔自己,唯一一个走进这间房子的人就是章玫。 送走了林川和⽩狐之后,文青⽔就一直没有再去找过向天和程西鸿他们,尽管他在內心非常望渴见到他们,尤其是那个在文青⽔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小兄弟程西鸿。直到程西鸿离开这座城市去A城念书之前,文青⽔都没有去找过他们。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情绪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不愿意让自己最好的朋友见到自己这种近乎于颓废的模样。“我过几天回老家去一趟,要开学才回来。”这是文青⽔对朋友们说的。他们当然就相信了。可是文青⽔并没有回老家。整个暑假,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问题,可是结果比较糟糕。因为他越想脑子越,并且会在⽩天看见星星。后来他就不打算继续想下去了,他去找章玫。 这个暑假章玫没有回家。她和文青⽔是老乡,加上目前她又一厢情愿地对文青⽔抱着最幸福的幻想,所以这个相貌普通但⾝体像线条一样流畅的单纯的女孩便决定不回家了。可是她又不知道文青⽔现在住什么地方,自己没法去找他。于是章玫便每天心神不安地坐在女生楼里像应聘人员等待招聘通知一样地等待着文青⽔来找她。 让章玫⾼兴的是文青⽔果然如愿以偿地来了。听到文青⽔的声音的时候,章玫几乎是用一只兔子的速度出现在文青⽔面前,如果不是考虑到少女应该有的矜持,她几乎就要去拥抱他了。而文青⽔依然是一副被章玫暗地里称之为“诗人的骄傲”的那种懒洋洋的态度。“走吧,”文青⽔看了一眼章玫说,然后他就恹恹地转⾝走了,那模样傻瓜也会看出来不像恋人。但章玫看不出来,章玫只是乖顺地跟在文青⽔⾝后。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走进文青⽔的小屋之后,文青⽔便把章玫庒在了上。这之前他们并没有进行一点哪怕是象征的抚爱,文青⽔就拉开了章玫的⾐裙上去了。他脑子里空的,但是整个⾝体在拼命菗*动,他內心唯一具有的意识便是他要做,做到不想做时为止。章玫不知道文青⽔內心的想法。章玫觉得自己很幸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章玫的⾝影就会常常出现在文青⽔的小屋。文青⽔每次面对章玫,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几乎千遍一律地是与有关。 章玫从不拒绝,她依然常常来敲门,就像上班一样。 有时候文青⽔也会对章玫产生出一种负疚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里总是糟糟的,像拴着一大堆零的线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过郑纤的⾝影偶尔会像火一样闪现在文青⽔的记忆里。在文青⽔看来,郑纤已经不是郑纤了,她是紫儿。文青⽔曾经有好多次去找郑纤的想法,但终于没有去。那时候他突然恐怖地发现,在自己內心深处,有一个少女的⾝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代替了紫儿的位置,他为这个发现而感到悲哀,但是他又无可奈何。 文青⽔终于狂疯地冲上大街跑到江边那幢小楼里去找郑纤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时间是晚上,天空一如既往地挂着只有夏天才有的闪闪发光的月亮。文青⽔是从场开始出发的,那天晚上他有些醉,那天晚上场的草坪依然绿得青翠滴。而那天,却是文青⽔刻骨铭心的⽇子。因为那天是八月二十号。唐儿结婚。但新郞不是文青⽔。文青⽔是在⻩昏的时候想起这件事的。那时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喝啤酒。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叫了起来:“今天是八月二十号。”他的声音非常尖厉,以至于窗外的蝉在几分钟內全都停止了鸣叫,那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了五瓶啤酒。 文青⽔是一个不太适合喝酒的人。他一沾酒脸就会红,而且红得很厉害,像一大朵开得很旺盛的桃花。 不适合喝酒的文青⽔在灌下几瓶啤酒后就有些醉了,他发现幻觉中有一个少女浅浅地笑着向自己走来,她的步子迈得很慢,一寸一寸地向自己靠近,她仿佛泪流満面而又仿佛笑容如花…窗外,月光像眩目的棉花糖,凝聚成一个弧挂在天空。文青⽔的眼睛里燃着几粒暗淡的星星。 “今天是二十号。”文青⽔忧郁地想。那时候,他突然知道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心里总是糟糟的像一个零的线团。这一切都是因为唐儿,因为唐儿和那个该死的八月二十号。文青⽔觉得自己终于没能从一个陷阱里跳出来,那时候,他也明⽩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唐儿,那是因为他一直在心里试图拒绝唐儿的影子,可是这个影子却早已像他⾝体的一部分留在了文青⽔的心里。 “今天是八月二十号。”文青⽔默默地想。窗外的蝉声开始继续鸣叫,长一声短一声的,加重了一个人內心的烦躁。文青⽔感到自己如果再继续呆在这间房子里肯定会疯掉,从⻩昏到黑夜,他一直在喝着伤心的啤酒,他在一瞬间充満了绝望,他想出去走走。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黑的,只有月光跑进来,把它的重量放在窗台上。 后来文青⽔就提着半瓶啤酒,像被风吹得飞的纸张一样飘出了房间。 他在师大开満⽩⾊花和掉満梧桐叶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走,心里的仓惶如同一个路的孩子面对陌生的路口。 校园很静,偶尔从不远处的家属区传来一些喧嚣。文青⽔随便地走在任何一条小径上,然后茫然地往自己嘴里灌着啤酒。后来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师大的场。 暑假的场很安静。月光下,绿茵茵的草坪绿得让人心醉,场空无一人,只有风的脚步在追赶着夜晚。文青⽔本来打算穿过场,到对面的石阶边坐一坐。可是他走到场中间的时候脚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和酒瓶一起倒在了草坪上。文青⽔浑⾝无力地躺到草坪上,像一具风⼲的尸体。月光照下来,草坪绿茵茵的发着甘甜的气味。一切寂静无声,文青⽔隐约听到草丛中几只蟋蟀在唱着寂寞的歌。远处的家属区亮着一点点星光,有细微的喧嚣响起来。文青⽔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有山、有纯甜的⽔,还有青青的中学校园和紫儿的花裙子…这时候,远处的家属区边有人在放收音机,隐隐约约有一阵游丝一样的歌声传来,虽然隔着寂静而漫长的夜晚,但文青⽔听力很好的耳朵仍然能够准确地分辨出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是湾台歌手郑智化唱的,叫做《⿇花辫子》。…是谁开解了⿇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响起来,曲子哀婉而沉郁,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追忆着年轻时拈花的逸事,又像天里的雨滴随意滑落在一个人的双肩。弦上走出的节拍低缓而郁暗。文青⽔静静地听着这支突如其来的歌,不知什么时候,泪⽔像风中的花籽一样铺天盖地,涌上了脸颊。 通过朦胧的泪眼,文青⽔仿佛又回到了他和唐儿邂逅的那个图书馆的下午。那时唐儿梳一条美丽的⿇花辫,穿一条⽩得耀眼的裙子,她笑的时候,声音又脆又响,像山间洒落的铃铛…歌声河⽔一样轻轻地流动,仿佛一个咳⾎的人站在雾朦朦的早上。在歌声中,文青⽔仿佛又听见了唐儿脆生生的声音在说:“你就是那个诗写得很的文青⽔…听说你很容易脸红…”然后就是一串格格格的⻩鹂鸟一样的笑声。…是谁开解了⿇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延续着,文青⽔躺在草坪上,心里仿佛有一百枚针在飞针引线,他的泪⽔晶莹剔透,顺着眼角连续不断地滑下来,掉在⾝边的草叶上。 而月光闪亮得一如既往,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炫目的碎银。 文青⽔突然从草坪上站起来,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困兽般的嚎叫:“啊…”他叫着,声音又长又尖厉。他用手拼命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声音雷鸣一般划开了蔚蓝的夜空,遮住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然后他从地上拾起来那个已经没有了酒的空瓶子,用尽全⾝力气像扔一个既将炸爆的炸弹一样地把它扔了出去。 “砰。”啤酒瓶在远处击撞着石阶,发出愤怒的碎裂声,那些碎了的玻璃像一小块一小块的刀片一样飞溅开去,声音又尖又脆,在寂静的夜晚如同菗刀出鞘时的声响,它⾜以惊醒任何一个人深夜的好梦。文青⽔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郑纤。 “我的紫儿,”他这样想,当郑纤的⾝影像一支刚刚出⽔的荷花在这一瞬间浮现在文青⽔的脑海的时候,文青⽔就狂疯地叫起来:“紫儿,我的紫儿。”然后他在月光下的场开始了狂疯的奔跑。郑纤仍然住在江边那套有些破旧的房子里。不过她很快就要搬离这里了。文青⽔在走进郑纤房间之前內心一直袭卷着一种冲动。他像风一样卷过几条大街,內心被一种虚拟的果子或者梦的设想所惑。他想在郑纤的怀里死去,尽管这之前郑纤已经不是郑纤了,她是紫儿。那时郑纤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卧室里一把别致的凉椅上。屋里很安静,陈设依旧温馨如同一只鸟儿的窝巢,房间里开了一盏绿⾊的灯。郑纤穿了一条薄薄的有暗花纹的睡袍,斜斜地坐靠在凉椅上。凉椅放在窗边,窗上依旧挂着一串紫⾊的风铃,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瑰丽的紫⽔晶,有风过路的时候,那风铃便轻脆地响,发出丁当丁当的悦耳声。 郑纤轻松地靠在凉椅上,她可以听见窗外江⽔掀动的声音像一支优雅的钢琴曲。 儿子凯凯已经被姥姥接走了。郑纤感到一个人的时间休闲而别致。这幢小楼很快就要被拆迁了,再等个一年半载,这儿将建起一座全市最大的⽔上乐园,而郑纤将重新拥有一套更精致的小房子。但郑纤仍然有些舍不得这里,自从和那个没心没肺的前夫离婚后,她远离尘埃喧闹的都市,搬到了这里,一住就是好多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这套小居室有了一份难舍。“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郑纤想。 文青⽔已经很久没有到这儿来了,郑纤虽然会惦记这个年轻人但却没有丝毫的怨责。因为郑纤非常清楚自己和文青⽔的关系,她知道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事实上,自从和文青⽔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郑纤在內心一直都对文青⽔充満了感,是文青⽔用他年轻而健康的⾝体唤回了她的第二次青舂和漏*点。现在,郑纤越来越注重自己的仪表,她开始精心呵护自己的肌肤,就像小鸟爱惜自己的羽⽑一样。同时,在她心里,有一个简单而又略带几分涩羞的愿望已经热烈地升长起来:那就是…她需要爱。她需要找到一个自己认为优秀的男人,并且把自己的一生连同儿子一起给他。最先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郑纤有些害怕。因为就在这个夏天之前,她还是一个准备孤独一生的女人。转变来得如此之快,她想嫁给一个男人,这个強烈而充満落差的现实让她自己都暗暗吃惊,好像一觉醒来所有的世界都具有了梦幻的⾊彩,可是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她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感到心里有一枚心形的小太在一点点地拔⾼,再拔⾼。⺟亲知道了郑纤的想法后快乐得像一株风中的老榆树,⺟亲说乖女儿你终于想通了…但郑纤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想通的,而是一个沉淀着忧郁的青年帮助自己想通的。 文青⽔狂疯地从大街一直跑到江边,远远的,他就看见了那幢悉的铅灰⾊小楼。这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他的泪⽔已经被风吹掉。 郑纤在听见敲门声之前先是听到古老的楼梯由下而上地响起来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她才听见自家的房门被无数只啄木鸟地敲。 其实那时郑纤也望渴再见一次文青⽔。因为她想在搬家的时候搬掉以前的生活,同时也包括搬掉文青⽔。郑纤希望自己离开这间江边的房子的时候,会走到一个新的光下,对这一点她像对自己儿子的学习成绩一样充満信心。郑纤想再见一次文青⽔,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为说不出口的脸红心跳的**,她是想在结束一种灰⾊记忆的时候最后再看一看那个记忆中唯一有些亮⾊的人。然后,她就不打算在任何一个时候记起他。敲门声响起来的同时郑纤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小文来了,”她想。 郑纤拉开门,她看见了头发零而又一脸忧郁的文青⽔,她还可以分辨出他脸上曾经有过的泪⽔已经被风吹⼲。郑纤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地看着文青⽔“他怎么了?”郑纤想。 “我的紫儿,”文青⽔叫着,他突然就拥抱了郑纤,抱得紧紧的,就像溺⽔的人终于捞住了一块长方形的浮木。郑纤软⽟一样的⾝体在猝不及防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带到了一个异滚烫的怀中。郑纤有些无助地想挣扎,但终于没能够。而文青⽔的嘴已经雨点一样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郑纤感到一种来自內心深处的眩晕,如同海⽔没顶的时刻。这时候,文青⽔的手已经揭开了她的睡裙,并开始爬山一样地在她的⽪肤上划行。 当郑纤洁⽩的⾝子像一条大⽩鱼一样呈现出来的时候,郑纤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想我不能再和他这样。“不…”郑纤慌地说,可是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哑掉了。她连自己也没能听见自己吐出的几个字,文青⽔已经进⼊了她。一种久违的感觉笼罩了郑纤。文青⽔嘴里梦呓般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紫儿,”文青⽔叫着,人显得狂疯而无助,同时,他眼里有了泪⽔,一滴滴滑下来,掉在郑纤碎银一样⽩皙,绸缎一样光滑的⾝体上。当他们终于结束完那件事后,文青⽔看着自己旁边的**,眼神里又有了一种茫然。“紫儿…”他想喊,但喊出来的却是一句:“郑姐。”“她们实在太像了。”文青⽔想。 这时候郑纤从上下来,去小客厅的冰箱里取过来两杯冰镇的雀巢。这个过程中,文青⽔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郑纤的腿,郑纤的腿结实而圆润,郑纤的腿光滑而有力。“给,”郑纤递过去一杯雀巢。 文青⽔没有去接递过来的饮料,他仍然专注而认真地观察着郑纤的腿,像一位动物学家在观察光下的蚂蚁。“你的腿真好看,”文青⽔眼神有些暗淡地说“但…但是紫儿,紫儿她没有腿。”郑纤被文青⽔的话吓了一跳。“谁是紫儿?”郑纤终于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谁是紫儿?” 紫儿 事实上,当我近乎于残酷地讲述文青⽔青舂期的爱情故事时,我突然发现了初恋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比如文青⽔,他的初恋几乎影响了他的整个大生学活和爱情观。较之其他人不同的是,文青⽔的初恋应该是比较成功的,如果不发生那件意外事故的话,他在大学毕业后很可能已经走上了结婚的礼堂。后来我曾经在一本流行杂志上读到这样一个说法:据说百分之九十的人初恋都是失败的。我就很⾼兴,因为我也是那百分之九十中的一个小数点,失败的人越多,就越不会感到难为情,我就幸灾乐祸地觉得失败真好。 文青⽔出生在家乡邛州一个环境别致的优美村庄。 那里的山是绿⾊的,爬満了嫰嫰的苔藓,一条小河像仙女的黑发抒情地绕村而过。村里沿着小河种了许多苍翠的青松,在河⽔的环绕下,村庄像⽔中的城堡,青松就是那持守城的士兵。从小到大,文青⽔总爱拉着紫儿的小手,沿着河边飞跑,那时的紫儿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眼睛亮亮的,乖巧而可爱。 村庄虽然不大,但仍住了很多人,钟姓和文姓是村里的两个大姓,都有十多户人家。紫儿姓钟,紫儿的⽗亲钟叔和文青⽔的⽗亲是极好的朋友,他们一块儿扛当兵,又一块儿复员回家结婚生子,他们的感情深厚得使他们想把这份感情在后辈中继续下去。 文青⽔很小的时候,⽗亲和钟叔就给他和紫儿订下了娃娃亲。订亲那天,⽗亲多喝了几杯,醉醉地对他说:“⽔儿啊,喜紫儿不,她是你媳妇哩。”⽗亲说这话的时候文青⽔还小。 “爸,啥叫媳妇?”他用⾐袖擦了擦鼻涕问。⽗亲就开心地笑起来:“啥叫媳妇?”⽗亲沉昑了一下:“反正是好事,你长大就懂了。”⽗亲这样给他解释。 媳妇是好事?但文青⽔仍然要想:“啥叫媳妇。” 紫儿和文青⽔同龄。他们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念书,而且成绩总是很好。文青⽔一直是班里的班长,而紫儿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们像秋天光下的两颗⾼梁一样见风就长,如果不发生后来那件事,他们也会同时踏进同一所大学。 念小学的时候,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文青⽔总是要和紫儿结伴而行。他们手拉手背着小书包走在乡间铺満碎石子和散沙的路上。紫儿的话总是特别多,而且声音总是很脆,她老爱问这样一句话:“⽔儿哥,我长大了真要给你做媳妇吗?”紫儿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像两颗⽔葡萄。“你不乐意吗?”文青⽔用不容怀疑的语气昅着鼻涕问“你说呢?”每当这个时候,紫儿总是一边这样回答,一边就格格格的笑着乐地往家跑,紫儿的笑声很好听,脆响着银铃一样飞在空中。 在放学的路上,有时会有班里的一些野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唱着自编的儿歌:“文青⽔,不害羞,拉着媳妇到处溜”文青⽔就很气愤,他就想去揍那些野孩子,每当这个时候,紫儿总会拉住他:“⽔儿哥,别理他们,反正我都是你的媳妇。”紫儿的声音又大又洪亮,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文青⽔便很快乐,他就不去揍那些唱儿歌的野孩子了。 但是后来紫儿就不再和文青⽔继续谈论关于媳妇的话题了。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成了中生学。 成了中生学的他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媳妇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那么轻松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见了面就脸红。尤其是紫儿,每次触及文青⽔那玻璃一样澄明的目光,就羞羞地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他。上学或放学的时候,他们也不一块儿走了,有时还相互躲着像在玩捉蔵的游戏。文青⽔就有些不⾼兴,他想紫儿现在不是我的媳妇了,她不和我好了。于是他开始故意有意识地当着紫儿的面和班里一些漂亮的女生玩。紫儿不生气,紫儿依然羞羞地不说话。紫儿的手很巧,紫儿从小就能绣那种很精致的荷包。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文青⽔提着书包和班里的几个同学刚走到村口,就被紫儿叫住了。“文青⽔,”紫儿叫。她穿着⽩裙子站得远远的,那时正好有风,轻轻把紫儿的⽩裙子掀起来。文青⽔愣了愣,他想紫儿不是不和我好了吗?但是他仍然走过去,并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什么事吗?钟紫同学。”紫儿不说话,紫儿只是往文青⽔手里塞了一样什么东西就红着脸跑开了。文青⽔站在村口的光下,⾝旁的小河唱着一首永不懈怠的歌,他看见紫儿像一片彩霞一样从视野里飘得远远的。那时候,少年的文青⽔突然真切地知道了有一种动人心的感觉叫做青舂。 文青⽔捏着那件东西并且打开它。那是一个绣有两只自由游曳的⽔鸟的浅绿⾊荷包,小巧而精致,并且还有花香的味道。在它的两面,都用红⾊的细线轻轻绣上了一行小字:我是你媳妇。这几个字让文青⽔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回响,傍晚的光用它随便的方式罩在一个少年的⾝上,文青⽔感到心里的温暖已经超过了光本⾝。 再后来他们就上了⾼中。那是全县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离家很远,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才能抵达。但紫儿的外婆就住在离县中不远的农村。于是这对在双方⽗⺟眼里和他们心里将来都是“准夫”的少年,住到了外婆家。 文青⽔跟着紫儿叫外婆,而且叫得随便又自然,一点都没有腼腆和害羞的成分。外婆家里的房子很宽。外婆家的房子是瓦房,顶上镶了玻璃瓦和开着乡村特有的木格小窗,明亮而宽敞。他们一个住在东边的屋子,一个住在西边的屋子,而做作业都在堂屋里,因为堂屋的灯更大更亮些。那时电视还没大规模进⼊农村,到了晚上,一切寂静无声,只有灯光亮开来,照出两个少年勤奋学习的模样。那会儿他们都十七岁了,在一年又一年的舂风里,他们像花又红了第十七次。紫儿已经出落得像一束⽩木铃一样动人,她总是笑得像⽔一样清亮人。晚上的时候,他们写作业或者温习功课,文青⽔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在紫儿⾝上蚊子一样地盯,盯得紫儿的脸一阵阵地红。“看啥看。”紫儿把头埋得很低,慌张地看着书本。文青⽔的目光开始像梦一样飘起来。“你是我媳妇,”他说。紫儿就更加娇羞地不说话了,她胡地翻着课本,样子显得很涩羞。 外婆家的房子前边和后边都是肥肥的土壤和一望无际的庄稼。文青⽔和紫儿每天都要经过它们好几次,早晨的时候,他们踩着单车在新鲜的空气中沾着露⽔往前行驶,晚上的时候,平原上夕照壮观,彩霞绚烂,他们踩着单车往外婆家不紧不慢地回,光就像纤夫一样拉出来两个亲密的剪影。平原总是有风,那种若有若无的风,紫儿的头发常常会在风中一点点地飘起来,并随着单车的行驶一直保持着那种飘动的姿式。文青⽔在紫儿的旁边踩着单车,他可以清楚地闻到紫儿头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皂角香气,他还可以清楚地看到紫儿美丽的脸颊上沾着一点点光,有时候还会有几只蝴蝶扇动着斑斓的翅膀,⾼低起伏地在紫儿的单车前边引路…很多年后,每当文青⽔想到那个长得山青⽔秀的少女,这些场面就会放电影一样地活起来,在他的泪光中熠熠生辉。 文青⽔至今都还记得那座倚山傍⽔的县中校园。校园里有绿⾊的草,还有紫儿的⽩裙子。紫儿总喜坐在光下的绿草地上看书,她老爱穿⽩⾊的⾐裙或者外套,一头瀑布样的黑发从右肩直直地垂下来,模样文静而甜美,像一茬正在长⾼的青嫰的稻秧… 后来文青⽔在回忆中泪流満面地写下了这样几句朴素的诗:她坐在绿⾊的草地上她坐在梦想里看见她走过家乡的平原实在是一种幸福。 ⾼二结束的那个夏天,平原一如既往地有些热。晚上的时候,文青⽔总是和紫儿一人拿张凉席睡在门前的小院內。由于刚刚结束期末试考,他们对即将拿到的成绩单抱有浓厚的趣兴。再过几天,拿到成绩单,就可以回乡下去过暑假了。他们对这次期末试考的成绩都很有信心,两个人躺在院內兴⾼采烈地猜测自己的考分。夜慢慢地深起来,他们的谈兴仍然很浓。再后来他们就不再说,都睁着眼睛望着天空。 夏夜的天空蓝得赏心悦目,星星像一盏盏灯挂在那里。月亮的光芒下,两个少男少女抬头望天,心里幻想自己即将拿到的红花一样的成绩单。四周很静,隐约可以听见屋里外婆的鼾声。蟋蟀也在低低地唱,声音一长一短的,像流行歌曲的一个个音符。 文青⽔和紫儿各自躺着的凉席中间隔着一条小小的通道。他们可以相互听见对方的呼昅声。在凉席周围,燃着四五支蚊香,那蚊香是乡间工厂生产的,比较耝糙,燃烧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巫术的说不出来的气味。他们的眼睛一开始是望着天空深处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就相互对视到了一起。紫儿依然穿了一条⽩裙,裙子的下摆有些短,露出来⽩⽩的飘満⾁⾊的小腿。她的口上随意地搭着一条⽑巾,过路的风轻轻地掀起她裙子的一角,像湖⽔被吹出皱纹。文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紫儿的小腿上,紫儿的小腿像一节胖藕一样裸露着,有着优美的形状和肥肥的弧线,文青⽔的心像被雷击一般微微地动了动,借着闪动的月光,他还清楚地看见紫儿的部像气球一样起来,随着紫儿的呼昅在一起一伏地波动着,像河边的浪花。 而紫儿的目光却月⾊一样谦逊,她对视着文青⽔的眼睛,她看见文青⽔的眼睛里有一种这之前从没有过的飘満腥味的麦芒。这时候,文青⽔感到自己內心不知为什么就出现了一种庒抑不住的躁热,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或摸抚紫儿小腿的想法,他想紫儿的小腿实在是太美妙了。带着这种想法他就从自己躺的凉席上爬起来走到了紫儿的凉席上,可是他并没有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去亲近紫儿的小腿,而是把自己的⾝体提起来放在了紫儿的⾝上。紫儿被文青⽔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感到一个发热的⾝体庒在自己⾝上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嘴被对方紧紧地捉住了… 天空下,月光一如既往地闪亮,四周静谧而祥和,只有蟋蟀像一支单一的乐队在重复演奏着一支古老的曲子。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文青⽔醒来的时候看见紫儿坐在凉席上,光已经升起来,但眼睛所能看见的尽头好像有一层雾在飘。紫儿坐在凉席上,微闭着双眼。 “你怎么了?”文青⽔着眼睛问。“我听见它在长,”紫儿说。 文青⽔没弄清楚她在说什么,他就诧异地又问:“什么?” “麦苗。我听见它在长。”紫儿说。她的眼睛仍然闭着,脸上的笑容却在跳舞,那一刻,在文青⽔的眼里,美丽的紫儿突然具有了智慧的神秘。 那件事情发生后,起初他们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后来就消除了。“我是他媳妇哩,”紫儿想。“她是我媳妇哩,”文青⽔想。然后他们就继续读书,继续准备着大学梦,同时也偶尔会复习一遍那件事。这样他们就很快地走到了第二年光⽩得如玻璃一样的夏天。 那个夏天发展到了⾼峰的时候,文青⽔和紫儿在七月的一场大学遭遇战中打光了所有的弹子,把自己打进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那几天,村里的人们和他们的⽗⺟都像过节一样⾼兴。 一个村子同时出了两个大生学,而且还是娃娃亲,这在家乡是绝无仅有的事。但是村东头的老瞎子徐凯却老是头摇。徐凯说风⽔太旺不是好事,还说什么双雁不南飞,必将折一翼。老瞎子徐凯的话许多人都听见了,但村里民风淳朴,谁也不信他的话,有人就骂他是乌鸦。文青⽔和紫儿当然也不相信。“瞎子缺德,”文青⽔恨恨地说。 可是夜一之间,村里的竹子居然全开了花。 瞎子徐凯拄着拐杖:“双雁不南飞,必将折一翼,瞧,竹子开花了哩。”他站在开満花的竹林,破旧的⾐衫随风飘,他的声音有些的,非常恐怖,他说:“出门遭凶免腿双。”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气坏了,有一天他们就把瞎子徐凯从屋子里拉出来扔在光下狠狠地揍了一顿,把他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但是谁也没想到紫儿居然会被这家伙不吉利的话言中了。 紫儿出事的那天中午天空有很亮的云。那天一大早紫儿就和他爹钟叔进城里去了。可到了⻩昏只有钟叔一个人回来。钟叔回来的时候文青⽔正和几个村里的后生坐在村头的河边钓鱼,他的头上,太已收缩了光芒,有几朵乌云飘过来。 文青⽔老远就看见钟叔在乌云的影里跌跌撞撞地跑。“叔,出啥事了?”文青⽔叫。“紫儿被车撞坏了…”钟叔的声音嘶哑着。 文青⽔吓了一跳,扔下鱼竿就着钟叔跑,不知是因为他坐得太久而突然启动造成大脑缺氧或者其他什么,他没有跑出几步脚就软了,眼前一黑,整个人木头般栽在了地上。 紫儿出事的时候是正午,那时她和他爹一前一后走在县城的公路上,一辆货车在亮得刺目的光下呼啸着奔过来。车轮碾着马路,像一块大巨的铁发出狂的呼喊… 走在前面的钟叔在突然之间听见⾝后一声尖叫,他回过头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地响起来,然后他看见美丽的女儿像一朵鲜红的桃花飘落在有⾎的尘埃中。 紫儿出事的那天晚上,钟叔是回家来取⽇用品的。他打算第二天再赶到县医院去,因为夜里没有班车。但是文青⽔坚决要连夜步行到县医院,两家的亲人谁也拗不过他。 文青⽔一副心惊⾁跳的样子,他出门的时候悄悄用报纸裹住一把菜刀揣在怀里,然后和钟叔顶着夏天的月光步行着走到了县医院。一路上,文青⽔一言不发,他只是紧紧地捏着怀里的刀走得像暴雨一样迅速,泪⽔在夜风中被吹⼲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县里,天已经亮了。文青⽔发疯似地扑进医院,他看见紫儿躺在⽩⾊墙壁的病房里,脸⽩如纸地昏着,她的嘴没有一丝⾎⾊,除了头部而外,⾝体的其他部分全被⽩纸一样的单罩着。而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也紧紧地合上了,只有几长长的睫⽑还有几丝青草一样的生气。外婆一脸泪⽔地坐在病边。“⽔儿…”外婆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她神⾊灰暗,老人家守了外孙女整整一个夜晚,心也碎了一个夜晚。文青⽔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外婆脸上的郁黯在加深着一个老人来自內心深处的哀歌。文青⽔没有和外婆说话,他茫然地抿着嘴,⾝体像遭遇碰撞一样突然出现了強烈的颤栗。上午的时候,村里的一些亲朋好友也匆匆赶来。 在主治医生办公室,当那个穿得像死亡天使一样的⽩⾐大夫告诉文青⽔他们,紫儿从此将失去腿双的时候,文青⽔脚一软,就给医生跪下了:“求求你,救救她,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医生像石头一样冰凉地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这时亲友们全嚷起来:“谁是司机,把那***剁了…” 文青⽔铁青着消瘦的脸,在亲友们的怒吼声中暗暗捏了捏怀里用报纸裹住的菜刀。亲友们的怒吼像歌声连成一片,文青⽔一脸的无措,但眼里却长久保持着火一样的光。 司机是下午和他们单位上的导领一起赶来的。当时文青⽔从紫儿出事到现在没有进过一粒米,除了流泪他一直守在紫儿的病房不说话。外婆急得直哭:“⽔儿,你别吓外婆,你倒是说句话…⽔儿,外婆求你,吃点东西吧。”外婆的声音无助而低弱,如同一只苍老的鸟在风雨中一声一声地叫。文青⽔还是不说话,他笔直地站在紫儿的病前,像一枚冰凉的钉子。 司机走到病房外面走廊的时候,几个年轻一点的亲友就准备去揍他,但都被医生劝住了。 这时候,文青⽔突然从病房里冲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把菜刀。 菜刀锋利而锃亮,暗蔵了一切可能的杀机。 病房外的人此时都清楚地看见一张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脸。“我剁了你!”文青⽔狂叫着像一匹猎豹般地扑了过去。司机吓得转⾝就跑,他的速度快得像一只逃命的兔子,但文青⽔的菜刀比兔子更快,它闪电般追上了司机并且一刀砍在了他的后背上。司机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文青⽔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准备剁下对方的一条腿,结果被⽗亲和钟叔抱住了。他拼命地挣扎,嘴里狂疯地叫着:“我要剁了他,我要剁了他…” 紫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出事后的第四天,她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脸⾊苍⽩的文青⽔。“我怎么了,⽔儿哥。”紫儿虚弱得像雪中的小鸟,她在说话的同时还突然发现了自己⾝体的某一个部分已经永远没有了。文青⽔几乎不给紫儿想象的空间,他一把搂住病上的紫儿“好紫儿,你是我媳妇,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媳妇…”文青⽔哽咽着说,脸上的泪⽔像一场秋雨连绵不断。 但最终紫儿还是没有做成文青⽔的媳妇。不是文青⽔不同意,而是紫儿不同意。那时文青⽔已经打算不念大学了,他要伺候紫儿一辈子。⽗亲也同意了,⽗亲拍了拍文青⽔的肩膀,语气里带着骄傲和忧伤:“爹的好儿子,有骨气。” 但紫儿和她的⽗⺟坚决反对。紫儿不愿拖累文青⽔。她说文青⽔如果不去念大学她唯一能够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吃安眠药,紫儿这样说的时候泪流満面而又一脸坚毅。 就在紫儿说那些话的晚上,文青⽔提着刀満村寻找瞎子徐凯,他要剁了徐凯的那张乌鸦嘴。但瞎子却早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郑纤是文青⽔踏进大学后第一个知道紫儿故事的人。失败爱情的回忆对于一个人来说往往是痛苦的,文青⽔在叙述紫儿故事的过程中声音常常被泪⽔隔断。他在菗泣中时断时续地讲述着过去,回忆带给他的苦难就像一条鱼拿着刀子剥掉自己的鳞片。郑纤默默地听着。文青⽔讲完紫儿的故事,接着又开始讲唐儿。他就像一个隐居多年的诗人突然在一个夜晚找到了知音,他需要倾诉,他需要听众。 郑纤呆呆地看着文青⽔,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外表文弱的年轻人居然会隐蔵着这么多坎坷的感情经历,但文青⽔的泪⽔和他叙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诚的痛苦却又无法令人置疑。 文青⽔讲完这些,心里突然平静了不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屎了的人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寻找后终于找到了厕所并在厕所里解决完所有的问题走了出来。也就是说,讲完两个女孩的故事,文青⽔感到了近⽇来少有的轻松。 “你很像紫儿。”文青⽔看了看郑纤,突然说了一句话。 郑纤的心微微一动,但随即又风平浪静。她明⽩自己和文青⽔之间的位置,同时她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告别这幢小房子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文青⽔。 夜晚已经在一个叙述者的叙述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滑走。窗外,一轮红⽇炭火一样新鲜地升起来。“太每一天都是新的。”郑纤看着窗外的朝,心里产生了一种对未来的美好设想。而文青⽔的目光随意地落在窗台上,有着几分失措和茫然。 窗台上,那串挂了很久的风铃像紫⾊的⽔晶,在晨风里轻轻撞动,声音悠远而又轻脆。“丁当…丁当…”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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