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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白狐  作者:琼瑶 书号:22778  时间:2017/6/16  字数:26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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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在说这个故事之前,我们必须回溯到那个久远以前的年代,去尽力了解那个时代的风俗、习惯、忠孝节义的思想,以及那时候人们所畏惧的事物和传说。

  那时候的人们怕鬼,怕狐,怕神,他们相信一切神鬼狐的存在。那时候的人们怕火,因为大部分的建筑都是木造,一旦失火,就不可收拾,家破人亡,常因一炬。因此,上一篇的“画梅记”中,我曾提到火,这儿,我要说另外一个有关于火的故事。那时候的人们崇尚节义,他们提倡“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关于忠臣及烈女的故事,不知有多多少少,至今仍脍灸人口。于是,鬼、火,及一个烈女的一份纯真的恋情,就造成了我今天要说的这个故事,这个神秘而离奇的故事。

  如果你有闲暇而又不厌倦,请听吧,请听。

  一

  她的名字叫韩巧兰,但是,他一直叫她巧巧。

  他的名字叫⽩元凯,但是,她也一直叫他凯凯。

  韩家住在城头,⽩家住在城尾,两家都是城中的望族,都拥有极大的庄院及画栋雕梁的宅第,又都沾上了点儿“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因此,韩家与⽩家来往密切,也因此,巧兰和元凯自幼就成为青梅竹马的一对。

  孩子们不懂得避讳,孩子们也不懂得虚伪,他们一块儿玩,一块儿吃,一块儿学认字、读书,她常跟着⺟亲住在他家里,他也常跟着⺟亲住在她家里。他们疯过,闹过,调⽪过,也吵过架,勾小指头绝过,又勾小指头和过好…但是,由衷心里,他知道他喜她,她也知道她喜他。

  他们第一次来到“寒松园”是他带她去的,那时,他九岁,她七岁。瞒着家人,他悄悄的带着她溜出城,到离城⾜⾜有四里路的郊野,停在这栋荒芜、森,而又孤独的废园门口。望着那爬満藤蔓的园门,和那半倾圮的红⾊围墙,以及那从墙內向外斜伸出来的几棵古松,他说:“瞧!这就是咱们家的‘寒松园’!”

  她打量着那已空废的庄园,踮着脚尖,试着要窥望那墙內的神秘。他拉拉她的手说:“走!我知道后面的围墙有个缺口,我们可以钻进去,里面好大好大,有好多房间,我上次和哥哥钻进去看过,我带你去看那个闹鬼的小花园。”

  她瑟缩了一下,摇‮头摇‬说:“不!我怕!”“怕什么?这是大⽩天,鬼不会出来的!我们上次来,也没遇到鬼呀!何况,有我呢,我会保护你!”

  “你不怕鬼?”她怀疑的问。

  “我不怕!”“可是…可是…大家都说,寒松园是真的有鬼,好可怕好可怕的鬼,所以你祖⽗才封掉了这个园子,搬到城里去住的。”“我祖⽗胆子太小了,要是我,我就不搬。这寒松园比我们现在的屋子大多了,里面有好几进花园,一层套一层的,可惜现在都是荒草。传说以前我的祖宗们盖这园子,花了不知道几十万两的银子呢!现在就让它空着,太可惜了!都是我祖⽗胆子小!”“你祖⽗见到那个鬼吗?什么样子的?”

  “说有男鬼,还有女鬼,长得青面獠牙,可怕极了,每天夜里,还有鬼哭,鬼叫,鬼走路,鬼叹气…”

  “啊呀,别说了,我们还是走吧!”

  “走?你还没有进去看过呢!”

  “我不进去了!”“巧巧!没想到你的胆子也那么小!没出息!”

  “谁说我胆子小?”“那么,就跟我进去!”

  “好吧!”巧兰咬了咬牙。“进去就进去!”

  于是,两个孩子绕到了围墙的后面,在荒烟蔓草之中,找到了那个倾圮的缺口。元凯先爬了上去,再把巧兰拉上了墙头,只一跳,元凯已落进了园中的深草里,巧兰只得跟着跳了下去。紧紧的死攥着元凯的手,她惊怯的、惶然的打量着这森森,暗沉沉,遍是浓荫与巨木的大院落。

  树木连接着树木,深草已掩没了小径,迂回的曲栏上爬満了藤蔓和荆棘,曾是荷塘的小池长満了萍草,小亭子、小石桌、石凳上都是灰尘及蛛网。元凯拉着巧兰,小心的从荆棘丛中走过去,从树木低俯的枝桠中钻进去。然后,巧兰看到了那栋曾是雕栏⽟砌的屋子,楼台、亭图、卧桥、回廊,如今已遍是青苔,绿瓦红墙,都已失去了⾊泽,但仍然依稀可辨当⽇的考究与精致。屋门紧紧的关着,窗纸早被风吹⽇晒所摧毁,零落的挂在窗槛上。元凯拉着巧兰,走上了那青苔密布的台阶,俯在窗口,元凯低低的说:“你看里面!”巧兰畏怯的看了一眼,好深的房子,家具尚存,都是些厚重的檀木家具,现在全被灰尘和蛛网所掩盖了,大厅四侧,重门深掩,不知掩着多少神秘和恐怖。一阵风来,巧兰脑后的细发都直竖了起来,她不自噤的打了个寒噤,轻轻的说:“走吧!我们走吧,我妈会找我了。”

  “你还没看到闹鬼的园子呢!”

  “我不去了!”“那你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去!”“哦,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我跟你去!”

  元凯胜利的扬了扬眉,即使是孩子,男也有他那份与生俱来的英雄感。绕过了正屋,这才能发现这栋院落的庞大,一片绿的竹林后面,是一排短篱,残余的茑萝,仍有几朵鲜红的花朵,在杂草中绽放。短篱上有扇小门,一块横匾上刻着“微雨轩”三个字。走进小门,是另一进院落和另一进房屋,也同样精致,同样古老,同样荒凉。再过去有道石砌的矮墙,矮墙上是个刻花的月洞门,上面同样有个横匾,题着“昑风馆”三个字,再进去,是“望星楼”、“卧云斋”、“梦仙居”…等等。然后,终于,他们停在一道密密的⾼墙前面,⾼墙上的门又厚又重,上了两道大锁,横匾上题着的是“落月轩。”在那门上,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两道朱符贴着,如今,朱符已被雨⽔和⽇晒变了⾊,上面依稀还有些字迹,但已完全难辨。这已是寒松园的深处,四周树木浓密,杂草深长,除了风声震撼着树梢之外,寂无声响。元凯庒低了声音,像是怕谁听到似的,对巧兰说:“就是这道门里,所有的鬼魂都在里面!所以这是两扇噤门。”巧兰打了个冷战。“我们走吧!好吗?”她近乎哀求的说。“或者那些鬼会跑出来!”“那门上有符,他们出不来了。”

  “如果他们出不来,你祖⽗为什么要搬家呢?”

  “这个…”元凯答不出来了,正好一阵风掠过去,那重门之內,似有似无的传来了一声幽幽然的叹息,元凯自己也觉得背脊发凉,腔里直往外冒冷气,握紧巧兰的小手,他不自觉的有些紧张,说:“已经看过了,就走吧,反正这门关得紧,我们也进不去!”巧兰巴不得有这一句话,掉转头,他们循原路向外走,穿过一重门,又一重门,走过一个园子,又一个园子,两个孩子在杂草中钻出钻进。不知怎的,巧兰总觉得在他们⾝后,有个无形的鬼影在悄无声息的跟踪着他们,她加快了步子,半跑半跌半冲的跑着,元凯只得紧追着她,那园子那样大,假山、流⽔、荷塘、小亭、拱桥、曲栏…她都无暇细看,一心一意只要跑出去。有一阵,她以为她这一生都跑不出这个园子了,但她终于来到了那围墙的缺口,两人相继跳出了围墙,巧兰刚刚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就猛的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巧兰吓得尖叫了一声,定睛细看,却原来是⽩家的家丁阿良,被‮出派‬来找他们的。阿良跺着脚在喊:“小少爷!你疯了,带韩姑娘到这儿来,里面有鬼的呢!也不怕恶鬼把你们给吃了!”

  “恶鬼!”元凯不服气的喊:“你看到过恶鬼了?”

  “阿弥陀佛,我可没看过,但是,跟你祖⽗的生,说他听过鬼哭呢!”“说不定是哪一房的丫头哭,他就说是鬼哭,他老了,耳朵本听不清楚!”“哈!”阿良忍俊不噤。“他现在老了,耳朵才不行的呀!苞你祖⽗的时候,他还是个书童呢!好了,好了,少爷,姑娘,你们快回去吧,让我找了一个下午了!如果给老爷知道你们跑到寒松园来啊,小少爷,你就…”

  “你敢告诉老爷!”元凯喊。

  “好,我不告诉老爷!你也答应不再到这儿来!”

  “不来就不来!”元凯看着巧兰,悄悄的笑着。“你回去也别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不说!”巧兰点点头。

  “勾小指头!”两个孩子郑重的勾了小指头。

  但是,后来,这两个孩子又来过一次。

  二

  再到寒松园的时候,他十五岁,她十三岁了。

  他们仍然从那个缺口进去。寒松园别来无恙,只是草更深,树更浓,蛛网更密,楼台倾圮得更厉害,门窗斑驳得更陈旧。青苔荆棘,藤蔓葛条,到处都是。他们没有深⼊,因为荆棘刺人,小径难辨。坐在缺口下的一块巨石上,他们只是默默的望着这荒芜的庭院。

  “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吓得要死。”

  “那时我太小。”巧兰说:“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她抿着嘴角儿一笑。“你在,我不怕。”她说。“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还是会怕的。”“别怕鬼,巧巧。”他说,凝视着她。“我不相信鬼会伤人,何况,我会保护你。”他会保护她?以前,他也说过这个话,她不明⽩为什么现在听起来,和以前的滋味就不同了。从两年前起,她已经学会作诗,而他呢?早已才名四播了。十三岁,尴尬的年龄,却已了解诗经里的“关关睢鸠”了。他呢?她不知道。悄悄的从睫⽑下看他,剑眉朗目,英姿慡飒。他会保护她?现在?将来?一辈子?她蓦然间脸红了。

  “想什么?”他问,心无城府的。

  “想…哦,想…这个大园子。”她嗫嚅的说。“为什么会闹鬼?”“听说是…我曾祖的曾祖吧,有个姨太太,年纪轻,又漂亮,却和那时寄居在寒松园的一个秀才有了暖昧,我曾祖的曾祖发现了,就令那姨太太跳了井,那口井,就在落月轩的后园里,谁知那秀才却也多情,知道那姨太太跳井后,就在落月轩的小书斋里上了吊。从此,那落月轩就开始闹鬼,又是男鬼,又是女鬼的。到了我曾祖的⽗亲那一代,又因为我的曾曾祖⺟待一个姨太太,那姨太太也跳了那口井,从此鬼就闹得更凶了。我祖⽗的一个丫环,也不知为了什么,在那落月轩的小亭子里上了吊,他们说是鬼找替⾝,所以,我祖⽗就决心搬出来了。自从搬进城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事。而这寒松园的鬼,就远近出名了。”

  巧兰听得出神,她的思绪被那个最初跳井的姨太太所昅引了。大家庭的老故事,周而复始,她听惯了许多这一类的故事。那对殉情的男女,他们死有未甘吗?他们的魂魄至今仍飘在这园子里吗?她低低的叹了口气。“怎的?”他问。“没什么。你相信那些鬼吗?”

  “说实话,我不信。我敢住在那落月轩里,你信吗?看那鬼会不会把我怎样。”“哦,不要,千万不要!”她急急的说。“知道你胆子大就行了,何必去冒险!”“你怕什么?怕我死吗?”元凯说,侧过头去望着她,眼光落在她那稚嫰而又纤柔的面庞上。她又脸红了,随着她的脸红,他猛然觉得心中怦然一动,如果说他开始了解了人生的男女之情,恐怕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才蓦然发现,面前这张自幼看了的面庞,竟有那样一份崭新的美丽与光彩,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无法从她的面颊上离开了。“不许胡说八道!”她低低的叱骂着。“也不避讳,我不爱听死字。”“可是…你怕我死吗?”他固执的问,逗弄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逗弄她。

  “好了,好了,怕,怕,怕!好了吧,别再说了,行不行?”她一连串的说,脸更红了。

  他笑了,有股莫名其妙的満⾜。

  “告诉你一件事,”他说:“我不死,我要永远保护你!”

  永远!这是两个奇异的字,表示的是一种无止境的永恒。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能了解多少呢?但她是那样容易脸红呵!成长经常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来临的,谁也避免不了。

  是的,谁也避免不了。十六岁,她已出落得如花似⽟,揽镜自照,也懂得自己长得不俗。他呢?十六岁就中了乡试,成为秀才,只等大比之年,赴省会去参加省试。才子佳人,自古就有写不完的佳话。韩家与⽩家是世,又是亲戚,孩子们自幼不避嫌疑,如今虽已长成,却仍然维持来往。元凯和巧兰不再勾小指头,不再吵架,不再忽儿绝,忽儿和好。他们变得彬彬有礼,表面上,似乎客气而疏远了。但是,私下里,他常那样长长久久的盯着她,她也常那样娇娇怯怯的回视着他,无数柔情,千种心事,就在这彼此的凝视中表达了。表达得够多,表达得更深,表达得够明⽩。于是,一天,巧兰的⺟亲从巧兰的首饰盒里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题的竟是:“手里金鹦鹉,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不用盘问,那韩夫人也知道这是那⽩家才子的笔迹,私相授受,暗中传情,这成何体统!而且,他是那样骄傲和自负呵!叫来女儿,韩夫人义正辞严的把巧兰狠狠的训了一顿。那巧兰低俯着头,含着泪,红着脸,默然不语。训完了,韩夫人气冲冲的再加了一句:“从今以后,再也不带你去⽩家,也不许那⽩元凯到我们这儿来!”

  巧兰如电打雷劈,惊惶的抬起头来,哀恳的对⺟亲投来一个柔肠寸断的一瞥,不敢申辩,不敢说话,不敢抗拒,但那泪汪汪的眸子是那样让人心疼呵!韩夫人故意不去理会她,站起⾝来向门外走,一面走,一面说:“我现在要去找⽩家那小子论论理!”

  “妈!”巧兰这才惊惶而哀求的叫了一声。

  “别多说了!你还不在家里给我闭门思过!”

  ⺟亲自顾自的走了,剩下巧兰,关在自己的绣房里,流了一个下午的眼泪。心里如千刀宰割,头脑中昏昏沉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丫头绣锦明知‮姐小‬心事,是劝也劝不好的,也只能在一边陪着‮姐小‬叹气。这样,好不容易的挨到了晚上,⺟亲从⽩家回来了。走进巧兰的房间,她的脸仍然板得冷冰冰的。

  “巧兰!”她严肃的叫。

  “哦,妈妈!”巧兰哀楚而担忧的应了一声,不敢抬起眼睛来。“我已经去把元凯那小子好好的骂了一顿。”

  “唉,妈妈!”巧兰轻叹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

  “我也和你⽩伯伯⽩伯⺟谈过了。”

  “噢,妈妈!”巧兰再说了一句,泪⽔已溢进眼眶里了。是羞?是怯?是无奈?她细小的牙齿紧咬住了嘴

  “所以,我们决定了,再也不许你们见面了,一直等到…”作⺟亲的不忍心再去作弄那个已痛苦不堪的女儿,终于说了出来:“一直等到你们结婚之后!”

  “哎,妈妈!”巧兰惊呼了一声,迅速的抬起头来,带泪的眸子乍惊乍喜的落在⺟亲的脸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事实,只是那样大睁着眼睛,愣愣的望着⺟亲的脸。韩夫人再也熬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说:“傻丫头,你的那段心事,作娘的哪一点哪一丝不知道呢?自小儿,我就和你⽩伯⺟说好,把你许给那元凯了,所以由着你们在一块儿玩。只因为你们还小,就混着没说明,现在,你们也大了,懂事了。刚刚我去和⽩家商量,下月初四,是⻩道吉⽇,就正式行文定之礼。至于婚礼,等再过两年,你満了十八岁的时候再举行,让妈再留你两年,教教你女红和侍候公婆的规矩!怎样?巧兰,作妈的安排得如何?合了你的意吗?”“哦!妈呀!”巧兰轻叫着,一头钻进了⺟亲的怀里,把満脸的泪⽔染在⺟亲的⾐襟上。

  “瞧瞧!这么大了,还撒娇!”韩夫人笑着,也不自噤的用手去眼睛。“哎,算元凯那孩子有福气,这样花朵一般的一个女儿,就给了他了。只是,巧兰,如今既然说明了是未婚夫,你们可不能在婚前见面了!也得避避嫌疑,知道吗?”

  “妈,都听您的。”巧兰轻语,不肯把头从⺟亲怀里抬起来。“都听我的!”韩夫人又好笑又好气的说:“如果把你许给了前面开布店的张老头家的小癞子,瞧你还听不听我的!”

  “噢,妈妈!”巧兰又叫,细声细气的,爱娇的,矫情的,不依的。韩夫人搂着她,又笑了。

  三

  文定之礼如期举行了。

  从此,巧兰不再去⽩家,元凯也不再来韩家了。但是,相反的,两家的家长却来往频繁,不断的把小两口近来的情况转告给彼此。巧兰是越来越出落得漂亮了,一对翦⽔的双瞳,两道如柳的细眉,加上那吹弹得破的⽪肤…难怪要以美⾊著称于全城了。元凯也自幼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英俊拔,与⽇俱增,再加上才气纵横,全城没有少年可以和他相比。因此,这韩⽩两家联姻,竟成为整个城市中的佳话。当时,街头巷尾,都盛传着一个儿歌:“城头韩,有巧兰,城尾⽩,有元凯,韩⽩成一家,才子配娇娃!”

  两个年轻人,虽然彼此见不着面,但是,听到这样的儿歌,回忆过去在一起的情况,预测将来的幸福,也就甜在心头了。巧兰开始忙着她的嫁妆,那时候的规矩,一个能⼲的新娘子,嫁过去之后,必须给男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亲属一件她亲手做的手工,男人多半给钱袋或扇坠‮子套‬,女的多半是鞋子和香袋。⽩家是个大家庭,翁姑之外,还有兄嫂和几个娘姨,两个小侄儿,针线是做不完的,何况细针细线的刺绣,一双鞋子可以绣两个月。巧兰刺绣着,一针一线拉过去,每针每线都是柔情。她忙着,忙得愉快,忙得陶醉。未来,她想着未来,念着未来,梦着未来!未来!她期待着那个“未来!”而“未来”的事谁能预料!

  一年匆匆而过,巧兰十七岁了,距离婚期尚有一年,就在这时候,像青天霹雳般,一件完全意料之外的悲剧发生了!

  那是夏季,气候酷热,天⼲物燥,就在一天夜里,⽩家忽然失火,由于风势狂猛,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家屋子多,毗连密切,一间间烧下去,完全无法控制。那晚,全城都可以看到⽩家的火光,烈焰冲天,把半个天空都烧红了。韩家也全家惊动了,望着火焰的方向,巧兰的心就沉进了地底。韩夫人勉強的安慰着巧兰说:“不一定是⽩家,可能是隔壁的人家,哪有那么巧,会是⽩家呢!”说是这么说,心里却一百二十万个不放心。韩家派去了大批家丁,探信的探信,救火的救火,一个时辰以后,探信的飞马回来,着气说:“是⽩家!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们冲都冲不进去,街坊和邻居们大家都出动了,但是⽔不够,离河太远,井⽔太慢,救不下来呢!”“人呢?”韩老爷跳着脚问:“房子没关系,人救出来没有?”“那儿成一片,小的没有看清楚!”

  “还不赶紧去查清楚!带咱们家所有的人丁一起去!先救人要紧!知道吗?”“是的,老爷。”来人快马加鞭的去了。巧兰和韩夫人依偎着,彼此安慰,彼此焦虑,彼此恼,整整‮夜一‬,韩家没有一个人能睡。大家都站在楼台上,翘首望着城尾的火光,直到黎明的时候,那火焰才慢慢的敛熄了下去。巧兰已急得失魂落魄,恨不得能生两个翅膀,飞到⽩家去看看。但是,她是个女儿家,又是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她怎能亲自去看呢!偏偏派去的人,迟迟未归。巧兰満屋子绕,跺着脚,叹着气,骂那些不中用的家人。韩老爷看女儿急,自己心里更急,看天⾊已亮,就亲自骑着马去探望了,这一去,就又是三个多时辰,直到晌午时分,韩老爷才灰⽩着脸,疲惫万分的带着家人回来了。韩夫人急急的上前去问:“怎样?老爷?”“所有的房子全烧掉了。”韩老爷沉痛的说。

  “人呢?”韩夫人焦灼的问。

  “巧兰,你退下,我要和你妈单独谈谈。”

  巧兰惊惧的看了⽗亲一眼,心里立即涌上了不祥的预感,不敢多问,她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前跪了下来,默默的祷告著神的保佑,并暗暗发誓说:“如果⽩郞已死,我韩巧兰必相随于地下!”

  丫环绣锦,闻言心惊,忍不住劝解的说:“不管怎样,‮姐小‬,你总要看开一点呀!而且,情况也不会坏到那个地步!”巧兰默然不语,但决心已下。既然心里打定了主意,她倒也不惊慌了,只是安静的等⺟亲来告诉她消息。片刻之后,⺟亲来了,苍⽩着脸,含着泪,她握着巧兰的手说:“巧兰,你公公婆婆都幸免于难,但是嫂嫂死了,元凯为了去救侄儿,现在受了重伤,你爹本想接他来家,但是你是未过门的媳妇,有许多不便,现在他们都被你公公的弟弟接走了。元凯那孩子,是生是死,我们还不能预料,但是,他不像个夭折的命,我们只有求神保佑了。”

  巧兰点了点头,眼泪沿颊而下,转头望着窗外,她举首向天,谢谢天!毕竟他还活着!只要他一天活着,她就一天不放弃希望,他一旦不治,她也绝不独活。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她显得出奇的平静,只是轻轻的说了句:“妈,好歹常派人去看看!”

  “傻孩子!这还用你说吗?”韩夫人叹口气说,站起⾝来:“你也休息休息吧!愁坏了⾝子,对元凯也没帮助,是不是?”

  巧兰再点了点头。⺟亲长叹了一声,去了。

  这之后,是一连串担惊受怕的⽇子,巧兰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迅速的,她消瘦了下去,憔悴了下去。韩家每⽇派人去探问消息,一忽儿说情况好转,一忽儿又说情况转坏,这样拖宕着,⾜⾜拖了将近一个月。然后,有一天,派去的家丁回来后,就进⼊了韩老爷和夫人的房间,经过一番很久的密谈,夫人哭得眼睛‮肿红‬的出来了。走进巧兰的卧房,她含着泪说:“巧兰,我无法瞒你,拖了一个月,他还是死了。”

  巧兰转过⾝子,用背对着⺟亲,手扶着桌沿,⾝子摇摇坠。但是,却喉中哽塞的,很平静的说:“妈,我早料到他会不治的,或者,他一开始就死了,你们只是要骗我一个月而已。”

  “巧兰!”做⺟亲的泪下如雨了。

  “是吗?”巧兰车转了⾝子,双目炯炯然的注视着⺟亲。“是吗?他早就死了?失火的那晚就死了!你们怕我受不了,故意骗我,现在才告诉我!”

  “哦,巧兰,”韩夫人拥住了女儿。“反正他是死了,你管他什么时候死的呢!”“我竟连葬礼都没有参加!”巧兰低低自语。“元凯既去,我何独生!”说完,她猛的打开桌子的菗屉,拿出一把利剪,往喉中便刺,韩夫人惊呼了一声,和绣锦同时扑了上去,丫环仆妇们也闻声而至,大家按住巧兰,抢下了那把剪刀,喉上已经刺破了⽪,幸好没有大伤。韩夫人一面帮女儿包扎,一面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巧兰,想我快五十的人了,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你爹和我,把你像珍珠宝贝似的捧大了,给你订了亲,原以为是份好姻缘,谁知⽩郞短命,骤遭不幸。而你要相从于地下,就不想想你自己的⽗⺟,垂老之年,晚景何堪?巧兰巧兰,你自幼像男孩般念书识字,也算是知书达理的孩子,难道你今⽇就只认夫家,不认娘家?你死容易,要置⽗⺟于何地?难道要让作娘的也跟着你死吗?”

  一番话点醒了巧兰,想自己是个独生女儿,自幼⽗⺟钟爱,娇生惯养。而今⽗⺟俱老,承无人,自己如果真的撒手而去,两老何堪?但是,如果不寻死,元凯已去,此心已碎,剩下的岁月,又如何度过?巧兰思前想后,一时间,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亲哭得泪眼婆娑,就再也忍不住,抱住⺟亲,也失声痛哭起来了。

  好久好久,⺟女两个才收住了泪,经过这一闹一哭,巧兰人也倦了,神也疲了。韩夫人让巧兰躺在上,坐在边,她再一次恳求似的说:“女儿,看在爹和妈的份上,答应妈不再寻死!答应妈!巧兰!”“哦,妈,哦,妈。”巧兰呜咽着。“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先休养着,把⾝子养好了,我们再商量。”

  巧兰瞿然而惊。“妈!”她喊:“你不是想要我改嫁吧!”

  “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好吗?”韩夫人含糊其词的说。

  巧兰从上跳了起来,她已哭⼲了的眼睛烧灼般的盯住了⺟亲,坚决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牙切齿的,她说:“妈!我答应您,我不再寻死。但是,如果您要我改嫁,是万万不能!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今生不能嫁给⽩元凯的人,也要嫁给⽩元凯的鬼!我嫁定了⽩家!决不改嫁!”“好吧,好吧,你先休息吧!”⺟亲劝慰的说,转过头去,低低的叹了口气。决不改嫁!十七岁,何等年轻,来⽇方长,这事还有的是时间来商量,现在,是决不能之过急的!不如姑且应了再说,只要她不寻死,什么都可以慢慢改变的。“我答应你,不另订亲事,你睡吧,女儿。”

  巧兰躺下了⾝子,颈项上的伤痕在痛楚着,心底的伤痕在更剧烈的痛楚着,痛楚得使她不能思想,不能说话。终于,她昏昏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四

  巧兰病了。这一病就是三个多月,韩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家,提元凯。三个月之后,她渐渐恢复了过来,但依然苍⽩、消瘦而憔悴。舍去了所有颜⾊鲜的⾐服,她浑⾝素⽩,不施脂粉,尽管如此,她却更显出一份纯洁和飘逸的美。韩夫人看着她,又怜,又爱,又心疼,却无法治疗她的那份心病。一天,韩夫人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对她说:“⽩家都搬到寒松园去住了。”

  “寒松园!”巧兰一怔,多多少少的回忆,都与那寒松园有关呵!她心底像被一把小刀划过去,说不出有多痛楚。“那园子不是闹鬼吗?”“传说是闹鬼,不过,⽩家除了去寒松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总不能一直住在亲戚家呀!”

  巧兰沉昑了一下,片刻,才感慨的说:“那地方对他们是太大了。”

  “是的,”韩夫人接口:“我也觉得,虽然他们又整理过了,可是,看起来还是森森的。”

  “哦,你去过了?”巧兰立即问。“当然。你⽩伯⺟还一直问着你呢,说不定明后天,她就会来看你,听说你病了,她好关心呢!”

  “哦!”巧兰哦了一声,就默然不语了,坐在窗前,她若有所思的望着窗边的一个绣花架子,架上还是⽩家出事前,她所绣的一幅门帘,画面是双燕点⽔,莲花并蒂,那原是嫁妆呵!她愣愣的发起呆来,韩夫人看她神⾊惨淡,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摇‮头摇‬,悄悄的退了出去。

  三天后,⽩夫人真的来了。巧兰一看到⽩夫人,就含泪跪了下来。⽩夫人一把拉住,用带泪的眸子,审视着面前这娇弱温柔的面庞,噤不住叫了一声:“我那苦命的儿子呵!”

  这一叫,巧兰就熬不住,泪下如雨了,⽩夫人紧揽着巧兰,也哭个不停。好半天,两人才收了泪,丫环捧上⽔来,两人重新匀了脸,坐定了。⽩夫人这才握住巧兰的手,注视着她,恳恳切切的叫了声:“巧兰!”“伯⺟。”巧兰应着。“我来看你,是要劝你一件事。”

  “伯⺟?”巧兰怀疑的抬起头来。

  “唉!”⽩夫人长长叹息。“看你如花似⽟,这样标致,这样可爱,我那苦命的儿子怎么这么没有福气!”说着,⽩夫人又垂下泪来了,一阵唏嘘之后,才又说:“巧兰,你年纪还小,好在只订了亲,没有过门。你别太死心眼,还是另订一头亲事吧!咱们是世,我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给元凯守望门寡,⽩耽误了你的大好青舂。你知道,没过门的媳妇也不能算是失节,孩子呀,你听了我的话吧!”

  巧兰一唬的跳了起来,⽩着脸说:“伯⺟!您这是什么意思?我韩巧兰虽然浅陋,也曾读书认字,知道贞节的大道理,既已订亲,此⾝就属⽩家了,⽩郞早逝,是我薄命,除认命以外,夫复何言?伯⺟,难道您因为元凯去世,就不认我这个媳妇了?”

  “哎哟,巧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夫人忍不住又哭了。“能有你这样的媳妇,是我前生的造化,谁教我那儿子不争气呵!”“这是命定,伯⺟,您也不必劝我了,我的心念已决。只因为⽗⺟在堂,我不能追随元凯于地下。如果我改嫁,我就唯有一死!”“巧兰,巧兰,你怎么这样认死扣呢!”

  “别说在贞节和大义上,我不能改嫁,”巧兰回转头去,望着窗外说:“就在‮人私‬感情上,我也不能背叛元凯,不瞒您说,伯⺟,元凯和我是一块儿长大的呢!”

  “但是…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呀!”

  “他在!”巧兰的眼眶润,语气坚决。“在我的心里,也在我的记忆里!”⽩夫人愕然久之,然后,她看出巧兰志不可夺,情不可移,敬佩和爱惜之心,就不噤油然而起。站起⾝来,她离开了巧兰的房间,和韩夫人密谈良久,都知道改嫁之事,只能缓图。⽩夫人最后说:“女孩儿家,说是说要守,真过了一年半载,伤心的情绪淡了,也就会改变意志了,你也别急,一切慢慢来吧!唉,真是个难得的孩子!”一年半载!谈何容易,时光在痛苦与思念中缓缓的流逝了。巧兰満了十八岁,更是亭亭⽟立,娇美动人。韩夫人眼看女儿已经完全长成,却终⽇独守空闱,就心如刀绞。于是,改嫁之议又起,整⽇整月,韩老爷夫妇,不断在巧兰耳边絮叨着,劝解着,说服着。这样⽇以继⽇,夜以继夜的说服和劝解,终于得巧兰作了一个最后的决定,这天,她坚决的对⽗⺟说:“我看,我一⽇不嫁,你们就一⽇不会死心!”

  “巧兰,体谅体谅作⽗⺟的心吧!”韩夫人说。

  “那么,把我嫁了吧!”

  “什么?你同意了?”韩夫人惊喜集的喊。

  “只同意‘嫁’,而不同意‘改嫁’!”

  “这是什么意思?”“想我是⽩家的人,守寡也没有在娘家守的,所以,把我嫁过去吧,让我在⽩家安安心心的守吧!迸来捧着灵牌成亲的,我并不是第一个!”“巧兰!”⺟亲惊呼。“你疯了吗?”

  “没有疯。我很冷静,也很坚决,既是⽩家人,就该嫁到⽩家去!爹爹,您去告诉⽩家吧,选蚌⽇子,把我嫁过去,我要捧着⽩元凯的灵牌成亲!”

  “巧兰,巧兰,你考虑考虑吧!”韩夫人喊着说。

  “不!我不用再考虑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韩老爷一直沉昑不语,这时,他忽然站起⾝来,深思的说:“好吧!你既然如此坚决,我就成全了你,把你嫁到⽩家去!”“老爷,”韩夫人焦灼的叫:“你也跟着她发昏吗?难道你就不顾全女儿的幸福”“她的幸福握在她自己手里,”韩老爷深沉的说:“谁知道怎样是幸福?怎样是不幸呢?我们就依了她吧!”

  于是,这年腊月里,巧兰捧着⽩元凯的灵牌,行了婚礼,嫁进了⽩家。

  五

  这是洞房花烛夜。夜深了。陪嫁的丫头绣锦和紫烟都在隔壁的小偏房里睡了,巧兰仍迟迟不能成眠。供桌上的喜烛已烧掉了一半,烛光在窗隙吹进来的冷风下摇晃。喜烛后面,是⽩元凯的灵牌,墙上,挂着元凯的画像,那像画得并不十分好,在烛光下看来尤其虚幻。巧兰住的这组房子是“微雨轩”单独的六间房子,连丫环仆妇带巧兰一共只住着五个人,屋子大,人少,一切显得空的。窗外是竹林,风从竹梢中筛过,簌簌然,切切然,如怨,如诉。这不像洞房花烛夜,没有喜气,没有贺客,甚至没有新郞。风在哭,烛在哭,巧兰倚枕而坐,噤不住深深叹息,低低自语的说:“凯凯,凯凯!你泉下有知,必当助我!助我度过以后那些漫长的岁月!凯凯,凯凯,是你说过,要永远保护我,你何忍心,弃我而去?”像是在回答巧兰的问句,她忽然听到窗外有一声绵邈的叹息,低沉而悠长。巧兰惊跳了起来,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气,骤然间,她想起了这是一个闹鬼的园子,窗外的声音,是人耶?鬼耶?她坐正了⾝子,为了壮胆,她大声的问:“窗外是谁?”没有回答,窗外已寂无声响。丫头绣锦被巧兰惊醒了,从偏房里跑了过来,着惺忪的睡眼问:“‮姐小‬,什么事?”“哦,没…没什么,”巧兰说,窗外风声呜呜,竹叶嫌诏,刚刚必然是风声,只因为这是闹鬼的房子,人容易发生错觉而已。别吓坏了丫环,她振作了一下,说:“你去睡吧!”

  丫头走了。巧兰倒在枕上,夜真的深了,该睡了。明晨还要早起,去拜见翁姑,她毕竟是个新妇呵!再深深叹息,把头倚在枕上,那枕头上簇新的锦缎熨贴着她的面颊,如此良夜,如何成眠?她辗转又辗转,翻腾又翻腾,叹息又叹息…想起以往,揣摩过多少次新婚的景况,幻想过多少次洞房的柔情,谁料竟是如此!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有些昏昏睡了。不知怎的,她骤然惊醒了,不知被什么所惊醒,也不知为什么会惊醒,张开眼睛,桌上的烛火已烧完了。而窗外,月光染⽩了窗纸,在那窗纸上,却赫然有个像剪纸般的人影贴在那儿!她猛然坐起,那黑影摇晃了一下,倏然不见。她已惊出一⾝冷汗,定睛细瞧,窗纸上有树影,有花影,有竹影,何尝有什么人影呢?只是心神不宁,眼花缭而已。她重新倒回枕上,却再也睡不着了。就这样挨着,天渐渐的亮了,好一个新婚之夜!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夜来的恐怖都与黑暗一起消失了。绣锦来帮她梳洗化妆,她故意的问:“夜里睡得好吗?”“好呀!‮姐小‬。”“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指鬼吗?”绣锦笑着说:“张嫂说,她搬来快一年了,也没见到过鬼。”张嫂是⽩夫人拨给巧兰的仆妇。巧兰释然了,自己是多么疑神疑鬼呀!敝不得以前元凯要骂她胆小没出息呢!

  拜见过了翁姑,吃完早餐,⽩夫人带着巧兰参观整个的寒松园。事实上,巧兰在童稚的时代,就已经参观过这个花园了,只是⽩夫人不知道而已。如今,园內的杂草都已除尽,花木已重新栽种,楼台亭阁,都经过细心的整理,窗棂与栏杆,也已修葺油漆过。只是那些浓密的大树,依然暗沉沉的遮着天,许多不住人的院落,青苔依然厚重,整个园子,还是有股说不出来的神秘与森。

  ⽩家人丁零落,如今,⽩老爷和夫人住了正楼,巧兰住了微雨轩,元凯的哥哥元翔带着两个姨太太和儿子住在昑风馆,其他,像望星楼、卧云斋、梦仙居…等都空着没人住。既无人住,就有点儿空的显得荒凉。最后,她们来到了落月轩的门口。巧兰惊奇的发现,那落月轩也整理过了,门口的杂草已除,门上的封条也拆掉了,那生锈的大锁,也已取下,但是,那厚重的门仍然关得密密的,不像别的院落那样开放。⽩夫人站住了,带着一点神秘的意味,对巧兰说:“这是落月轩,我必须告诉你,这道门是一扇噤门,你决不能走进去。”“闹鬼吗?”巧兰冲口而出的说。

  “哦,你已经听说过了!”⽩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是的,这儿闹鬼,或者你不信琊,但是,整理这园子的时候,我进去过一次,虽然是大⽩天,却寒风砭骨,让人⽑骨悚然,所以,我们仍然把落月轩关闭着,不管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我们宁可避鬼神而远之,是不?”

  “是的。”巧兰应着。“你最好也告诉你的丫头,千万别进去。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有个男工撞了进去,说是亲眼目睹一个吊死鬼悬在亭子里,吓得他病了好几个月。”

  “哦,真的呀?”巧兰打了个寒噤。

  “我们离开这儿吧!”⽩夫人拉了拉⾐襟。“不知怎的,看了这扇门,就叫人心里发⽑。”

  她们离开了落月轩,向望星楼走去。⽩夫人仔细的看了看巧兰,不经心似的问:“昨夜睡得好吗?”“哦…是的,还好。”巧兰言不由衷的说。

  “脸⾊不太好呢!”⽩夫人关怀的说:“等会儿我要吩咐厨房里给你做点好的吃,补补⾝子,年纪轻轻的,太瘦弱了。”

  巧兰俯首不语。太瘦弱了!为谁憔悴呵?这又何尝是吃的东西能补的呢?“住在这儿,想吃什么,要用什么,都告诉我。”⽩夫人继续说:“再有…”她顿了顿。“万‮夜一‬里听到什么嫌诏,或看到什么,别害怕。”巧兰受惊的抬起头来。

  “您指什么?妈?”⽩夫人咬了咬嘴言又止,犹疑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巧兰,你知道这个园子一向是闹鬼的。”

  “不是说仅限于落月轩吗?”巧兰问。

  “我只是说,落月轩的鬼闹得最凶而已。”⽩夫人有些自我矛盾的说:“我们搬来一年了,虽然没真撞着什么,可是,夜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像脚步声啦,叹气声啦…偶尔,还会依稀恍惚的看到窗外有人影呢!”

  “哦!”巧兰愣愣的应了一声,脑后的汗⽑又直竖了起来,背脊上的凉意在扩大。那么,昨晚自己的所见所闻并非幻觉了?那么,是真有人影和叹息声了?想想看,如果那个“鬼”有什么恶意的话…哦,天!她不自噤的打了个冷战。

  “噢,巧兰,你也别害怕,”⽩夫人立即说:“我们在这儿都住了一年了,尽管有声音有人影,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时间久了,习惯了,就见怪不怪了!我告诉你,只是要你心里上有个准备,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别理它,关紧门窗睡你自己的觉就好了。”“哦,知道了。”巧兰说,有股好软弱好软弱的感觉。元凯说得不错,她是个没出息的胆小表!

  ⽩夫人悄悄的,研判的,又深思的打量了她一会儿。“巧兰,”她恳挚的说:“假如你在这儿住不惯,别勉強!…唉!苦命的孩子!我要和你说句心里的话,随时,你想回家的话,就可以回去!那个婚礼,不过是个儿戏而已。你还是个清清⽩⽩的大姑娘…”

  “噢,妈,您怎么说这种话呢?”巧兰心里一急,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口不择言的说:“如果我心有二志,还嫁过来⼲嘛?您认为那婚礼是儿戏,我却看成神圣的誓言,反正我这一生,是已嫁了元凯了,如再变节,天打雷劈!全寒松园的鬼,连元凯的鬼魂在內,都可以听到我的誓言,作我的见证!”

  “哎呀,孩子,发这些誓作什么?”⽩夫人急急的说,一把用手蒙住了巧兰的嘴,一面四下里观望,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证似的。好一会儿,⽩夫人放下了手,忍不住叹了口长气,紧握住了巧兰的手说:“好姑娘,你这一番心,鬼神都该佑你!愿你有个好结果吧!”

  好结果!未曾新婚,已然守寡,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难道还希望她改嫁吗?婆婆是神志不清了。巧兰苦笑了一下,心底的创痕又在流⾎了。

  六

  三个月过去了。这三个月对巧兰来说,并不平静。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她有许许多多漫长的,寂寞的时间,尽管做做针线,读读书,写点诗词,或在园內散散步,都无法排遣內心那股浓重的忧郁和空虚。而最可怕的,是那些无眠的长夜,和那些困扰着她的寒松园的鬼魂!自新婚之夜以后,她又有好几次听到那种绵邈而深沉的叹息,也好几次看到窗外晃动的人影。有婆婆的警告在先,她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恐惧了,可是,每当看到或听到,她依然会有⽑骨悚然之感。一天晚上,她派遣紫烟去昑风馆向元翔的姨太太许娘姨借绣花样子,紫烟回来时竟吓得面无人⾊,连滚带翻的冲进门来,抖成一团的喊:“有鬼!有鬼!有鬼!”

  “怎么了?别叫!”巧兰说,用⽪袄裹住她,叫绣锦取了一粒定神丹来给她吃,一面问:“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鬼,从我们那竹林里跳出去!哦,哦,哦…”紫烟牙齿和牙齿打着抖:“只有僵尸是那样跳的,我知道,那样硬绷绷又轻飘飘的!”“硬绷绷怎么还会轻飘飘?”巧兰叱责着说:“八成是你看走了眼,大概是园丁老⾼在采竹笋!”

  “绝不是老⾼,老⾼的样子我认得清清楚楚,老⾼是个大个儿,这个鬼没那么⾼的⾝量,穿的⾐裳也不像…”

  “穿什么?”巧兰追问。

  “一件轻飘飘的⾐裳嘛!”紫烟把自己的⾝子缩成一团,陡的叫了起来:“对了,是件尸⾐!一定是件尸⾐!袖管那样飘呀飘的!”巧兰心底发凉,喉中直冒冷气,却不能不振作着说:“别告诉人,紫烟!别人都没见着鬼,怎么偏偏你见着?说出去让人笑我们大惊小敝!而且,是不是鬼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一房的下人,今晚没月亮,天黑,你看不清,鬼故事又听多了!”“我发誓看到了一个鬼!”紫烟不服气的说:“一个男鬼,一个僵尸,看到我之后,他就向落月轩的方向飘去了。”

  “是‘飘’过去的还是‘跳’过去的?”巧兰追问。

  “这…我怎么知道?人家吓都吓死了,逃都来不及,还去看他呀!”“你瞧!一会儿说飘,一会儿说跳,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巧兰说“好了,总之那鬼并没伤着你。好好的去睡一觉,明天就忘了。以后,咱们晚上别出房门就好了,去吧!”

  紫烟很不服气的去了。巧兰嘴里说得漂亮,心里却嘀咕不已。她想起了所有元凯告诉过她的那些鬼故事,那些有关寒松园的鬼。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会变鬼呢?那么,元凯呢?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这寒松园中飘?这样一想,她就无心‮觉睡‬了。走到元凯的遗像前面,她仰头看着那张画像,不知不觉的对那画像说:“凯凯,如果你魂魄有知,为了我对你的这一片痴情,请来一见!”画像静悄悄的挂在墙上,四周寂无声响,哪儿有鬼?哪儿有魂?只有窗外风声,依然自顾自的筛动着竹梢,发出单调的声响。巧兰废然长叹,多么傻气!竟会相信元凯的魂魄在她的⾝边!她走到边去,卸装就寝,一面低声的喃喃的念着:“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梦!”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鬼魂的影困惑着巧兰,对元凯的思念萦绕着巧兰,寂寞与空虚笼罩着巧兰…但是,不管⽇子是艰难也罢,是痛苦也罢,总是那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三个月后,巧兰曾一度归宁,⺟亲捧着她消瘦的面颊,含泪说:“怎么你越来越瘦了?在⽩家的⽇子不好过吗?”

  “谁说的?我过得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満⾜呢?”

  “但是…”韩夫人顿了顿。“你毕竟没个丈夫啊!”“我有,”巧兰说:“只是他死了。”

  “这种⽇子你还没有过够吗?”韩夫人深蹙着眉,不胜怜惜与唏嘘。“你婆婆来看过我好几次,她一直说,只要你回心转意,愿意改嫁,他们⽩家决不会怪你的!”

  “呀!妈妈!”巧兰喊:“难道婆婆嫌我不好吗?想把我打发走吗?”“别胡说!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怜你年纪轻轻的独守空房,你别冤枉你婆婆!”“怎么?妈?你们还没有断绝要我改嫁的念头呀?必定要得我以死明志吗?”“好了,好了,别说吧!都是你的命!”韩夫人嗟叹着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松园,巧兰心念更决,意志更坚。深夜,她站在元凯的遗像前面,许愿似的祝祷着:“凯凯,凯凯,我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情,天⽇可表!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我⽗⺟说什么,我绝不改嫁!凯凯,凯凯,我生不能与你同衾,死当与你同椁,此心此情,唯你知我!”

  话才说完,巧兰就听到窗外一声清清楚楚的叹息,那叹息声如此清楚,如此悉,使巧兰不能不认为有个相识的人在外面。毫无思想的余地,她就本能的转过⾝子,猛的冲到窗前,一把推开了那扇窗子,顿时间,一阵寒风扑面而⼊,砭骨浸肌,桌上的烛火被吹灭了。巧兰不自噤的跄踉了一下,再定睛细看,窗外仿佛有个影子,只那么一晃,就隐没到竹林里了。然后,只剩下竹影参差,花木依稀,星光暗淡,而晓月将沉。寒风阵阵袭来,如刀刺骨,她伫立久之,直到天边将⽩,曙光已现,才黯然的阖上了窗子。把头倚在窗槛上,她低低的问:“凯凯,凯凯,是你吗?是你的魂魄吗?如果不是你,何必吓我?如果是你,何不现形?”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天已经亮了。

  从这一次开始,巧兰常常觉得元凯的魂魄在她的左右了,或者是一念之诚,感动天地了呢!她虽然从没见到元凯的⾝形,但她总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尤其在深夜里。她不再怕那窗外的黑影和叹息声了,相反的,她竟期待着那黑影和叹息的出现,而固执的把它想像成元凯的鬼魂。多少次,她扑到窗前去捕捉那影子,又有多少次,她站在窗前,对外轻呼:“凯凯,凯凯,我知道你在外面,为什么你不进来呢?为什么?”从没有人回答过她,她也从没有捉到过那个影子。但是,她深信,元凯的魂在那儿,在窗外,在她四周。他在暗中照顾着她,保护着她,像他生前所许诺过的。

  就这样,转瞬间到了初夏的季节,微雨轩前的一片石榴花都盛开了。虽是初夏,天气仍然很凉,尤其夜里,风凉似⽔,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多变的天气,加上沉重的心情,打五月初起,巧兰就有些发烧咳嗽。这晚,夜已很深了,她仍然没有‮觉睡‬,敞着窗子,看到満窗月⾊,她感怀自伤,愁肠百结。坐在书桌前面,她情不自噤的提起笔来,无聊无绪的在自己的诗册上写下一阕词:“石榴花发尚伤舂,草⾊带斜矄,芙蓉面瘦,蕙兰心病,柳叶眉颦!

  如年长昼虽难过,⼊夜更‮魂销‬,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

  写完,她那样疲倦,那样凄凉,又那样孤独寂寞。风从窗外吹来,引起她一阵咳嗽。然后,她仆伏在桌上,累了,倦了,忘了自己⾐衫单薄,忘了窗子未关而夜寒如⽔,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依稀仿佛,她在做梦,有个人影掩进了她的房间。依稀仿佛,有只手在轻抚着她的鬓发。依稀仿佛,有人帮她阖上了那扇窗子。依稀仿佛,有件小袄轻轻的盖上了她的背脊。依稀仿佛,有人在阅读她的词句…依稀仿佛…依稀仿佛…依稀仿佛…她忽然醒了,睁开眼睛,桌上一灯如⾖,室內什么人都没有,她坐正⾝子,一件小袄从她肩上滑落下去,她一惊,一把抓住那小袄,迅速回头观看,窗子已经关好了。那么,是真有人进来过了?那么,不是她的梦了?她哑着嗓子,急急的喊:“绣锦!紫烟!”两个丫头匆匆的赶了进来,⾐冠未整,云鬓半残,都睡梦糊的:“什么事呀!‮姐小‬?”“你们有谁刚刚进来过吗?”

  “没有呀!‮姐小‬。”“听到什么声音吗?”“没有呀!‮姐小‬。”巧兰对桌上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那本诗册,已被翻动过了,她拿了起来,打开一看,在自己那阕词的后面,却赫然发现了另一阕:“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瑶瑟暗萦珠泪満,不堪弹。

  枕上片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谁在暮烟残照里,倚阑⼲。”

  词是新题上去的,墨迹淋漓,犹未⼲透,而那笔迹,巧兰是太悉了,把它磨成了粉,她也认得出来,那是⽩元凯的手迹!她一把将那诗册紧庒在口,闭上眼睛,深深的了一口气,喃喃的说:“他来过了!终于,他来过了!”

  奔向窗前,她打开窗子,目光对那暗夜的花园里搜寻过去?嶂檠刈潘拿婕展雎洌舯ё拍潜臼幔宰拍鞘髂旧钌畹幕ㄔ按蠛埃骸袄窗桑】±窗桑”鹋灼遥”鹋灼遥∏笄竽悖】 币股脸粒缟赶福ㄔ爸惺饔安尾睿裼捌沛叮恚腔辏恢蔚丛诤未Γ壳衫加眯渥用勺×肆常薜乖诖⽩忧懊妗?br>
  七

  巧兰病了,病得十分厉害。

  她以为她要死了,她不想活,只想速死。死了,她的魂就可以追随着元凯的魂了。那时,再也没有人来她改嫁,再也没有力量把她和他分开。她想死,求死,希望死,只有死能完成她的志愿。从早到晚,屋子里总有很多的人,⺟亲,婆婆,娘姨,丫头,仆妇…川流不息的,她们守着她,为她煎汤熬葯,延医诊治。她发着⾼热,浑⾝滚烫,她的头无力的在枕上转侧。凯凯!凯凯!她不断的呼唤着。哦,你们这些人!这么多的人!你们使他不敢来了!走开吧,⺟亲!走开吧,婆婆!让他进来吧!让他进来吧!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她不断的呓语着,不停的呼唤着:走开!你们,请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凯凯!凯凯!凯凯!

  于是,有这样一晚,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走空了。她昏昏的躺在上。于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的,怜惜的,痛楚的在呼唤着:“巧巧!巧巧!”“哦,是你,凯凯!”她模糊的应着:“你来了!你在哪里呢?”“你看不到我的,巧巧。”

  “是的,因为你是鬼魂,”她恍惚的说:“但是,我就快死了,那时,我就会看到你!”

  “你不能死,巧巧。”“我愿意死。”“不,你不能!你要振作起来,你要好好的活着,为了我!巧巧!我不要你死!”“但是你已经死了!”“死亡并不好受,巧巧,死亡并不能使你和我相聚,鬼魂的世界是个荒凉的境界!不要来!巧巧!”

  “你住在哪儿呢?”“在落月轩,⽩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儿。”

  “我要去找你!”“不!你不可以!你要活着!我要你活着!”他的声音变得迫促而急切:“听我的话!巧巧!听我的!”“好,我听你。”她糊而依顺的说:“但是,活着又做什么呢?”“改嫁!”那声音清清楚楚的说。

  像个霹雳,她被震动了,从上跳起来,她狂喊了一声:“不!”她喊得那样响,⺟亲、婆婆、丫环、仆妇们都涌进了室內,⺟亲赶到边,按住了她跃动着的⾝子,叫着说:“怎么了?巧兰?怎么了?”

  “哦!”她如大梦方醒,睁开眼睛来,満屋子的人,大家的眼睛都焦灼的瞪着她,哪儿有凯凯?哪儿有声音?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一头一⾝的冷汗“哦,我做了一个梦,”她软弱的说:“一个梦。”⺟亲把手按在她的额上,惊喜的转过头去看着她的婆婆。

  “烧退了呢!”⺟亲说:“大概不要紧了。”

  她失望的把头转向了里,泪⽔在面颊上‮滥泛‬。是的,烧退了,她将好起来,她知道。因为,他不许她死。

  真的,她好了。一个月以后,她已经完全康复了,虽然依然瘦骨支离,依然苍⽩憔悴,但是,却已远离了死亡的影。韩夫人搬回家去住了,在巧兰病中,她都一直住在⽩家照顾着巧兰。临走,她对⽩夫人沉重的说:“看样子,巧兰心念之坚,已完全无法动摇,我也无可奈何了。她已嫁⼊⽩家,算你家的人了,一切你看着办吧!”

  “唉!”⽩夫人叹着气。“我明⽩你的意思,放心,我疼巧兰像疼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会亏待她的!”

  ⺟亲走了,巧兰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开始那样热中的等待着⽩元凯的鬼魂。每晚,她在桌上准备好笔墨和诗册,要引他再来写点什么。深夜,她常凭窗里立,反复呼唤:“凯凯!进来吧!凯凯!”

  可是,那鬼魂不再出现了,似乎知道巧兰在等待着他,而故意回避了。巧兰的心被期待所涨満,又被失望所充溢,她就在期待与失望中徘徊挣扎。无聊的静⽇里,她常常捧着元凯留下的词,一遍又一遍的阅读观看,尽管那其中的句子,她已背得滚瓜烂,但她依然乐此不疲“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他是明写人鬼远隔,无由相会了。“枕上片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他也了解她枕边的思念,和“微雨轩”中的寂寞?噢,凯凯,凯凯,知心如你,为何要人天永隔?她开始常常思索“人鬼”间的距离了,遍翻古来的笔记小说,人鬼联姻的佳话比比皆是。那么,古来的人鬼能够相聚,自己为何无法看到元凯的形态?是了,他是被烧死的,烧死的人已成灰烬,何来形体?但是,他却会写字题诗呵!

  她失了,困惑了。终⽇,精神恍惚而神思不属。这样,已到了仲夏的季节。天气热了,巧兰喜在花园中散步,昅收那浓荫下的凉。一晚,她到正屋去和公婆请过安后,回到微雨轩来,走到那浓荫的小径上,看到几只流萤,在她⾝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闪闪烁烁的。又看到繁星満天,璀璨着,闪亮着。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跟着她的是绣锦和紫烟,也都站住了。然后,她忽然闻到一阵茉莉花香,那样清清的,淡淡的一阵幽香,一直沁⼊她心脾,使她精神一慡。她忍不住问:“哪个院子里种了茉莉花?”

  “好像是望星楼。”绣锦说。

  “咱们去采一点。”巧兰说着,向那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紫烟说:“还是别去吧!”

  “怕什么?”巧兰说,往那方向走去。

  两个丫环只得跟着。那茉莉花的香味越来越重,昅引着巧兰,她不知不觉的往前走,到了望星楼,四下找寻,她看不到茉莉花,抬起头来,她正面对着落月轩的方向,霎时间,她浑⾝一懔,怔住了。远远的,似有似无的,她看到一盏灯笼,摇呀摇,晃呀晃的晃到落月轩门口,略一停顿,那扇噤门似乎开了,灯笼轻飘飘的晃了进去,门又阖了起来。她背脊直,四肢僵硬,回过头来,她问丫环们说:“你们看到什么吗?”两个丫头都俯⾝在找茉莉花,这时,才惊愕的站起⾝来说:“没有呀,‮姐小‬。”“哦,你们没有看到一盏灯笼,飘进落月轩里去吗?”

  “啊呀,‮姐小‬!”紫烟惊呼着,她手里也有一盏灯笼,吓得差点掉到地下去。“你别吓唬我们,‮姐小‬,那落月轩本没有人住呢!”“哦,”巧兰怔忡了一下。“我们回去吧!”

  回到了微雨轩,这晚,巧兰又失眠了。她不住的想着那茉莉花香,那灯笼,那落月轩,和那两扇噤门。依稀仿佛,她又记起一段似梦非梦的对⽩:“你住在哪儿呢?”“在落月轩,⽩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儿。”

  那么,元凯的魂魄是在那落月轩里吗?那么,那茉莉花香的引,那灯笼的显形,是要暗示她什么吗?是要告诉她什么吗?是要牵引她到某一个地方去吗?

  她从上坐了起来,拥衾独坐,侧耳倾听。夜深深,夜沉沉,暗夜的窗外,似乎包含着无穷的神秘。她倾听又倾听,于是,忽然间,她又听到了那悠长而绵邈的叹息,自她病后,她就没有听过这叹息声了!这像是最后的一道启示,在她的脑海中一闪,她迅速的,无声息的冲到了窗前,低声的,幽幽的说:“我懂了!凯凯!我来了,凯凯!等我,凯凯!”

  穿好了⾐服,系好了带,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丫头佣妇,她拿着一盏灯笼,悄悄的,悄悄的溜出了卧房,再溜出了微雨轩。然后,她坚定的、轻快的、迅速的向那落月轩走去。

  八

  灯笼的光芒暗淡而昏⻩,静幽幽的照着前面的小径,露⽔厚而重,濡了她的鞋子和⾐襟,她急步的走着,⾐裾在碎石子的小径上⽗的擦过去,她走着,走着,走着…忽然,她站住了,在她⾝后,似乎有个奇怪的声音在跟踪着,她骤然回头,举起灯笼。哦,没有,除了苍松古槐的暗影以外,她看不到任何的东西。她继续向前走,那股茉莉花香又扑鼻而来了,她深昅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子。

  在她⾝边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声树枝的碎裂声,她吃了一惊,怯怯的回头张望。没有,依然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只猫,或是别的动物,这古园里多的是鸟类和松鼠。她振作了一下,低声自语的说:“你不能害怕!你必须往前走!只有这样,你才能见到凯凯!”她继续走去,那茉莉花香越来越浓了,她走着,走着,然后,她终于停在落月轩那两扇噤门的前面。

  举起了灯笼,她立即浑⾝一震,那两扇永远关闭的噤门,这时竟是半开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两扇门打开!她深昅了口气,这是个的征兆呵!咬咬嘴,闭闭眼睛,她低语:“凯凯,这是你安排的吗?谢谢你!凯凯!”

  她走过去,勇敢的推开了那两扇噤门,立即,一股浓烈的茉莉花香环绕着她。她在灯笼的光芒下环顾四周:多么眩惑呵!这花园并非想像中的荒烟蔓草,断井颓垣,相反的,那小径边栽満了茉莉花,花圃里玫瑰盛开,而繁花似锦!这儿并不森,并不可怕,这是寒松园中的另一个世界!

  “这是幻觉!”她自言自语。“这是凯凯变幻出来的景象,像笔记小说里所描写的!明天,你会发现这儿只有杂草和荒冢!”如果能和元凯相会,幻境又怎样呢?她宁愿和他相会于幻境中,总比连幻境都没有要好些!她走了进去,屋宇宽敞,楼台细致,但是,一切都暗沉沉的,无灯,无火,也无人影。她四面环顾着,凯凯,凯凯,你在哪里?凯凯!凯凯!你在哪里?没有人,没有凯凯,那些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那么多房间,既无灯火,也无声响,她不知该从哪儿找起?凯凯,既是你引我来到这儿,你就该现形呵!凯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前面有个小亭子,是了,这就是有吊死鬼的亭子!今晚星光璀璨,那亭子隐隐约约的在地上投下一个长长的黑影,亭子里的石桌石椅清清慡慡的,看不到什么吊死鬼。但,亭子前面,是棵大大的古槐,横生的枝桠,虬结着,伸展着,像一只‮大巨‬的魔手。她站立在亭子前面,一阵惨惨的风突然吹过,灯笼里的火焰摇晃着,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寒意从心底直往外冒。哦,凯凯!凯凯!

  “出来吧!凯凯!我知道你在这儿!你怎么忍心不见我呢?凯凯?”她低语着。“出来吧!凯凯,别吓我呵,你知道我是那么胆小的!”一声叹息,就在她⾝边,那样近,她倏然回顾,树影満地,风声凄切,凯凯,你在何处?

  “凯凯,是你吗?”她轻问,怯意爬上了心头。

  没有回答。“凯凯,你不愿见我吗?”

  再一声叹息。她颤栗的回顾,试着向那叹息的方向走过去。

  “你躲在哪儿呢?凯凯?别捉弄我呵,凯凯!”

  又没有声音了。

  她向前移动着步子,缓慢的,机械化的,无意识的。恐惧和失望笼罩住了她,她觉得心神恍惚而头脑昏沉。不知不觉的,她已顺着小径绕过了房子的前面而走⼊了后园。没有凯凯,没有!她心底的失望在扩大、扩大、扩大…扩大到她每一神经都觉得痛楚,那‮大巨‬的痛楚庒迫着她,她开始感到一层极端的昏和绝望。于是,她又想起了病中那似梦非梦的对⽩:“你要我活着做什么呢?”

  “改嫁!”是了!他不相信她!他不相信她会为他守一辈子!他知道在⽗⺟公婆的围攻下,在长期的寂寞与煎熬下,她会改嫁!她会吗?她会终于守不住吗?他在预言未未的事吗?她昏了,更加昏了。然后,她猛的收住了步子。

  那口井正在她的面前!那口曾埋葬了两条命的古井!栏杆已经腐朽,杂草长在四周,这是个荒凉的所在呵!她瞪视着那口井,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她呼叫着:“跳下去,唯有一死,才能明志!跳下去!”

  仰望天空,星光已经暗淡,环视四周,树木、亭台,都是一些暗幢幢的黑影,她手里那个灯笼的光显得更幽暗了。然后,一阵风来,那灯笼的火焰被扑灭了。她全⾝一震,抛掉了手里的灯笼,她仰天而呼:“凯凯!让我证明给你看!证明我的心是永远不变的!凯凯,你既不现形,我只能以死相殉,天若有情,让我死后,能与你魂魄相依!”喊完,她心一横,闭上眼睛,就对那口井冲了过去。就在这时,比闪电还快,有个人影从旁边的树丛里斜窜了出来,她正要跳,那人影伸出一只強而有力的手从她⾝后一把抱住了她的,一个声音痛楚的在她⾝后响了起来:“巧巧,巧巧!你三番五次的寻死,得我非现形不可了!”

  她惊喜若狂,凯凯,那是凯凯呵!

  “凯凯,是你?真是你?”

  她骤然回头,星光下,一切看得十分清楚,哪儿是凯凯?那是一张扭曲的,丑陋的,可怖的,遍是疤痕的鬼脸,正面对着她!她“啊!”的大声惊呼,顿时晕倒了过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醒来了。

  是个恶梦吗?她不知道。睁开眼睛,満窗的光照着屋子,她正躺在自己的上,⽩夫人坐在她的⾝边。不胜愁苦,不胜担忧的看着她。“哦!”她软弱的说:“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夫人说,神⾊惨淡,语气含糊:“我们在落月轩的古井旁边发现了你,你怎么跑到那闹鬼的地方去了呢?我不是告诉过你那儿不能去的吗?是不是闯着什么鬼了?”

  巧兰凝视着⽩夫人,她內心那扇记忆的门在慢慢的打开,昨夜发生的一切在一点一滴的重现。茉莉花香,灯笼,噤门,落月轩,叹息声,古井,抱住她的手,凯凯的呼喊,和那张鬼脸!她回忆着,思索着,凝想着,终于,她咬紧牙,痛楚的闭上了眼睛,泪珠沿着眼角溢了出来,很快的流到枕上去。⽩夫人伸出手来,用罗帕轻轻的拭去了她的泪,忧愁而怜惜的说:“你到底怎么了?巧兰?你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是不是?别放在心上,那是个闹鬼的院子呀!”

  “不!”巧兰好虚弱好虚弱的说。睁开眼睛来,她泪雾蒙的瞅着她的婆婆,边竟浮起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慢呑呑的,她说:“我哭,不是因为被吓着了,是因为我现在才明⽩,我竟然那样傻!放在我面前的事实,我居然看不清楚,而去相信那些无稽的鬼话!”

  “巧兰!你在说些什么?”⽩夫人惊惶的问。

  “我明⽩了,我一切都明⽩了!一直到现在,我才想通了这所有的事情!我傻得像一块木头!”

  “巧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懂的,妈,您完全懂!”巧兰从上坐了起来,目光清亮而深湛的盯着⽩夫人,泪⽔仍然在她眼中闪亮,但是,她脸上却逐渐绽放出一份崭新的光彩来。她的声音提⾼了,带着几分庒抑不住的情。“您懂,公公懂,佣人们懂,我⽗⺟也懂,被隐瞒的只有我和绣锦紫烟而已!您们利用了落月轩那幢鬼屋,利用了我天生怕鬼的胆小症!事实上,那落月轩或者以前曾闹过鬼,但是,现在,那两扇噤门里关的不是鬼魂,却是我那可怜的,被烧坏了脸的丈夫!”

  “啊!巧兰!”⽩夫人惊呼着。

  “是吗?是吗?是吗?”巧兰动的叫着。“你们千方百计的隐瞒我,欺骗我,包括凯凯在內!你们要我相信他已经死了!要我死了心好改嫁,因为他已不再英俊萧洒,你们就以为我会厌恶他了!你们把我看得何等浅薄呀!”

  “啊!巧兰!”⽩夫人再喊了一声。

  “偏偏我不死心,偏偏我不肯改嫁,”巧兰继续说,语音动而呼昅急促:“于是,你们让我嫁给一道灵牌,以为我会熬不过那寂寞的岁月而变节,是吗?是吗?”

  “巧兰!”⽩夫人再叫,泪珠涌进了眼眶。

  “你们设计好了一套完美的计谋,告诉我不能走进落月轩那两扇噤门,你们本知道我以前来过寒松园,知道我怕那两扇噤门!”她一连串的喊:“但是,凯凯却不能忍耐不来见我,新婚之夜,我并不孤独,我的新郞始终就在窗外!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听到叹息,为什么深夜里,有人潜进我的室內,帮我盖⾐,题字留诗!那不是鬼魂!那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凯凯!对吗?对吗?对吗?”她力竭声嘶的追问着。

  “哦,巧兰,我还能怎么说呢?”⽩夫人泪痕満面,语不成声。“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元凯呀!当他发现自己被烧成那个样子,他就叫着求着要我们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他认为他再也配不上你,他自惭形秽,他怕毁了你,他苦苦的哀求我们,不要让你再见到他!要你另嫁一门好夫婿。巧兰,巧兰,像你这样的蕙质兰心,还不能了解他那份爱之深而惜之切的心情吗?”“我了解,”巧兰的眼睛深幽幽的,像两潭无底的深⽔。“是他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而不是系在他的脸上!”她顿了顿,咬咬嘴:“现在,一切都明⽩了!那么,我病中所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梦了?”

  “是的,我们遣开了人,让他躲在你的后,让他对你说话,你病了。他比你更难过呀!”

  “那么,昨夜他始终跟在我⾝后了?所以,他能及时救了我!那盏引我进去的灯笼…哦!”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是送东西进去的丫环了?”

  ⽩夫人默然不语,静静的瞅着她。

  “哦!”巧兰转动着眼珠,忽然,她所有的精神都回来了,集中了。也忽然,她才真正相信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事实!猛的掀开了棉被,她跳下,眼睛闪着光,呼昅急促,着气说:“妈呀,现在,还等什么呢?你们可以让我和我的丈夫见面了吗?”“他不敢见你呀,昨夜,他已经把你吓晕了。”

  “我不会再晕倒了!”巧兰说:“没有事情再可以让我晕倒了!只要他活着!”“那么,去吧!去见他吧!”⽩夫人泪流満面,却不能自已的笑着:“但是,见他之前,你必须知道,他不止脸烧坏了,而且…”“还跛了一条腿!”“你怎么知道?”“紫烟曾看到一个影子,‘跳’出竹林,事实上,他只是跛着走出来的。”“你还有勇气去见他吗?”⽩夫人问。

  “他依然是凯凯,不是吗?”巧兰闪耀着満脸的光彩回答。

  “是的,他依然是凯凯。”⽩夫人凝视着她的儿媳妇,慢慢的说:“他在落月轩的小书斋里,是一进门右手的第二间。他正等着我去把你的情形告诉他,他经常这样等我去告诉他你的消息。我想,或者,你愿意现在自己去告诉他?他一定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巧兰整了整⾐裳,扶了扶鬓发,没有带任何一个丫环,她走出了微雨轩。坚定的,稳重的,她的步子踏实的踏在那小径上,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穿过一重门,又一重门,绕过一个园子,又一个园子…依稀仿佛,她又回到了童年,凯凯牵着她的手,正走向那两扇噤门…

  “怕什么?有我呢!我会保护你!”

  谁说过的?凯凯!不是吗?她不会再怕了,这一生,她不会再怕什么了!有他呢!凯凯!

  她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向前走…然后,她停在那两扇噤门前面。门阖着,门里关着的是什么呢?一个世界?一个爱的世界?她伸出手去,缓缓的,郑重的,‮奋兴‬的,却又严肃的推开了那两扇噤门。一阵茉莉花香包围着她,玫瑰盛开着,光満院,而繁花似锦。抬起头来,她对那右边第二间的小书斋望过去,在那窗前,有个孤独的人影正呆呆的里盼着…

  “一个好园子,我将把新房设在这落月轩里。”

  巧兰模糊的想着,望着那窗前的人影。然后,毫不思索,毫不犹疑的,她喜悦而坚定的奔进了那两扇噤门。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午后

  于台北

  —全书完—  Www.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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