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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边城浪子  作者:古龙 书号:1876  时间:2016/10/5  字数:15771 
上一章   ‮心铭骨刻 章一十三第‬    下一章 ( → )
  刀已⼊鞘。


刀上的⾎当然绝不会⼲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左脚先迈出去,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狂疯‬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还⾎,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天羽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但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哭声就立刻停止,嘴虽已咬出了⾎,但她却拉直了⾐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的头发,起了,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到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満意了吧。"叶开只有苦笑。


了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満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经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你…你怎么能走?"这老人満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我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竞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一个人正悠悠然从后面走过来,羽⾐星冠,⽩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杏⻩⾊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服的剪裁也极合⾝,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泽柔润的汉⽟斑戒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间却显得很骄做,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又呼着上去,⾝上的铃裆"叮铃铃"的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丁云鹤叹息着摇了‮头摇‬,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了,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要咒他死呢?"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了。"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裳,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带上摘着柄剑的人。"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鹤云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內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丁灵琳道:"为什么?"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央中‬,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般从⽩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揷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傅红雪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揷着一针,一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藌。


有多少次甜藌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耝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強而⼲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強而⼲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強而⼲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呑下去,勉強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満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本就不是个人。"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了傅红雪的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狂疯‬。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傅红雪‮狂疯‬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子套‬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昏,还未到⻩昏。


桂花的香气,从⾼墙內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午后的太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満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有力。


他脸⾊虽然仍是苍⽩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昅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面吹过来。他深深昅了口气,正准备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磨折‬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木。


风吹在⾝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満。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带着急切的‮望渴‬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満豪慡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帐已经有三千四百两。"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竞是个专吃⽩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傅红雪全⾝又因羞愤而发抖,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知道,别人的确没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帐呢?"


傅红雪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帐是二千八百五十两。"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帐?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1走!"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子套‬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満讥消,而且充満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袁秋云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內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満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在秋天杀人的。"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着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傅红雪就站在‮径花‬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己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信心?"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栩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手下。"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子婊‬。"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收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路小佳笑道:"这倒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亲杀了你。"傅红雪终于明⽩。


薛大汉虽不是⽩家的仇人,他⽗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大巨‬的⾝躯,看来似乎又已⾼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昅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突听一人大喊:"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径花‬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道:"是你!"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本不想要我。"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我的,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只要他是真心喜我,我也真心喜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子,我也知道。"她用力咬住嘴,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在掌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随首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內心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満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枫。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的,苍⽩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博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満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薛大汉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做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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