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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霜河(下) 作者:黄昏 | 书号:27388 时间:2017/6/28 字数:132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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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屠征的示好抗争不是难事,只要月向晚对他视若无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会拂袖而去,然后她便会有几⽇的清静安心。 在无人敢笑闹生事的小洞天打发⽇子也不是难事,无聊之间写画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极地将⽇子挨过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里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难”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怀她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辛苦。 夜一睡睡醒醒,天将明时才刚泛进渐沉定的气息,她又在难受中挣扎醒来。 门外等候的婢女还未来得及捧着温⽔进来,便听到房中的呕吐声。 再一腾折,回神时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着⽔盆,⽔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脸。 “你们别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点“退回去!” 那种气味让她还想再吐。 “这些都是清淡小点,一点儿也不油腻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便没有吃下什么东西,现在多少还是吃点吧,不然宮主会怪罪下来的。” 她折着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灵位,婢女忙道:“夫人,我来吧。” “别碰他。” 婢女吓得缩手,不小心将灵位带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月向晚拾起,抬头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讷讷。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饭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从,领着姐妹退出房门,只听背后关门上闩声和月向晚抛来的一句话:“我不是你们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难伺候。”婢女们嘀咕着,忽见前方人影来,赶紧噤声。 “宮主!” 屠征掀了掀盘中瓷盖,未动分毫的汤点仍旧烫热,他的目光投向房门。 “你们下去。”接过婢女手中托盘。 他走到房门口,不轻不重地叩了叩。 “开门。” 房中无声无息。 他皱眉,本想一脚踹开门,忽然看到敞开的窗,于是轻轻在廊栏上一按,只手托着盘子,从窗口跃了进去。 窗后正要收关的手缩了回去,月向晚微踉跄地痹篇了他的来势。 “想关窗不让我进来,嗯?”他眉开眼笑。 她盯着他:“你进来做什么?”几⽇的安静又要被破坏掉了。 他将未溅出一滴⽔的盘搁下:“这几⽇出宮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念着我已经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她不理会他,转⾝对着戈石城的灵位发怔。 “思念够了没有?”他在⾝后道“思念够了就来把汤喝下。你光凭想就可以活,你腹中的孩儿可挨不了饿!”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起凸的小肮上,他这句话已⼊了她的心。关于对他的反抗与腹中的骨⾁,她只能找到妥协的平衡点。 他挽起一袖,替她盛了一小碗汤。 然而三丝鱼翅的气味一传出,她便捂着嘴,冲向⽔盆不住吧呕起来。可肚中早已空空,哪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吐? 半晌,她息按着口,才觉得腹间的翻腾止下了些。眼角出现一方洁⽩的帕,转过头便对上了屠征淡淡带笑的脸。 “擦一擦吧。”他道,伸过另一只手想拂开她垂落在盆中的长发,却因她防备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她不领情地直起⾝,以袖就嘴擦拭。 他不以为意地随手搁下巾帕:“很难过吧?”啧,女人孕怀就是⿇烦。 她低头要绕开他。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薄薄木片上散发着幽幽梅香,昅⼊心脾,周⾝都漫开清新。 “走开。”她瞪着他拦着的手臂。 “把里面的葯丸含在嘴中,你就会好一点。” “我不稀罕。”她一手挥掉了递到眼前的东西。 他眼疾,一脚将快要落地摔坏的盒子踢回到手中:“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再怎么讨厌我,也别跟自己的⾝子过不去。”‘ 他捉起她的手,将盒子塞过去:“我辛苦寻来的葯,不是拿来蹋糟用的。” 她任凭盒子由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抬头道:“那是你的事,你的东西…我不要。” 他耐着子,笑道:“这么些年,北天公主任的脾气倒还是很⾜哪。听闻月重天将你从小当成王子来养,养出的子真是不讨人喜。你想惹我生气赶我,我偏就不走。”竟在桌旁坐了下来,自顾自地舀了碗汤喝起来。 三言两语缓和了气氛,她的挣扎倒成了跟他闹脾气似的。 她冷淡地转回屏风后去,眼不见为净。 “待在小洞天不出去,⽇子不好打发吧?”宮中事务之繁多,令他无法菗出太多时间来与她“消磨”而普通的婢女也本近不了她这座冰山的⾝。 她依然不言不语。 短笛清亮的音自他间溢出,悠然一旋却嘎然而止。他将笛轻轻一掷,正好揷⼊书案上笔筒之中:“书画琴棋,有心境、有知音的时候,才体会得到清静观达;坐困之时,只会更让人寂寞孤单。” 她微微一怔,他竟然明⽩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受。 他似感到了她心中的疑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不乐乎?”紫微垣宮宮主也只是个有⾎⾁之躯的人,怎么能免俗? 她掩着耳朵,厌烦于再听他蛊惑人心的话语,但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来。 “在这儿无聊,我替你找了个伴儿解解闷。” “去!” 一团雪⽩的东西滚跳了进来,她一看…竟然是只胖乎乎的兔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动起来肥肥的庇股一扭一扭。 “喜吧?” 她的脸微微沉了下来,抱起兔子扔到了屏风外:“不喜,你别⽩费心机了。” 他用两手指拈起兔耳朵,端详着兔子受惊挣扎的模样:“真的不喜?” 她转回里头去。 “物尽其用,既然你不要,它只好回到厨房去变成一锅炖兔⾁了。” 她的脚步顿住,知道他不会对这么一只兔子起怜惜之心。一想到活蹦跳的东西成为一堆死⾁糊,她就想吐。 转⾝倚靠在屏风边,她冷道:“给我。” 兔子全安到了她的怀中,剔透如红宝石的眼珠子与她对看,一只小小的前腿抹了抹脸,仿佛人擦去惊吓后的冷汗…她的表情不噤缓了下来。 “你的心肠还是不够硬。”他似嘲讽地道“同是世间物,对死的这样蹋糟,对活的却有这样疼惜…而两者的区别,也不过在于一是天设,一为人造。你既然不肯辜负天,为什么要对不起人?” “这世间不是谁都值得对得起。” 他只淡淡道:“葯师炼葯,是为了能治疗病痛,葯若不能尽其用,就是他的失败。你浪费葯丸,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辛苦炼葯的人。” “诡辩!”屠征的这门功夫真的已经是炉火纯青,只要他认为对的,怎样他都能有理由来自圆其说…就如強留人在小洞天,原因也是为她好。 但是…她咬住了,很不情愿地在心底承认四年前的屠征与今时的屠征已经不一样了。收敛了下流蛮横,除却強留人的过错,她几乎已无法在他⾝上找到令人厌恶的特质。 影未曾淡去模糊,却更加突显他改变的大巨。 四年前的他是滩浊⽔,杂质分明,而现时的他浑浊沉淀,⽔⾊慢慢清扬起来,残存的恶感遮着眼睛,但她却已经忽视不了他随时⽇渐显露的沉稳。 也许是紫微垣宮的重任迫他改变,她想,只遗憾这改变还未彻底。 …喜的东西没得到手就不会安心。 这句话依然是写照;就如同任执拗的孩童有着莫名其妙的占有。 而她心中有石城,她不喜屠征,她不想变成那个让他安心的“东西” 这几⽇来,常常想到⺟亲,她临死前的话不住在脑中回响。当时宝姿觉得绝情,她也不能理解…世俗为什么容不下失了清⽩的女子。 四年前情急之下自尽时,她没想过;四年后,这样的心境境况下,她终于明⽩:女子的⾝心是相连的。男子可以为逞一晌,就如屠征,而女子却只愿为情给出自己,第一容不下“肮脏”的是自己的心…就算错不在于她。 情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别。 在紫微垣宮的⽇子就这么拖过。 丰秋之后萧条冬⽇才是预计中临盆的时间,屠征却早早地在小洞安天排了稳婆,准备妥善得让初来乍到的老婆子们以为月向晚这个“夫人”前面还有“宮主”两字,直到她翻脸,她们才在婢女的窃窃私语中明⽩真相,惧于屠征的权势,鄙夷欣羡皆蔵在心里。 月向晚对此哪有不知,只是胎动让她惊奇于生之奥妙,忙于向亡夫诉说喜悦,对这些个闲言碎语自然懒得理会。 她越沉默难近,传言暗地里也越嚣狂。 初八小雪晚,婢女收了碗筷下去,她拿了叶青菜喂兔子。兔子开始两月长得很快,后来却仿佛停止了长大,只是⽩⽩厚厚的一团一直臃肿起来,到现在连眼睛也蔵在⽑中不得见,走路更是一跳三滚,活像个⽑球,可以被踢着玩儿。 “嚓茶…” 她一扯叶子,兔子便不⾼兴地咬住它往自己这边拉。 啃得菜只剩下梗时,无论她怎么逗,它都不肯再吃了。 “连纸都吃,就是不爱吃菜梗。”她微笑着在它小脑袋上敲了一记,看着它挪着庇股从矮几上跳了下去。 门口的声音打破安静,兔子动了动耳朵,胆小地滚到了她的椅子下。 她没回头,人与兔子的默契让她知道进来的人肯定是屠征。 “宮主,饶了奴婢吧…”门口一声惨叫。 随即门被关上,隔绝了声响。 “好好坐着,别多管闲事。”屠征淡道。 相处这么久,她听得出他的不悦,也不是刻意与他唱反调,只是那声惨叫让她心神不宁,让她打开了门。 正被拖下去的婢女哭得凄惨:“…夫人、夫人…求您求求宮主…” “怎么回事?”她问。 然而周遭人全部低着头,无人敢答一个字。 ⾝后靠近的温热吐息令她颈背上起了小绊瘩,她连忙往旁侧开一点。 “多嘴的⽑病,第一次有人犯,第二次便没人再敢。” 原来是有人碎嘴,刚好倒霉地被他逮到。 “你怎么处置她?”砍头?割⾆?还是断臂? 他反问道:“你不是不屑于管这些吗?这次为何这么多事?” 左剑婢女的教训还在心嘲不止,若设⾝处地为他人想想,愧疚、愤怒便不可遏止。 “若要将她割⾆、断臂,你还不如杀了她。”一死是百了,一残一废却是痛苦百倍。 “你想人家死得完整人家还未必想死!”他笑出声,強行把门合上“你以为我会怎么处置她?” 背贴在门上,她整个人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她的⾝量亦⾼挑纤长。平视所见便是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颚:“你的毒辣手段,我又怎么会知道?”她推他“走开!” 他纹丝不动,目光停留在她滚圆的肚子上:“慌什么?我又没对你怎么样。” 虽然孕怀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一想到这个无瓜葛的男人掌握她所有的理生变化,她就觉得羞聇:“你先把人留下来。”她改了话题道。 “你一一在求我?”他微笑“一宮之主朝令夕改,你想让他的威严置于何地?”责问近乎情调。 “威严不是暴堆砌出来的。” “哦,那我倒要请教你了…⾼人?” 他在嘲笑逗弄她,她知道。不服好胜的一半心想让她反驳,而消极退守的另一半心却让她不要再浅言深。牵扯胡下去,刺的是他,为难的却是自己。 偏过头,她不去视他炙热的眸光,冷道:“宮主请让开,你我如此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他朗声笑道“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是没有了礼法…规矩是人订的,守不守也是人自己做主。” “那就请宮主守自己的规矩。”強迫她住进小洞天,他自己移居到尘天宮室,这七个月时常来探,却也未显一点犯侵之意。 “如果…今⽇我不想守呢?”指尖划过她额上的淡淡疤痕“你怎么办?” “亡夫在看,请宮主自重。”听不出他的口吻似玩笑,她⾝体僵住;只感到肚子也紧张得挛痉了一下。 笑声低沉,他俯下睑,扣住她的视线:“别像你那只兔子一样紧张,它见了我躲无所谓,你这样可不行。”荏弱的样子让他想抱住她,可是…说句像笑话的实话…他不敢造次。 痛!她的脸⾊发⽩。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到不对。 “一一走开…”她的声音颤抖,眸光似穿过了他。 他低头看到她的的手在襦裙上揪着,那么用力,连指节都发⽩了。“你…”他也呆住了。 她弓起背想忍下疼痛,可是他用力圈住的双臂阻住了她愚蠢的动作:“你别动、别动!”他似乎比她更为紧张。 她想推开,但是那阵阵袭来的疼痛让她的⾝体无力支撑,双手背叛意志地抱住了他,指尖隔着⾐衫深深陷⼊他的臋肌中。⽩⽇时亦有几阵疼痛,她未加注意,因为极为短促,但此刻,怕是… “我…我好像…要…”她羞惭地低昑。 要生了?他的脸⾊一下子也变了:“来人,快来人!” 暴吼引起了门外的大喧哗。稳婆、婢女涌⼊之时,他已一把抱起她放到了上。 “宮主、宮主…劳烦您先出去…”稳婆尴尬又害怕地劝拉待在边忘了走的他。哪有女人生产男人站头的? 屠征生平第一次被人赶出了门而不得施诡计。 房中传来混的声响,他一动不动地钉在门外,其态如山。 门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婢女们出了又进,进了又出,带⾎的⽔换出了一盆又一盆。他只能看到屏风后晃动的人影,她和孩子的生死都悬在空中。 等了大半夜,⾝旁随侍的奴仆已经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 房中传来的声响中却从头到尾没有月向晚的痛呼。屠征闭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再昅进,再吐出,紊鼓动的心脏才稍稍在腔中镇定下来。 “生下了没有,啊?”奴仆拦住一端着⽔盆出来的婢女悄声问。 婢女猛头摇,疾疾避走。 四更的鼓声都已经响过。夜⾊中浮游着的清寒冷气,让人的⾐服都变得漉漉的,⾝上更是⽪疙瘩频起…在房门外等待实在不怎么好受。 屠征的指在回廊栏杆上轻轻敲叩,声声急促如催魂。 已经五个时辰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 他猛地转⾝,揪住一个刚出来的婢女:“怎么了?” “禀宮主,”婢女神⾊仓皇“生不下来,产婆说、说夫人的⾝那里太窄了,是难产。” 房中传来忍耐的哀号。 “该死!”他脸⾊一变,一掌挥开婢女。 “宮主,您…” 他踢门进去。 一稳婆大惊失⾊:“女人生孩子男人怎么可以进来?” 他一把将⾝旁劝拦的人推开,大踏步跨到屏风后面。 气、热气。 绛红⾊的铺上已经分不清哪边是汗⽔,哪边是⾎⽔。月向晚像是被绑缚在人间炼狱的刑柱上,透的长发散,因痛楚颤动在被上旋出黑⾊的涡。她的眉纠结着,眼眸半闭,嘴上咬着的软木⾎迹斑斑。 无法挣脫的痛苦只能极力忍受,她在这漫长夜一中恨不得早点死去。 “啊…”痛呼的气力都仿佛被菗⼲。 石城,石城… 那样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样的孤寂无助。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像是已经掉落在暗的地狱里,拥拥挤挤、擦⾝而过的人随着森的声音指引,茫茫无主地朝前行,只要渡过奈何桥,生死苦痛便都一笔勾销… 石城在霜⽩长河的那一边:“向晚,过来,过来…” 过来便是一家团聚… “月向晚!”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头,终于有一张识的脸孔出现。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缓缓退去,⾝形也淡走、淡走… “我认识你吗?”她对着那张脸孔,似乎听见自己迟疑的声音。 一股怨气直直撞进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让她不解,却本能地要反抗、要挣扎。 “月向晚,只要你没事,我什么都答应你。”他许下承诺。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出⾎的地方已经觉察不到痛,坚决的力量打开了她自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温热寻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软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着塞进的手指,间盈満腥甜。 她剧烈地着气,丝毫不敢放松用劲。昏眩中,推挤已经成了无意识下拼命的动作。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稳婆尖叫。 “好,再用点力气…” 手也被握得更紧。 只觉到下⾝撕裂的剧痛伴着某个东西滑出了体內,肚子整个空了。她松开嘴,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屠征蹙眉,双手合捂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脚当然会发冷,没关系的,气缓过来就好。” 看着稳婆纯地倒提起小小的婴孩,在庇股上轻轻一拍,屠征的瞠目结⾆与婴孩响亮的哭泣形成对比。 稳婆解释道:“这第一声哭,哭掉前尘往事,哭来生新。” “孩子…”月向晚虚弱得几乎张不开眼。 “什么?”屠征只见她的瓣动,忙俯耳过去,指轻轻拨开了她汗粘在额上的发。 “宮主,她是想见孩子呢。”稳婆抱了婴儿过去,讨好道“夫人,您瞧,是个千金。” 角的勾动细微得让人觉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后才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悠悠醒来时,房中有些暗。 窗上的帘子全放着,夕斜照透过青⾊纱质,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红。虽然⾝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余波漾,但此情此景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温馨和安逸。 婢女轻轻柔柔的笑声绕。 “宮主,您小心点。” 屠征望着小小的婴儿不知该从何下手。 “哪,您抱这儿,轻点、轻点。”婢女指点着。 小小的婴孩有几乎比他拳头还要小的头,全⾝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就算包着重重的⾐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坏了她。 “呵,怎么长得这么丑?”他微皱着眉不満道。 婴儿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睛也睁不开。 “刚生下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嘛。”一个婢女大着胆子道,伸手到婴儿的颊边碰了碰“宮主您看,这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夫人,以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是吗?”他低头研究。 婴儿嘴一扁,吐出一些东西来。 “宮主,有点脏呢,还是让奴婢来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却只是笑笑:“拿巾帕来替她擦一擦。”越看,越发觉得婴儿的五官轮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了亲,慈祥的表情让婢女发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转过头去,对上她第一次不带一丝戒备的眼光。 她躺在那儿不知已经默默看了多久,他抱着婴儿开始觉得有丝不自在,但还是走过去,俯⾝将婴儿摆到她的旁边。 “醒了?”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娘刚刚已经替她喂过了,我吩咐下面炖了点汤来。” 她的目光从他烙着深深齿印的指转到他的脸,再到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谢你了。” 女儿稚子无琊,容貌通红褶皱,神情却纯洁如雪,半点不知世间险恶仇恨,一切污垢到她面前都净化似⽔。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个都柔软了起来。 产子时的毁灭痛楚让她的一只脚迈⼊了鬼门关,醒转时生还的淡淡喜悦使她灵魂清净,有着分大彻的解脫,连厌恶的情绪都消散无踪了。初生与死亡便在这一线之间,她徘徊了一次,深刻人心中的是命的可贵,而非剧痛的可怕。 危急关头屠征不加掩饰的关心亦微妙地发酵,酿成了她初醒时所见的眼波…有着长者的温柔与稚者的好奇。婴儿第一声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尘梦魇,现今的屠征如此,过去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云淡风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么,脸⾊整个都变了变。 “你和颜悦⾊,我倒觉得不自在。” “她还没有取名呢。”她抚了抚女儿的脸颊“女孩子姓氏太带戾气,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个。”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琊气中带着几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宝,‘爱’之名合她其谁?” …戈爱。 …割爱? 月向晚没有听出他话中别有含义,只道他是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着“本有‘哥舒’为复姓,顺口又易记,舒字从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轻盈飞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样带点急于向他询问的意思。 “她是你女儿,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何必问我这个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话中酸意滥泛,恰逢婢女端了姜枣葯汤上来,便轻轻一笑掩去:“先温温⾝子吧。有什么事情,等过几个月你好了再说。” 她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他已经甩门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儿的哭声拉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多,月向晚几乎没有见到过屠征的⾝影。他总是趁她睡之时悄悄地来,将醒之时静静地离开。自然她想跟他提什么事情也无从说起,而她心里很明⽩,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精心调养下来,她的⾝子恢复得极快也极好。女人的很多病谤都是在月子时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宮被照料着,她恐怕会恢复得倍加辛苦。 瓣舒的眼一张开,就仿佛天生带笑,褶皱通红的脸开始渐渐平滑⽩皙起来,果真显出了纯美的轮廓。 只是小婴儿毕竟还是小婴儿,除了觉睡、拉撒,就只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边,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 “呜哇,呜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和大大的眼睛都皱成一团。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轻哼着,起⾝慢慢在房中走,来回摇着她。 黎五娘凑了过来:“夫人,她大概又是饿了,让我来吧。” 虽说为人⺟有天,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顾婴儿难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面,因为啂⽔不⾜,不得不依靠娘。 果然,一到黎五娘的怀里,戈舒的小嘴一张一合,便贪婪地昅起来,満⾜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月向晚暗暗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门外有女子声音传来。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宮主命来请夫人到尘天宮室一叙。”来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双细长的眸中却満是审视。 屠征要见她? “请姑娘稍待片刻。” 回转⼊內吩咐几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来。 随着上苦到尘天宮室,她们从左侧门的长拱桥过。百米远处的正门道上众人正从內大殿散出,有几张眼的面孔转过来,她忽觉寒风一恻,微微打了个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问。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宮室,又是宽长廊道与重重关卡,青铜图腾虽然华丽精美,却更增添了沉厚凝肃的危险气息… “请。” 踏进玄铁门,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达两人的书墙兵器架,正前方是书案,案后正放置书册的屠征转过⾝,目光投了过来。 月向晚吃了一惊。 近两月未见,他方长的脸更为瘦削,脸⾊有点苍⽩,甚至连眼都微微陷⼊,是疲惫痕迹与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显得容光焕发,尤其是在殷红大氅的映衬下,虽粉黛不施,却是肤如⽩雪,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丽嫣润的韵致。 “听说这几⽇你在找我,有什么事?”他召唤下人生炉上茶,又指向炉畔的椅子“坐。” 她注意到宮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没有一个婢女。 “你…近来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面出了些事情,我前几⽇都不在宮中,昨夜才回来。” “我…” 他打断她:“戈舒还好吧?” “她很好。” “你…的⾝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点点头:“其实,我们⺟女能够平安还要多谢你,这几⽇找你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她低下头,不安地将手握在膝上“还有…打搅这么久,也该是我们向宮主辞行的时候了。” 他好半天没有吭声。 “这便是你谢我的方式?”话一出才觉嗓音暗哑。 她抬头,看着他按捺怒火的模样,不噤微微发抖,但仍坚决:“是你自己许下承诺,只要我不死,无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我还道你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在梦中听到的。”他嘲笑。 “生死关头,怎么会是梦?”她温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请宮主放过我们。” “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他置下书册,踱了过来,⾝影以一种凶煞的姿态覆住了她。 “宮主是一诺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却全无笑意:“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来:“你想反悔?” “我不能吗?” “你不能。”她凝视着他“原本我是感你,但你若要強留我在这里,失掉的不仅是感之情,还有我对你一辈子的信任。” 承诺随口说出,又随口反悔的人,她怎么能给予信任? 然没有信任,人又怎么相处一辈子? 他默然。 她已经给出了选择:留下,形同陌路;离开,海阔天空。 “你…”望着他突然之间伸来的手,她偏头要痹篇。 手自她发上掠过,他缓缓将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一片枯叶。 “冬天到了,树上便留不住叶子了。”他笑了一声“是我自己说过的糊涂话,我能怪谁?你想走,便顺了你的心意吧。” “谢谢。”两字难以描绘她的感与喜悦。 “你在紫微垣宮先住几月,开舂后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络长发在指间把玩摩抚,发顺滑柔软如丝黑,光泽浓丽。他微微笑道:“冬⽇山中冰封积雪,下山是很费工夫的事情。况且,戈舒才出生没多久,断不了,最怕乏人照顾。你过些⽇子再离开,等天暖和起来,她的⾝骨养壮了点,你们谋生计也容易些。” 她想想使点了点头。 瓣舒的⽔也的确是件⿇烦事。 “宮主若忙的话,容我先告辞了。”她不着痕迹地扯回自己的发。 他嘲道:“目的一达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讲情理了些吧?” 她脸上有些红,因为不愿与他牵扯,她抱的的确是这种心态:“宮主事务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扰。”“月重天的后人,应该也精通五行八卦之术吧?” “稍有涉猎而已。”只不过是略知⽪⽑,她哪敢自称精通。 他笑了笑:“闭着眼睛走⽔宮,自诩⾼人的傲气呢?” 这一提又难免让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只是运气。” “既然这样,你的运气倒能让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书案后,朝她招手“你过来瞧瞧这两处地势。” 案后竟有一个大巨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缩影。 “这是远州西南地貌,蓝丝线代河流,绿丝线为密林…大霜河从远州西部千里流淌到紫微垣宮北山后野林草场…这里…你看两地有什么相同之处?” 她头摇:“我对地势构筑一窍不通。” “无妨。”他看她一眼“你只要告诉我,如果要你在这两处布阵,你会怎么做。” 她沉思半晌,接过他递来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摆弄起来。 不一会儿,两处出现了两个生死门恰恰相反的宮。 “怎么会这样?”她怔了怔,自己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却朗声笑了起来,兴冲冲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扫掉了所有杂物,将一轴图纸菗开,轴骨碌碌地滚向另一头,一张长达十来尺的地图尽现在她眼下。 “啊?” “这就是你在远州布下的阵,只不过你的一木枝、一颗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后的呢?”她吓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凭借阵法搅得宮外十几⽇不得安宁,一旦破了他们的阵,他们的远州老巢也难保了。” “这阵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转眼向她。 她咬住了。这办法她见⽗亲月重天用过,当时只是演练兵法就死伤难免,如果真的动了刀,怕要死尸成山、⾎流成河。 “怎么,有什么为难的?”他问。 她迟疑。 “嗯?” “宮中能人异士应该不少,破此阵对宮主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这不难事倒累得人好几⽇没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于你月向晚?” “那宮主倒是过于看重我了,恕我也无能为力。” “不准走!”他一把捞回她的肢“我最恨你这一点,撩拨了人却游移不定,好像世间最无辜的人就是你。明明有成竹,却该死地装模做样一副心软模样!破阵是迟早的事,晚一⽇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阵,而是破这个阵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叹一声“下下策,你还要听吗?” “没用过,怎么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为刃。”她道“这种死法是最没价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还的只有一个。” 他眉眼间波澜不兴,支手按在图上,塞给她朱砂笔:一破了阵就是价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这般人,从来不当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为我当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温柔地碰触了下她云般的的发鬓,没让她发现“死人是为了征战,征战是为了野心,野心是为了百姓安居。” 她看着图不应声,室內陷⼊一片沉寂。 wWW.iSj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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