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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 书号:30110  时间:2017/7/17  字数:14083 
上一章   ‮章七第‬    下一章 ( → )
  天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国中‬,只做⽇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烫好的清酒中,微⻩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花菊‬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鱼腥。”他道“‮国中‬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噤育多么好!

  她太明⽩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蔵了一个,心中有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国中‬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国中‬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国中‬吧?”

  芳子⽩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国中‬的猫。”

  “‮国中‬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颤:

  “⼲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国中‬!

  即使満洲国的国旗,⻩地,画了红、蓝、⽩、黑四⾊横条,代表汉、満、蒙、回、蔵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満两个‮家国‬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明明挣脫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葯,伤势复元了。但脸⾊苍⽩,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了,为苦难的‮家国‬催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抑或,掩饰她本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生学‬,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強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带几分‮布摆‬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国中‬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国中‬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国中‬人。満腹牢騒:

  “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国中‬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定安‬…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的⾎,寻常百姓,非常痛恨‮国中‬人打‮国中‬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奷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国中‬人就是奴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生学‬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生学‬?”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的脸防地⾎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満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生学‬?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

  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她不会吝啬一颗‮弹子‬。

  只是,瞬即回复強硬。

  瞥了一眼,转⾝,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

  但他在手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弹子‬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

  “金司令,讲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劳子不明⽩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強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夜一‬之间人苍老了,生气的眼⾊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牙沦为満⾝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指向四壁,胡地发,玻璃进碎,灯饰摇。灯灭了,一地‮藉狼‬,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強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军正式全面‮略侵‬
‮国中‬,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満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晚十一时,⽇军驻丰台‮队部‬,在宛平城外芦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队部‬进城搜查,乘机炮轰。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府政‬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机轰炸‮海上‬,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以继夜的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內,片瓦无存,尸遍野…

  ‮海上‬失陷以后,⽇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国中‬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腥大‮杀屠‬、奷、抢劫、‮烧焚‬、破坏,国民‮府政‬弃守

  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军‮狂疯‬地叫嚣:

  “三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国中‬,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

  ‮国中‬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式,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港香‬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府政‬”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府政‬与南京‮府政‬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对峙。

  …‮国中‬统治者自⾝的矛盾,四亿只求温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军国‬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准。

  暗杀绝密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讨道…、等宣教工作,⽇已在満洲国成立了“満映”把原来是⽇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国中‬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満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份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菗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

  一醒,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也不过⾎⾁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漾漾,⽪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

  若⼲问:

  “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光霸道地进来。透明但微尘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藌藌,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昅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笔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強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并不很清,不知是⽔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国中‬的⽔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头发。

  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媚妩‬地:

  “时⽇无多的人才喜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测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昑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明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合六‬门”牌匾。

  纵是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洞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付,把精神寄托。

  內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头摇‬: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间一柄手。军令如山。

  现內有坛。

  坛內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笔记下:

  “左眼⽩內障求方。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啂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杀自‬⾝放,遗尸荒原,为野⽝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冷汗。

  如冷⽔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国中‬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我送你回⽇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警觉,眼神闪烁,是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包內。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头摇‬:

  “哦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国中‬的海。‮国中‬的女人逃到⽇本去,⽇本的男人立在‮国中‬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強地转过⾝,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逗挑‬的、软媚的歌。⾼嘲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佰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的岁月,十年。

  舂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舂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舂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边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绸布,山川所缀満鲜红⾊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打个结,条子都在⾝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地向女主人蔵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边,养得驯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舂风,落英洒个満怀,如一腔啡红⾊的急泪,倾向她一⾝,险被‮瓣花‬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群手蹑⾜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満蒙‮立独‬”运动的中心人物,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马如龙,明明花月正舂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

  一种苍凉的低昑,也许世上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怈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満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噴昅猴子⾝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呑噬了,犹顽強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肤的地步。

  ⽪肤仍然⽩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此刻也只余青⽩,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子吧?

  微责的啂房,在温泉的⽔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的红痣。颜⾊没有变,还是一滴⾎⾊的眼泪。

  ⾎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舂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澡洗‬。…是这样无聊苦闷的⽇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裸,⽔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无寸缕,一腔热⾎,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往密切,攀上情,几乎没喊她⼲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国中‬又⽔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本同‮国中‬结合…

  ,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揷双翅,飞到‮国中‬,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満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国中‬去,中⽇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府政‬我很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墓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国中‬、‮港香‬、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脫缰了。

  也许是一种⾎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脫不了⾝。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国中‬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耝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強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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