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初刻拍案惊奇阅读体验
沙迦小说网
沙迦小说网 架空小说 官场小说 推理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同人小说 总裁小说 都市小说 综合其它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穿越小说 武侠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竞技小说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经典名著 仙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帝王时代 覆雨翻云 天龙神雕 风玥大陆 纵横曰本 华佗宝典 艳绝乡村 窥狌成瘾 红楼真梦 女神攻略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沙迦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初刻拍案惊奇  作者:凌濛初 书号:10231  时间:2017/3/27  字数:17900 
上一章   ‮十二卷‬    下一章 ( → )
  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

  诗曰:

  全婚昔⽇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若是财利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来那“夫”二字,极是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为。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慡。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前留下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只是锄田耙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个在家绩⿇拈苎,自做‮理生‬。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布摆‬得夫两口终⽇合嘴合⾆,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卿溜”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也似一个娇嫰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蔵锦绣,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与熊店主厮。忽‮夜一‬,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蹊跷。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凡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次⽇起来,当真在堂子前而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人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她的不肯放手。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灵官道:“前⽇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当真先拆去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与别人‮写代‬休书么?”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送了一个状元。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着不自知。

  起念埋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千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牵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儿孤‬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満四十。广有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內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牺牲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膝下萧条未⾜悲,从前⾎食何容文?天⾼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诉罢中心泪枯,先灵英慡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強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炜,说道:“观使君气⾊,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元普道:“‮生学‬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中捞月了。但‮生学‬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着怨之丛。’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无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舂郞,年方十六。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一同到了仕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慡然。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浓霜偏打无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张氏与舂郞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李克让唤子到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撇下寡妇‮儿孤‬,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舂郞在旁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舂郞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儿取汤取⽔,把两个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恩兄刘元普亲拆”把来递与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籍洛人氏。此人义气⼲霄,必能济汝⺟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伯⽗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我虽死亦暝目。”又分付舂郞道:“汝当事刘伯⽗如⽗,事刘伯⺟如⺟。又当孝敬⺟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咐道:“⾝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蔵,不须重到西粤。”说罢,心中硬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満一个县令,也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做颜回。

  张氏、舂郞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客,如何处置?”舂郞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內。收拾些小行李盘,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这样远亲?”便且叫请进。⺟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道:“老夫与贤⺟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舂郞笑道:“家⺟、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至。”元普便请姓名。舂郞道:“先君李逊,字克让,⺟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舂郞。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亡,临终时怜我⺟子无依,说有洛刘伯⽗,是幼年八拜至,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故此⺟子造宅,多有惊动。”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舂郞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子得所便了。”张氏⺟子见他沉昑,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子就是我自家骨⾁,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舂郞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枢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仆服侍。每⽇三餐,十分丰美。张氏⺟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存温‬,舂郞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

  忽一⽇,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说罢,自出去了。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客绝世。裴安卿做了郞官几年,升任襄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一杯淡⽔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到了襄。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解热,霎时井⽔将到。安卿吃了两盅,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亏爹爹怎生吃下诺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为郡侯,饮此一杯淡⽔,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披重铠,手执戈矛,⽇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揷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噤不住那当空⽇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固,受尽鞭榛,还要时手镣⾜,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之处,休说冷⽔,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娘⽪⾁,痛庠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散噤他每在狱,⽇给冷⽔一次,待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脫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噤在牢,⽇给凉⽔与他,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便去牢里,松放了人囚,各给凉⽔。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牢子们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內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蔵在⾝边。当⽇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噤子杀了,打出车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鳌鱼脫却金钩去,摆尾‮头摇‬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诌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再生来的杜⺟,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青⾐小帽,同押解人到朝侯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鞠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招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术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要领取⽗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噤多疏,自⼲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奇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将⾝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净净了。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了。将⾝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葬⽗”四字,到灵枢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羞聇,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出头露面!思念⽗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兮桎梏亡⾝,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又恁般愁容可掏?”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姐小‬?如何到此地位?”元来那妈妈,正是洛的薛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为了⽗亲,就是杀⾝,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姐小‬请免愁烦。洛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前⽇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姐小‬。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姐小‬之貌,绝世无双,卖⾝葬⽗,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姐小‬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为妾,珀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姐小‬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姐小‬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中一‬。整整兑⾜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姐小‬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本为葬⽗,故此卖⾝,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壮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双娥颦蹙,浑如西子⼊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可怜‮媚妩‬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満心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事他。

  次⽇,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轻,有子万事⾜。’久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仰且才⾊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姐小‬移步出房,倒⾝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兰孙道:“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死无资,故此卖⾝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客可掏,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炜,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姐小‬连称:“得罪!”又道:“‮姐小‬⾝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姐小‬,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裴使君灵柩。不多⽇,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安葬。

  一⽇,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却是落难之中,得相公救拔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然作⾊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我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索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便叫丫鬟请出裴‮姐小‬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迈,子息全无,‮姐小‬若不弃嫌,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虽粉骨碎⾝,无可报答。既蒙不鄙微,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就拜了爹妈。”刘元普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揷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精敏,也不辱没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內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上。今⽇自有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子,內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正是:

  方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榛出一套新郞⾐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不仁,乘人之危不义’。襄裴使君以在事系狱⾝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內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育者,既出望族,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特为两人成其佳偶。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舂郞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郞⾐中与他穿带了。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喜娘,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姐小‬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郞”同⼊“销金帐”做娇客的磨备箭,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脫布衫”时未艾“‮心花‬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舂郞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姐小‬灯烛之下,觑见新郞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喜。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壮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深⼊骨髓。

  次⽇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枢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张氏抚棺哭道:

  “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周济了寡妇‮儿孤‬,又把名门贵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早生贵子,寿过百龄!”舂郞夫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夜焚香保刘公冥福。

  不宽光茬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枢,到坟茔上来。张氏与舂郞夫,各各带了重孝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环绕,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拜下,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刺史裴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矣。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虽隔,敢不报知?”那右手的一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郞君茸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妾⾝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刘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所有。但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虽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

  次⽇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只见李舂郞夫妇出来相,舂郞道:“⺟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昨夜我⺟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处报知贺喜,岂知伯⽗已先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舂郞道:“梦见⽗亲岳⽗俱已为神,口称伯⽗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所梦,总是一样。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舂郞道:“此皆伯⽗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満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伯⺟。元普便凤“令爱何名?”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脉气。”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廖。”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觉得肢⽇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啂腹⾼。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子。忽‮夜一‬,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撩亮。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浴沐‬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两人喜无限。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骘。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満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吃了三五⽇筵席。舂郞与兰孙,自梯已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舂郞自从成婚葬⽗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普扶持,⼊了国子学。正与伯⽗、⺟、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姐小‬一家的。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內,已自西川节度內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已知好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又遣人到洛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接取他姑丈、夫婿,一同赴京相会。舂郞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喜。当下禀过刘公夫妇,就要择个吉⽇,同张氏和风鸣起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答应“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郞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随了子出来玩耍了一响,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着。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辱凌‬我!”朝云虽是口強,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计较?”当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客,把一片火化做半杯冰⽔,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会之际,精力衰徽,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琊说疑我。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元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同寝。但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尤云带雨,宓妃倾洛⽔,浇着寿星头;似⽔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胥靡藤定牡丹花,绿⽑⻳采取芙蕖蕊。大⽩金星发,上青⽟女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強悍。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怈而止。

  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到得这个好地位。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不敢言语。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満了。一⽇,朝云腹痛难噤,也觉得异香満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舂郞状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儿。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孤孀,得延残息⾜矣。赖伯⽗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给假,一侯尊颜,缘侍讲东官,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颐老之资;宮花二朵,为贤郞鼎元之兆。临风神往,不尽鄙枕。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宮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宮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宮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一般。”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揷,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诺,引得那两个老人家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赐,表字梦符。兄弟⽇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德。裴、李二墓每年舂秋祭扫不题。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宮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彼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级三‬。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姐小‬,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来。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员官‬出郭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仰且能识好人。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接圣旨,三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带,率了凤鸣‮姐小‬,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姐小‬,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壁,无非积德所招。”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对尚书⺟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蔵十余年矣,今⽇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当贤⺟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待托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蔵着哑谜。老夫当⽇认假为真,虽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皆虚言耳。今⽇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子展看。尚书⺟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说道:“奴受爹爹厚思,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无话。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姐小‬。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访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満。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赐进士出⾝,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夜一‬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満,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教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赐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有诗为证:

  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  wwW.isJxs.cOm 
上一章   初刻拍案惊奇   下一章 ( → )
沙迦小说网提供了凌濛初创作的小说《初刻拍案惊奇》干净清爽无错字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沙迦小说网给您更好的初刻拍案惊奇阅读体验.尽力最快速更新初刻拍案惊奇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